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上 第五章
    「在你眼裡,他就這麼泯滅天良、毫無人性嗎?」

    「我也希望不是他。」否則,傷最重的,會是慕容韜。她不忍他承受如此殘酷的打擊。

    「雁回,他是任性了些,或許還有些劣性,存心出些難題教人為難,但那也只是因為自小不曾有人惜他、聽他說話、縱容他的索求,而今,有人疼了,他只是想耍耍兒時不能耍的孩子脾氣,東要西討,只是想測測旁人愛他的極限,最初是不相信有人真能無條件縱容他,後來就只是單純討憐,想要兄長多寵他一些。無論你信不信,我相信他心裡必然曾感動過,他再怎麼禽獸,也不會真要自己的大哥死。」

    她只是垂眸,安靜聽著,不發表言論。

    「你不信?」

    「慕容略如何,與我無關。」她沒必要探究他想什麼、動機又是什麼,但是慕容韜愛他,這樣想能讓他好過些。

    「是嗎?在你心裡,這個人就發此乏善可陳?」

    她努力想了想,還是搖頭。

    真要她說,她確實對這個人一點想法也無。

    也是。她能有什麼想法呢?一人從來沒有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停留過片刻的人,他是好是壞、想什麼要什麼,確實是與她無關,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他笑了笑,在她拭乾雙腳、重新套上鞋襪後,扶著桌沿起身。「我去園子裡走走,很快回來,不必擔心。」

    這話下的另一個語意,就是不要她跟。

    這是自他傷後頭一回拒絕她,將她遠遠隔在心門之外,鎖住所有情緒,不讓她碰觸。

    她怔怔然,目送他踽踽獨行的背影,久久不曾移動。

    這個「很快回來」,一去便去了一個下午,連晚膳都沒有吃。

    他開了口中,不許任何人打擾,就無人敢違逆。她遠遠遙望,不能靠近,看著佇立亭中動也不動。

    向晚起了風,她擒著衣袍候著,久久、久久,沒等到他回眸。

    這是頭一回,他將她落下、遺忘了。

    天色全然暗下,他緩步回房,看見一桌子冷卻的菜餚,以及一旁有耐心等候的女子。

    「抱歉,想事情想得出神了,忘記時間,你吃了嗎?」

    她搖頭。他未用餐,她豈會先他而食?

    莫雁回起身要將菜餚撤下,重新再煮,他一張臂,密密將她摟住。

    她靜立不動,安安靜靜地待在他圈起的臂膀間,兩相依偎,良久誰也沒再有多餘舉動。

    「對不起,往後你不愛聽的話,再也不說了。」是她不好,要他接受被至親背叛的事實,比殺了他更殘忍,有些事,明知是也不能說,她何必非要往痛處踩。

    他要認為慕容略好,那就好吧,只要他別再露出滿眼的空茫憂傷,背身而去的身影滿滿儘是拂不去的寂寥。

    「不是你的錯。」雙臂將她摟得更緊,臉龐埋入她發間。「無所謂了,我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要了,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就好,雁回、雁回……」

    「我在,我一直都在!」張臂堅定回摟,收容此時絕望而脆弱的他。

    就這樣了吧,明知如此,也是他自己選擇要走的路,碰觸著一顆不屬於他的心,擁抱著真實卻又無比虛幻的身軀,快樂且寂寞。

    即便疼痛,也甘之如飴。

    他們極為不對盤。

    不記得從何時開始,等他回過神來,已是這般局面。

    那也沒什麼不好,人生無趣得緊,總得為自己找些樂子,最初,慕容略真是這麼想的。

    那女人不苟言笑,他就偏愛撩撥她,她愈是不理會,人類劣根性就愈是不罷手,如此變本加厲,不斷循壞。

    看著慕容韜顏面,她猶能忍下,不與他正面衝突,而他慕容略又豈會是半途而廢,容許自己無功而返的人?

