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太陽是暖的,風是柔的,風中夾雜著桃花的香氣,世界由綠色和粉色交織,彷彿從未有過的寬廣。
幾人一起在樹下吃了廚娘特意準備的午飯,午後趁著風向正好,卓海棠拉著朱景冉放起了風箏,不過說是放風箏,大多時候也是卓海棠自己在跑,朱景冉在一旁給她加油。
這天卓海棠穿了件暖黃的衣衫,在這天地間雀躍地蹦跳跑鬧,像是下刻展開翅膀就能飛上了天。
周連傅和蒙放在旁邊看著,並不參與這些女兒家的玩意,只不過蒙放看的是臉色泛紅,又叫又笑的朱景冉,而周連傅則是自從那隻小蝴蝶飛舞起來後,眼神就再也無法自她身上挪開。
本來在這個時候蒙放說要出來玩,他還覺得有些不合時宜,但看到卓海棠那麼高興,他突然很慶幸當時自己沒有大煞風景地提出反對意見。
卓海棠的風箏飛得很高,但她總是不知滿足地不停放線,像是要把那風箏放沒了才甘心,周連傅看一會她,又看一會空中的風箏,不知為何,真怕那風箏就這麼給放沒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耳邊傳來蒙放不冷不熱像是閒聊一般的話語……「你打算什麼時候娶她過門?」
周連傅手裡的桃枝「喀嚓」一聲斷成了兩斷,他錯愕地看向蒙放,後者一手提著酒壺,也在看那隱進雲彩裡的風箏。
「看我幹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可不能耽誤了海棠妹子。」蒙放說。
誰想到他生得高大魁梧,竟會說出這種……女兒家的話。
周連傅臉上紅一陣紫一陣,憋了好半天競不知該如何回他。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自然,但也不能亂點鴛鴦譜,表哥莫再取笑我。」
蒙放挑眉,「你還跟我咬文嚼字起來了,你倒是說說海棠妹子除了嫁你還能嫁誰?」
周連傅心頭一震,腦中反射性地憶起了那天晚上的事,就覺得全身的氣血開始倒流,忙穩了穩心神,像在跟自己賭氣,強硬地說:「她願意嫁誰自然是她自己作主,如果她願意嫁你也未嘗不可,跟我有什麼關係。」他只是打個比方,卻不料被自己的話傷著了,心頭一陣刺痛。
可蒙放全沒當回事,大笑了兩聲只當他是在開玩笑,「嫁我?我倒是求之不得了。」
「什麼!」周連傅差點跳起來。
就聽蒙放接著說:「也不知咱們兩個是誰在亂點鴛鴦譜了,七歲那年家人要送你去南湖,你本來心中不願,總來找我哭訴說你不願意去,要我去幫你求情,我被你煩得要死於是天天躲著你,你還記得嗎?」
「嗯……」周連傅矇混過關。
「然後你找不到我,就整天哭啊哭的,直到有一天,你從院子的花圃裡尋到了另一個也在哭啊哭的小孩,那個小孩就是海棠。海棠的娘本來是府裡的廚娘,後來跟馬伕私通兩人連封信都沒留下,雙雙離開了朱府,只留下了海棠這個拖油瓶,她一個小孩什麼事都幹不了,留下也是惹人非議,於是總管下令把她送走,她躲去花圃裡哭,就被你發現了。」
「那又如何?」周連傅心中不是滋味,不想再聽下去又不得不聽。
「其實也不如何,我長大後還是時常會想這件事,覺得命運真是奇妙,如果那天你沒有在花圃找到她,你不會改變主意去和姨丈說如果讓海棠跟著你一起,你就去南湖;如果那天海棠沒有誤入後院被你找到,她也許就被送去了別的什麼地方,從此你們兩人的命運也許都和現在天差地別。你不覺得這就是種緣分嗎?那時你帶她走了,並且一直將她帶在身邊,我還以為最後你一定也會娶了她。」
「相處時間的長短又不能代表一切。」在一起的時間長就一定要成親嗎?在一起的時間短就不可能在一起嗎?如果只認識了寥寥數月,就怎麼也比不上那個在一起十幾年的嗎?
