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出聲反駁幾句,又好像什麼也說不出口。他別開眼,輕哼一聲:「巫香蘭怎麼樣了?」
「我過了一半的法力,妖王也給了玉峰冰河結出的冰蓮,若無觀音聖水,約莫需用上兩日才能完全將劍氣散盡。」
「聖水麼?我再上去求一求。」稍頓,又說:「想不到這妖王倒也有心。」
「是,他是個有心人。」
聽出他話下之意,秦廣王皺著眉,道:「阿靖,你今日話真多。」
他微一頷首。「我只說該說的。妖王確實有心。」
「聽見了聽見了。」秦廣王擺手。「找到心上人果然就不一樣了啊。」
鍾靖目光微湛,什麼話也沒說,可眼梢眉角瞧得見淡淡的柔軟。他確實有點歡心,從知曉香蘭是月華投胎時的震愕、懷疑開始,直至現在又求得了那麼多真相後,心尖上那長年的沉鬱感已淡去不少。
「打算怎麼過接下來的生活了麼?」
鍾靖愣了一愣,道:「只想讓她先養好身子。」
「這樣……」秦廣王起身,摸出白羽扇,搖啊搖的。
「閻君有話要說?」鍾靖看著那把晃來晃去的羽扇。
「不。」頓了下,才說:「只是在想香蘭的事。」
鍾靖蹙了下眉心。「香蘭的事?」
「既然你已知曉她是月華轉世,她亦有你一半法力,若她身子復原後,隨你一道收魂伏魔,對她而言應不是太難,你看如何?」
與他一道麼?鍾靖心裡盤算過一回,訝然自己接下這伏魔將軍一職竟已有四百多年。當初接這一陰官職位是為了尋回月華,亦是為了看那幫惡鬼的報應,如今月華都已再轉世又經歷死亡,那幫惡鬼也全在地獄受刑,他並無續留陰曹的理由;可任期千年,他還得再待五百多年才能卸下這個責任。
收鬼緝魂的日子甚平淡,甚至也可說是乏味,依她現在的性子,真能忍受這樣枯燥無趣的生活,陪他五百多年?再者,世人們總傳言伏魔將軍性喜嗜鬼,大部分的死魂見了他總遠遠便避開,她若隨他一道做著這樣的工作,必然要承受那些驚怕的目光,這樣真是好麼?對她又公平麼?
遲疑時,驀然想起她痛得模糊之際,曾嚷著她想去投胎……默思好半晌,鍾靖緩緩掀唇:「讓她投胎人間吧。」
秦廣王訝然瞪眸。「讓她投胎?」
他斂眸,道:「是。懇請閻君讓她重回人間。」
秦廣王抬高下頷,半瞇著眸看他。「重回人間?你為何做此打算?她不是你最掛念的人麼?如今回到你身旁,你卻要送她走?更間況,你還給了她你一半的法力修行,把她放回人間,豈不太可惜了?」
「她不記得我,不記得前世,那樣很好。那些不堪記憶最好隨著她的輪迴永埋地府,別教她再想起。讓她去陽世為人,去過有七情六慾的生活,定好過隨我收鬼緝魂。至於法力……她前世都能因我命喪黃泉,我給一半修行又算什麼?」
「她可願意投胎?這世意外死亡時,我讓福德問過她,她可是自願留著修練等著升陰官的。」
想起她痛嚷著不要修練只想投胎的臉容,鍾靖低眸,沉默良久後,他輕掀唇片,啞道:「她自是願意。」
秦廠王看了他一眼,道:「先別離開,我去去就來。」說罷,身形已淡去。
也當真是去去就來,約莫半盞茶時間,黑衫又現,他淡聲開口:「適才問了轉輪王,三日後有個極好的投胎機會,本該由一名孝女前去投胎的,但她最終決定留在光明聖地修行,放棄投胎,這個機會便得讓給其他生前良善或有功的死魂。若香蘭願意,我等等就同轉輪王商量,把這機會給了她。」
