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儂陪著他磕過三個響頭後,就靜立在一旁看他低聲地與家人說著這些年來的近況,待他話都說完了,他也不起身,只是一直無聲地輕撫著小弟的墓碑。
怕他的膝蓋會在這種天候下受涼,雲儂在把他拉起來後,彎身替他拍去膝上殘留的雪漬,等她抬起頭來時,發現他還是一直低首看著小弟的墓碑,她忽然問。
「木頭,你還想替小弟報仇嗎?」
本沉浸在當年傷痛中的嚴彥,硬生生地被她這句話拉回神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當年你說過你不許……」不是說他們只有兩人,與一個大門派作對是件很不智的事嗎?
雲儂卻給了他一個和當年截然不同的答案,「時候到了,我來替你報仇。」
「你?」
「嗯,你家媳婦很護短的。」她輕輕靠在他的胸前,伸出雙臂用力地將他環緊,「所以,誰也不許打你的主意。」
她和每個人一樣,長久以來,在歲月的沿途上她遺忘了許多往事,不管是歡樂的或是悲傷的,哪再深刻再難忘,總有天也會像大漠裡一夜被風兒撫平的沙丘,再找不出原來的模樣。
可她始終都忘不了,十四歲那年嚴彥冒死朝她撲來的那一張面孔,那一刻,他的臉上有著張皇和恐懼,還有不可動搖的決心,他不惜豁出性命也要保全她的模樣,在她心底烙下了一個永生難抹滅的印跡,也讓以往一直生於安樂的她,真實體會到現實的殘酷。
所以在她長大後,她不惜一切也要保護嚴彥的安危,她再也不要體會到可能會失去的恐懼,那種銷魂噬骨的疼痛,一次就夠了,於是多年來,她一直讓自己時時保持往警醒的狀況下,就生怕又將會有什麼不測,會來與她爭奪她好不容易強留下來的嚴彥。她也知道草木皆兵的自己有些小題大作,可這已經成為她的本能了,割不掉、劃不開,它滋長在心底的偏偏一隅,隨時都靠著淡淡的恐懼在滋養著它長大。
她不能任由這份恐懼再繼續成長茁壯下去,得盡快解決它。
是的,她會解決它的。
不管要用什麼手段。
離開慕城返回莊裡後,雲儂招來了差點被她餓死在莊內的三位殺手,奉上一桌酒菜讓他們飽腹之餘,順道告知他們她所打探來的消息。
「慕清池?」龍項聽得一臉茫然,「哪招惹來的?」
她指向身旁的嚴彥,「慕城派掌門,他的前任師父。」
「……有過節?」龍項小心地看著神色與往常截然不同的嚴彥。
「害他家破人亡,你說有沒有?」
韓冰猶疑地問:「寧琅又是怎麼扯上關係的?」
「寧琅之子當年犯下刑案,寧琅為救子,花了大筆錢自慕城派買下嚴彥代死,但嚴彥僥倖逃了,所以慕城派又捉了嚴彥的幼弟補上代為受刑。」
陶七難得地管住了嘴巴,沒有往這嚴肅的氣氛下亂開口。
「那寧琅他又為什麼……」嚴彥的弟弟不都已經倒媚的賠上一命了嗎?
「寧琅之子前些年就已死在嚴彥手上,寧琅想為子報仇,打算殺光殺手界的所有殺手。」
陶七氣惱地自椅上跳了起來,「那老頭憑什麼報仇啊?」
「就是,太無恥了!」龍項同仇敵愾地扳按著掌指,沒想到那個嚴彥都放過他一馬的寧琅,居然還有臉來找嚴彥報仇。
韓冰以手點著桌面,「這個崑崙玉盤,就是慕城派和寧琅聯手搞的鬼?」
「正是。」雲儂清了清嗓子,「他們兩方聯手,就是想藉崑崙玉盤逼得你們走投無路,若是能再藉江湖中入之手除掉你們更好。」
「這對慕城派有什麼好處?」韓冰向來對門派之事不是很關心。
「倘若你們反擊,傷了各大門派中人,慕城派在各大門派元氣大傷後,自是有機會崛起。」她順道說出某人的司馬昭之心,「慕清池老早就想讓慕城派成為中原第一大門派了。」
韓冰勾起唇角,「原來如此。」殺一兩個掌門人,這差事……唔,不是太難。
「眼下你們都被困在這兒,能齊心合力自是再好不過,若是牆塌了,橫豎大夥兒都得一塊被壓死。」雲儂不忘提醒他們都在一條船上。
陶七還是不長心眼,「要不要這麼咒我們啊?最毒婦人心……」
不待嚴彥把手覆至腰際的軟劍上,旁邊已有兩隻大掌,默契十足地往他的腦袋拍過去。
這小子又想害他們被漲房租啊?
