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絃 第七章
    鄭氏一向討厭丈夫的小妾們,雖然不會像有的貴婦那樣辣手摧花,打殺丈夫的那些女人,或者害得她們不能生育,鄭氏只是盡量忽視她們的存在。

    但鄭氏對丈夫的庶出子女卻相當盡心,衣食住行都參照嫡子女,也給他們最好的教育,努力教養他們成才,不會放縱他們成為褲跨廢物。

    說起來,鄭氏終究是個善良心軟的女子,忍受了丈夫的花心,還善待了花心的出軌證據。

    鄭氏是這個社會裡絕大部分正室嫡妻的典型代表,努力調整自己的心態,盡量安穩地活著,對小妾通房會嫉妒,但不會太狠毒;對庶出子女會大度,但感情上終究比自己親生兒女要差幾分。她們享受著身為貴婦與當家主母的風光體面,同時也要忍耐著丈夫三心二意帶來的傷害,日子就這樣苦樂參半地過著。

    原宜之其實不確定自己能否有鄭氏這麼好的氣度,而且老實說,她更羨慕大哥原修之與大嫂雲青蘿那樣的夫妻生活——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可是……怎麼說呢,就算大哥大嫂那麼恩愛,不也有了葉姨娘和庶長子原琅嗎?

    唉……回了一趟娘家,原宜之反而憂鬱了。

    做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很煩心,原來嫁為人妻一樣有各種煩心事,難怪人們總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原宜之後來又單獨見了生母周姨娘,周姨娘是婢女出身,也說不出什麼為人主母的大道理,只一味讓她孝順婆婆、恭順丈夫與善待謝昭。

    當然,最最重要的,還是原宜之要快點懷孕生子,沒有親生兒子傍身的當家主母也是很可憐的。

    與原宜之的處境相似,謝雍此時也不好過。

    在正式拜見過岳父大人原北顧和大舅哥原修之之後,謝雍被他的小舅子原平之拉到了待客的偏廳,然後關了門開始問話。

    今天的原平之穿了一件粉紅色的錦緞長衫,領口、衣襟和下擺處用了金絲銀線雲紋滾邊,腰繫同色絲絛,懸掛著玉珮和香囊,儘管天氣轉涼,他手裡仍然拿了把裝風雅的摺扇,不時裝模做樣地搖一搖。

    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五官漂亮得增一分多減一分少,更兼肌膚如玉,腰細腿長,原平之把一身惡俗的粉紅穿得清雅脫俗,粉雕玉琢,美得讓人目眩。

    就連謝雍這種不好男色的人,都難免為之目奪,多看幾眼都要懷疑自己是否心神動搖了,真不知道玄昱那個好色皇帝是怎麼捨得放棄他這個鮮嫩可口的小表弟的?

    原平之寒著一張俏臉,很嚴肅地盯了謝雍足足一刻鐘,大有把他臉上到底幾根汗毛都看清楚的架勢。

    謝雍在他逼人的目光下安然穩坐,慢條斯理地喝茶。

    他自問沒做過虧心事,自然不怕原平之一副找碴問罪的模樣。

    原平之見他居然一點都不動搖不心虛,不由氣惱,用扇子狠狠敲了敲自己的手掌心,道:「謝大才子,風流狀元公,有人可是透過我向你請安問好啊。」

    謝雍詫異地揚眉,問:「何人?」

    不待原平之回答,謝雍又補充道:「才子我自認還稱得上,狀元公也不假,風流就沒有了。四弟莫要亂說話,讓你姐姐誤會就不好了。」

    原平之嗤之以鼻,「敢做不敢當?蘇白梅你總記得吧?當年的金陵花魁蘇白梅蘇大家,對連中三元的狀元魁首一見鍾情,為了你甘願自己贖身,甘願做個外室夫人,可是舉國傳為佳話啊。」

    佳人總是與才子相提並論,名妓更是如此。

    謝雍真有點驚訝了,他沒想到原平之居然會提到蘇白梅,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他幾乎已經忘記這個女人了,而那時候的原平之不過是個六歲的小孩。

