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風微微一笑,換他揮手一招,頓時,四周又無中生有地冒出十二條人影,水漾兒又是一陣目瞪口呆,再退兩步。
「耶耶耶,他們又是誰?」
「奪魂谷十二煞,專責保護少爺的。」上官風解釋。「那回二夫人出谷,他們也跟著來了,之後便奉二夫人之命,留下來暗中保護少爺。」
藺殤羽神色陰沉,但沒吭聲,想來是二夫人的交代,他拒絕不了。
也幸好,他們是奉命在暗中保護——躲起來不見人影的,不會在藺殤羽面前晃來晃去礙眼,不然十二個人……
呃,好像真的太多了一點!
「喔……」水漾兒以袖掩唇,竊笑。「那就……沒事了。」
藺殤羽又是一哼。「你們幾個,去幫忙!」
「是,少爺。」十六個人齊齊躬身領命。
「慢著!」水漾兒驟然大喊一聲,那十六個人立刻乖乖的把自己打樁定住了,眼泛笑意地望著她,靜靜地等候她下一步「命令」。「喂,喂,藺公子,我是說要你幫忙,又不是他們!」
藺殤羽唇角傲然一撇。「我從不做那種事。」
從不做「那種事」?
好吧.「說故事」時間又到了!
「藺公子,跟你講喔,我小時候,一年到頭,全家人總是忙得連睡覺時間都不夠,可是呢,一到了過年時節……」
一刻鐘後,「從不做那種事」的某公子,默默的拎著掃把開始掃地……
新年,是一整年裡最大的節日,童年時期日思夜盼的就是過新年,最窮困的人家,這時也要盡最大的力量把年過好,一踏進臘月門裡,家家戶戶就開始為過新年籌備了。
過個好年,也是象徵著全年的吉祥。
不過,要說到熱鬧,高潮應該是在元宵,初八點燈,集市上的焰火就開始熱火潮天的爆開來,蠟燭攤遍地皆是,還有各色各樣吃喝玩樂的攤子。
夕陽甫西沉,各村鎮便鑼鼓喧天地開始歡度元宵,家家戶戶門上懸掛燈籠,孩子們也人手各一隻小花燈,照得沿街通明,宛如群星墜地,還有燈樓、燈籠、猜燈謎、秧歌戲、燈官、牽鉤和雜耍,吸引得人山人海,擁擠不堪。
尤其是放煙火時,更是惹得大人小孩都歡笑喧嚷成一片。
「快,快,我們到鎮外山坡上去看!」
水漾兒也提著花燈,那是藺殤羽給她做的,十分精緻典雅的六角宮燈,三面山水、三面詩,她識字,但不懂詩,不過那山水畫得可真是純淨悠遠、含蓄委婉,花燈交到她手上那一刻,她就決定要保存一輩子了。
「為什麼?」
腳步一頓,旋又繼續往前,水漾兒一手提花燈,一手拉著藺殤羽。
「我家很窮,買不起花燈,可我爹還是會花幾文錢去買紙來自個兒糊兩隻簡陋的燈籠。然後帶哥哥和弟弟出門去逛熱鬧,而我和我娘……」
在山坡上,站定,她轉身,仰起目光,燦爛的火花正好在夜空中爆開。
入冬以來,瑞雪早已飄了不知多少回,大地是一片咬潔的瑩白,望眼眺去淨是纖塵不染的皓銀。
夜是暗黑的,火花是燦爛的,襯著望不見盡頑的銀妝玉碎,真個是美到不行!
