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兒,喜歡不?」男人舉著朵綠色的花兒送到她眼前,那是她最愛的綠繡球。
「喜歡!」筠朵歡喜的接過來。
「爹不在的時候,就由這花兒陪著妳吧。」
「爹,你要去哪裡呀?」筠朵收到花兒的歡喜已不在,變得擔憂起來。
「等到新一季的繡球花開時,爹就回來了。」男人摸了摸她的頭,「要聽娘的話。」
「爹……」筠朵眨了眨眼。
周圍的場景忽然變得很模糊,細微的煙霧從男人的週身浮起,他的身體朝後飄走,越來越快,無論筠朵如何跑都追不上……
「爹……爹!」筠朵忽的從床上坐起來,額頭上佈滿了細汗,她喘了好一會兒,才從那熟悉的夢魘中解脫出來,又是這個夢,每到爹的祭日,她就會作這個夢。
她摸了摸自己還在撲通撲通跳的心口,勻了勻氣,而後扯了扯唇,咧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又是一天吶!」
之後,經她一聲傳喚,宮人們魚貫而入,伺候這位東夷國的七公主梳洗打扮,其中一個宮人托著迭有華麗宮裝的盤子弓身走上前,頭壓得極低,手高高舉起,小心翼翼的說:「公主,這是內務府新趕製出的衣裳。」
今天本是西涼國使者來訪的日子,不知怎的,東夷國君赫連息未特意指了七公主赫連筠朵一同赴宴。
筠朵朝那衣服掃去一眼,立刻扁了嘴,「怎麼是粉色的?」
爆人的頭壓得更低,怯聲道:「是皇上吩咐的……」
筠朵秀眉一擰,抬手便翻了那盤子,「我要穿綠色的!」她不高興的轉過身,拍開給她戴耳環的宮人的手,「皇兄這個大笨蛋,誰要聽他的吩咐?我不管,給我換綠色的來。」她氣鼓鼓的嘟著嘴,嚇得這一屋子的宮人都跪下了。
「奴婢有罪,奴婢該死。」
「妳們該死什麼?」筠朵不耐煩的說。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滿屋子的宮人還是不停的磕頭。
「別磕了,討厭!」筠朵倏地拔了頭上的釵擲出去,「都給我滾出去,我自己會選衣服穿!」筠朵發了一通脾氣,將宮人們都轟了出去。
而後獨自坐在梳妝鏡前,生了一會兒的悶氣,她素來是有起床氣的,尤其是今天,剛剛作了那個夢,心情更是差極,稍微和緩了些後,她自己梳了頭,又去衣櫃裡取了綠色的衣裳來。
利落的穿戴好後,她站在鏡前看了看自己。
帶著些嬰兒肥的小臉兒,白皙粉嫩的皮膚,小巧秀挺的鼻子,彷若朱丹的唇,還有一對月牙兒般天生微彎的眼睛,配上這一系嫩綠色的衣裳,真真像是森林中的妖精一般,靈秀逼人,但是……
她不喜歡,她最最最最討厭綠色了!筠朵啪的一下將銅鏡拍倒,呼吸再度變得有些急促,夢中那種心慌的感覺再度襲上心頭。
繡球花,曾是她最愛的。
曾經有兩個男人說過她穿綠色最好看,一個是爹,一個便是他……
「知道綠繡球的花語是什麼嗎?是希望,就和朵朵一樣。」他曾那樣溫柔的對她說。
「對我來說,朵朵就是希望。」他向來是個笨口拙舌的人,可說起那樣的話來,卻是格外的好聽,歡喜得她都要溺死在那片溫柔中了。
那時候,綠色是她的幸福;而現在,綠色是她的符咒。
她無時無刻不穿著綠色衣裳,只是為了提醒自己的罪和母親的孽。
而她又是那樣膽小,她捨不得現在這樣安逸的生活,也沒勇氣回到那裡,於是她決定要本本分分的當東夷的公主,之所以身著綠色,不過是為了留在東夷的同時還能不忘記父親,就好像這樣時時刻刻的愧疚,就能抵消了以往的一切一樣。
她不會忘了爹,無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還是東夷的先皇。
至於他……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筠朵搖了搖頭,其實她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她不再喜歡他了,現在她已經有新的喜歡的人了!
