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海棠得意地笑了起來,「看吧,我就說他不會有事瞞著我的。」
她那個得意的笑讓他莫名頭疼起來,似乎她並不覺得好不容易信就在她身上,卻毫無所獲是件什麼壞事。
他選擇轉移注意力,一歎,「也罷,這說明朱品言本人也只知道這麼多,就不怕他們再問了。」
只是一個照面,他已經感覺到朱家確實不是好待的,這樣的地方還是早早離開的好。
晚飯時,恢復過來的「朱品言」告知眾人他沒什麼不能對大家說的話,除了回來繼承家業外,其他的事他一概不知,如果大家有什麼問題可以提出來,一起商議。
桌上的人都是一臉狐疑,但也沒有人提什麼新的問題。
馮慶豐招呼他明天去鋪子裡,要把他介紹給大家,氣氛立刻又活絡了起來,大家不是關心他的身體就是關心他這些年的生活,一下子沒人再關心那封信的內容了,似乎真的只是順口一問而已。
那天下人來通知周連傅,說朱夫人已經知道他回來的事情了,但她必須在佛堂給朱老爺祈福直到過了朱老爺的頭七,這期間不會見任何人包括他,聽了這個消息,周連傅鬆了口氣。
難熬的第一天總算過去了,周連傅甚至有種違和感,朱品言真的是他親手下葬的嗎?那真的只是昨天的事?
窗影隨著月亮的高掛,在窗上變幻著不同的圖案,周連傅躺在床上望著那窗發呆,正當迷迷糊糊好不容易要睡著時,門外一聲貓抓木頭般的響聲讓他全身一個激靈,隨之竄起一層雞皮疙瘩,人也從床上坐了起來,頓時睡意全無。
他死盯著那扇關緊的門,不一會,那聲音又再響起,而且一長兩短很有規律,並不是幻聽,真的好像有隻貓在抓他的房門。
周連傅披起外衣,有時真恨自己這種凡事都要追根問底的性格。
他慢慢走到門前耳朵貼在門上,「刷啦刷啦」的聲音還在繼續,然後在他靜立一會後,那聲音突然停止。
「你在門那邊嗎?是我啦。」做賊一樣的細聲細語,教周連傅提著的一口氣差點變成血噴出來。
他打開房門,不知該用什麼心情看這個大半夜蹲在男人房外撓門的女人。
卓海棠也不客氣,在他開門的同時人已經鑽進屋裡,「關門關門。」她招呼他,他依言而行。
把門關上後,卓海棠的聲音才稍微放大了點,聽上去也正常得多:「這裡離下人住的地方很近,我怕被人聽見,就說你夠機靈一定會明白我的暗號的。」
「我不是明白你的暗號,只是以為外面在鬧鬼。」他實話實說。
「你們讀書人也信鬼信神嗎?」
周連傅暗歎口氣,不管信或不信,在一棟剛有人去世的屋子裡,住在主人屍骨未寒的房裡,三更半夜聽到有人在撓門,即便是膽子再大的人也不可能去歡迎她吧,想讓他發現她在外面的方法有很多種,她就必須選最不正常的那一種嗎?
