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芽。珠芽。珠芽……
他必須時時默念她的名,才能與那些尖銳的詞彙,兩相抗衡。
當他返回龍骸城,狻猊也在現場,正以言靈逼迫珠芽開口。
本該對言靈言聽計從的她,竟拼上全力,與其抵抗。
「快打開蚌殼,珠芽。」
「……」蚌殼顫抖,彷彿快要打開,又緊緊咬合,蚌唇間,淡淡的血紅,從裂縫中汩出,和入海水,被沖洗、被淡化。
五龍子狻猊佩服她,明明道行淺、法力弱,壓根不是言靈的對手,卻能掙扎到這種地步。
究竟,是何等信念、何等決心,讓她擁有如此力量?
可惜,他狻猊的言靈,絕非她兩片薄薄蚌殼,所能戰勝。
狻猊正欲加重術力,驀然,身後探來一掌,擒住狻猊的肩,五指深陷於紫絲衫袍間,沒入肩肉,握出一手腥血。
「讓開!」難以克制的蠻力,將狻猊甩向牆去,幸好,旁邊站了只四龍子,倒霉淪為狻猊的肉墊。
「大哥?!」九龍子看清楚如颶風般暴烈,掃進屋裡的人影。
「對她做什麼?!」囚牛右袖一揚,激出數道音刃,逼退週遭眾人,他目光冰冷,忽亮忽暗,亮時的金燦,暗時的黝墨,交雜互替。
狻猊按著右肩,衣裳和膚肉都被抓破,鮮血直流,他揉揉痛處,為自己治療,吐煙的同時,一口悶氣,輕吁:
「在救她。」
囚牛眉頭深鎖,眼神落向狻猊,對這三字,嚴重質疑。
「她再不開口,她會死的。」狻猊無懼無怕,回視他。「你碎掉的如意寶珠,會把她切割成一團爛肉。」放慢了嗓,一字一字,說得清楚明白。
這事兒,在場龍子皆是剛才知曉,龍主眼見瞞不住,乖乖說出始末。
「我的如意寶珠?!」
全然沒料到,會在此時此刻,聽見「如意寶珠」四字。
「簡言之,父王藏起了你破碎的寶珠,想辦法要修好它,珠芽就是他想到的『辦法』。」狻猊啜取煙香,吁出薄沫:「龍珠蚌修龍珠,結果,龍珠在她體內裂開,接下來……你懂的。」
若對象是四龍子,狻猊會再解釋淺白一些,面對囚牛,舉一反三,唇舌可以少費一些,大哥是聰明人。
「我是怕你一聽到寶珠破掉就會喪失理智,才瞞了你這麼多年,父王出自一片好心,我知道騙你不對,也知道你出城找得好辛苦,你不要瞪我不要怪我不要吼我不要——」龍主馬上道歉,龍威蕩然無存,要博取兒子諒解。
結果,別說是瞪,人家連瞄他一眼都沒有。
是,太多情緒充塞,一時之間,難以消化。
他苦苦尋覓的寶珠,原來,近在眼前;原來,他的寶珠已損;原來,父王一直是知情不報;原來,這數年裡的奔波,是場可笑白工——
這一些,遠遠不及狻猊的話語,來得教他驚恐及駭然。
她再不開口,她會死的。
你碎掉的如意寶珠,會把她切割成一團爛肉。
「珠芽,把嘴打開。」囚牛對著她的原形,冷然命令。
她毫無動靜,不開就是不開。
蚌殼搞自閉,誰都別想撬出縫來。
「珠芽,把嘴打開。」同樣幾字,卻放軟了聲音,沒了嚴令逼迫,變成哄求。
蚌殼微動,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又害怕嘴一張,身體裡的寶珠會被搶走,沒收她繼續補珠的權利。
囚牛人回來了,也得知實情,他怎麼可能……再給她第二次機會?
