話下之意,是怕正妻尋上門,掀了她尋芳閣吧?畢竟這事遇得多了,莫雁回看起來也不是個好說話的溫軟女子。
「放心,她不會蠻纏不休。」要真有一絲在意,別說一座尋芳閣,十座都讓她掀也無妨,他傾家蕩產也願意收拾善後。
想歸想,也沒必要弄得人戰戰兢兢,不好做生意。他留下銀票起身,開了房門,她果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
腹中一陣酒氣翻騰,他腳下不穩,她不愧是習武之人,動作俐落得很,側身一避,他額面撞上門沿,疼痛總算讓昏沉的腦際清醒了些。
「要閃就閃遠些,來做什麼?」
她指間動了動,終是沒伸出手。「有話跟你說。」
對,這句她剛剛說過了,如果沒事,她根本沒工夫理會他醉死在哪個溫柔鄉。
咬牙忍過一陣暈眩,他挺直了身。「說吧,說完就快滾,我現在不看見你。」
「你答應過我,『他』回來前會做好你該做的事。」
所以現在是擔心他沒扮好慕容韜的角色,代主守住江山?
他與她都知道,這家主之位有多少人垂涎、又有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看著他哪一日出錯,好伺機而動。
他這一罷手,日後就是慕容韜歸來也枉然,江山早已易主。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委屈自己與他周旋?
「我哪兒沒做好自己的事?該審的帳、該作的決策,我沒一項少做、偏失了,難道族規還限制不能上花樓、在外頭有幾個紅粉知己?」
她蹙收在。「這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風,會引人——」
「我不是他!」他冷聲道。「既是交易,咱位便來就事論事,你給我的,足以讓我屈就若此嗎?」
她以為,要摒棄一切、放掉自己去過他人的人生,這樣決心容易嗎?那一刀狠狠往胸口上捅時,他是抱親著世上再無慕容韜的決心,從今而後,人人口中喊的不是他的名,想的也不是他,他甚至覺得,死的人是他,不是慕容韜。
沒再多瞧她一眼,他轉身而去。
只要沒有她,去任何一個地方,都好。
出了尋芳閣,走入大街,甚至刻意融入熙來攘往的市集,可人潮再擁擠,終究還是孑然一身,拂不去的寂寥。
他知道她始終跟在身後,隔著一段距離。
無法忍受靠他太近,又萬般無奈需護他周全,在她心愛的主子回來之前,他還有利用價值,不容閃失,是嗎?
運用了點小技巧,擺脫她閃入暗巷,他靠向斑剝牆面。人潮的喧囂吵嚷,令他被酒意侵蝕的身子感到萬分不適,頭疼欲裂。
他不要這般狼狽慘淡的自己讓她瞧見,死也不願。
事發之後,他夜夜夢魘,寢難安枕。
他也怕,怕兄長就這麼讓他大意玩掉了性命,每每思及此,總是通體發寒。
他太可悲,干了壞事又不夠心狠手辣,弄得自己進退失據,萬分狼狽。
直到今日,他仍在問自己,若早知如此,當初是否仍會這麼做?
他從不後悔,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後退,就是愛了她,落得身心俱傷,他也沒有悔過,可——
慕容韜一事,他真的悔了。
這一切若能重來,他定不會再傷兄長分毫,不會在那一晶,賭上兩人的命——
學習經商事務的那段時間,慕容韜推心置腹,什麼也不瞞他、不保留,不知不覺中,給了他太多籌碼。殊不知,人性經不得如此一再考驗,一旦有了誘因,又怎會不出事?
一念之差,造就日後難以挽回的局面。
有一回審帳,察覺有異,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由頭至尾再審一遍,他困或地仰眸,望向那帶笑悠然品茗的男子。
「這——」
「看出來了?」
所以,是真有問題,存心不說,要試他能否瞧出端倪。
「二叔公年紀大了,膝下只有堂叔慕容淵博一個孩子,他不是經商的料,難為了二叔公要時時為他善後。」
「那——這個呢?」
「是三叔的次子。慕容庸向我討過那十數家藏珍閣,我沒允。他有做生意的頭腦,也不是個庸長,只是年紀太輕,野心又過大,還得再磨磨,沖得太猛總要有人拉拉他,緩緩腳步,心急了,早晚要跌跤。」
「難道就任他們去,什麼都不管了?」
「處理自是要處理,只是略,記住一個原則,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些日子,慕容韜不只教他生意上的事,也教著待人處事的準則,讓他見識到一家之主的仁厚為懷。
二叔公一家做了假帳,他不怪不現,暗地裡補足虧款,沒有生意頭腦便用大把銀兩照料他們一家。
三叔公次子妄想蛇口吞象,殊不知慕容韜本就有意成全,只不過時機尚未成熟,那蠶食鯨吞之舉,是多餘又枉作小人了。
還有四叔公、五姑婆、七姨、八舅、九嬸的……上面戶人家,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麻煩事,費盡心思周全了每一個人,仍被數落不公、怨責偏私,怎麼他擔待了多少?這家主之位根本不是人當的!
那時的慕容韜又哪裡知道,寬厚大度會為自己帶來多大的災難,做盡了一切,仍是有人不滿,處處怨他。
一如——自己。
不知好歹的慕容庸、以及反噬手足的自己,多搭?同樣喪盡天良,同樣狼心狗肺!
