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靜默過後,便是拍桌子的響聲,顏鳳稚拍案而起,喝斥道:「怎麼,阮卿對朕的旨意很有意見嘛!」
阮佑山一直跪著,現下便伏到地上,不知道自己到底那句話讓陛下聽出大逆不道的意思了,只好先認罪:「微臣絕無忤逆之意。」
朝著地面的臉上滿是疑惑,透過模糊可見人影的丈餘青磚看著自己,一頭的霧水在腦中晃蕩,三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能讓原本溫和的皇上變得這樣喜怒無常,隱隱的,竟有些當年顏鳳稚的樣子。
「朕說你忤逆,你便是忤逆了!」顏鳳稚厲聲道:「來人哪,先把阮佑山拖下去,打上二十大板!」
大內侍衛魚貫而入,將阮佑山架起來。
雙膝離開地面,有些麻痺,他抬頭,淡淡的朝顏鳳稚看去一眼,而後很意外的,在那雙眸子裡看到熊熊的怒火與恨意。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幾年來他們交集不多,但為數不多的相處也是比較融洽的,在記憶中,顏鳳臨是個挺好相處的君王,所以說,他眼裡的怒意到底源自哪裡?
難道說……一道金光自阮佑山腦中劈過,他知道自己和顏鳳稚的關係了?
「阮佑山,你可知罪?」顏鳳稚示意侍衛先別動。
「微臣糊塗。」阮佑山仍不敢確定那個念頭,只好不卑不亢道。
「糊塗?好,拉下去打,打完了他就明白了。」顏鳳稚冷笑,拂袖轉過身。
二十大板對於阮佑山來說不算什麼,這與軍中的軍棍相比,根本無法同日而語,所以即便是屁股開了花,他還是能行走自如、面不改色。
正因為他這副皮不痛、肉不癢的樣子,才讓顏鳳稚一點都不解氣!枉她還搬了椅子坐在殿外,親眼看著他被壓在長凳上挨板子,結果人家一點事兒沒有,自己卻憋屈得要死。
每一棍子狠狠落下,就會發出一聲悶響,顏鳳稚聽著都肉疼,對方卻是頂多皺一下眉,更別說什麼求饒了。
二十杖打畢,顏鳳稚捧著茶杯的手心都出了汗,猶豫了半晌,卻也沒說出「再接著打」這幾個字,狠狠的瞪了眼皮糙肉厚的阮佑山,不甘心的說:「行了,下來吧。」言罷,抬手將茶杯遞給宮婢,勻了勻氣息,又說道:「蘇明安,你帶著阮少傅去侍衛監劃個名字,再領了御前行走的腰牌。」
一向畏寒的她在外面待了這一會兒,就已經呼吸發顫了,一想到自己白凍了這麼久也沒解恨不禁有些懊惱,揉了揉鼻子,偷偷的又白了阮佑山一眼,只見他此刻已經從長凳上下來,筆直的跪著。
「奴才明白。」蘇明安笑道,「只是奴才多句嘴,皇上喉疾未癒,不易動氣啊。」
「嗯。」顏鳳稚鎮定的嗯了一聲,心裡卻打起了鼓。
若不是蘇明安提醒,自己險些忘了,裝容易變,嗓音卻不好變,上朝時離得遠,大臣聽不清,可這一回自己和阮佑山可離得夠近,恐怕他已經聽出了破綻,不過好在蘇明安夠機敏,適時的提醒了自己,還讓阮佑山明白了自己的聲音有變是喉疾所致。
「貴嬪娘娘燉了冰糖百合枇杷湯,正候在殿外呢。」
「又是她……」顏鳳稚的眉下意識的蹙起,眉宇間有些不耐煩。
「奴才聽說,這種湯很養嗓子。」
「那朕便去嚐嚐吧。」顏鳳稚清了清嗓子,搭著蘇明安的手起身,掃了阮佑山一眼,「這只是小懲大戒,未來的三月內,阮卿可要恪守本分、謹言慎行,朕可不喜歡身邊的人肆意的忤逆朕。」
或許這頓打阮佑山挨得很冤枉,她的理由也很牽強,但她不需要解釋,他也不需要明白,阮佑山就是該打!