周連傅沒心力糾結這件事,正要去點上蠟燭又被卓海棠制止,「笨蛋,你想讓人發現這屋裡還有別人嗎?那我剛才的苦心不就白費了。」
他歎氣,放棄了點蠟燭的行為,只能藉著透過窗欞打在她身上的月光辨識她的所在。
「如果不想被人發現,你不來不就最安全。」
「怎麼,我打擾你睡覺了?」卓海棠瞪大了眼,一雙晶亮的黑眸在銀白的月光下,比任何珍貴的珠寶都還能奪人目光,「不會吧,你還睡得著啊?那你的心也太強壯了。」
周連傅想說他本來是要睡著了的,但托她的福,他現在人跟喝了雞湯一樣精神飽滿,可一對上她那雙眸子,他又什麼都不想說了。
「你來這裡幹什麼?」他問。
「幫你啊。」她像是在說他好笨,「姑爺不是說明天要帶你去商舖嗎,我一個丫頭可不能跟著去,到時候萬一他們說到什麼和朱品言有關的事,你又不知道,不就麻煩了。」
「所以你就來了?」
「所以我就來啦。」她很高興他終於理解她的好意了,蹦蹦跳跳的跑到他跟前,拍了拍胸脯,「這種情況下哪還有睡覺的時間啊,當然是要給你徹夜補課了。」
「徹夜補課?」他重複,這四個字無論怎麼拆分都是可怕的。
她點頭,「從今天開始,我會抓緊一切時間,以最快的速度讓你瞭解朱品言的小習慣、小毛病,和離開這裡之前我所記得的他在這發生的所有事,這樣子就沒那麼容易穿幫啦,你讀書那麼好,應該很擅長記東西吧。」
「所以說……你要在這待一整晚?」
「那可不行,在其他人起床前我要回去的,這樣想想也沒多少時間了,咱們開始吧。」
她催促他快進入學習狀態,並且已經率先進入了狀態,哪都沒去偏跑去了床邊,脫了鞋子盤腿在床上一坐,開始講了起來:「我想想啊……他從小就不是一個愛哭的孩子,像我這種下人的小孩雖然跟主子生活在一個屋簷下,不過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能見到他的機會本來就少,加上他從小就被特殊保護起來,小時候我都覺得大人們說的小少爺是個生活在皇宮裡的人。」
「第一次見到他好像是七歲,總之那時我跑去了不允許下人小孩進入的後院,把自己埋在花圃裡哭,然後就被他找到啦……」她喋喋不休地講了起來,怕被人聽到於是放低了聲音,加上那個動作,怎麼看都像是個無時不在回憶年輕時代的小腳老太太,儼然把她坐的地方當成了自己的領地,說到一半覺得冷了,還很順手地用他的被子將自己裹起來。
他只披著一件外衣,從她開始自顧自地講故事開始,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那個古板的腦袋始終在想的問題只有,他為什麼要大半夜的聽一個小姑娘講她的回憶錄?
「欸,你不會冷嗎?」卓海棠好像良心發現,將裹在身上的被子打開,「夜裡很涼耶,過來這聽,躲在這裡又暖和又不會被人發現,離得近也好說話啊。」
周連傅一陣頭疼,這比要他偽裝成另一個人還要讓他頭疼。
「你……跟誰都是這樣的嗎?」
「嗯?哪樣?」
「沒什麼。」他也不知自己是要說什麼,轉去了櫃子裡又拿出一條被子攤開披在最外面,拉了把椅子坐在她跟前,「這樣就可以了。」
「可是椅子很硬耶。」
「無所謂。」
「你這樣坐幾個時辰會腰酸腿疼的。」
「習慣了。」
「床鋪明明很大的呀。」
他咬牙,恨不得在她那張無辜的臉上來一拳,「你剛才說你們在南湖時養了很多雞,還每隻都起了名字,已經說了三隻了,第四隻叫什麼呢?」
「哦對,第四隻叫曉曉,因為它總是所有公雞裡最先打鳴的;第五隻叫大壯……」
周連傅記住了小時候朱品言和卓海棠養的七隻雞和它們的孩子們的名字,以及它們之後的命運,在說到他們十二歲那年時,卓海棠的第一堂課總算結束了。
她和來時一樣,貓一樣的彎著腰溜了出去,並和周連傅約定了貓抓的暗號,要不是她神情中有著無法掩蓋的疲倦,周連傅真的會認為她只是故意在耍他的。
身為一個老師,她可真是他所見過的老師裡最稱職的一個了。
