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有取代不了的人、動不了的感情,端看他要不要!
她愛那人溫潤沉靜的氣質,多少夜裡,他一遍又一遍練著字帖,定要將字跡仿得分毫不差,窗下持卷細讀他讀過的每本書冊,將書齋裡裡外外摸個通透。
原本毫無興趣的生意事,他學習、瞭解,分板那個人作下每一個決定時的思緒運轉。
對此,慕容韜倒也樂觀其成。他本就有意讓弟弟一同掌理家業,若雁回能讓他重新審視自己,改變人生態度,成就一個全新的慕容略,未嘗不是好事。
他想學,當兄長的沒有不教的道理,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可檯面上無人知曉此事——他們都知道,平日本就忌憚萬分、多有微詞的長老們,此舉會引發多大的波瀾。
慕容韜心裡頭原是盤算著,總要讓他先做出點什麼,一來證明他身上是流著慕容家出色的經商才能,才有立場說話;二來,他們暗著來,屆時多半木已成舟,多說無益了。
直到後來,慕容略再去回想那時的一切,仍會笑自己傻。為何那時,會執著咬定只為一口氣?
就為那一口氣,拼了命把一切做到無懈可擊,證明自己沒有不如兄長,慕容韜能的,他也能。
一口氣的代價,是寫滿千萬張字帖、磨穿一隻又一隻墨硯,千百個不眠的夜,只為讀懂一本一本繁複帳冊,不只要懂,還要比誰都快,快到追上慕容韜自小磨練出來的能耐,學盡那一切她所喜愛的特質。
一回又一回地測試,直到他能準確說出與慕容韜相去不遠的處置辦法,終於看見主考官欣慰的笑。
「你真的很在乎雁回。」那樣的成果連他都意外,果然心裡頭有了人,真會讓人卯足全勁。
那年夏末秋初,慕容略染了場風寒,成日昏昏沉沉、發著高熱,為人兄長的成日掛心,時時探視。
「聽說你又整日未進食了?」
「吃不下。」臉埋進枕間,懶懶地不想搭理人。
「喝碗人參雞湯祛祛寒氣可好?」
一點動靜也無。
於是兄長又補上一句。「是雁回熬的,不喝嗎?」
「……」哼了哼,總算稍稍露臉,很大爺地張口等人服侍。
他不是稀罕,只不過不屑一顧,精明如大哥會起疑。
後來,他病勢好轉,倒換成大哥病倒了。
床榻上換了個昏昏倦倦的病人,本人倒看得開,笑著回床邊那成日皺著眉頭看他的人道:「無妨,聽說過了病,就好得快。」
對,他現在是生龍活虎了,卻換他——
「你是笨蛋嗎?」什麼把病過給他人就會好,這種毫無根據的說法也信。
「你要真想為我做什麼,就代我去一趟咸陽,讓我看看你會了多少。」也該是時候,驗收驗收成果了。
慕容略也知,他在試,試自己是否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好。」反正也沒得選擇,明日便要啟程,偏生今早病倒,除了李代桃僵還能如何?
「雁回依例會隨行。我要你一句承諾,不會藉我的名義對她胡來,真要人家,就等大紅花轎將她迎進門,我不會讓雁回委屈,聽懂了嗎?」
「我是那種人嗎?」
是,他就是,真胡鬧起來,沒什麼不敢的。而雁回那傻女孩向來是唯主是從,不怕她心裡頭再不願也會依從。
那是每回,他頂著慕容韜的身份,代他處理商務,咸陽往返七日,無人察覺有異。
原來,當慕容韜也沒有那麼難。
待在咸陽的最後一日,該辦的事也都辦妥,正那日是七月初七,街市熱門如晝,他一個念起,邀了莫雁回便去逛逛當地街市,湊個興頭。
「人多,家主當心。」愈是人潮密集之地,她愈是繃緊心弦,留意照看他安危,可他開了口,寧可自己多擔待些,也不去壞他難得的興致。
他回眸瞧她一眼,袖口一卷,便往她掌下探去。「那就跟妥,別走散了。」
她怔了怔。他從不曾主動做出這般幾近親密之舉,雖是守禮地隔了袖口合握,透過軟綢布料,仍能感受掌熨來的微溫。
「發什麼愣?」見她仍瞧著兩人纏握的掌,移不開視線,暗自哼了哼。
不過拉個手罷了,也值得她這般失態?有人又親又抱,都還不見她挑個眉頭呢!
那一日,他們由街頭逛到街尾,遇上稀奇有趣的小遊戲也會玩上一玩。
他玩了套圈圈,可怎麼套也套不中,她看不過去,接手試了試,抓住準頭套著一隻瓷偶人。
他瞧著,放在掌心愛不釋手地把玩。
後來行經以文會友的小攤子,一副對子上聯高掛,無人能對,他順手提筆對下,換來一隻珠釵。
沿路來到了河畔邊,當地未出閣的閨女依著習俗在河畔邊放蓮花水燈,祈求好姻緣。
「不去為自己求個良緣佳婿?」
她望著他,搖了搖頭。能一生跟隨在他身邊,便是她最好的歸宿。
他豈會不知她心思,轉而向小販買了燈。「你不討,我來替你討。」
其實,不必的……
可他認真得緊,借了筆墨,一字一句寫得專注。「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這世上,有這種人嗎?」
「會有的。你等不到,我負責找來給你。」將寫滿嚴苛條件的紙片放入內,放入川流之中,兩人便這麼席地坐在河畔邊,看著水燈在河中載浮載沉。
燈漂得愈遠,心願愈能實現。
「你也別死心眼,若有合適姻緣,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他……這話何意?莫非是察覺了什麼,拐著彎在暗示她?
