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鳳樓知道,她的眼眶一定熱了,喉嚨緊得發疼,儘管作為幻術站在司徒爍眼前的她,不肯露出任何破綻。
「我,算是替她完成這個心願。」自回憶中抽回心神的司徒爍,眼神和表情總是深沉得讓人難以看透,單鳳樓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一回。
跟下場堪憐的單鷹帆或辛別月相比,她不只比他們幸運,而且她和司徒爍相處的時間也更長。她該不該因此相信,司徒爍心裡真的還有一點點念舊和惜情?
「我不想害他。反正我也活不久,何必拘泥於有沒有成過親?」而且司徒爍到底把辛家兄弟當什麼了?先是睜隻眼閉只眼地讓黑若澤把辛別月變成她的臀奴,現在又把辛守辰賞給她。她可不想像黑若澤那可悲又可憎的女人一樣!
「你在他身邊,才能更周密的保護他,就算是私下查案,過程也是危機重重吧。」
「如果你不要老是把他扯進危險和陰謀之中,他根本不會有事。」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關於這點,我不得不感歎,滿朝文武,恐怕只有他能真正做到。」
單鳳樓不知道該替辛守辰高興,或是替他捏把冷汗。她很高興司徒爍跟她一樣明白那傻子的優點,但是那也正是她擔心的。
「戰爭結束了,百廢待興,這個國家正需要有能力又公正無私的人為百姓出力,不是嗎?你怎麼能說我將他扯進危機之中呢?」
「……」她為什麼有被他將了一軍的感覺?
「我可以把他給你,小黛。」他喚著那個只育家人才會這麼喊她的小名。
把辛守辰給她?呵!還真是誘人的獎賞,哪怕那顯得多麼可悲……饒是以幻影現身的單鳳樓,也不得不扶住額頭,不讓司徒爍看清她動搖的眼神。
「只要你保證讓他永遠為我所用……」
他的條件交換,馬上讓單鳳樓清醒過來。他以為她會只顧自己,而把辛守辰推向地獄嗎?太可笑了!
「皇上難道忘了?草民活不過三十,如果當年草民的方法不管用,那麼這一兩年也差不多該去見閻王了。就算有用,頂多再活個十來年,又怎麼能替您保證所謂的『永遠』呢?」
在這座花園裡,司徒爍允許她不以敬稱喊他,但是那又如何?他始終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指責她的頂撞,還要把為他賣命的男人像奴僕一樣打賞給她,她那句「皇上」已經表明了她的拒絕。
小黛已經不在了,沒有家人的小黛,跟逝去的時光一起消失了。他別以為他當年騙了親妹妹背叛自己丈夫、背叛炎武的那些噁心招數,那些虛假的親情攻勢和似乎沒有破綻的借口,在她身上也會管用!
「小黛,」司徒爍沒有生氣,反而搖頭歎道:「你是將死之人又如何?重要的是在你剩下的生命中能做什麼。辛守辰可不是我不把任務交給他,他就會讓自己得過且過的人,你也明白吧?他需要你在他背後守護他,不管多少年。我答應你,只要你在這幾年協助他替我做事,我定保他這輩子平平安安,朝野上下誰也動他不得。」
天子開了金口,至少無論如何,他是不至於掉腦袋的吧?
終究她也活不久,等她過世了,辛守辰還是能得到婚姻的自由,也換到一世平安的保障,對如今的單鳳樓來說,這世上,有什麼獎賞比這更誘人?
她猜的沒錯,司徒爍沒殺她,一部分是因為辛守辰背後不能孤立無援,而他的獎賞,為的是不讓辛守辰步入兄長後塵,讓他再失去一員大將。
單鳳樓就這樣沉默而怔忡著,許久許久,連司徒爍離開了也沒察覺……
霜降才過,楓葉未紅透,但城郊已是一片耀眼的金黃。
難得天晴,想出門走走,也被雲雀擋著,說是外頭風大,除非她肯帶上「足夠」伺候她的人手,才讓她出門。
所謂「足夠」伺候她的人,最起碼要有四名抬轎的,外加一名大夫,一名在轎子裡隨時照看她的女侍,再加上至少兩名能夠打雜兼保鏢的護院,雖然憑她的咒法,根本不怕過上宵小,可是雲雀很堅持,說施咒對付宵小簡直浪費元氣。這般加起來至少七、八個人……光想她就頭疼,跟待在家裡有什麼不同?