不可否認,慕容庸找上他時,他確實動搖了。那時的他,太貪慕莫雁回的笑與溫柔,不願擁有過後,一轉眼又被打回只有自己的孤冷角落。
他不願只是慕容韜的替身與影子,若能獨佔那一切,多好?要他一生活在別人的人生裡,他都情願,只要能一直、一直擁有那雙溫柔的眸光凝視。
偏了的心思,終致蒙蔽理性,鑄下大錯。
他掙扎了半年之久,尋了又尋,用了一道無色無味的蝕膚之毒,將化去內力的藥摻在食物中。
非莫雁回親烹的食物,他不吃,離開眼前的食物,他也不吃,謹慎地,銀針一再試毒是保命的基本功夫,卻從不疑他,他親手送的食,從無疑異。
「我反覆拿捏過劑量,這不足以致命。」前往船運行的途中,馬車停在半山腰上,望著那發揮藥效後的昏沉倦容,自顧自地說著。
思緒突然變得緩慢,他至少知道,情況有異。慕容韜甩甩頭,睜著眼力持清醒,開了口便是焦慮——
「略,你有沒有事?!」
傻子!到現在還在擔心他嗎?
「我說的,你沒聽懂嗎?藥是我下的,我怎麼會有事?」
藥——是他下的?
但,為什麼?
他不懂,渾沌的腦子失去平音清晰明快的思路,明明是簡單幾句話,也讀不通透。
「我待你……不好嗎?」還不夠好嗎?他努力地想,自己是哪裡少做了、疏忽了,讓弟弟受到委屈……
「好。但是我真正要的,你給不起。」堆積在心裡頭一輩子,終於對他說出真心話——
「你總是一廂情願用你的心思看事情,就像我們的名——韜略、韜略,韜與略本就相輔相成,不該被分割,可你真以為,那是父母為我們起名的本意嗎?這略,不是謀,而是忽略,前頭有了韜,我永遠是被略去的存在。
「我知道這不該怪你,可姥姥頭七、出殯,我多想跪在靈堂前送她一程,而不是被關在濕冷的柴房裡,哭啞了嗓無人理會。一個沒人要的孩子,成長得有多困難,你永遠不會知曉;少吃幾餐沒人在意,冷了、傷了誰來替我打點盤算,動輒打罵、冷言諷語……天之驕子如你,幾曾受過?你要我如何不恨你?
「雁回是我唯一想抓住的溫暖,可她也是你的,只要你在的一天,她就只能看著你,唯有你不要時,才能施捨我幾回。你總是佔著我最想的一切,你要我怎麼辦?!若這世上無你,該有多好?我的人生,便不會落得如此。
「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的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人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神智半昏半醒,那木然涼寂的嗓音斷斷續續飄入腦海,他努力聽著,心房痛不堪言。
原來……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我的,原來,你如此恨我。
初回時,你誰也不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我努力試了又試,妄想憑一己之力溫暖你,看在你眼裡,只覺施捨嗎?我不知自己竟傷你傷得這般重,不以為……那終於會笑了、偶然淡淡喊出的一聲「大哥」,是真心認了我……
到頭來,還是我的自以為是。
你竟恨得……寧願我消失。
啞著嗓,得知真相的打擊,教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失焦的眸子聚不了光,只見一道銀光閃動,仰眸見高舉的薄刃——
也罷,略若真要他死,夫復何言?
那揚起的利刃並未朝他欺近,而是朝自身胸口狠狠壓入,他瞪大眼,驚痛難言。「略……」
慕容略扯唇,不帶笑意地笑了笑。「你不會死,我卻是賭上了命。」
為何要如此?!他不懂,慌得無法思考,掙扎著想起身,慕容略退開一步。「若不如此,無法取信於人。我不在乎你會多恨我,我只求你這一次,若我僥倖不死,可不可以請你成全我?」
連命都賭上了,他還能說什麼?
慕容韜沉痛地閉了閉眼,無言取出懷裡的錦囊。那是他的印信,以及自幼未離身的隨身之物,雁回看了,會懂的。
「謝謝你,大哥。」他退了退,再退了退,直到肩背抵上馬車門,他反掌推開,朝外縱身一躍。
此舉太過突然,暈暈眩眩、四肢虛軟的慕容韜阻止不及,駭然驚痛,連喊都喊不出聲。
為何他們兄弟會落得今日血刃相見的局面?真應了那古老禁忌,天無雙日,富貴之家一對雙生子,終是災難的開端?
若真如此,來生他寧願生在尋常人家,平凡庸碌,無妄無災,足矣。
夜半醒來,一身濕汗,頭疼欲裂。
他總是夢見那一日,慕容韜無法置信的驚痛神情,他一直避著不去想,遭親弟背叛的他,心裡會有多恨。
以往夜裡驚醒,還有莫雁回在一旁關切垂詢,偏偏醜惡真相無法對她啟齒。他不說,她也就沒再問,只是夜夜為他點上寧神薰香。
那薰香極有效,雖不見得每回都能讓他安睡到天明,多少也舒緩了痛楚。
冷風由窗口灌入,那香爐,早已閒置許久,而他,夜夜疼痛醒來。
他披衣下床,撫上牆角某一處,原本平整的牆面往後滑退,現出一方暗格。他取出置於其間的錦囊,裡頭之物早已如數家珍。
一隻金鎖片、一方印信、金鑰、一對鴛鴦玦以及一道平安符,寫了生辰八字,過了香火。
這些,全是證明慕容韜身份之物。
金鑰能開啟這暗格,所以產權狀子、重要之物全在這裡頭。
他想了一遍又一遍,兄長親自交到他手中時,究竟在想什麼?可是想這二十多年獨佔一切的虧欠,從此還盡,恩怨兩消,兄弟情絕?
也是,要換了他被如此對待,也要恩斷義絕,老死不相見。
遣去的探子至今仍在搜查行蹤,生要見人,死也要見屍,給個明白。
只要待過,一定有跡可循,從慕容庸為開端,沿路一步、一步地找下去,只要人還活著,翻了每一寸土地,哪怕傾盡一生他都要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