龍項正色地向她請教,「你有什麼主意?」
她笑靨如花地道:「有啊,將咱們的冰霜公子洗洗送到教主大人的榻上,說不定教主大人龍心大悅,魔教眾教徒就會將咱們奉為無上恩人,非但能替咱們擺平那些武林人士保咱們一命,還可能讓咱們就待在魔教吃香的喝辣的享用不盡。」
「就送他去吧。」龍項說得好不義正辭嚴。
「嗯嗯……」陶七也大力附和。
韓冰二話不說地拔刀出鞘,重重地把白燦燦的寶刀往桌上一擱。
「你還有沒有別的主意?」龍項趕緊改口以彌前過,「不餿的!」
「不餿的也有。」其實她也不過是看方才氣氛太深重,所以開開玩笑罷了。
在座的四位殺手,紛紛屏住了氣息,每個人臉上的神情,像極了備在鍋邊,隨時都會被推人滾燙熱水中的餃子。
「你,善用你的美色。」雲儂先是看看韓冰,再轉首望向龍項,「你,好好利用你的男子漢本色。」
天真的陶七搔著發問:「有什麼不同嗎?」
「嗯,上下有差。」她一臉認真。
「啊?」
嚴彥連忙在殺手榜上的三名分別變臉前出面救場,並在桌下輕輕地捏了雲儂的手心一下。
「咳咳,她開玩笑的……」不要害他被迫在家裡大開殺戒啦。
可惜雲儂這次真的不是在逗他們玩,「我的意思是,就將咱們這四塊玉玦轉手贈出去,而你們,就是送貨人。」
「你也說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縱使咱們將這玉玦交出去了,也無人會信咱們不知那寶藏下落的……」才被她教育過的陶七,苦苦思索著她的話怎麼又變了。
龍項也不看好,「在全江湖都追殺的情況下,就算咱們要贈,有誰敢收?」又不是不要命了。
「有兩人收得下這燙手山芋。」雲儂卻氣定神閒地朝他們搖搖指。
「誰?」
「當今武林盟主與魔教教主。」她洋洋得意地看著他們,「我就不信,哪個生了熊心豹子膽的,有種踩上這二人的地盤叫囂奪寶。」
「……」虧她想得出來。
嚴彥本以為她還是會一如往常,靠自己解決這件事的,沒想到她這回卻是想藉助外力?
「為何非要找他們?」一正派一邪派,這兩位大佛和邪神可都不是好沾惹的。
「因這兩座靠山的勢力夠龐大,無人敢拈虎鬚,更無人敢質疑玉玦不在他們身上。所以只要把玉玦往他兩人身上一放,這還不能解決泰半追兵?再加上這兩人,根本就不是江湖中人們敢下手的對象。」
「慢著,泰半?」韓冰愈聽愈覺得不對。
她聳聳肩,「總有不相信的人嘛。」
「那剩下的一半該怎麼辦?」不會是扔給他們慢慢處理吧?