瞧他面容平靜如昔,嘴角噙笑,神態一如往常,手中把玩著她方才套著的小瓷偶,那男偶神態帶笑,模樣討喜,教他愛不釋手。「送我可好?」
「好。」本能一答,換來他長指一彈螓首。
「我有說送什麼嗎?胡亂答話,被賣了都不知。」
「什麼都可以。」他要,她什麼都給得起。
他一眼瞥來,似笑非笑。「若要你,難道也好?」
「……」她呼吸一窒,卻見他低低揚笑。
「嚇你的。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胡亂應人。喏,禮尚往來。」方才得到的那只珠釵,他揚手順熱往她發間簪去,略往後仰,專注打量細瞧。「嗯,好看。」
是釵,還是……溫潤的嗓、專注的眸,瞧得她心慌意亂,芙頰泛熱。
他淺笑退開,目光轉移回河面。「瞧,你那只蓮花水燈漂得好遠、好穩呢,足見連上天都有意許你個美滿良緣。」
那一夜,她瞧著他唇畔笑意,頭一回覺得,自己離他好近好近,頭一回,感受到怦然跳動的心,如此難以自抑,強烈得……深恐他都要聽見了。
更是頭一回,如此真世感受到心房的悸動。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心頭最聖潔的仰望,滿心敬慕著,卻也比誰都明白,那只是她單方面的念想。
然而這一刻的他,彷彿只是以單純的男人之心待她,沒有多餘的禮數分際,如此貼近心房,以著極幽微的頻率,感受他回應的互動。
他送釵簪發的溫柔、為她祈求良緣的專注與認真,以及回程途中,沒再隔著袖,大掌密密實實圈攏住她的堅定力道……成了往後許多年間,她夢中一再重溫,最美、最珍貴的一段。
早早落入心間的情苗,在這一夜紮了根。
某人不對勁。
今兒一早起來還好好的,讓他蹭了一刻鐘又親兩口才放她下床,那——現下這是怎麼回事?
「雁回,我渴了。」
佳人一抬眸,倒了水恭恭敬敬奉上,又轉身去忙。
「雁回,來研墨。」他大爺決定閒來無事練練字陶冶性情。
她手執墨條,安靜研著墨,墨黑,她的心更是黑稠得化不開。
紙卷寫未過半,他歎氣,擱下白毫筆。「你這樣,我心思怎麼平靜得起來?」寫上千百卷都是白搭。
一語,聽得她鼻頭忽酸。「我沒事。」
還沒事!他索性張臂,將她攬坐腿上,困在懷中。「心都揪成一團了,還能沒事?」
「你……」怎知?
她自認情緒並不外顯,平日也不多話,就像以前某人常形容的,一張終年化不開的冰顏,他為何能如此懂她?
「你難道不知——」他指指心口。「你一難受,我這兒也要疼了。」
值了吧?有他這般相待,其餘一切,都不重要了。
「說吧,怎麼回事?」
這事他早晚也要知道,於是便道:「今早……長老們送來芳名冊,要您親自挑選,早日成家。」
他就知道!又是這群吃飽閒著、專給他惹麻煩的老傢伙!
「走!」他神色一凜,拉了她便往外頭去。
「家主,您別——」
「閉嘴!」
那一日,他沉著臉,命莫雁回召集宗族裡每一位長者,昂首立於廳前,所言每一字句,擲地有聲。
「在座每一位都是我的長輩,您們要我成親,男大當婚,又身繫傳承大任,我本就無立場推卻,可這名單——不勞費心了,我心底已有共偕白首的人選。若連家主婚事都要搬上族規,我查了又查,還真找不到一條規範明定,真要深論——有的就那麼一條,娶妻娶賢,必得是能夫唱婦隨,有能力輔佐家業之人。
「我斟酌再三,長老們一向最遵循族規,那麼除去莫雁回,我還想不出那麼出色的女子,擁有經商長才,還能知我心、解我意,畢竟,要與其共度一生的人是我,總不好相看兩相厭,是不?」
這番決定惹來的爭議,不消說自是撲天蓋地,難以招架。心知這是一場硬仗,不願她留在這裡生受屈辱,便道:「雁回,你去外頭守著。」
他從過午直談到日落,她站在廳外,雙腿站得僵直,有幾回,口氣說重了,廳外都能聽聞幾句他沉沉怒意——
「沒娘家沒靠山又怎地?慕容家家僕又怎地?花萬兩銀買回的就不是人嗎?我們什麼關係府裡上下有誰不知?你們要她將來嫁誰去?若擔不起她一生,我不會動她。」
其實……他不必如此的。即便今日他娶不了她,她也不會有怨,他何苦讓自己身陷戰局,硬要為她打這場硬仗,那麼累、那麼堅持——
「今生我非莫雁回不娶!你們若要嫌這當家主母上不了檯面,要連我這家主之位一道廢去,我也絕無二話。」
不確定最後誰妥協了誰,他走出廳口時,神情疲憊,一臉倦容。
「還好嗎?」
「好得不能再好。」他揉揉倦郁眉心,展開一抹清朗笑意,那是她一生見過,最好看、最動人的笑——
「為自己備襲嫁衣吧,咱們要成親了。」
「你其實不必——」她聲音一哽,有了想哭的慾望。
「胡說,當然要。」他的人,不自己護著,誰來護?
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為她出頭、為她據理力爭,為她心痛憤怒、守住應有的名分與尊重,為她、為她——不顧一切。
那全心珍視的心意,她一生都會放在心底。
受下他的心意,緩緩揚起唇角,還他一記真心的微笑——
「我會努力,當個好妻子。」
「嗯。」他傾唇,收容了那抹屬於他、初綻的美麗風華。
是不是,極致的幸福與極端的絕望,有時只在一線之間?
夜半驚醒,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