    不過他的臉色依然平靜,眼睛中也波瀾未現,他點了點頭,道:「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和蘇大家有過幾面之緣,都是同年湊趣亂點鴛鴦譜,其實我和她並無交際。之後我成親,據說她也離開了風月場,便再沒見過。怎麼?四弟見到她了?」

    原平之哼哼一笑,用扇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道:「在下可是金陵鼎鼎大名的風月小霸王喔!沒有什麼風月之事能瞞過我的!」

    謝雍淡然一笑,「你年紀還小,不該過早涉足風月,更不要沉迷其中,對身體不好。」

    原平之撇撇嘴,「你倒知道的清楚,經驗之談吧?」

    謝雍的眼底閃過一絲痛苦,道:「這樣說亦可。雖然子不言父過,但是家父就曾經是所謂的『火上孝子』、『風月情種』,結果卻是早早虧損了身子,英年早逝。」

    其實謝雍無法說出口的是,謝父根本就是縱慾過度,又濫交無度,在勾欄院裡散盡了家財,最終卻死於花柳病。

    妓院那種地方,妓女哪個不是迎來送往,雜交濫交,各種性病掩蓋在表面的風月情濃之下,不知道葬送了多少男女。

    原平之原本鄙夷的神色一斂,有點尷尬,他畢竟才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原本想為自家姐姐抱不平,沒想到卻聽到了人家的難言之痛。

    謝雍倒是不在意地道:「陳年舊事了,別放在心上,我說出來只是希望提醒四弟,那種地方畢竟不是好地方,偶爾去看看熱鬧喝杯茶算人情交際,增長見識,沉溺其中就是大誤了。」

    原平之哼唧兩聲,他現在還小,確實只看到了風月場所的繁華熱鬧和縱情縱性,背後的陰暗腐敗之處根本無從瞭解。

    謝雍反問道:「不知道蘇白梅要四弟向我帶什麼話?」

    「哼,蘇白梅要問謝大才子:『梅花香依舊,謝郎依舊否?』」原平之滿是不忿地盯著謝雍道。

    謝雍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原平之忍不住用扇子戳戳他,「喂!我警告你啊,你可剛成為我姐夫,好歹給我姐姐留點面子!要是你鬧出什麼才子佳人的流言蜚語,小心我敲你黑棍喔!你要記住,我姐姐可是足足有六個兄弟喔!六個!」

    原平之用大拇指和小指比畫出六的樣子,然後惡狠狠地補充道:「一人一棍就足夠敲傻你了。」

    謝雍一笑,鳳目婉轉流光,看得原平之一呆,暗道難怪蘇大家都為這個男人著迷不已呢。

    「這個事我會處理的,勞煩四弟了。」

    「你懂得輕重就好,哼。」席平之啪地把扇子打開,一搖一晃地逕自離去了。

    可是出了門他就懊惱起來,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訴姐姐呢?

    對她講了,可以讓她心理有數,提前戒備;如果不講的話,或許姐姐就一直不知道,所謂不知者不煩惱,姐姐就能過得更平靜快樂一些?

    那到底要不要講呢?要不要呢?

    原四公子唉唉地不停歎著氣,他明明是弟弟好吧,為什麼總要為哥哥姐姐們操不完心呢?

    午後,謝雍與原宜之離開原府返家。

    原宜之感覺馬車走的路線不對,不由好奇地用眼神詢問自家夫君。

    謝雍原本與她分坐在馬車的兩側,這對卻移到了她的身邊,緊接著她坐下,大手挽起了她柔嫩的纖纖玉手,低聲道:「咱們先去拜訪一位故人。」

    原宜之點點頭,既然已經成為謝家媳婦,她自然就要逐漸熟悉謝府的親威朋友,擔負起人情往來的責任。

    謝雍卻道:「這位故人有點特殊,她曾經身在勾欄。」

    原宜之瞪大了眼晴,驚訝地看著謝雍,同時心有一點點向下沉——妓女?夫君居然帶她這麼一位新婚妻子去見一個煙花女子?何故?

