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地府接受審判。刑罰後,還能轉世投胎。」
「他還要被罰呀?」
「自是應該。你那年代殺人不必償命的麼?」
「當然要啊。但就是覺得他很可憐,他也不是真的壞呀。」
「若我同你說,他妻子被判入鐵樹、拔舌、剪刀、冰山、油鍋、蒸籠等獄,每日被吊於鐵樹、被拔舌、剪十指,再上蒸籠、裸身上冰山、熱油鍋炸,每獄所受之苦皆是前一獄的二十倍,這麼反覆不知得幾千年才能受完罪刑,你心裡是否好過些?」他平鋪直述,她聽得膽顫心驚。
「哇……這、這麼慘?」每天都要來上一回,光想就頭皮發麻。
「自該如此。所謂因果,便是如此。無論生前做過什麼,死後都是得還的。再如何懂欺瞞術,欲欺瞞城隍甚至是十殿閻羅,終也會被查出,那是罪加一等。」他整了整她衣領,道:「好了。」
被轉移心思,她忘了她沒能出口的表白,低眼看著自己身上的衣物,又抬起兩袖看了那寬垂的袖擺,笑問:「我穿這樣好看嗎?」
他眼眸深深,將她從頭打量到腳,輕扯唇瓣:「好看。」
「真的嗎?」巫香蘭微昂下巴瞧他。被心上人讚美,心花朵朵開呀。
「當真好看。」盯著那雙亮晶晶的眼,他心尖一抹酸疼。
「那以後都穿這個給你看!」她喜孜孜轉了個圈,自顧自地說著。
「以後麼……」他低眸,喃語。
「今天穿這樣,到底是什麼事啊?」巫香蘭忽然想起他又要她沐浴,又讓她換上這身新衣,難道只是他一時興起?可他不是這種性情。
鍾靖默了默,道:「隨我來。」
她隨他走到前廳,一桌子菜和點心,她訝問:「今天什麼日子?你生日?」
他拿起酒壺,給自己和她各倒了一杯。他捧著酒杯,盯著杯裡微蕩波紋的酒水,靜默了良久,才聽得他嗓音淡淡:「你的生辰。」
「我生辰?」她嘴饞,捏了塊白糖糕塞進嘴裡,鼓著頰問:「我生日不是今天啊,但我其實也忘了哪天了啦,反正從來沒人記得我生日,我也沒過過生日,久了也就忘了。」又捏了塊桂花涼糕。真好吃!
見她一臉滿足樣,他輕輕笑開,帶著一絲疼痛,帶著一點罪惡感。姑娘家的心思從不掩飾,他怎會不懂,只是陰間生活如此寂寞,怎能要她相陪?
「忘了就忘了,就將今日當作你生辰,往後每年這一天,你都可以慶祝。」舉杯,他又道:「這一杯,我敬你,望你日後聰明靈巧,福祿永久,一生無需勞心勞神。」仰首,酒杯見底。
覷著他泛著水光的唇,她心口發脹,一種溫熱的感覺令她感覺自己像是還活著。原來死魂會哭、會笑、會痛,也會有這麼感動的時候。她想,就這麼一直當死魂,跟在他身邊的生活一定很不賴。
「謝謝。」她聲嗓微哽,學他舉杯,抿了一小口後,緊皺了下眉頭,隨即笑開。「不好喝。我當初怎麼會喝酒喝到溪裡去呢?啊,我知道了!」她笑咪咪地抬眼,望著他。
「嗯?」他盯著她發亮的眼。月華的眼沒她大,眼神溫柔羞怯,而她的眼睛大又圓,總是亮晶晶的,特別是看著他時。那麼轉世後呢?她又會是何模樣?