她只好故技重施,為了不讓雲雀發現,沒敢帶上式神,又「出竅」去了。
這幾日精神較好,跑出去晃晃應該不至於礙事吧?
城郊西北,越過一個小山頭,在梨江河畔不遠處的楓林外,是她的「老地方」。這裡沒有驛道,除非是獵戶,否則往來商旅不太會路經此處,入秋過後此地景色絕美,因為梨江過了氾濫的時節,一江秋水如鏡,倒映著湛藍蒼穹,也倒映著楓紅與杏黃。
偶爾一株姿態仍舊蒼勁的枯樹,嶙岣地突出水面,引來自鷺暫棲。
單鳳樓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多此一舉地帶了茶具,有些失笑。本來她想親自來,那麼帶上茶具也是理所當然,至於以前,她和辛守辰偶爾偕行出遊,她會為他沏壺茶。狼城也有喝茶的習慣,但作用與煮法不同,茶種也不一樣,他本身不太講究,以前就嗜喝濃茶好提神,想不到後來倒是被她養刁了。
是司徒爍的提議讓她心神不寧,又或者她越來越多愁善感了?最近不管做什麼總會想到那一一愣子。想想她也不知道自己還剩多少時間,而那傢伙遲早要成家,也許因為這樣,她越來越常覺得若有所失吧。
既然茶具都帶來了,白白帶回去感覺像個笨蛋,就當養茶壺吧。這塊老地方有她當初讓式神從河道上和山上運來的,大小和形狀正好可作為桌椅的石塊和半截樹幹,她念了一串清風咒,一道風掃過來,桌面和椅面就乾淨了,她擺上茶具。
沒帶著式神,連取水都不方便。她只好折了片楓葉,以兩指夾住,抵在唇間,低吟咒語,再彈開葉片時,一個少女模樣的丫頭憑空翻個跟鬥出現了。
那是木靈的一部分,她借來幫忙取水,和式神不同的是只能「借」用極短暫的時間,大概剛好夠她煮完茶吧。有時候如果木靈有要求,她幫忙完成,木靈會給予不錯的回報。
木靈比地靈聰明多了,不用提醒就知道這附近哪裡的泉水最甘美。
以幻影的形式遊走人間,已經十多年了,雖然那種方式讓她擺脫時空限制,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她的肉體也彷彿成功鑽過歲月的之間,可她付出的代價卻是——她幾乎遺忘了真正沐浴在陽光和小雨中是什麼感受,清風拂面而過又是什麼滋味;她飲美酒,品佳餚,都是做做樣子,「凝神咒」製造了這個世人眼裡的「她」,她看得到,聽得到,感覺得到,但那比較像是「知道」自己感應到了什麼,而非真正的「感受」。
更不用說坐在山林野地裡品茗,多麼風趣雅致的一件事,在她做起來卻顯得有點可笑。
以蒔她覺得無所謂,失去唯一的親人,活著也如同行屍走肉。
可如今不知道為什麼,她看著陽光穿透樹梢,看著河面倒映蒼穹,看著漫野金黃,而坐在這美景當中的她,卻連過客也不是。
茶葉慢慢舒展開來,她將第一泡茶倒在新壺裡,木靈顯得有點開心,茉莉和清茶的香氣似乎取悅了它,但滾燙的水對樹木本身不好,於是她倒了杯茶,擺在靠近楓樹林方向的桌上。
一片楓葉果然翩翩地落了下來,精緻可愛的朱標色躺在盛了通透碧玉的白瓷杯前,那讓單鳳樓怔忡著,莫名的感傷又襲上心頭。
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這野地泡茶,陽光與風對她而言只是樹林間陰影的飄移,茶的香氣,茶的甘甜,似乎都只是記憶裡的一部分,比徒具形式的儀式更沒有意義。還有比這更落寞的嗎?她苦笑,再給火堆填上炭。
