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身體已沉睡多年的她,要安全解除恆夢咒並離開寒冰床,是需要天時與人和的配合,至少得在盛暑,氣場至陽,並且有醫術高明的大夫幫助,讓她的身體慢慢適應甦醒後的不適。但當年被龍火吞噬的原海茉可等不到那時候,所以她什麼也沒說,反正她都活不久了,又何必說出來讓一心想救愛妻的師弟自責?命運當真操之在己嗎?呵呵,她真心希望,辛守辰能永遠這麼相信,那代表他堅定的意志能讓他度過一生的難關,不會遇到兩難的抉擇,而且永遠不會有遺憾。
離開寒冰床並解除恆夢咒後,她的身體繼續緩慢地成長。因為兒時飽受欺凌,直到遇見自在後,才被像人一樣地養大,所以她的模樣一直比同年的孩子小,現在的模樣雖然像個少女,可膚色像死一般蒼白,如果不是吟雪閣內的姐妹們在她迎回「身體」後悉心照料,再加上聘請了名醫調養,黑髮與肌膚漸漸回復一點光澤,否則原來的模樣簡直像死屍。
她體內的寒氣,是再多的湯藥與溫暖也驅趕不了的。
「要不要吃點東西?你整個晚上都沒吃飯呢。」開口的人是全帝都都以為已嫁作豪門婦的吟雪閣上一位花魁,雲雀。
不說藝妓的生涯跟女人的青春同樣短暫,她原本就只想專心研習醫術。她的父親是華丹陽的首席御醫,司徒爍復國,連跟政治最無牽扯的太醫院也被肅整了,她淪為官妓,是單鳳樓把她挑來培養為花魁,說是要替她賺錢。
她向來告訴姐妹們,收留她們,只是想利用她們賺錢。
要她說句貼心的話,大概就像要她的命吧。利用她們賺錢?試問哪家的鴨娘這麼慷慨好說話?一有世家子弟仗勢欺負閣裡的姑娘,她馬上想法子討回公道——順道狠狠撈一頓油水是一定要的。姐妹們正事不做,開開心心會情郎或貪玩,她也只是警告要扣錢,但每個月發下來的薪餉卻不見少過。
是有不知好歹的丫頭這麼吃定了她,可閣裡幾個年紀較大的姐妹就沒那麼好說話了。大家淪落風塵都是逼不得已,在吟雪閣雖然不要你賣皮肉錢,可大家也是要吃飯的,怎麼把男人安撫得服服貼貼的媚術,怎麼讓自己越來越有魅力,怎麼舌粲蓮花討客人開心,都是剛進吟雪閣就得開始日夜不停學習的。有咒術天分的學咒術,沒咒術天分的也要學醫術,有些姐妹甚至還和客人偷學做生意的本事,也有老練一點的姐妹直接教大夥兒房中術,大家共同把吟雪閣經營好,才能保住每個人的生路。
單鳳樓在雲雀的攙扶下,看著一桌子的菜,都是剛送上來的,可見連廚房裡也沒休息。
「你們都下去休息吧,我沒事。」
「我看著你吃完才走。」
「你明天不是要幫我上鶴城取藥嗎?」見雲雀無語,她又道:「去睡吧,睡飽了才好上路,我難不成還會虧待自己?」
明天一早就得出發,雖然累了點,她倒不至於那麼嬌弱,但是心知單鳳樓其實是愛面子不想在人前示弱,只好道:「你要吃完啊,我明旱問廚房你吃完沒,沒吃完你就慘了。」
雲雀撂下警告,留了兩個丫頭在門外守著,才離開。
單鳳樓有些無語。這妮子真是越來越大膽了,竟敢警告她。
人都走了,她一個人坐在偌大的桌前,看著一桌子滿滿的、豐盛的菜色,卻沒了胃口。
想起方才在辛守辰書房裡的點點滴滴,又忍不住嘴角噙笑,回過神來望著只有她一個人的餐桌,心裡頓時有些落寞。
她真希望有一天,能夠和他真正吃一頓飯,喝一杯茶,而他盈滿真誠微笑的眼裡,看見的是真正的她。
單鳳樓轉頭看向一旁的大銅鏡裡,自己那副虛弱蒼白的模樣,忍不住嘲諷地笑了。
真正的她只是個身子破敗的藥罐子,何苦癡心妄想?