這些天周連傅都沒有看到卓海棠,或者說看到了也說不上話,因為為了讓他更快地瞭解家裡的情況,馮慶豐每天都帶他到鋪子裡,介紹他給鋪裡的掌櫃和夥計認識,告訴他鋪子經營的情況。
朱老爺過世前,馮慶豐是他得力的「左膀」,在朱老爺身體出現問題的那段日子裡,鋪子裡的事情更是全部交由馮慶豐打理;而另一個「右臂」則是長期在蘇州的工廠,很少回京城來,所以鋪子裡的掌櫃見了馮慶豐都要尊稱一聲爺。
如今正統的少爺回來了,大家自然都很高興,可這些天跟著馮慶豐見過了這麼多人,周連傅從每張興奮的笑臉中,看出的是深深的不信任和失望。
是的,他令這些一直期待著少爺能回來的人失望了,誰叫他根本不懂得蘇州的綢緞和南京的有什麼區別,誰叫他對什麼「紡縐緞羅絨錦綃呢」一竅不通。
本指望著少爺回來能主持大局的人,最後都發現這個少爺原來十五年來一直養尊處優,一點用場也派不上,把這產業交給他,非但不能彌補朱老爺過世的損失,反而更像是要將商舖帶上一條絕路。
雖然他跟真正的朱品言只有一面之交,但他仍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讓「朱品言」的形象成了個吃喝玩樂、養尊處優的少爺,他也不相信朱品言會是那樣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受不了別人投注在他身上的那種先是期望後是失望的眼神,那種轉換太過強烈,讓他想起自己父母當時得知他老師對他的評價後,露出的那種神情。
只是無聊的自尊心在作祟而已嗎?周連傅作夢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捧著一堆絲綢製作一類的書看個沒完沒了,但他就是那樣做了。
為了這個不知哪天就戛然而止的臨時身份,他去馮老爺的書房翻出了很多和絲綢相關的書,每天白天去店舖看著夥計賣貨,聽掌櫃的是怎麼介紹的,晚上則捧著那些書翻來覆去的看,如果有問題他會去問馮慶豐,但馮慶豐總是很忙,他又想到也許卓海棠會知道,可卻總是找不見她的人。
那個女人,明明說什麼要給他上課,結果那天之後就再也沒來撓過他的門,簡直比他這個「少爺」還要忙。
這天,周連傅裝作散步的樣子,以朱品言的身子骨「悠閒」地在宅子裡轉來轉去,可朱家的宅子大到讓他暴躁,如果他走得快一點,就馬上會有一群人衝上來告誡他要保重身體。
「喂。」他乾脆叫住一個路過的家丁,嚇得那人差點把手裡的水壺打翻。
「少爺,您有什麼吩咐?」那個家丁受寵若驚,朱少爺的沉默寡言是眾所周知的,自從回來後除非必要,每天和人說話不超過十句,這會竟突然叫住他,一定是有天大的事發生了。
「你有沒有看見海棠?就……就是那個跟我一起回來的,那個……」周連傅將人叫住也是一時衝動,更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點口吃。
他從沒那麼親暱地稱呼過誰,這樣叫她會不會讓人覺得很奇怪?可是一般的少爺都是怎麼稱呼下人的呢,叫卓姑娘也很奇怪吧?早知道他還是慢慢自己找就好了。
他自己跟自己鬧彆扭,單純的下人卻一點也沒在意,只是很認真地在回答主子的話:「海棠?我剛才路過後院的時候好像見到過她,少爺您找她有事啊,不然我去叫她過來。」
「我自己去。」剛說完又後悔了,他一個少爺這麼主動會不會很沒面子?
看了看那個家丁,對方仍是十分單純地等待著他的下個指令,好像對他的情緒沒什麼看法。
「好了,你忙你的去吧。」他擺手,那人應了聲繼續送水去了。
真的不適應這種使喚人的生活,總像是隨時都在被人監視著一樣。
周連傅人還沒入後院的月亮門,已經聽到從裡面傳出的女子交談的笑聲,其中笑得最大聲的那個,他確定是卓海棠無疑。
那個女人,整天不見人還以為她多忙,原來是躲在這裡跟人聊天。
周連傅心中湧起一種極度莫名的不平衡感,腳下的步伐也變得踏實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