「一定是為了遇見你!呵。」她說完,紅著臉兒低眼啜酒,小口小口抿著。
他一窒,心口流竄著難言的滋味。他瞪著她瞧,眼中幾分狂亂,似是陷入矛盾間,她令他很苦惱、很苦惱似的。
「怎、怎麼了?」感覺到他的注視,她抬眼對上他陰鬱的眼眸時,微微心驚,卻有一熟悉音嗓在屋外響起。
「鍾將軍,老朽奉命前來,您——」
「伯公!」聽見那微帶沙啞的嗓音,巫香蘭身子一旋,欲上前開門。
「咚」地一聲,她踩著了裙擺,跌了個狗吃屎。有夠糗的啦!還好她本就不是氣質淑女,裙擺一撩,她爬了起來,低眸拍了拍裙面,未瞧見身後一隻探出的大掌又緩緩收回。
也罷,總是要放手,又何必去扶她一把?鍾靖望著拍完裙面的她,提步往前奔去,這回聰明了些,懂得稍撩高裙擺了。
一拉開門,見著屋外那拄著枴杖的老人家時,她奔了過去。「伯公!我還想著你怎麼都不來看我!」
「這不是來了嗎!」福德笑咪咪,胖臉依然紅潤福泰。「傷好了吧?」
「早就好了。」
他點點頭,瞧了瞧她。「今日不大一樣哩。」
「好看嗎?師父送的。」她得意地擺了個姿勢。
「好看。這人啊,只要心地善良,面相自然就好看,面相好看,穿啥都好看呀!」他搓了搓胡,道:「穿漂亮一點,開開心心去投胎,下輩子轉生好人家。」
「啊?」巫香蘭疑惑地看著他。
「你不知道嗎?」目光越過她,直視後頭門後那俊秀身影。只見那人沉鬱地看了他一眼,擺手一揮,大門輕輕掩上。他好像明白了什麼,忽然一歎。
「知道什麼?」她瞧著福德神,見他目光落在自個兒身後,她轉首,納悶地問:「你在看什……師父,做什麼關門啊?」她欲上前敲門,卻聽身後人開口。
「香蘭,時辰差不多了,你該跟我走了。」福德神喚住她。
「去哪?」她回首,蹙著眉心問。
「轉世投胎。我來帶你去地府。」
她愣了愣,道:「誰說我今日要去投胎的?你記錯對象了。」
「我怎麼會記錯?一殿閻王可是講得清清楚楚,要我引巫香蘭的魂回地府。」
「可是師父明明說我——」她倏然止聲,驀然間明白了什麼。她原想說師父說她不必再回福德廟,她還想說她可以跟在師父身邊了,可他哪裡允諾過她可以留在他身邊!他只有說她不必回福德廟,所以……他早知她今日要去投胎?
她心裡一急,上前拍著門板。「師父!伯公說我要去投胎,是不是真的?」
一陣沉默。
瞪著門板看,久久得不到回應,她心口一沉,又拍門板。「我是不是真的得去投胎?你開門,我要聽你說!」
「香蘭,走吧,誤了時辰可就要錯失這個機會了。」福德催了催。
「師父,你告訴我,我為什麼要投胎?不是要讓我修行的?」她拍著門問,卻始終得不到任何反應,她一惱,氣一提,便要穿牆而入,卻「叩」地一聲,被硬實牆面撞得彈了回
來,額頭生疼。「將軍不讓你進門,你撞破頭也進不去。」怕是施了法了。
「為什麼不讓我進去?」巫香蘭搗著額頭,拍著門板。「師父!開門啊!」
「香蘭,走吧,晚了可就得再等啦。給你找的這戶人家家境優渥,雙親是高知識分子,性子都很良善,雖說夫妻倆已有兩個兒子,但盼著有女兒,求了好多年終於緣分到了,你就去和他們生活,相信會是被捧在手心裡疼的。像這樣的機會不是時常有的,別錯過了。」福德睇著她,難得斂起笑容。
「當初不是讓我選擇入枉死城或是修行然後升陰官的嗎?怎麼突然又要我去投胎?你們陰曹地府的官員做事都這樣反反覆覆嗎?」
福德傻了傻。當然不是反反覆覆,那是閻君憐惜前生的她,才讓她這世有所選擇。她當時若選了枉死城,便不會再與鍾將軍有所牽連,那表示他倆情緣也就這樣散了,偏偏她選的是留在陰間修行,那表示他倆是有這緣分的。
但這些話哪能對她說。於是,他道:「也不是反覆,是那時閻君念你孝順、善良,有此功德得以覓得好人家投胎,但當時並無適合你的人家,才讓你選擇,現在有這麼好的投胎機會,自然先排給你呀。」
聞言,她怔怔然。投胎好嗎?細細想來,這裡會讓她眷戀的並不多,邱奶奶年紀大了,再活應該也沒幾年,死了後也會去輪迴;品晏會長大,會有新朋友,也會慢慢有能力照顧他自己。再說人鬼殊途,她也不能常去找他;伯公待她極好,但有大花陪伴,有沒有她跟著好像也沒什麼差別;至於身後屋裡那人……她想跟著他,可他不讓她跟的話,她也只是單相思……這樣想來,投胎好像也不差?
