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謊,她若接招,假意乖巧和他成親,他可不會有半點勉強之感,歡歡喜喜娶了她,再慢慢地、一層一層地,剝開她的虛假糖衣,看清在美麗皮囊底下,包藏著哪種禍心,她找上他,貪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
他曾在哪裡得罪了她而不自知?
她剛才是如何控訴他的?
你這種濫情畜生,免費打包送我我還嫌你太髒太娘太渾身女人胭脂臭!
他濫情?
他髒?
他娘?
他渾身女人胭脂臭?
聽起來真像他在某年某月某日,玩弄過她的一片癡心,而她夾帶滿滿怨恨,回來進行復仇大計。
可惜他確實是首次見她,除非她換張臉才來,但又不可能,她與他的交手對談間,透露了她對他一無所知。
他從不拿「龍子狻猊」的名號出去招搖撞騙,會指名上門找「狻猊」重修舊好的女人,非妖魔即鬼怪,心存不良。
她甫從他懷裡逃掉,他已經開始想念她了,呵呵。
快些恢復勇氣再回來,可別讓他等太久。
狻猊以指腹摩挲安躺於掌心的小紙人,笑容甜蜜。遠在另一端的那位,心情可沒有他這般好。
鮮紅海果,捏爆在忿忿柔荑間,果肉及汁液溢滿了手,弄混湛澄海水,卻僅能聊表延維對當時困窘、吃癟、失常及挫敗的些些不滿。
忍一時,風平浪靜,但必須搭配天時地利及人和。
她若是成功忍下來,現在八成被狻猊架進樓裡,未成親先洞房,慘遭言靈盡情欺凌。
不難猜想狻猊會撂出哪些下流話,她拳腳打不過他,言靈又說不贏他,他只消一句「到床上乖乖躺平,來,腿兒張開點」,她就損失慘重了!
逃是對的。延維替自己懦弱跑走的行徑,做出肯定讚賞。
那只始終笑容掛滿面的龍子,不若她誤解的好對付。
他看起來紈褲不羈,身無霸氣,除了吸吐香火,其他啥事都不會的姿態,讓她小看他,當他是繡花軟枕一顆。
不,他不是,他是包藏禍心的陰險傢伙!
近身攻擊戰,鎩羽而歸,險些被抓去成親,淪為他口中一道填嘴甜品,延維改採第二戰術——小人遠窺法。
化明為暗,鬼祟跟蹤狻猊,伺機尋找對付他的空隙,不信找不著狻猊的弱點。
延維不再將氣出在鮮紅海果上,拭淨柔荑,這回整裝再出發,扯開雙辮,潑散了墨濃長髮,褪去了偽裝的天真假貌,恢復她嬌嬈本色。
即便自信滿滿,還是沒忘掉在情侶退散樓裡,多擺幾張替身紙人,以防發生意外時來不及逃。
天有不測風雲,小心為上,尤其是面對狻猊,她不敢再掉以輕心。
準備就緒,延維重新上路。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去而復返的她,接近龍骸城之間,恰好撞見狻猊乘煙駕霧,離開闊海,往光明海面去。
她一路跟去,尾隨狻猊抵達人界。
他在廟前香爐上方止步,悠然橫臥,只手托頤,輕鬆自若,吸食人類燃點的祝禱香火。
憑借神獸身份,以及龍子和神界的良好關係,自遠古以來,魚與水般,相互依賴,許多平亂戰事,神界商請海中龍主及其子孫效命幫忙,龍主不曾拒絕,這也是狻猊在廟前分食香火,而不受任何神祇驅逐之故。
神獸原就是某些天人豢養的寵物,只分有些乖一點,有些壞一點罷了。
延維隱藏氣息及身影,躲在遠遠的廟邊圍牆,透過月形花窗,偷覷他。
狻猊閉目養神,週身素白煙雲繚繞,茫霧濛濛,拂過他的眉睫,盤旋他的髻發,若不定睛去看,會以為是哪尊仙山天人正睡得香甜,不染世俗塵埃,不理世間紛擾。
他濃長的睫,輕輕閉合,頑皮髮絲滑下飽滿額心,在他鼻間撓舞,隨他吸,隨他吐,隨他氣息而動,教人多想伸出手,去追逐那綹拂動髮絲……
薄美微抿的唇,因嗅覺的饜足,正滿意飛揚。
延維本以為跟著他來,能看到他密會情人,結果他的情人是香爐哦?