「只能像這樣,在家門口,遠遠的、羨慕地眺望,熱鬧的村莊,還有黑夜中的煙火……」
她在看煙火,他卻在看她,幽邃的瞳眸深處,幾分古怪的神韻。
「往後過元宵,我都會幫你做花燈。」話說得很慢,蘊含著一種十分耐人尋味的意味。
「咦?」水漾兒訝異地拉回目光,看看花燈,再看回他,笑著搖搖頭,「不用了!不用了!」然後寶貝兮兮的提近燈籠。「這只花燈我好喜歡喔,我要保存一輩子、用一輩子!」
「……」
「話說回來,你怎會做花燈的呢?」
「在奪魂谷,花燈都要自個兒做。」
「耶,原來你也有過提花燈的時候喔!」
「我做給二娘的。」
「那你自個兒呢?」
「沒有。」
這個人,好像真的沒有童年!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好在哪裡?」
「廢話,不必跟人家人擠人嘛,也不會看到想要的東西卻買不起……」
聽到這裡,藺殤羽突然翻腕拿出一小封紙包,放到她手上,她狐疑地打開來,怔住,下一刻,澄澈的明眸中水光湧現,良久、良久……
「焦糖渣兒……」她顫著嗓音抹現笑靨,回憶彷彿夢幻般掠過眼前,溫暖在心頭震盪。「謝謝,我……好久沒吃了呢!即使……即使現在我自己也買得起了,可我自己從來沒買過,因為,我總覺得……總覺得那應該是娘買給我的,所以,我一直在等……在等娘再買給我,雖然……雖然我永遠都等不到了……」
梗住,遮掩似的,她慌忙拿起一小片糖渣兒放入口中,一滴清淚卻也悄然滾落粉頰。
「嗯嗯,跟我記憶中一樣的甜呢!」強裝無事似的遞出一小片。「要吃嗎?」
靜了一會兒,藺殤羽沒動靜,水漾兒以為他不吃這種小孩子吃的玩意兒,正想收回來,他卻動了。
君子動口不動手。
某公子果然是有學問的,只見他兩手依然負在身後,徐徐俯下頭來,竟是先覆唇貼上她的臉頰吻去那滴清淚,她瞬間石化——包括腦細胞,只那兩粒眸子瞪得比燈籠還大,呆呆看著他繼續往下,就她的手指吃下那片糖——瀑熱的舌頭還「很不小心」的舔過她的手指頭,緩慢的咀嚼兩下,嚥下。
「鹹的。」他用下巴指指她的臉,再指指她手上那包星星糖。「甜的。」
「……」
寂靜。
他的話,聽不見。
鞭炮響,聽不見。
遠處人聲,聽不見。
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飄飄然地,一片不知從哪裡飄來的雪花落在某尊石膏像的臉頰上,石膏像這才猛然從石化現象中回復過來,好像剛從夢裡驚醒似的,捂著臉頰做出慢了好幾百步的反應——狠狠的倒抽一口涼氣,驚退好幾步,燈籠落在一旁,一下子就燃了起來,就跟她的臉一樣,火燙火燙的。
「你你你……」你怎麼舔我的臉?「我我我……」我又不是糖!
「上官風說的,倘若我碰你,你生氣了,就是你不喜歡我;」說這種話,藺殤羽的表情居然還是陰陰冷冷的,語氣依舊寒瑟,丹鳳眼微微瞇著。「但若是我碰了你,你臉紅了,就是……」
「閉嘴!」
黑漆漆的夜空中又爆出一澎澎火花,璀璨輝煌,卻鮮艷不過水漾兒那一臉的赤紅,火辣辣的沒邊兒了。
沒有!
沒有!
她才沒有喜歡他呢,她只是……只是……心動而已……
對,心動而已!
努力定下心神,她又想跟他「講理」了,結結巴巴的,「我……我跟你講,你不能……不能這樣隨隨便便就……啊!」還沒講完,眼角餘光掠過,驟然一聲痛惜的尖叫,水漾兒猛一下蹲下身去,撫著那早已燒成一堆渣渣的燈籠,臉上的紅全數集中到眼眶上去了,「我……我的燈籠……」要哭了,要哭了……
說要保存一輩子的說,結果連一天壽命都也撐不住。
「我再給你做一個。」
「……一模一樣的喔!」
「嗯。」
於是,水漾兒抽抽鼻子,好不捨的拾起殘餘的碎片,又抽了一下鼻子,再放下去,扒起冰雪覆蓋上去,為短命夭折的燈籠起了一座小小的墳,默哀片刻。
而後,她決定忽略剛剛那一小段意外插曲,因為她委實不知道應該如伺處理那種狀況——師父又沒教過,猜想某公子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很變態的想嘗嘗眼淚的滋味,想吃糖又不願親手拿糖渣兒——拿了手會黏,所以才直接就她的手吃糖。
他只是懶,對,只是懶!