周連傅迷茫了,他不知道自己這麼激動是在反駁什麼,是在替誰說話,他弄不清自己此時的立場到底是誰了。
蒙放因他的激動著實呆楞了一下,他失笑道:「你在氣什麼啊?我又不是在逼婚,只是覺得你們這些年不容易,你心裡有她就快娶了她,不要等到以後給自己留下遺憾。這只是一個做兄長的牢騷話,看過景冉和馮慶豐後,我真的覺得能找到一個能在一起相守的人不容易,不要錯過啊。」
周連傅意識到了什麼,正色問蒙放:「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
他點頭,「我懷疑馮慶豐在私自調動鋪子裡的錢,他不是挪用,只是霸佔而已,也許他是想吞掉整個朱家吧。景冉跟他在一起這麼多年,我還是在她婚後頭一次看她笑得這樣開心呀。」
周連博也看了那邊開心地為卓海棠加油的朱景冉,他一下子明白了蒙放提議這次踏青的意義,「你是為了景冉……」
「嗯,我這妹子命太苦了,我實在不忍心再傷她,可也許又是不得不傷她,你是她的親哥哥,應該比我更瞭解這種感覺吧。」
他想說,他並不瞭解,他想的只是剛才蒙放的話,卓海棠也會嫁人的,如果她嫁了一個馮慶豐那樣的人,自此她也將失去這樣的笑容嗎?
如果她能嫁給一個她愛著的,也愛著她的男人,他們可以互相心疼,互相扶持著過一輩子,如果緣分真的已經給了她那樣一個男人,那麼她應該嫁的,他也應該娶,他甚至想不出任何能夠阻礙這種發展的原因,除了……
「只可惜,我們是不可能的了。」他苦笑,忽然認清,除了唯一的一種可能,但他並不是那個男人,而那個男人已經不在了。
「品言,你好像變了一個人啊,跟我印象中的你一點也不一樣了。」蒙放說。
他說得無心,周連傅可是冷汗都下來了,他故作鎮定,說:「人都是會變的,咱們已經長大了。」
「不是只有長大這麼簡單,是你已經變成一個男人了,原本記憶還是很清晰的,可看著現在的你,我竟然想不起那個記憶中總是哭鼻子的你是個什麼樣子了,你的眼神中多了層保護欲,那是一個男人找到了他的方向的標誌。」
蒙放看他,笑道:「其實小的時候我很討厭你的,有幾次姨丈去南湖看你要帶我一起,我還都藉故不去,沒想到現在卻很想和你說點什麼體己的話。」
「可我卻不想和你說什麼,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周連傅煩躁地起身,不再去看蒙放,他受不了蒙放的眼神,對他全然的信任,就像他們真的有過許多相同的回憶,就像他們真的已經認識了很久。
「等這件事過去了,一切都會回復到他該有的樣子。」他看著草地上那個鮮活的女子,意味深長。
是啊,他心裡有她,有許多的原因,總之她已經在他心裡,跑不掉了。
可他能為她做些什麼呢?她真正想得到的東西,他是窮極一生也無法給他的呀。
她會嫁給他嗎?那他不就成了她的「馮慶豐」了……
沒過幾天,馮慶豐召集了各店舖的掌櫃,還有幾個創業時就跟在朱老爺身邊的老先生,組織了一場「內部聚會」,說是有重要的事情宣佈。
同被邀請參加聚會的人當然還有朱家的本家人和蒙放,周連傅不知馮慶豐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自己又不能不出席。