真不來勁……
他睡著了吧?躺在一片煙霧裡,做夢也會笑?
很沒耐心的延維,瞧著他一動沒動的姿態不到一盞茶功夫,已開始嫌膩、嫌無趣,嫌他到底還要吸多久才過癮?!
而且很奇怪耶,狻猊不挑寺廟人潮最多的時辰來——上香人數越多,香爐上空飄散的香火越濃郁,他吸起來不是更痛快些?——偏偏選在天甫亮白,一絲晨曦,仍隱於遠山巒峰後頭的大清早來?
區區兩三炷早起人類插上的香煙,塞牙縫也不夠吧?
難道會有別人跟他爭搶香火,所以早早起床,搶個好位置先?
延維打量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心底悄悄有聲音浮上來,讚歎眼前枕臥人界香火中的龍子,真是賞心悅目——
停!
賞什麼心悅什麼目呀呀呀呀?!
那種熏蚊子般的熏法,一點美感都沒有!
她她她她心底的聲音是打哪來的?!
被他的言靈給污染了神智,到現在還受限於他的術力影響之中嗎?
有可能!大有可能!
她延維,可不曾覺得有哪只雄性生物順過她的眼,包括他!
他的長相太超過!聲音太超過!體格太超過!笑嗓太超過!一切的一切都很超過!尤其是他張開雙眼時,濃蘊的深紫色澤,更是超過中的超過!
喝!
說張開,狻猊還當真張開了紫眸,是是是是她剛才自言自語時,不小心放大音量,洩露了她的所在位置,讓狻猊給逮個正著?!
或是她一徑甩頭否認他賞心悅目時,搖晃太劇烈,導致狻猊察覺不對勁,由睡夢中被吵醒?!他確實已睜開眼,只是凝望的方向,並非延維所在位置。
紫眸明顯放柔,瞳仁間的笑意,溢滿出來。
延維沒看過他這樣笑……應該說,沒看過他笑得這麼真,這麼不帶算計或揶揄,單純為喜悅而笑,為歡欣而笑。
是什麼讓他產生改變?
他瞧見啥……
隨著狻猊投注的暮光而去,延維看見一名貌美姑娘,手執竹籃,往寺廟這方款步挪近。
貌美姑娘眉清目秀,生得妍麗動人,一對柳眉似遠山彎彎,兩耳雲鬟梳綰整齊,點綴精巧珠鈿,粉唇嫩若花瓣,獨缺紅潤朱丹,烏眸晶亮分明,一襲落櫻色衣裙,裹住荏弱孅盈的嬌軀,更襯愛憐氣質。
貌美姑娘供奉鮮摘香花,纖纖素手,拈一炷清香,在爐前誠心祈求,長睫斂斂,扇形小小陰影嵌在眼窩處,楚楚可人。
她靜謐跪禱,小嘴裡,喃喃說著話語。
她手裡那炷香,細煙直竄,直上天際——凡人所見是如此。延維看到的,則是狻猊坐起身,長腿在空中交迭,交換個慵適坐姿,傾過身去,嗅入輕靈煙香,紫眸瞇起,仍沒從貌美姑娘花般美麗的臉蛋上挪開。
他似饜滿、似貪婪,似細細品嚐再三,將香火之煙,含在口鼻間,不願輕慢吁吐出來,彷彿無比珍惜。
打從狻猊注視著貌美姑娘開始,延維便緊盯狻猊瞧。他看貌美姑娘看得專心,別無旁騖,那種視線中僅存貌美姑娘一人,其餘閒雜退散的凝覷方式,全落入延維眼中,他的眼神代表何意,她很是清楚。
一隻雄性生物會這樣看雌性,不是想搶,就是想吃。
原來……狻猊喜歡的女人,是弱不禁風,看來隨時會撲倒昏厥的病美人?