    從此,更致力於教她變臉之事。

    一項、一項地試,直到有一日,終於瞧見她心上最大的弱點。

    慕容韜。

    他發現,她在望向某個人時,目光不一樣。

    相對時,沉穩若定,無波無瀾,可那人一背過身,那目送而去、難以自抑時流瀉的依眷深意,瞎子才看不出來。

    他簡直要佩服她了。能瞞過他心思細膩、洞悉力一流的大哥,那還真非常人所能為之,更別提這兩人幾乎朝夕相對。

    「人都走遠了,目光還收不回來,要真如此難分難捨,要不要就直接綁在他褲腰上,隨他進房侍寢?」

    她收回目光,望見倚坐在長廊邊的身影,依例對好運嘲弄話語充耳不聞,相應不理。

    「你愛他?」

    她腳步一放,回身瞪他。

    果然,這一步棋下對了,還真稱穩掐住了她的弱點。

    「我那不解風情的愣大哥曉得嗎?」

    「二公子慎言,莫要搬弄是非,徒惹家主困擾。」

    是怕心上人困擾,不是擔心自己的名節,這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會困擾啊……那還真值得我一試。」

    「大可去說,我不會承認。」要說他興風作浪,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她若抵死不認到底,誰又能耐她何?

    慕容略跳下曲欄,幾個大步追上欲走的纖影,她未防備他會有此舉,一個大意教他擒住右腕,壓向亭柱。

    這是——做什麼?

    饒是再深著冷靜,對上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顏,唇上輾轉肆虐、微疼的觸覺,顯示這一切都不是幻覺,他、他真的……

    這張溫雅如玉的面容,曾在夢中出現過多少回,而今……如此貼近,卻又遙遠,似他,卻不是他,咫尺天涯……

    「你在想什麼?」他挑挑眉,洞悉般的睇視眸光帶著幾詐不懷好意的戲謔。

    她一陣心虛,羞愧地反手將他推離。

    「無所謂,就拿我當替身啊,我若不說破,誰知道?」

    這不就說了?還說得挺大聲。

    他曖昧地舔舔唇,上頭還留有殘餘的胭脂味,誰知她仍面不改色,無動於衷。

    呿!還以為她會哭一哭、鬧一鬧,貞節烈女那般撒潑揮巴掌什麼的……結果什麼都無,感覺比被蚊蟲叮了還要更不痛不癢。

    心上有了人,不都難以忍受別的男子碰觸嗎?怎麼這女子恁地硬骨,就偏要與眾不同,特別得——他一槓上都不捨得轉移興頭了。

    「我說——若我向大哥討你,你猜他允不允?」直至目前記錄,他那有求必應的好大哥,似乎還不曾對他說過一個「不」字。

    同居東苑,行;最初那一個月,兄弟倆同住一房,直到僅有一牆之隔的全新寢房打點好才搬了過去,裡頭每道擺設、吃穿用度,全數比照辦理,一式一樣,毫無偏差。

    看上了他身邊任何事物,一句話,大方割愛。

    他真的很好奇,也一直在測試底限,這人到底會不會有拒絕他的時候?

    「你敢!」果然,這讓她變了臉。

    「怕了?」她怕,他就快意了。

    「家主不會允。」

    「那你何必窮緊張?」

    「那只是徒惹他困擾。家主待你好,你何必非要處心積慮為難他?」

    說穿了,不就心疼意中人嗎?

    他冷笑。「這不就是他存在的意義嗎?」

    全天下的光芒都在慕容韜身上了,不讓人盡興發揮個徹底,怎對得起那聖人一般的美好形象?反正他從一開始,就被規定要是個壞胚子,做與不做,又有何差異?

    有些人,什麼都不必做,便能擁一切最美好的事物,但有些人,僅僅是爭取些許屬於自己的權利,都要被冠上狼子野心的惡名,誰又來替他彰顯公道?

