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入院內,就看到圓石桌背對他的位置,那個女人正手舞足蹈地邊講邊笑。
「就是說啊,明明就是他帶著我溜出去玩的,結果被於媽逮著後他一聲不吭地裝起了可憐,於媽當然心疼他啦,以為他是玩得太累,身子不舒服了,就一口咬定是我沒看好他,把我訓斥了一番,真是奇怪了,腿長在他身上,他又是少爺,我能管得了他嗎?」
於媽就是卓海棠跟他提起過的,在南湖時照顧他們的人,周連傅不用細想也知道,這是卓海棠又跟人講上故事了,而且他很肯定這個故事裡的主人公已經超過了十二歲,不然這個故事他一定也聽過。
「不過呀,過了沒幾天他竟然哭喪著臉去跟我道歉了,說他良心不安連作了好幾天惡夢,這樣下去會鬱鬱而終的。真是的,本來還生他的氣,可一看他露出那種表情,就什麼氣都發不起來了。」
坐在她對面的那個身著鵝黃羅裙的女子認真地聽著她講話,被她逗得嬌笑連連,越是笑得開心,卓海棠就越是說得起勁。
直到那個女子看到了周連傅,紅撲撲的臉上笑容凝結,要不是她那麼專注地看著他,周連傅還都沒瞧清楚她的長相。
那女子一見他,緊張地、無措地站了起來,卓海棠見她反應異常,這才後知後覺轉過頭來,正看到周連傅直勾勾地瞪著她。
「呀,真巧,這才說到你呢,你就來了。」卓海棠滿面笑容,根本不曉得這種「巧合」多麼地來之不易。
幾天沒見,她倒還是精神抖擻的,看上去在這宅子裡混得如魚得水的樣子,還交到了不少新朋友。
周連傅始終看著卓海棠,讓黃衣女子有些尷尬,她鼓了好大勇氣,才怯生生叫了聲:「大哥。」
周連傅一震,這才意識到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朱品言的妹妹朱景冉,他望向那個侷促不已的女人,也不知該做何反應。
一旁卓海棠笑了起來,過去拉過朱景冉,「見不到的時候想得厲害,天天拉著我問東問西,見到了又不好意思。」
周連傅沉默以對朱景冉的羞怯,只見卓海棠又對他笑道:「大小姐因為前些日子生了場病,怕自己樣貌不好看給你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一直沒去見你,今天既然見到了,你們兄妹就多說說話吧。」
多說說話?周連傅一時沒理解其中的意思,卓海棠倒是瀟灑,給兩人送做堆後一招手,說了句:「那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二位了。」轉眼飛快地消失掉了。
跑……竟然給他跑了!周連傅心中大罵混蛋,他來這是找她的好嗎,她倒跑得快,留下個嬌滴滴、怯生生的「妹妹」,叫他如何是好……
周連傅又一次真正跟卓海棠獨處,是在朱老爺頭七的那天晚上,而獨處的時間也只有一下下而已。
在佛堂裡,兩人都很拘謹,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好幾天沒見的兩人都只能盯著自己腳尖,等著簾子挑起,朱夫人在丫頭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周連傅對這個「娘」當然是陌生的,朱夫人身著黑衣,手中捏著串佛珠,人略發福但看上去氣色還好,只是一雙眼睛完全沒有焦距,讓整個人都失了神采。
卓海棠一見,忙也去攙扶朱夫人坐下,順便給周連傅使了個眼色。
「娘。」周連傅放輕語調,盡量去學朱品言的語氣。
對於多年未見的兒子,朱夫人不似一般母親那樣上前去抱頭痛哭,只是略微點了下頭,說了聲:「回來了就好。」
她命在一旁伺候著的丫頭退下,讓屋裡只剩下他們三人,卓海棠來到周連傅身邊,雙雙給朱夫人跪下請安,說了一陣為人子該說的話,整個氣氛平淡得出奇。
該說的都說完了,似乎除了這些話也再無可說,兩人都低頭不語,等著朱夫人的訓話。
「言兒既然回來了,就多跟著慶豐學習,現在的你跟不上大家的步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你要知道這些年爹娘送你去南湖,也並不是叫你去玩樂的,這個家怎麼都有你的一份,你要肩負起這個責任。現在你爹不在了,就算你用身體的緣故逃避了這個責任,也沒有人會為你收尾,唯有看著朱家就此落敗……」
「娘的眼睛不好,你又自出生起就患有心病,冉兒更是成親數年都懷不上子嗣,咱們朱家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不應該有這樣的結局,娘日夜向佛祖祈禱,佛祖必會保佑咱們朱家人度過這個難關。」
「是的,娘。」周連傅答。
「至於海棠……」朱夫人話鋒一轉,卓海棠連忙應聲,朱夫人說:「你從七歲跟著言兒去南湖,從那時起你就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從未離開過半步,這些年要不是有你跟他作伴,放言兒一個人在那麼遠的地方我們也都不會放心。」
「夫人千萬別這麼說,這是海棠應該做的。」卓海棠的受寵若驚不是假的。
朱夫人卻不管那些,仍沉吟道:「你跟言兒不似一般的主與僕,按說這麼多年下來,我跟老爺也早把你視為自己家的人,本打算等言兒回來就讓他納你入妾,但老爺去得突然,如今眼下不適於辦什麼喜事,我們朱家欠你一個交待,就一定會給你。」
「夫人!」卓海棠嚇得趕緊叩頭,「海棠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海棠是在朱府出生的,在這裡長大,伺候少爺本就是我應該做的事,怎麼還敢奢望那些,夫人只要給海棠留口飯,海棠就知足了。」