筠朵整理了一下表情,甩去那些凌亂的回憶,取了幾支釵插到發間,左右端詳了自己一下後,方喚了宮人進來,取了公主專用的朝珠戴上。
離開寢宮時,已有轎子候在外面。
筠朵甩開宮人攙扶的手,提著裙襬小跑到轎子邊,抬腿就要爬上去,這時候,一雙大手不知從哪探出來,穩穩的扶住她,消去她的衝勢,穩妥的將她扶上去。
筠朵一驚,回神過來後發現自己已經坐上了轎子,她轉了轉眼珠兒,探出頭來看了看那人……噢,是個太監呀。
那人身材高大,身著深藍色的宮衣,以宮冠束著發,面容很陌生,筠朵狐疑的打量了他一下,而後倏地將他的手抓住。
男人手一僵。
筠朵扒開他的手,只見他五指修長,指腹帶著薄繭,而在他右手的中指指甲裡,有一點黑色,應是幼時夾了手落下的痕跡,瞧見那黑點,筠朵立刻恍然的笑,「啊,是你呀!」她親切的晃了晃男人的手,眼睛笑瞇了起來,「好久不見吶。」
將近五年了吧……這個男人總是出現在她身邊。
他當過太醫、當過御廚、當過侍衛,也當過大臣,她向來是敏銳的,早就識破了這個總是在她周圍打轉的男人,但經過觀察,他非但對自己沒有惡意,還百般保護。
況且筠朵一向是個離經叛道又好奇心強烈的人,對於這個神通廣大,能在宮中混得如魚得水的男人,她真是好奇的要死啊!
「你這次……」筠朵兩眼發亮。
「公主,宮宴的時辰到了。」男人低頭,拂開了她的手,他的聲音還是跟原來一樣,醇厚中帶著些沙啞。
筠朵先是不悅的擰眉,而後又左右打量了一下……噢噢,明白了,他這是怕別人發現呢,她理解的點了點頭,旋即乖乖的坐回到轎子中。
而後對著男人招了招手,裝模作樣道:「你,站到轎子旁邊來,本公主有話要問。」宮人抬起玉輦,男人不語,緩步走到轎子邊隨行。
「是榮哥兒吧?」筠朵很小聲的問,不知何時起,她就這樣喚他了。
「叫小榮子就行。」花榮裡緩聲道,就算是承認自己的身份。
「我就知道是你。」筠朵笑了笑,坐正了身子,擺弄衣服上的流蘇,「要待多久?」
「不知道。」花榮裡頭也不抬,步履穩健。
約莫過了半刻鐘,筠朵被抬到了瓊玉台,遠遠的就聽到了從裡面傳出的絲竹管弦之聲,花榮裡跟著隨侍的隊伍候在了瓊玉台外。
六月的天氣,日頭正大,一幫內侍都躲在了樹蔭下,花榮裡攏著手站在了隊伍的最後,當一行人都被曬得昏昏欲睡時,他卻是目不轉睛的盯著瓊玉台的方向看,就怕筠朵早出來一刻自己會錯過。
這些年來,這樣默默的等著她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從最開始被她漠視,到被注意、被識破,再到如今的和平相處,還真是過了好久了……
花榮裡看了看自己手指上的那一點黑斑,薄唇不自覺的揚起了個微小的弧度,「朵朵。」
妳離開了不要緊,我一直追著妳就好,海角天涯,妳都是我的希望。
***
爆宴上的氣氛有些古怪,但筠朵又說不上怪在哪裡。
西涼的使者是個老頭子,看起來很沒精神,半死不活的看著歌舞,而息未倒是健談,一直跟他找話說,而且還句句不離他這個「妹妹」。
筠朵聽著有些不自在,但在外國使者面前也不好說什麼,只好一個白眼接著一個白眼的瞥向息未。
爆宴散了後,息未將筠朵叫住。
筠朵滿心不願,但還是扯了笑臉笑嘻嘻的,「什麼事呀,皇兄?」
「怎麼不穿新制的宮裝?」息未擰眉打量她一下。
「我從不穿粉色的。」筠朵撇了撇嘴,有些撒嬌的意思。
「什麼叫不穿粉色,妳根本就是除了綠色,什麼色都不穿。」息未戳穿她。