    難道打算納她進門?可是這也太心急了吧?她才剛剛進門啊!

    就算連中三元的狀元公才華傲視群雄,風流不羈,可是這不羈得也有點過了頭吧?置她於何地?置原府的臉面於何地?

    見小妻子的臉色變得發白,眼底有著受傷的驚痛,謝雍便知道她誤會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心,道:「別亂想,我和她沒什麼關係。只是當年我剛中狀元時,一起喝過幾場酒,僅此而已。」

    原宜之眨眨眼晴,原來已經認識十多年了?!

    不過,她願意相信謝雍的解釋,沒關糸就是沒關糸。如果說喝花酒,但凡官場中人恐怕都難免俗,她自己的父親和兄長也經常要面臨這樣的應酬呢。

    世俗風氣如此,足不出戶的內奼女子又能奈何?

    謝雍拿了個背引枕為原宜之墊在身後,然後才慢條斯理地道:「說起來話長了,當年我中了狀元後,同期中榜的同年為了拉攏關係,免不了就多有應酬,其中就包括喝花酒。」

    謝雍笑了笑,有點嘲諷的意味,繼續道:「意氣風發的進士,煙視媚行的名妓,才子佳人互相吹捧,時人很愛這一套,每屆大考之後,煙花之地都會大撈一筆,我們那一年亦不能免俗。蘇白梅當時還是清館,因為琴棋書畫俱邇,又生得美麗,所以很被推崇,被譽為花中魁首,大家就起哄將她與我這個狀元魁首湊一起,我雖然無意與煙花之女交往,卻也難免得意忘形,同時也怕被同年看低,就贈送了蘇白梅一首詩,大概就是這首詩惹下了麻煩。」

    「什麼詩?」聽著丈夫講迤她所不瞭解的男人的生活,原宜之雖然心底有點不是滋味,卻也有著幾分好奇。

    「當時大家都以蘇白梅的名字為題作詩,就是『白梅』。」謝雍隨即輕聲吟詠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萬里春。」(『白梅』元,王冕)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原宜之喃喃重複著這首詩,原本輕鬆了一些的心情再次沉重起來,而且是更加沉重了,她勉強笑道:「想必這位蘇白梅很是美麗不凡呢,能得夫君如此絕佳的詩句相贈。」

    謝雍搖搖頭,「和她本人沒多少關係,只是爭強好勝之作而已。」

    人不風流枉少年,當年年方十九歲,連中三元的謝狀元,確實也曾經意氣風發、得意洋洋過,被眾人吹捧得渾身骨頭都輕了三斤。和同年到青樓喝花酒,又被眾多美女仰慕、崇拜、火辣的目光所圍繞,在眾人的起哄下,隨筆就寫下了這樣一首膾炙人口,其實也算是抒發胸襟抱負的詩,並不只是贈送一個名妓那麼簡單。

    此詩一出,自然風靡一時,被士子們口耳相傳稱讚,極為推崇,果然不愧是連中三元的大才子。

    「因為這樣一首詩,所有人都以為我對蘇白梅情有獨鍾,可是我甚至沒有單獨和她會面過。」謝雍歎了口氣,神情有點沉重。「其實我對青樓向來沒有好印象,你既然已經是謝家媳婦,也不怕告訴你咱們家的家醜。咱們謝家原本也算是荊州的名門世家,只是接連幾代都是單傳,男丁在讀書進學上也沒有什麼出息,就漸漸式微沒落了,到了父親這一輩,原本也還有良田數百頃,五進大宅院一座,可是父親考了秀才之後,考舉人幾次落第,便漸漸喪心,轉而沉迷於青樓,醉生夢死。他厭惡母親對他期望的目光,而青樓女子為著他的錢財自然一味吹捧他,後來他迷戀上一位所謂的花魁,情願為她散盡家財贖她,可惜錢花光了,花魁卻轉身做了荊州刺史的小妾。父親當時已在青樓染了一身的病,又氣又急之下很快就病逝了,那時我才十三歲,剛剛考中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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