鍾靖抿住嘴,眸光幽黯,半晌後他輕道:「有勞閻君。三日後……」他又抿了抿嘴,嘎聲道:「勞請福德神走一趟了。」
***
師父好奇怪。巫香蘭兩手拉著衣襟,一張臉蛋探出屏風,偷偷覷著那負手靜佇在窗前的男子。
自前日她醒來後,他便是這麼沉默。其實他本就不是話多性子,一貫冷面少話,可她就是覺得他的沉默透著古怪,因她這兩日總發現他常常望著她出神。她身子不是痊癒了嗎?他幹嘛還一副煩惱憂心模樣?再有,他今日更是古怪,待她特別好。前兩日冷冷淡淡,今日又好得莫名其妙,害她現在躲在這探頭探腦,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喊他一聲,讓他來幫忙她把衣帶繫好。
想起那劍氣鑽入肩胛時,當真痛得要命,痛到心裡都想著有機會投胎的話,她死也不要再當女的,因為生孩子肯定就這麼痛。她昏迷間還幾度痛醒過來,他教她持咒,她讀得好辛苦,症狀也才減輕那麼一點點……幸好前日醒來,身子全好了,不再有一絲一毫的痛意。
好神奇啊,她還以為她會再死一次,魂散盡的,卻沒想到現在活蹦亂跳的。
迷糊間知道他過給她什麼,就像武俠片中看過的那些畫面一樣,雙掌貼著背就能過真氣給對方;而她也確實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身體裡面流竄。她好像還吃了什麼東西,入口即化在嘴間,涼而不覺寒,她想那大概就是讓她能這樣快速復原的好東西……是傳說中的仙丹嗎?
她問過他,她是怎麼好的,他簡短一句:「該好時,便好了。」
什麼跟什麼啊!她有聽沒有懂,然後她就發現他變得好沉默,一種近乎漠然的沉默,接著今日又異常親切……好比說,她還在睡夢中,他便喚醒她,接著在這屏風後的浴桶裡備了熱水,要她淨洗,換上新衣;而她的新衣還是她曾說過她想試的古代衣裳,他說他一早上街買來給她的……
她是很開心沒錯啦,可她不會綁衣帶,怎麼打也弄不好那個結。她想喊他幫她,但此刻見他淡淡側影有著郁色,似在沉思,她又覺得不該打擾他。
「唉……」歎口氣,她轉了轉眼珠子,不意發現這屏風可真精緻,這在現在的陽間該是個古物,可賣好價錢的吧?是他挑的嗎?他一直都住在這裡嗚?
前日醒來後,她對於自己置身的地方很好奇,確定身子無礙了,曾出去探繞過,就一個小院落,一外廳一內室;外廳也就一張桌、幾張椅、一個長櫃;她現在所待的這間內室便是他的寢房,一張床榻,一張圓桌和兩張小凳,再加上一個矮櫃和一個長櫃,而這屏風就擺在寢房角落,屏風後便是洗浴的地方。
簡單,樸素,卻古色古香。
自去過光明聖地,她已不意外這樣的建築和擺設,當真就和古裝電影裡看過的那些差不多;她也知曉他這屋子就在光明聖地的某一角落,因為這裡的白日天色渾濁、夜色陰涼,和建在陽世間的福德廟不同。
她要一直住在他這裡嗎?不回去伯公那裡嗎?她幾度想問,可他前兩日那沉鬱的目光卻老讓她問不出口。也許等等可以問問他?然後再順便問問邱國彰後來怎麼樣了?品晏和邱奶奶現在又過得如何呢?