「怎麼,我丟你的人了嗎?」筠朵嘟嘴,傾身上去扯了扯他的鬍子,「依我看,倒是皇兄蓄了鬍子後,丑多了呢!」迅速的伸手一拽,她足尖一點,退著飛出去老遠。
息未摸了摸自己唇上與下巴上的鬍子,若有所思起來。
筠朵說的沒錯,他變了,也老了。
他身邊的人都一個一個的離開了,先是完顏,之後又是齊碩。
年少傲慢的時候已過,自己年過三十,也忍不住開始反思,或許一直以來,錯的都是自己?可是為什麼呢,他只是很喜歡看熱鬧而已啊。
息未抬眼,看了看那跑走的倩影,輕輕的歎了口氣,但這次對於筠朵的決定,他是真的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希望不會又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筠朵沒注意到赫連息未的目光,一路跑到瓊玉台外。
這時抬轎的內侍早已接到傳召,整齊的候在朱紅色的大門外,筠朵踮著腳,眼珠兒轉了一圈,看到花榮裡的身影後,便噌噌噌的跑了過去。
一直在凝視筠朵的花榮裡卻在她靠近後,輕輕的移開了目光,然後跟著其它內侍一起下跪行禮,「公主萬福。」
「免禮吧。」筠朵招了招手,「小榮子。」
「在。」花榮裡起身,走過去將她扶上了轎子。
「天氣這麼熱,你就一直在外面曬著呀?」筠朵坐上轎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不,一直在樹下。」花榮裡頓了頓,從袖口裡摸出了一片樹葉,遞上去。
「什麼東西?」筠朵咕噥著接過來,而後笑開,那是一張由樹葉剪成的小象。
「榮哥手拙。」花榮裡始終看著別處,沉聲說。
「這還叫拙呀?好看著呢。」筠朵偷偷的把小象湊到自己臉邊,「你瞧,多像。」
花榮裡的臉有些發紅,抿了抿唇,算是笑了。
筠朵歡喜的拿著小象比來比去,不斷感慨著,怎麼會有一個男人有這樣巧的手。
回到寢宮後,花榮裡理所當然的跟了進去,筠朵不知道他又是用了什麼辦法,能神不知鬼不覺的當她暢春宮的首領太監。
筠朵沒問,因為他知道花榮裡什麼都不會說,不過有點神秘感有什麼不好呢?他總是帶著面具面對自己,兩人隔著這一層薄薄的人皮面具,反而可以敞開心扉,就好像把所有的心事都吐露給一個陌生人,他不知道你是誰,也就不會洩露出去。
筠朵一回寢宮,就發現了花榮裡帶給她的小零嘴兒,以往幾次也是這樣,他每每再度出現時,總會從宮外帶回來些好玩的或好吃的,也正是因為這,徹底打消了饞嘴的筠朵對他的敵意與戒備。
與往常一樣,筠朵歡喜的打開花榮裡帶給她的包袱,將每一樣都逐個摸一遍,新鮮極了。
「這個是空竹,我認識!」筠朵拿起一個,炫耀著。
「嗯。」花榮裡點頭,抬手抹去她吃糖葫蘆留下的糖汁。
「呀呀,還有陀螺呢!你怎麼知道上回送我的壞掉了?」
筠朵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翻騰著包袱裡的東西,感覺嘴巴黏了後,就索性湊過去在花榮裡的袖子上蹭蹭,而後繼續翻騰,把包袱裡的東西都玩一遍。
最後當她看到墊在包袱下的藍皮書時,眸子更是一亮,連糖葫蘆都扔了,「這是什麼?武功秘笈嗎?」
「輕功而已。」花榮裡眼疾手快的接住她扔掉的糖葫蘆。
「又是輕功呀,我的輕功已經很好了。」筠朵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