「不怎麼辦,解決他們就是了。」
「你會不會太高估我們了?」龍項很想拎她出去吹吹外頭的寒風。
雲儂徐徐另點了一盞明燈,「當然不是要你們費力的去親手解決,咱們找人代勞就是了。」
「有人肯代勞?」
「到時盟主大人和教主大人會想到法子的。」宗澤看在武林和平與秩序的份上,到時不想出手都不行,而向雲深嘛……這得看他的心情好壞和某人的魅力夠不夠大了。
眾人看著她,「那……」
她取出一個精緻的繡袋遞給龍項,「你去找武林盟主,將這兩塊玉玦交給他。」
「就我一人去?」龍項瞪大了眼,她是不是忘了宗澤前陣子才對他死纏爛打啊?
「宗澤他不會吃了你的。」宗澤還佔著個盟主的位置呢,礙於顏面,龍項不想出手,宗澤還能把劍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出招嗎?
龍項在嘴邊咕噥,「最好是……」
「你把這兩塊玉玦交給魔教教主。」雲儂再把另一個繡袋交給臉上明顯寫著「大爺我不幹」的韓冰。
他冷笑,「向雲深也不會吃了我?」她忘了他是因何而來到此地的嗎?
呃,這個嘛……
要教主大人對這塊香噴噴的上肉不動口也不動手,確實是強人所難了些。
「所以你記得帶上嚴彥當保鏢。」雲儂補救地一把拖過嚴彥的手臂當作保證,「記住,只有你出面才有機會能見到教主大人。」若不這樣做的話,那座魔教總壇哪是尋常人想去就能去的?更別說是想讓向雲深收下這兩塊玉玦了。
陶七指著沒被指派到任務的自己,「那我呢?」
「你負責去江湖上四處散佈消息。」雲儂決定給這長舌公最適合的工作,「我會幫你備好易容工具,你不必擔心會再被人認出來。」只要武林盟主與魔教教主手中有玉玦的流言擴散開來,那些追寶人還不轉移注意力?
「喔。」
大致交代完畢後,雲儂伸了個懶腰,在場除了她與陶七以外,其他被指名得去一探龍潭虎穴的另三人,可一點也輕鬆不起來。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怎麼都一副沒錢交房租的模樣?
龍項揉了揉眉心,「你保證這麼做以後,咱們就會沒事了?」
「當然不是,這僅是一個開頭,辦完了這些後還有後續的工作。」
「還有什麼工作?」
「斬草除根。」她可從沒想要放過兩條大魚,「得務必讓那兩位幕後主使人,往後再也沒法打你們的主意才行。」一勞永逸的最好方法,就是讓他們再也動不了那個心思。
「你肯定這計策管用?」寒意覆面的韓冰,一想到自己上回好不容易才逃出魔教總壇,就壓根不想再踏上那地方一回。
她微笑地鼓勵他們,「事在人為,總得試了再說。」
廳裡的四名殺手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雲儂擔心他們會說什麼都不去冒險時,嚴彥終於率先出了聲。
「我做。」就當是去魔教參觀。
龍項一掌拍在桌上,「行,就依你!」
「那咱們什麼時候出發?」連連在莊裡被餓了幾日後,陶七迫不及待想回到人間重食煙火美食了。
「明日。」她把時間掐得很緊。
這麼趕?
「今晚咱們就吃頓好的吧,我去下廚,記得到時多喝幾杯。」雲儂看外頭天色也差不多快暗了,她拉了拉嚴彥的衣袖,他便會意地起身準備一塊去廚房幫忙。
為了這頓離別宴,雲儂是很下功夫的,她將今日她才與嚴彥帶回來的食材都用去了大半,滿足了久未嘗山珍海味的眾位房客,也讓冷清許久的山莊,在這雪夜裡多添了分暖融融的醉意。
在燒得旺盛的火盆旁,酒量極差的陶七又喝醉了,這回他沒竄上屋頂大呼小叫,只是抱著龍項脫下來的一隻舊鞋,喃喃說著一大堆也不知他究竟是在對誰說的情話。
不敢喝多的韓冰,在困意上來的時候,本是打算回去客院歇息的,但還未走到廳門處,便被雲儂給攔了下來,他低首一看,她正拿著一隻木盒,而盒裡則躺著兩顆價值千金的大還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