想到這裡,她「安心」了,很鴕鳥的認定這位公子太任性,總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絲毫不顧慮別人,以後得找時間好好「教教」他。
然後,他們繼續觀賞煙火,一邊吃焦糖渣兒。
謹遵師父教導,為人要公平,水漾兒自己先來一片,然後就很順手的又伸長手遞出去一片。
而藺殤羽依舊很「君子」的「動口不動手」……
「你真的很懶耶!」
「……」
事實證明,任性的小孩子是不能縱容的。
十天後,十七落燈那天,某公子已經「懶」到直接從二度石化的石膏像嘴裡咬去焦糖渣兒了。
他「懶」得再勞動他的腰彎下來吃她手裡的東西,低低頭就可以吃到比較快。
而且他還吃得一副吃焦糖渣兒就是得這樣吃的樣子,冷冷的眼,陰陰的神情,還給她一句評語:
「太甜了。」
「……」
某公子果然十分擅於讓人家奪魂,奪魂公子之名當之無愧。
「不准你再從我嘴裡吃東西……不對,不准你的嘴再碰到我的臉了!」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他竟敢問她為什麼?
「我們又不是夫妻!」水漾兒氣呼呼地道。
「你可以嫁給我。」
「我……我才不要!」
「你遲疑了,上官風說……」
「不准說!」
下次再讓她看見上官風,她會直接終結掉那傢伙!
好,她決定了,她要把這傢伙趕走了,欠他的人情,等他想到了再來跟她要,不然就欠一輩子吧!
反正他不在乎,那她也不用太在乎。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趕人,奪魂谷就來了封信要藺殤羽回去,而且是奪魂谷主直接劈過來的「命令」。
藺殤羽瞇眼盯住信紙,神色陰寒到一個不行,好半天後,他才徐徐放下信紙,目光移向水漾兒,後者心頭頓時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不由自主的退後兩步,戒備的回瞪過去,甚至還擺出一個防衛的姿勢。
「幹嘛?」
「你欠我人情。」
「你要我還你了?」
「嗯。」
「怎麼還?」
「陪我回奪魂谷一趟。」
果然沒好事!
水漾兒暗暗呻吟。「可不可以換別的事?」
「你說過,只要你能力所及,任何事都可以。」
「可是……」
「小師妹,」俞鎮宇用力按住她肩頭。「別忘了師父的教導!」該還的債就盡快還,許下的諾言也不允許後悔。
水漾兒張嘴呆了片刻,終於超不甘心的抽了抽鼻子。
「好嘛,去就去嘛!」
唉,自作孽不可活啊,當初她為什麼要那樣說呢?
「你說什麼?」
「九……」半跪在地上的小嘍囉心驚膽跳,努力縮著脖子,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隻小蚊子飛走。「九刺客全體覆滅!」
安靜。
絕對的安靜。
沒有人敢抬頭看,連抗蛇和黃畸癩都不敢,各個都噤若寒蟬地默默承受自古媚那方向傳來的森厲之氣。
他們可以猜想得到,古媚的火山岩漿將會爆得如何驚天動地。
然而,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古媚並沒有爆發出來,反而很冷靜的說了一句眾人一致贊同的話。
「我想,我們最好避開一陣子。」
這就對了!
眾人各自暗暗鬆了一大口氣,好感動、好欣慰,幸好幫主的腦袋沒有真的被餿水泡爛了。
「可是……」
不要啊!
眾人在心裡驚恐的慘叫。
「暗地裡,我們還是得……」
嗚嗚嗚,幫主的腦袋果然被餿水泡爛了!