真是出乎她意料,她還以為……他喜歡狐媚一些、艷麗一點,甚至是潑辣許多的雌性生物哩,沒想到……是她這輩子永遠不可能變成的類型,唉。
咦?!
誰在唉?唉什麼唉?!
她應該高興尖叫呀!跟蹤狻猊,挖掘到他的弱點,不正是她的來意嗎?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被她找著了吧,這只弱小雌人類,就是狻猊的弱點!
瞧他一副喜形於色的神情,迭滿笑意的臉龐,雙眸緊鎖著美人兒不放,方才也有一兩隻人類來拈香拜拜呀,不見狻猊有所反應,獨獨只盼貌美姑娘前來,擺明一直在等她嘛!
延維手上沒銅鏡,看不見自己扭曲且難看的獰笑,否則她一定不敢置信,自己竟會露出這種表情。
嫉恨不甘的表情。
她還以為自己正爽快得意,哈哈大笑,為逮著惡整龍子狻猊的大好時機而笑。
「我是拼不過狻猊啦,但以大欺小這種缺德事,我延維可是得心應手呢,狻猊我奈何不了他,雌人類總可以輕鬆解決吧?哼哼哼……算你運氣不好,和狻猊扯上干係,自找的呀。」延維冷嗤,看著眼前那對男女,狠話含糊在嘴裡。
他們雖無其餘更親暱舉止,她懷疑貌美姑娘恐怕連香爐上方盤踞著一隻神獸都沒有察覺,可是狻猊的態度,她就是看了很惱火。
瞧,他眼兒微微瞇,笑覷雌人類,雌人類燒完香,準備走遠,他仍盯著不放!
是有這麼捨不得嗎?!
「神獸也學人暗戀這招!真癡情……偏偏我延維最討厭的,就是癡情種。」延維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一條歹計於焉成形。
要破壞戀情,最恨的一招,就是眼見愛人另嫁(娶)他人,還有何等慘事,比此更教人心碎欲死?
「哼哼哼,就這麼辦!好!太好了!我簡直壞透了!」她忘情撫掌大笑,光撫掌不夠,還纖手叉腰,得意的仰首長笑——
「明明叫小乖,怎因自己壞透了而沾沾自喜?」輕笑男嗓,近在咫尺。
喝!
延維大驚,往後彈跳兩大步,突然貼身靠近的狻猊,險些嚇得她岔氣!
「你你你……你啥時來的?!」不會聽到她竊竊私語的陰謀了吧?!
狻猊背靠圍牆,煙管不離手,薄唇輕吐煙霧,濃郁香火,故意吁吐在她耳畔。
「我也想問這個問題。你何時來的?一路尾隨著我,恩?」她一頭潑散的長髮,握了半綹在狻猊手中,把玩她青絲間的柔滑細膩。
「我我我只是正巧到廟裡上香,哪知你在這裡?!」好槽的借口,臨時瞎掰,僅能勉強搪塞。「也是,你逃離我都嫌來不及了,又怎會跟蹤我而來?是我自作多情,以為你捨不得我,不是真心與我分離。」狻猊沒有點破她的謊言。
上香?這妮子,身上可嗅不出半點虔誠的味兒。
「嘖。」啊,一不小心嘖得太大聲,她抿唇,佯裝沒事,想含混過去。
「小乖,你欠我一個解釋,你為何要逃?好不容易我父王答應我們的婚事,你若留下,我倆已是名正言順的夫妻,而且,你離去前留下的那番話,又是何意?控訴我濫情,是你仍不信我會全心待你疼你,是不?」
喂喂喂,哪來的「好不容易」?別說得好像你精力千辛萬苦,才終說服你父王首肯,呿,你根本什麼都沒做!