想起雲雀的警告,她總算舉起筷子——最近天氣轉涼,她的手又開始容易顫抖了,她知道雲雀原本想留下來餵她,可正是因為這樣,她越發高傲地不肯被當成殘廢一樣的服侍。
「閣主,讓奴婢幫你夾菜可好?」守在門外的丫頭都記得雲雀的吩咐。
「不用了。」單鳳樓有些惱怒地拒絕。
其實這一桌子菜,廚子都細心處理過,她幾乎只要一口一個夾進嘴裡就行了,這讓她更氣自己的沒用。
她已經習慣自己無所不能,怎能容忍突然被打回原形,成了廢物?
這樣的她還妄想和誰同桌吃頓飯?把食物放進嘴裡那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別笑死人了……
對自己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的自嘲,也許是她激發自己努力讓身子復原的方式之一吧。
好半天,她總算把一塊切成小口的柳葉魚肚夾進碗裡。
她想起辛守辰把魚夾給她,臉上憤怒的表情變得柔和,甚至不自覺地,嘴角揚起笑。
她低頭吃了一口魚。跟著她的廚子果然技巧高明,食材處理得極為完美,可那些美味的食物,餵飽了她的肚子,卻餵不飽她的寂寞啊。
自從把寒冰床讓出來,雲雀就警告她最好別再施展凝神咒到處跑,因為她必須讓自己重新適應肉身。而該休息的時間也不能浪費,驅動咒術需要耗費元氣和精神,每浪費一分精神在咒術上,就等於少了一分讓身體康復的元氣。
當然,她盡量做到了,除了和辛守辰見面外。某方面來講,司徒爍革去了她的官職,也讓她不用往龍城跑,得以成天待在家裡養身體。反正她斂財多年有成,躺著吃也不成問題,更不用說吟雪閣的生意依然蒸蒸日上,還有姐妹說乾脆開分店呢……
她不認為司徒爍可能念舊情,如此「貼心」地藉故讓她休養,至少經歷過自在之死,以及華丹陽的輪迴陣後,他的性格越來越扭曲冷血,沒殺她恐怕只是因為怕她下咒,讓他更疲於應付吧?
當然,她合理懷疑,司徒爍饒她一命的原因,是為了辛守辰。
今天也是例外中的例外。雖然沒和辛守辰有約,她仍是以幻術的模樣獨自來到皇陵所在的郊外。
她還帶了茶具和茶葉。
沒有人知道,在鳳城郊外的那座皇陵裡,司徒爍建了座小小的花園,外圍有重兵駐守,任何人不得進入。花園種滿了他死去的妻子最愛的白茉莉,芳香繚繞,白蝶紛飛,多年來即便帝都陷入人人自危的緊繃局勢之中,這座花園卻始終像被一股祥和靜謐的結界所包圍,不曾經歷任何狂風暴雨,陽光永遠是聖潔的白金色,溫暖宜人,偶爾迎來一波小雨,雨絲綿密溫柔,虹霓欣然露臉。
白色石子堆起了一座房舍的模樣,屋後一片片曬藥的竹架,屋前還有一口小小的水井,原本綁著鞦韆的古樹,司徒爍也讓人移來了一株,還有環繞在外圍爬滿朝顏的籬笆,那是單鳳樓記憶裡,她唯一的家。
自在給她和司徒爍的……家。
但她總是無視那座一點人氣也無,不過是仿照某人記憶裡堆砌而成的石頭,直接來到花園中央的小墳塚。
他們真正的家,早就讓戰爭夷為平地了。某人這麼做,真是一點意義也沒有,但至少她很訝異他親手把自在的屍骨撿回來,在他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蓋這座花園。
自在說,她不想當皇后,不願住在大廟裡。他依了。
墳塚邊,白髮的男人已經站了好一會兒了,在單鳳樓出現時,他並沒有說什麼。
這麼多年來,只要在這座花園裡,司徒爍不會穿龍祂,也不自稱「朕」。
單鳳樓靜靜地在石桌上擺好茶具,沏起了茶。她的一手好茶藝是自在教的,而自在也總是得意的說,她的徒弟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自在最喜歡她泡的茉莉茶,每年自在的生辰和忌日,單鳳樓都會來沏上一壺。