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卻打斷她的沉思,她沒打算閃避,只希望對方是正巧路過,她現在懶得應付陌生人。
「你果然在這裡。」
清朗低沉的嗓音讓她手一顫,差點打翻杯子。單鳳樓看向來人,有些訝異,但因為他出現在她正覺感傷寂寞之時,好像回應了她的想念一般,因此更多的是怔忡與飄忽。
想念?這個詞用在他和她之間,明明是事實,卻讓她有點狼狽和膽怯。
「怎麼來了?」
辛守辰在他的老位置坐下,泰蘭替他把馬拴在樹林外,然後盡責地守在來時路。
「我去找你,門役說你出門了。」
「……」她交代過,任何來客找,都推說她不在,但只有辛守辰例外,只要他來訪,定要讓她知道。府裡上下全知道任何事都瞞不住她,不可能陽奉陰違……
所以,雲雀應該已經發現她偷跑出來,她回去可有得受了,唉。
「一個人喝茶,怎麼不找我?」
「你明天出發,我想應該很多雜事要辦。」她擋下了辛守辰要取那杯她擱著的茶,「這茶是給木靈的,冷掉了,我給你重新沏上。」
他想單鳳樓說的木靈,應該不是一旁那膚色和髮色奇異、睜著一對茶色大眼好奇地打量著他的少女。他知道他擅長咒法,所謂木靈八成是那種他最好別知道也別認識的東西,也習以為常了,並沒有表示什麼。
沏茶需要感應茶溫,聞辨茶香,但她已經學會靠經驗判斷。有人捧場果然比一個人對著風景表演有意思多了,前一刻的抑鬱感傷彷彿是上輩子的事。
「就是明天要出發,所以來找你聊聊。」
單鳳樓斂住笑,想了想,「你預計這次會去多久?」
「原本我認為十天內應該能給聖上一個答案,不過既有人蓄意阻止,加上我是私下前往,需要顧忌的也多了,也許半個月以上跑不掉。」這還是案情沒有節外生枝的保守估計。
單鳳樓倒不怕他去得太久或太遠,反正距離對她而言一向不是問題,只是今天出門前根本沒想到會遇見他,便道:「你明天離城前,能再來見我嗎?」
「我打算清晨出發,如果你方便,當然行。」
單鳳樓突然想到她從辛別月那兒「接收」的影武衛。辛別月和她做了「血契」,妖蠱術的黑色騰蛇圖騰確實出現在她的手臂上,但她卻無法完全控制影武衛,兩年前的東海蟒城之役,她完全是歪打正著,為了支使他們前往蟒城救援,她讓式神化作辛別月的模樣指揮餘下的影武衛—蟒城之役結束後,她才知道,辛別月在月狼皇后墓穴中啟動了寒冰陣,被困在千年寒冰之中生死未卜,而她對影武衛的控制其實並不完全。
究竟是哪個環節有問題?她實在沒有太多頭緒,畢竟她不是以「肉身」和辛別月訂下血契,也許真的會出差錯,而辛別月並不是被任何人所殺,所以暫且不用擔心影武衛被其他人所利用。
但是派一名影武衛擔任辛守辰的保鏢,應該還不至於做不到。何況還有辛別月舊日的部下,目前雖然都隱居在凜霜城,但是如果她今晚能將消息送達的話,他們派人即刻從凜霜城出發,甚至可以比辛守辰更早抵達梟城,這些昔日狼城的精銳高手必會盡全力保護他們的二少爺。
當然,辛守辰本身武功不弱,但是……噯,就當她愛操心罷!這傻瓜過去連有人想殺他,他都毫無所覺了,多派個人看著他比較保險。
「那就祝你,一切順利。」她舉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