「微臣遵旨。」阮佑山直挺挺的跪著,垂著眼道。
「你帶他去吧。」顏鳳稚對蘇明安使了個顏色,旋即神色煩躁的回了儀元殿,隨行的內監也呼啦啦的散去。
恭送聖上離開後,蘇明安弓身,緩步退到阮佑山身邊,一甩拂塵施了一禮,笑吟吟道:「阮侍衛,奴才先帶您去上些藥吧。」
阮佑山緩緩起身,客氣道:「這點傷不妨事,請帶路。」
蘇明安笑了笑,引著阮佑山往侍衛監走,在路上也不禁在心裡犯了嘀咕。
長公主今兒這是怎麼了?不分青紅皂白的就把人給打了,假扮皇帝以來,她一直小心翼翼、悉心周全,這一日怎麼這樣失分寸?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皇上呢……
正想著,阮佑山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煩問一句。」他猶豫了一下,語氣僵硬又緩慢:「長公主,何時回來?」
蘇明安笑容未變,迅速道:「這您可問住奴才了,長公主隨性慣了。」
阮佑山擰眉,「聽皇上說,去招駙馬了?」
蘇明安還是笑,「皇上自然比奴才知道的多,皇上若說是,便是了。」
阮佑山忍不住罵了句老滑頭,說話滴水不漏,看來從他嘴裡根本什麼都問不出來。
之後隨著蘇明安去花名冊上登記了名字,又去侍衛監領了衣服、腰牌和佩刀,期間巧遇到了顏鳳稚的貼身婢女靈之,阮佑山眼中一亮,不露聲色的將她攔下。
靈之抬眼瞧見是他,當即冷下臉來,敷衍的行了一禮,「阮少傅。」
阮佑山沒深究她的臉色,簡單的問:「沒和公主出宮?」
靈之蹙起了眉,眼中似有怒意,但硬是壓下,冷冷的笑,「阮少傅還關心咱們公主去了哪裡嗎?奴婢以為阮少傅只顧在東夷逍遙,將咱們公主忘得一乾二淨呢!」
蘇明安聽著更是不明就裡,只是暗歎這阮少傅到底是如何得罪了長公主啊,這一主一僕都這麼嘲諷他。
阮佑山也不惱,「姑娘何意?」
靈之「哼」了一聲,「奴婢能有什麼意思,少傅見諒,奴婢還有差事要做,先走一步了。」她又是敷衍的施了一禮,側身對著蘇明安行了禮,旋即匆匆的走了。
蘇明安應了,而後抬眼瞧了阮佑山一眼,卻看這阮少傅好大的氣度,絲毫不見怒色。
「阮侍衛,咱們走吧。」他笑著行禮。
「她的意思……」阮佑山微微頷首,呢喃著。
「哎喲,這奴才怎麼會知道?大抵那婢女不知在哪位主子那裡受了氣,正憋著火呢,哎,阮侍衛,咱們不能耽擱了,皇上那邊還等著。」蘇明安以為是問他,連忙對著阮佑山做了個請的手勢,只盼他快點去皇上那報備,免得又惹了看他不順眼的長公主,再賞了幾十個板子。
在阮佑山這裡,皇上的影響力遠不如顏鳳稚,他如今滿心想的,都是為什麼靈之要那樣說?為什麼顏鳳稚要出去招選駙馬?而顏鳳臨,又是不是因為知道了他們的事,才這樣對待自己的?