革去了她的官之後,司徒爍沒禁止她到這裡來,算是還有一點良心吧?單鳳樓想了想,仍是擺上三個杯子。
就像以前一樣,她黏著自在,硬要擠在自在和司徒爍之間,好像生怕這個被自在救回來的男人會搶定她唯一的親人。自在在她心裡,同時是母親與姐妹,圓滿了她從出生就失去的親情與溫暖,而司徒爍,頂多就是繼父或義兄之類的吧——因為始終就不到像親人那般親熱。
他們「一家人」常常坐在一起喝茶閒聊吃點心,看著遠方阿古拉山的美麗景色,偶爾自在的義父——她和單鷹帆的師父,會帶著單鷹帆,結束他們的冒險和修行,來拜訪順道小住幾日,那時小小的房子就會很熱鬧,單鷹帆和失憶的司徒爍一拍即合,簡直是難兄難弟,但這兩個二百五根本不是她的對手,當這兩個傢伙偷懶或想惡作劇時,她就用咒術整得他們哀哀叫,吵吵鬧鬧的,屋頂都要給掀開了。
那是一段美好得讓人心碎,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家園破碎,可以再重建。一個人徹頭徹尾變成另一個模樣,過去的純良還找得回來嗎?
兩人都沒有先開口,司徒爍默默喝了一口熟悉的茉莉茶。
「宮裡的茉莉和茶葉都是最上等的,但味道總是差了一些。」司徒爍似乎在那一剎那,回到了遙遠的過去,單鳳樓宛如再次見到那個不曾下令血洗天下,也沒有復仇野心,總是記得在日落前回家,免得等著他的妻子擔心的平凡男人。
但也只是一剎那。他轉身,將自在那杯茶倒在她墳前。
她跟他實在沒什麼好說,但單鳳樓惦記著辛守辰被派去查梟城太守命案一事,便道:「守辰有找過你,希望你在朝堂上答應讓他在家休養,好方便他私下前往梟城查案嗎?」
司徒爍把空杯子放回桌上,神情似笑非笑,「你倒是挺關心他的。」
「……」他憑什麼用那種戲譫的眼神取笑她?單鳳樓承認自己有點惱羞成怒,不過她真想回擊他,不要再恩將仇報了,辛家兩兄弟沒欠他,卻都把命抵給了他,夠了!
但她也怕她吼出這些真心話,眼前的男人可能會更加蠻不講理。
想不到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會有必須忍氣吞聲,迂迴地求人的時候。
「我會答應他的請求,不過你不覺得,真正該求我的人,是你嗎?」
「……」單鳳樓看著背向自在墳塚的司徒爍臉上,那副邪氣又冷酷的笑容,她沒有隨他起舞,反而道:「這模樣可別讓自在看見了,好醜。」
他狠狠地瞪著她。
「我有什麼好求的?反正再活也沒多少時日。」她才不上他的當。
「是嗎?你不想嫁人嗎?不想領略男歡女愛的滋味嗎?」
單鳳樓不敢置信地瞪若他,彷彿眼前的司徒爍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噁心又下流的猥瑣流氓,但他卻只是像以前和她鬥嘴時那樣,惡劣又無所謂地道:「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我不跟你計較你的頂撞,而且我還能把辛守辰賞給你。」
單鳳樓愣住了。
「你不心動嗎?」司徒爍彷彿惡魔一般的耳語著,卻又露出慈愛的表情,「記得,自在曾為你縫過嫁裳吧?那時你還佯怒地告訴她,你才不要嫁人,指責她一定是想把你趕出去……」
「你偷聽我們說話?卑鄙!」單鳳樓臉色沒變,神情卻是惱怒的。
「你喊那麼大聲,誰沒聽到?」他哼笑,「記得嗎?她捨不得你穿舊的嫁衣,想做新的給你,等你長大了,有了心上人,她說要牽著你的手,親手把你交給一個能讓你動心,也讓她放心的男人……」說到這兒,始終有些戲譫的司徒爍,眼神也溫柔而感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