她的表衷心並沒換來朱夫人的讚許,也許這只被當作了一番客套話,朱夫人並沒發表什麼意見,又兀自說起了其他事。
後來晚飯時間到了,朱夫人習慣自己吃飯,這才讓兩人回去。
兩人站在佛堂外相對無語,被涼風吹了一會,好像頭腦這才清醒了點。
為了解除某種尷尬似的,卓海棠傻傻一笑,說:「真不容易啊,嚇得我衣服都濕了。」
周連傅看她刻意裝出的滿不在乎,一直以來壓抑的什麼東西燃起了小小的火星。
「你這些天都在幹什麼?」他問。
卓海棠被他問得一愣,「沒做什麼呀,好多叔叔、伯伯都很久沒見了,拉著我聊天,能有什麼正經事,哦對了,我還說好晚飯要跟小麗她們一起吃的,搞不好她們還在等我呢,先走啦。」
怎麼又要走!周連傅被這種模式搞得煩了,一把抓住卓海棠,硬把她又拉了回來。
「哎呦哎呦,疼啊!」卓海棠掙脫,揉著手腕,責怪他使這麼大勁幹什麼:「你有話不會好好說啊,沒聽過君子動口不動手嗎!」
她倒還很有理!周連傅顧及四周不時有人走動,總不能在這跟她大吵大鬧,便要她晚上無論如何去找他一趟,他有話說。
晚上卓海棠鬼鬼祟祟地剛蹲到周連傅門前,還沒等她磨指甲,門已經自己開了,嚇得她差點叫出來,就看周連傅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真像在看一隻找不著家的小貓,卓海棠吐了吐舌頭,跟著周連傅進屋。
這天晚上正逢滿月,萬里無雲,月光如洗,讓屋裡罩了層白光。
卓海棠環顧四周,發現周連傅的床鋪整整齊齊,不像是有人睡過的樣子。
「你不會這大半宿就一直這麼坐著等我吧?」她驚訝過後又自己笑了起來,「看來我以後可以考慮去當個說書先生了,那咱們開始吧,我上回書說到哪了來著……」
「你打算這樣持續到什麼時候?」周連傅打斷她,或者說根本沒在理她。
「哪樣?」卓海棠沒聽明白。
「就是現在這樣。」周連傅冷著臉說:「咱們來這也有一段時候了,幾乎所有跟朱家有聯繫的人也都見過了,但沒人發現我是假的,這是不是就可以理解成他們全都對此事不知情,如果到最後都沒有人識破,那我是不是就要一直這麼扮朱品言扮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
「這……」卓海棠無法對周連傅的嚴肅視而不見,而他說的也的確是個問題。
本以為到了朱家,以為得逞的那個人見回來的人不是朱品言定會識破,誰知待了這麼多天,所有人都完全沒有異議的樣子。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朱品言真的是死於心病發作,回清露也只是你的錯覺,因為你無法接受他忽然離開的消息,所以編出個理由才能說服自己?」
「不可能!」卓海棠反駁,「我絕對不會看錯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要我怎麼相信你?」周連傅心中積壓的氣也釋放出來,「如今朱府上上下下都把我當成了正牌少爺,今天馮慶豐竟然把鋪子裡的帳本也拿給我看了,朱老夫人更把我當親兒子一樣,可是我不是,我不是啊!如果那個你所謂的幕後黑手並不存在,那這麼裝下去還有什麼意義?這就不是叫為了朱家了,這只是一種單純的欺騙,最終會傷害所有人,難道你不明白?」
卓海棠從沒想過,如果朱品言是正常死亡的,他們的這場戲要如何收場,她也沒想過周連傅會動搖。
「不會的,你不能這麼想,我跟他在一起那麼久,你一定要相信我的直覺,他不可能就那樣發病去世的!」
周連傅太陽穴的神經一繃,也不知是哪個字觸動到了那根神經,讓他有前所未有的憤怒,卻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鎮定。
「在一起久就能成為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嗎?如果東窗事發,你不過是個從犯,真正冒名頂替的人可是我,不管出於什麼理由,那些如今信任我的人全都會把我看成一個貪圖富貴的騙子,朱夫人和大小姐會受到更重的打擊,也許會因為這樣而一蹶不振,而這些可能出現的後果全是來自於你的『直覺』?」
「不只是直覺,還有決心!」卓海棠見周連傅動了氣,努力地想讓他明白,又不知該怎麼說,「這裡也是我長大的地方,我也想讓大家永遠高高興興的,我絕不是出於一時的頭脹腦熱,我所做的事都是認真的!既然那天在太合鎮你信了我,就拜託你給我點時間,再多信我一點可以嗎?」
她的急切帶有懇求的意味,在他仍不做出任何回應後,卓海棠當他是不願再幫她了,雙腿一彎,竟給他跪了下去。
她這一跪的直接後果,是周連傅差點沒從眼睛裡噴出火來。
瞧瞧他多大的面子啊,這丫頭一向主不主、僕不僕的過慣了,跟誰都是沒大沒小,除了朱夫人,他以為這世上沒有能讓她下跪的人了。
如今他既非她的主子也不是什麼達官貴人,她前一刻還能安然盤坐在他的床上裹著他的被子,下刻就像是欠了地主家兩年田租的苦命農戶。
給他下跪?他是誰?地痞惡霸還是土匪頭子?
「拜託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卓海棠怕事情進行到此前功盡棄,一心只想著能安撫著周連傅,卻不覺自己的行為完全是適得其反,「下輩子做牛做馬我都會報答你,你讓我做什麼我都會做!」
「做什麼都行?」周連傅冷著臉,「為了朱家你願意給別人做牛做馬,這樣值得嗎?你可知道就算朱家的背後真有一個大陰謀,事情得已昭雪,朱家也沒有第二個兒子可以娶你了,無論你付出多少也當不成朱家少奶奶,何況還只是個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