棗會選在京城最有名的酒樓「歸雀樓」裡,馮慶豐包下了歸雀樓二樓最大的房間,房間內整面窗面對歸雀樓的後院,後院內桃花飄香,香氣乘風散進房內,好不雅致。
房間內能容納十五人的圓桌已經坐滿了人,這一桌人都是周連傅見過的面孔,也全是些有份量的人,他被安排坐在馮慶豐的右手邊,更可以直觀地面對這一桌人形形色色的笑臉,有諂媚的笑、迎合的笑、虛偽的笑,就是不見半分因開心而呈現出的笑容,連蒙放也是酒杯在手,假笑不止。
周連傅心中陰鬱,要放以前遇到這種場面他會乾脆一甩衣袖扭頭走人,圖個清淨,但如今他不是他自己,他是「朱品言」,朱品言沒那一身酸儒氣。
他暗自平靜心態,只把自己當成一個與世無爭的小輩,誰跟他打招呼他便也抱拳回敬,但不會主動招惹任何人。
等酒菜上齊,馮慶豐舉杯,大家都停下自己的事,專心聽馮慶豐講完一些場面話後,一齊舉杯,宣佈宴席開始。
「兄長這些日子一直在養身體,這次可得多吃點東西補充一下營養啊。」馮慶豐吃了沒兩口,大聲對周連傅說。
周連博應付地一笑,馮慶豐見他沒有跟自己搭話的意思,也不覺是自討了個沒趣,而是將目光放在了一直陪在周連傅身後的卓海棠身上。
有「朱品言」的地方必有卓海棠,這已經是大家腦中的常識,所以在這種內部的聚會上見到個家裡的下人,也沒什麼人覺得奇怪的。
「海棠啊,你也別光站著了,坐下來一起吃吧。」馮慶豐說。
卓海棠顯然沒想到話鋒會轉到自己這來,楞了一下才忙說:「這麼行,海棠站著就可以了。」
「這話怎麼說的,你這些年一直照顧兄長,回家後也是寸步不離地照應著,要是離了你,兄長突然出什麼狀況我們都是束手無策的,萬一照應不急釀成大禍,那可是朱家的損失啊,所以說你可不是什麼普通的下人,我們朱家的未來可是攬在你的手上了。」
朱家的未來攬在一個跟班的小丫頭手上,這話一出一桌人都是哄堂大笑,也連連說,「海棠姑娘就坐下一起吃吧。」
卓海棠僵硬地擠出一個笑,說:「姑爺言重了,海棠又不是大夫,伺候少爺本就是我分內的事,換個人也能做到,哪有姑爺說得那麼厲害。」
「可府裡的丫頭哪能像你一樣做到日夜圍著一個人轉,照顧得無微不至的恐怕也沒有第二個了。」馮慶豐轉問周連傅:「兄長你說是吧?咱們海棠可是既有功勞又有苦勞,難道你忍心讓她站在一邊看著咱們吃嗎?」
周連傅沉著眼看面前的杯子,而後微扭頭對卓海棠說:「你就坐下一起吧。」
卓海棠這才不情不願地添了把椅子坐在周連傅身側,一桌子人像看什麼有意思的小玩偶一樣對著她笑,搞得她全身不自在,她知道這些人笑的不是她,而是那個離了貼身丫頭就活不了的太少爺。
蒙放只能搖頭苦笑,對他們表示同情。
等大家都落了坐,馮慶豐看準了時機咳了兩聲,一桌子人又都靜了下來,儼然對待大家長一樣等著聽他訓話。
他說:「這些年老爺子身子骨不好,店舖都是交給我在打理,仰仗各位先生抬愛,一直以來也都很順利,如今兄長回來了,也接觸了店裡的生意不少日子,我想該是時候把生意全權交給他打理,今天請大家吃飯就是為了說這件事。」
周連傅杯盞一緊,想不到馮慶豐會來這招,他把這些人都叫來,原來是想當著大家的面來一招「以退為進」,不然他可不認為馮慶豐真會捨得拱手將權利讓出。
果然他話一出口,一桌子人就像提前商量好的一樣,先都是吃了一驚,而後你一言、我一語地表示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