再者,你還有臉說「全心待你疼你」,我還沒臉聽哩!
延維心裡冷冷嗤哼。
方才不曉得是誰,貪看雌人類,看到眼珠快掉下來,垂涎三尺的嘴臉,她仍記憶猶新!
「我恰巧來到這寺廟外,撞見一名美麗姑娘進廟裡參拜,她出落得標緻動人,『有人』瞧她瞧得目不轉睛,而且那個『人』,竟然敢說要娶我,會全心待我疼我呢。」延維本只想試探雌人類在狻猊心中佔有多大份量,沒料到話一出口,語氣酸溜溜,連她自個兒都想皺眉。
「你瞧見她了?」他定睛,覷她。
「稍稍瞄了一眼。」明明看得很仔細,也認真品頭論足了好一番,延維還嘴硬。
「她是個善良的女孩,堅強、樂觀,卻不貪心。」狻猊每說一字,延維都仿似看見滿天星光,在他眸裡閃爍,發著亮。
「這麼好的女孩,你應該去娶她呀,對龍子而言,要讓一隻人類與你們同壽,沒多困難嘛」她啐道。
「你在吃醋嗎?」他揚眉,貌似驚訝。
「一點也不。」她輕哼,圓潤下巴仰得半天高,驕傲任性,嘴硬回道:「你若喜愛她,就該順從自己真心實意,去向她求愛呀,共譜神獸與凡人的愛情佳話。」
等你追到手,我破壞起來更有樂趣,去呀,快去呀,哼!
「你鼓勵我去追求另一個女子?」
「我說過,我不介意和別人共享你。」她接近他的意圖,又不是為了蠢到極點的情呀愛的,他身邊圍繞多少紅粉知己,他與她們有怎生的曖昧情愫,她一點都不在意,反而覺得越多越好,她逐一搗毀,才有滿足感。
「你真傷我的心,你不想獨佔我,讓我感覺不到你對我的珍視。」他歎息般微笑,露出撒嬌表情,可是不夠真誠,至少,凝覷那位美姑娘時的他,沒說半句甜言蜜語,卻真情流露。
「這些話,你拿去哄騙哄騙她,她應該就上鉤了吧。」延維沒好氣道。
「她並不知曉我的存在,我沒打算和她攀上瓜葛,她做她的凡人,我當我的龍子——」
意思是你默默暗戀她就好,對吧?哼。
冰冷銀煙管,輕輕佻起她的下頦,他的眼,因淺笑微彎,而更顯深邃若譚,他雙唇開合,續道:
「你何必因為我敲了她幾眼,便醋勁大發,句句與我賭氣,要激我拂袖而去?你明明很嫉妒,嫉妒到……連漂亮臉蛋都猙獰起來了。」銀煙管流連她小巧頦緣,描繪優美弧線,直至滿足了,轉向去輕戳她垂下的不悅嘴角。
「誰嫉妒呀?!」她瞠眼瞪他,撥開煙管的戲弄。
「你呀,小乖。」
「我才沒有!」她反駁,急迫的否認,更像欲蓋彌彰。她心底恨恨地想:我幹嘛嫉妒?!我又不是被愛沖昏頭的傻子!
「就算有,我也不會笑你,你害羞彆扭的模樣,真可愛。」
我奸計得逞後的狂妄嘴臉更可愛啦!
「我說了我沒有嫉妒就是沒有嫉妒!你去追求她呀!把她拐進龍骸城,去當龍子的媳婦最好。」
「我已有你,便覺足夠,不需要其他女子。你就是龍子的媳婦兒呀。」
惡!
「何時隨我回龍骸城成親?」他笑問。
下輩子慢慢等吧你!
「我父王已安排盛大婚宴,只差一個新娘子,我們手牽手回去,今晚便能洞房花燭。」
延維嘴角抽搐,拍開狻猊伸來的魔爪。
這男人到底是說正經的,抑或在戲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