水漾兒終於明白為什麼沒有人找得著奪魂谷了。
望著眼前那一座小山一樣的大岩石卡著沉悶的聲響緩緩移開來,那真叫一個宏偉壯觀,水漾兒看得目瞪口呆,啞然無聲。
奪魂谷就隱蔽在一串綿延無盡頭的深山裡頭,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座小山一樣的大岩石,而且還是從裡頭操控的,就算親眼看到了還是令人難以置信,更何況是猜想,難怪沒人找得著奪魂谷。
進入山洞裡頭後,點著火把步行大約兩刻鐘之後才豁然開朗,眼前果真是一座山谷,而這座山谷起碼有兩三座京城那麼大,綿延一整片比京城還廣大的建築物、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聽說這座山谷可以通向另兩座山谷,一座裡頭是他們的莊稼地,另一座裡頭不但有瀑布,還有一汪深水湖,魚蝦極為豐富。
難怪他們能夠自給自足。
奪魂谷主的住處並不在主谷內,而是在瀑布旁,一座樸實的莊園裡,幾處錯落的大小院子,分別為谷主、少谷主和二夫人的居處,還有主事的大屋。
此刻,主事的大屋內,水漾兒正怔愣地打量藺殤羽的父親,奪魂谷主。
藺殤羽很像他的父親,不僅五官像,表情、氣質,連說話的調調兒都像得很,同樣俊美、同樣陰邪,也同樣的冷峻。
就是這個人,在藺殤羽心中刻劃下難以磨滅的創傷,就像她爹一樣。
「你總算肯回來了!」奪魂谷主冰冷地道。
藺殤羽抿唇不語,好像沒聽到似的,二夫人在一旁不敢插嘴,只能乾著急。
水漾兒困惑的目光一一掃過屋內所有人,好幾個年齡不一的男人,還有幾位二十上下的少女,搞不太清楚狀況。
藺殤羽到底要她跟來幹什麼呢?
「你都二十七歲了,該成親了。」奪魂谷主又說。
藺殤羽還是不吭聲。
「那幾個……」奪魂谷主的下巴往那幾位少女努一下。「自己挑一個吧!」
「不!」藺殤羽終於吐出了一個字。
「好大的膽子,竟敢跟我說不!」奪魂谷主憤怒的拍了一下太師椅扶手。「我要你挑就挑!」
「不!」同樣的一個字,如上顯而易見的輕蔑意味。
「你……」奪魂谷主猛然起身,大有「你再敢說一個不字,我就讓你躺在地上成一個不字」的態勢。
「老爺!老爺!」二夫人見勢不對,慌忙幾步上前來,橫身擋在怒目相瞪的兩父子之間。「別這麼急嘛,羽兒才剛回來,也得先讓他歇口氣呀,這事過兩天再說吧,老爺!」
奪魂谷主恨恨咬牙,「這畜生就是被你寵壞的!」話落,轉身離去了。
二夫人暗暗鬆了口氣,回過身來,憐愛的摸摸藺殤羽的頭。
「羽兒,先回你院子裡去梳洗一下吧!至於水姑娘……」她朝水漾兒投去一個親切的笑。「跟我到我院子裡去,先休息休息,嗯?」
說是休息,其實也不過就是洗把臉,吃個點心喝杯茶,真要水漾兒睡覺,大白天的,誰睡得著啊!
她想的是,先把問題搞清楚再說。
「二夫人,你知道藺公子叫上我一起來,究竟是要幹嘛嗎?」她開門見山的直問。
「這……」二夫人遲疑一下。「羽兒都,呃,沒跟你求過親嗎?」
刷的一下,水漾兒的臉馬上就紅通通的了,「有啊,可是我拒絕了。」她故作鎮定的回道。
「為什麼?你討厭他嗎?」
「不……不討厭啊!」
「不喜歡他?」
「呃……」
「不是不喜歡,那就是喜歡羅?」
「……」
二夫人步步緊逼,水漾兒的臉龐也愈來愈熱,簡直就像是有火在燒一樣,想隨便回一句什麼,甚至想像拒絕藺殤羽一樣的對二夫人否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二夫人那樣希冀又急切的表情,她就否認不出口了。
當然,二夫人是女人,自然能瞭解女人家的心理,水漾兒不否認,也就是承認了,她欣恩的拍拍水漾兒的手。
「那麼,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拒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