若交出寶珠,就徹徹底底失敗了呀……
「珠芽。」這一聲,近乎哀求了。
她哭了出來,嗚嗚抽噎。
真珠淚水,滾落眼眶,在恢復人形的臉蛋上,洶洶狼藉,又沒入海水間,消失。
「已、已經沒那麼痛了嘛,真的,不痛了……讓我把它補好,不要逼我吐出來……給我機會試,再給我幾天,求求你、求求你們……求求你、求求你們……」她淚眼朦朧,絞揪他的衣袖,邊說,唇角有著淡淡血霧。
她努力想揚笑,隱藏痛楚,證明她安然無恙,還能修補寶珠。
她拚命祈求,求著每一個想阻止她的人。
求囚牛相信她;求龍主答應她;求狻猊不要用言靈強迫她;求大家站在她這邊,支持她。
「別胡鬧,又不是只剩你這一個辦法。把寶珠吐出來,之後該如何處理寶珠,那是之後的事……」
心如刀割。
她每一滴眼淚,每一聲請托,皆化作一把利刃,在他的心上,胡亂剮剖。
她不為她自己求,求的,是他。
求著,要替他修好如意寶珠。
今天,我做了一件很棒很棒的事哦,我都忍不住驕傲起來了呢。
她還雀躍地漏了點口風,一副開心滿足的樣子。
很棒的事?!
哪算是?!拿性命去賭,何來很棒之說?!
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一點也不!
囚牛……我幫你……
連在睡夢中,她都心心唸唸,要幫他的事!
竟是這個!
「我很有信心呀!越來越不覺得疼痛,珠液把寶珠裹起來,現在……把寶珠拿出來,好可惜——我想要盡早把你的寶珠恢復原樣,這樣……你就不用害怕自己會錯傷了誰……不用害怕自己會瘋掉……」珠芽仍想說服,聲音哽咽。
「你現在就要把我逼瘋了!」他沉狺,用著獸負傷一般的獰鳴。
叫他眼睜睜,看她忍耐苦撐,繼續把寶珠補完?!
他做不到!
他會急瘋、氣瘋、被擔心害怕給弄瘋掉!
「我不需要你多事!寶珠吐還給我,那是屬我之物,我,才是有權決定如何處置寶珠的人,你不要自作聰明、自以為是,認為只有你能辦到,誤了我修補寶珠的大好時間!」
他冷淡絕情,嗓,沒有半點溫度。
可惜,語氣不夠狠、神色不夠凶,恫嚇不了她。
「我不要!」珠芽環臂,把自己抱得好緊、好緊,單純以為,這樣便能護妥寶珠。
「你憑什麼不要?!」囚牛眸中慍怒,又急、又惱、又驚怕寶珠在她體內,多一刻,她的性命安危,就少一分。
「憑、憑寶珠和我約好了——」
「最好那種鬼玩意兒會跟你約好!」囚牛面目凜然,打斷她的連篇蠢話。
鬼玩意兒?
兄弟間,一雙雙瞪大的眼,先是互視,再有志一同,往囚牛瞟過去。
剛剛,大哥可是用那四個字,稱呼他苦尋數百年,缺了它,便吃睡不安,以後的某年某月,更可能因而癲狂的……重要寶珠?!
純粹口誤?
還是……與小蚌娃相較,如意寶珠便失其價值,成為他口中的……鬼玩意兒?
珠芽粉唇緊抿,瞇成一直線,想說的話,全鎖進嘴裡,原先絞在他袖上的小手,忿忿地,鬆開了他。
淚眼朦朧,每一眼,全是控訴。
迅雷不及掩耳,她,又變回自閉的蚌殼一顆,啪地關緊門戶,阻隔與任何人聯繫溝通。
「珠芽!」
「走開!我不要跟你們說話!」悶悶的聲音,像從地底深處傳出來。
也僅僅這麼一吼,之後長達數日,她沒再開口,說出半個字。
「枕琴懷笙園」,依舊潮音悠靈,千年不歇的湛流,撩撫著園內簫柱,渾然天成地,演奏出神曲。
曲調兀自滌煩洗憂,卻滌不去囚牛的煩,洗不盡囚牛的憂,更靜不了囚牛的心。
囚牛抹了抹臉,神情極倦,眉心淡蹙,「無能為力」四字,陪著鬢邊數十片閃閃龍鱗,嵌在俊顏上。
風雅飄逸的大龍子,何曾如此……狼狽?