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麼,她對著門,道:「我知遒了。原來就是要把我送走了,你才買衣服送我,又弄那一大桌子菜,其實心裡很高興可以把我這個惹事的賴皮鬼送走。說什麼生辰,因為等一下就要投胎了,以後的今天當然就是我生日;因為纏著你認你當師父,你怕我真纏上你,所以一知道我要投胎就很歡喜對吧?那也不必對我那麼溫柔啊,我還以為……」鼻頭一嗆,水花花的眼淚滾了出來。「我還以為你對我有那麼一點點點喜歡的,原來都是我自己自作多情啊。」
她拍了下門板,又說:「既然你那麼希望我離開,那我現在就跟伯公去地府。聽說投胎前要喝孟婆湯的,喝了之後就會把這裡的日子都忘光光,把你也忘掉。我不知道這樣子的意義究竟在哪?喜歡一個人了,又要把他忘掉,那為什麼會有喜歡這種事呢?對!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就算明白你心裡惦著你生前的妻子,我還是要說我喜歡你,然後我要帶著這份喜歡去喝孟婆湯,喝了就忘了,但是你會一直記得我曾經這麼大聲地對你說我喜歡你。」
巫香蘭靜了靜,不見他有任何反應,她垮著肩轉身。「伯公,我們走吧。」
見她沉著臉,全然沒有那種死魂可以投胎好人家的興奮,福德神歎口氣,道:「你這樣跟將軍說話重了點,他買新衣給你、備一桌菜,也是望你吃飽穿暖地去投胎。依他那種性子還怕你纏著他嗎?值可以不理會你的。在陰間的日子其實並不有趣,我還有大花作伴,倒挺好過的,但你瞧他雖是伏魔大將軍,可身邊有朋友沒有?惻啊,他總是那樣孤單,興許是不願你過著同他那般的生活,才盼你去輪迴轉世,享受七情六慾的完整生活。」
「我知道,但就是氣,氣他用這種方式。把門關起來做什麼?他為什麼不在我醒來時就告訴我?那樣的話,這兩日我也還可以多看他幾眼,甚至多和他說些話的,結果這麼突然,我連告白都只能對著門板說,他這樣對我很不公平啊!」
福德搓著白胡,道:「對他好一點又如何?只是增添傷感。走吧,去了十殿,轉輪王會送你上孟婆那兒,喝了她那碗湯,你就不難過了。」兩道身影慢慢淡去,未留意到身後那扇緊閉的門扉,曾經開了又掩。
翻身下馬,拍了下馬背,那神駿的馬兒嘶鳴了聲,便隱了去。
走上大街,他隨意看了看,沒想買什麼,只是來填肚子。
這幾日陰陽兩界甚平靜,伏魔冊上待捕或斬的死魂數量屈指可數,日子倒顯得清閒多了。清閒是好事,偏偏一閒,總要聽見某個姑娘的聲音,左一聲師父,右一聲師父,喊個不停,明明已入輪迴……
「鍾將軍!好久沒見您逛街啦,上次那玉米好吃嗎?我家老太婆最近批了些糯米玉米,據說現在陽間很流行啊,那口感不一樣,您要試試嗎?」烤玉米攤的老闆瞧見了他,熱情地遞出剛烤好的玉米,香氣撲鼻。
一般死魂見了他總避開,光明聖地的攤販為了做生意,通常較會主動同他聊上幾句,他道:「給她吧。」臉龐微微一偏,卻震了震。身側哪有那姑娘的身影?
「呃……給誰?」老闆想起了什麼,恍悟道:「哦——喔,上回那位小姑娘嗎?她有來嗎?」腦袋瓜探了探,沒瞧見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