「香蘭,還沒好麼?」屏風前頭一聲低問,促她回神。
「啊?好了。」他的聲音就隔著屏風,她扯了扯衣襟,不知為何紅了臉。
「該出來了。」鍾靖淡道。
「不行啊……我衣服……穿不好,那個衣帶就打不好,還有肚兜的帶子和頭髮纏在一塊了……」愈講愈小聲,覺得太丟臉,這麼大一個人居然能把衣帶和頭髮扯在一塊。懊惱時,一雙黑靴映入眼,她訝然抬眸。
「不會穿麼?」鍾靖覷見她微敞中衣下那件抹胸因頸帶未繫好而有些鬆鬆的,裸露了一片美膚,他面皮微微熱著。
「就……帶子綁不好……」她低下臉,兩手拉了拉半敞的中衣,有些羞怯。
一隻大掌握上她的手,牽握著她,領她往外走。她怔怔然,看著他的手,納悶地開口「師、師父……」
鍾靖帶她移出屏風後,將她按坐在寢房內的圓桌前,從一旁矮櫃裡拿出一塊乾淨長布,還有一個黑箱子,箱子外型和大小很像化妝箱,他將長布和箱子擱上圓桌,掀蓋拿出一面化妝鏡,她瞠目結舌地望著他。
「你、你怎麼會有這個?」當真是化妝箱,而且裡頭什麼都有。化妝用的刷具、口紅、眼影盒、腮紅盒、粉餅等等統統都有,這不是他那年代在用的東西呀。
「自然是買的。大街上一家賣女子用品的店舖,裡頭全是女子喜愛的物品,老闆娘同我說現代女子都喜愛這個,我便買了來給你。」他一面道,一面拿起干布擦著她濕發,見真有幾綹髮絲和抹胸繫帶纏在了一塊,他低臉,專注地解著。
接著將她髮絲往前撥,解了她抹胸衣帶,重新打上結,再拉過中衣,在腋下打了結。他眼神祇盯著該盯的地方,可指節不免碰上她裸膚,她紅著臉,透過鏡子瞧身後的他。
「師父以前常幫女子系衣帶?」
「娶親後才做這些事。」說罷,從箱子裡找出眉刷,沾了眉粉,另一手輕抬她下頷,說:「她喜歡我為她畫屆,總說我畫得比她好看。不過今日這些用具我頭一回使用,不怎麼習慣,你將就點了。」
她明白他口中那個「她」指的是他生前的妻子。原來他生前是這樣浪漫的男人,為妻畫眉呢。「師父還想著她嗎?」
「想。」他細細描著她的眉。
她有點失望,卻仍帶著笑容道:「真羨慕她,有師父這麼好的丈夫。」
他愣了愣,聲嗓微啞:「會有的。將來,你也會有丈夫。」
可是她喜歡的是他呀,他真的感受不到嗎?抿了抿唇,她問:「今天有什麼事嗎?為什麼要做這身打扮?」還讓他親自為她上妝。
鍾靖一頓,抬睫望進她眼底,半晌,他徐聲道:「從未正式收你為徒,可你也沒少喊過師父,今日這些……算是我的一點心意。」讓她漂漂亮亮地去投胎。
聞言,她笑咪咪的,心裡很是歡喜。「所以你是真的認我這個徒弟是嗎?那我不必再回伯公那裡了嗎?」
「不必。從今而後,你無須再回到那福德廟。」
「所以我就是跟著你了?」她眼眸亮晶晶的。
對上她晶亮中又透著毫不掩飾的情愫和眷戀神色,鍾靖直起身子,負手望著窗外。「你想跟著我麼?」
「想呀!跟著你有得吃、有得穿、有錢花,還能學法術,當然想跟著你。而且我、我對你……對你……」
「前幾日,你痛嚷著想投胎。」似明白她接下去會說出什麼,他出聲阻撓。
巫香蘭愣了下。「我有說我想授胎?」
「你說你後悔,你不想修練,也不想當陰官,問我能否去投胎。」
她想了想。「我忘了我說過這種話,那一定是當時痛昏頭了啊。」倏然想起受傷前的事,她仰著臉蛋,看著他線條剛毅的下顎,小心翼翼地開口:「師父希望我去投胎嗎?是不是因為我那樣幫著邱國彰,你還生氣著?」
他拿過擱在櫃上、疊放整齊的外衣,拉起她,為她套上。「不氣。你畢竟是出於好意;可陰陽終是相隔,他不能留在陽間照顧他母親和孩子。」
看著他好看的手細心地整理著她的穿著,她問:「那他後來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