昔日的戰龍,今時的俊儒,此刻,蕩然無存。
是誰,將他逼迫至此?
還能有誰?
那顆耍起任性,異常充滿決心毅力,比誰都更難以勸服的小蚌精,珠芽。
言靈對她無效——他暗裡懷疑起,五弟未盡全力,故意要看他深陷困境。
強硬逼她無效——要讓蚌殼開口的辦法,千千百百種,卻沒有一種,能使她毫髮無傷,除非她自願……
用蚌類向來難以抵抗的悅嗓,誘哄她,竟也無效,他不得不接受,她是真真切切,賭上性命,豁了出去。
這場對峙,他認輸了、服軟了、求合了……
來到她身邊,他歎息坐下。
「珠芽……」他輕輕喚她,感覺她微微一動。
確定了她還活著,心中郁氣,先消解一半。
他提著心、吊著膽,多怕她被他的如意寶珠所傷,她不肯吐出危險的寶珠,又關起殼,把他的懼怕,也懸掛在最高點。
活著,就好。
「把寶珠修好,你卻因此受傷,甚至死去,你以為,我會高興嗎?」他聲音疲慵,雖然依舊清悅優美,但其中的無奈、幽歎,更是明顯。
力道輕柔的指腹,撫上波浪狀的殼緣,一下一下,觸摸,摩挲。
她靜靜不語,他知道她正在聆聽。
「你問過我的選擇嗎?在寶珠與你之間,我決定割捨哪一個?」
他的自言自語,仍在持續。
「我的寶珠,若像五弟手中那顆,僅僅龜裂而已,並沒有變成鋒利的碎片,你為我補珠,我會感激你,但它不是,你把那麼危險的東西吞下去,拿性命來賭運氣,我寧可不要。」
他不在意她回應與否,娓然道來。
「我不要拿回你補好的寶珠,卻失去你。在你與寶珠之間,我選你。」
蕩漾在瞳間的金光,璀璨著堅決及篤定,無法撼動。
「我要你,不要它。」
他說著。
「我要你,不要它。」
第二遍,只有更堅毅,沒有半絲軟化。
「就算寶珠修復了,你若有萬一,它也壓抑不住我的絕望和痛苦,比起遺落它,我會瘋得更徹底。」
像一首清幽歌曲,由他口中,輕輕地、柔柔地,訴盡他的心思。
說著他的感情、說著在他心目中,誰最重要、說著……他不要沒有她。
這般動人心弦的詞兒,字字敲進她心裡,珠芽怎可能無動於衷,裝做沒聽見,而不給予回應?
「我沒有打算找死呀……」
指腹下,觸碰的堅硬蚌殼,在這聲淺歎之後,變回嫩軟花瓣的少女粉頰,偎近他的掌心,嬌嬌廝磨。
「……我真的認為,我可以一蚌雙珠,修好它,把它捧回你面前,逗你笑、逗你心安,讓你不用再奔波煩惱,再同你一塊開心慶賀……」
一蚌雙珠,既能將寶珠補回原狀,她也能全身而退,讓名中帶「珠」的它與她,一起回他身邊。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能?不給我機會試?一口就咬定我不行?」她嬌嬌嗔道。
囚牛指掌間,盈滿她淺熱的吐納,她軟軟貼緊他,臉頰摩挲,模樣似貓兒,可愛得令他歎息。
「……我父王將他龍珠蚌老友的……下場,坦白告訴我。」他輕輕道。
驚駭可怕的死狀,痛苦至極的死法,隨著龍主一字一句,教他膽戰心驚。
他不是不信任她,而是連一丁點的危險,都不要她面臨。
他寶珠碎裂的程度,他父王已詳盡描述,告知了他。珠芽等於是……吞下數柄銳利小刃,而它們,會劃傷她的膚肉、殺剮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