心事重重的帶上了髮冠,將下顎上的帶子隨便一系,又捋了捋髮冠上帶著的垂絛,一抬眼,就被帶到了儀元殿的殿外。
蘇明安站在殿外,一拱手,「阮侍衛,請吧。」
偌大的儀元殿內,只有他們兩人。
偏殿不如正殿那般寬敞莊嚴,偌大的書架佔據了一片牆,各種書籍卷宗整齊的排於其上,書架前是長形書案,案角疊著厚厚的奏摺,轉眼再看,「顏鳳臨」坐在窗前的炕案上,斜倚著炕幾,手裡正把玩著上面的琺琅小瓶。
阮佑山施了一禮,態度不卑不亢,「參見皇上。」
「看起來二十板子沒能讓阮卿有任何折損呢。」
顏鳳稚捏著琺琅小瓶一笑,刻意壓了壓聲音:「既然如此,那朕也就不考慮你的傷了,現下聽雪堂的梅花開得正好,阮卿就去給朕採些來,點綴這烏沉沉的儀元殿吧。」她緩緩補充:「對了,朕要梅花,不要梅枝,梅花要每棵樹最高樹杈上的那一朵,可不要用輕功去採,免得刮落了其他梅花,可惜了紅梅。」
這唱的又是哪一出?阮佑山面不改色,拱手接了旨,二話不說的出去摘梅了。
這時候,他已經默認「顏鳳臨」是知道了自己和顏鳳稚的事了,自己佔了人家妹妹的身子,砍了腦袋都不為過,如今這樣刁難他,根本不算什麼。
於是阮佑山懷著愧意,任勞任怨的由顏鳳稚差遣,他前腳退下,顏鳳稚後腳就爬起來,貼到窗邊,透過縫隙瞧著他,果真是一點兒的異議都沒有啊。
「蘇明安!」待他走遠後,顏鳳稚突然大喊。
「奴才在。」蘇明安忙不疊的小跑進來。
「去聽雪堂。」顏鳳稚起身,又囑咐:「不許帶別人。」
「是。」蘇明安諾諾的應了,而後連忙跟上去,使了記眼色,那小徒弟就將大氅捧了上來,蘇明安接過,披到顏鳳稚的身上,接著又依次接過了風帽和手捂,小心翼翼的問道:「皇上,您這是要去……賞梅?」
「嗯,賞梅。」顏鳳稚肅著臉。
昨夜剛落了雪,滿眼素白,滿園的梅花香氣肆意,點點的朱紅在白雪上綻放,更顯得如沁血般殷紅。
就在這一片銀白嫣紅當中,一抹暗綠色的身影在其中靈活的穿梭,他沒有施展輕功,規規矩矩的在樹上爬上爬下,又刻意壓了力,放緩了動作,連一朵梅花都沒有碰落,正因如此,才更費心費力,加之他身上又有傷,所以即便穿得單薄,細汗仍是浸透了衣裳。
顏鳳稚攏著手捂,沉著臉看他爬上爬下,他是鐵打的不成?不懂得疼、不懂得累嗎?剛被打了二十板子,就這樣爬上爬下的。
終於是捺不住了,喝令蘇明安在遠處等著,「全副武裝」的顏鳳稚略顯笨拙的走到梅林中,仰著頭呼喝:「阮卿可放輕了動作,莫要碰掉了花骨朵!」
樹下的喝令聲令阮佑山手一抖,碰了手側的樹枝,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好死不死的灑進了顏鳳稚的眼,她驚呼了一聲,連忙捂著眼後退了幾步。
「好冰!」顏鳳稚下意識的低呼了一聲。
「皇上小心!」不遠處的蘇明安驚叫了一聲,攜著眾太監趕過來。
然而這時候,阮佑山已經迅速的飛了下來,一把摟住因為踩了大氅就要摔倒的顏鳳稚。
長臂在她腰際猛地一收,兩人的距離驟然逼近,一股子淡淡的清香縈繞在鼻翼,阮佑山臉色一變,蹙起濃眉,「皇上?」
顏鳳稚艱難的睜開眼,先就瞧見一張逼近的臉,對方稜角分明,星眉郎目,捂著自己腰部的大手溫熱,幾乎燙紅了自己的臉。
「皇上……皇上可摔著了沒?」彼時,蘇明安已經趕了過來,緊張兮兮的問。
阮佑山左看了一眼,突然神色一慌,像被人捉了奸一樣迅速的收手,然而顏鳳稚「咚」的一聲就摔在地了。
週遭霎時就靜了,蘇明安呆呆的看著當今聖上被人丟到地上,只見她先是驚了一會兒,而後臉猛地漲紅,嗖的跳起來,指著阮佑山的鼻子大罵:「你居然敢將朕扔在地上!」
是啊,他怎麼敢把皇上扔在地上……眾太監們也在跟著默默的腹誹,那一下子摔得可不輕呢。
「臣該死。」阮佑山跪下,一滴汗因為他的動作而沿著喉結滑進領子。
顏鳳稚的目光順著汗往下一瞅,而後尷尬的清了清嗓子:「今晚摘不齊一百朵梅花,就不許吃晚膳,不許睡覺!」
移開了目光,顏鳳稚氣呼呼的下了旨,而後喚了句蘇明安,忍著去揉屁股的衝動,扶著他的手匆匆的離開了聽雪堂,獨留下阮佑山一個怔忡的站在原地,一肚子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