    她愈是義正辭嚴護主,他就愈覺悲涼諷刺。

    罷了,慕容韜永遠是對的,他只管使壞便是,何須多言。

    「你愛他什麼?性情、地位、還是容貌?人人皆說認定那獨一無二的靈魂,大話說得漂亮清高,你呢?要不要與我賭賭,在這張如出一轍的表相下,你還認不認得出來、記不記得今日執著?」

    「一個人存在的意義不是僅憑一張臉。容貌能夠欺人,有些事物卻是任誰也欺不得、取代不了。你太偏激,不會懂的。」

    是嗎?

    即使用盡心機,也取代不了?

    「但願如此。」否則她今日的情深意重、執著認定,也只是落得笑話一則,不值一文。

    原先只是嘴上說說,激激那面無表情的女人罷了,倒也沒真放在心上,直到一日,慕容韜出了趟遠門回來,在外頭見一襲衣裳樣式挺特別、挺適合他,便為他帶了回來,手邊正忙著,要他自個兒去取。

    有親人寵著就是這般滋味嗎?有人惦著他需要什麼,在外頭瞧見好吃好玩、珍奇有趣的事物,總記得順道給他帶上。

    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有個兄長在身邊的感覺,確實比他原先預期的還要好一點點,反叛性子也稍稍收斂了些。

    他去了慕容韜房裡,見到那襲擱在床頭的衣裳,也沒多想,便脫了就地試衣,無巧不巧,莫雁回在這時推開半掩的房門,撞見他光裸著上身,匆忙側過身去,頰容浮現一抹淺淺的紅。

    他很快便領悟,有人錯認了。

    那個女人連被他強吻了都能面不改色,裸個上身卻值得羞容滿面?

    難得一見的女子羞態勾起了他的玩興,索性將錯就錯,順著玩下去,仿著慕容韜慣有的神容與溫淺口吻道:「雁回嗎?幫我擰條巾子過來。」

    身後那人動了動,雖覺一絲異樣,可仍習慣了在第一時刻依言行事。

    擰了濕巾,甫靠近,她便冷顏道:「慕容略,你真的很無聊。」

    這麼快就發現了?

    他一把扯過她,她欲反常推拒,他動作更快,一個旋身將她一道壓入床榻。

    「放開!」她冷冷斥道,揪扯間,長指在他頰邊劃下一道血痕。

    他一頓,將她雙腕壓在床板上,俯首,四目相對。

    「我若真想要你,你又當如何?」

    「你沒那本事。」

    男人最經不得激的一句話,就是沒本事?

    這丫頭隨著大哥在男人堆中學做生意這麼久了,怎麼連這點簡單的男人脾性都沒摸透?他要真有心與她較勁,哪天她真會死在自個兒的死硬脾氣上。

    「當然,論拳腳功夫,我不如你,可我若真要與你卯到底,你真敢傷我嗎?」

    不敢。

    她與他都知道。

    他是慕容韜的心頭肉,最親、最疼惜的人,傷了他,慕容韜會心疼。

    這也是她一直隱忍著他無時的戲辱,沒對他發難的原因。

    他一掌由她腿間緩緩撫上,摸到那藏身的匕首,出其不意抽了出來,放入她掌心。「給你一個機會,一刀狠狠劃下去,就能試出大哥心中,我與你孰重孰輕。」

    她不敢。

    握著匕首良久,就是劃不下那一刀,無法承受一絲一毫被慕容韜怨責的可能。

    他扯唇諷笑。這女人還真愛慘了大哥。

    「你笑話夠了沒有?滾開!」她恨聲道,無法再忍受這人一再拿她對家主的心意踐踏戲弄。

    這是頭一回,他在那雙冷然無緒的眸底,看見對他的情緒——恨。

    這女子,怕是厭惡極了他。

    他起身還了他自由,沒阻止她離去,獨坐床畔動也不動。

    多奇妙,明明是同樣一張臉,得到的待遇卻是雲泥之別,極致的情,與極度的厭。不願承認那湧上心頭、隱約的刺疼是在意,他不稀罕,屬於慕容韜的一切,他都不稀罕!

    隨後而來的慕容韜,看了看那遠去的背影,再瞧瞧裡頭呆坐、神情失落的弟弟,瞬間領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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