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全庵的孩子都聚在一起吃飯,吃驚地看著孤僻傲慢的易蓮若拉著一個小男孩的手坐到易夫人身邊。當天,所有的人都知道,溫柔的易夫人將那個孩子認作自己的兒子,從此,易蓮若多了一個弟弟。
當顧維京推門進去的時候,易蓮若正在畫眉。不知為何,無論畫了多少次,她手法還是笨拙,聽到聲響指尖一顫,眉就畫壞了。
「進來也不說一聲,害得我都沒畫好。」她嗔怪一句,拿起旁邊的白絹擦拭眉毛。
顧維京原本要說什麼,看她樣子,神色卻柔軟下來,拿過她的眉筆,「瞧妳笨的,這眉就差畫到嘴邊了。」他俯身,修長的手指抹去她眉角的痕跡。
「哎,你別礙事。」她下意識地退了下,奈何他貼得更近了,男子清爽的氣息縈繞在她鼻間。易蓮若不快地抿唇,眼眸微抬看著他帶著胡碴的下巴,感覺到眉筆的尖端輕柔地在她的眉骨上滑動。
男人畫下最後一筆,略感意外地對上她清亮的眸子,兩人的鼻尖幾乎貼到了一塊,呼吸相聞,而她又是那樣乖巧在他身下……意識到這點,他的胸腔猛然發緊,忍不住要低頭。
纖指點在他的下巴,那雙清亮的眸子依舊認真地盯著他,但指尖的力道卻是不容小覷的。顧維京心下苦笑,微微側開身,打破兩人間的曖昧。
「畫好了,妳自己看看。」他將眉筆放下,順手把銅鏡舉到她面前,「是不是比妳畫的好多了?」
那一雙彎眉細如柳葉,青黛色由濃漸淡,卻是極襯易蓮若清雅亮麗的容貌,她對著鏡子審視一遍,欣喜地說:「想不到你還有這手藝,改日教教我那丫鬟,她畫的總是不合我的心意,真是難為我每次畫眉都發愁。」
顧維京手指撫上她額頭的三瓣蓮花,眼神溫柔如水,「妳要願意,我可以每天都給妳畫。」
「還是算了,就這手藝也不知道是給多少小姐們畫出來的,哪天你那些大小姐知道你還給我這老姑娘畫眉,一個個豈不是要把我吃了?」易蓮若玩笑著拉開他的手,不等他再說,接著道:「你再等一下,我胭脂還沒用。要是煩了幫我再找找飛雪,那只笨貓大清早的就不知道去哪裡玩耍了,飯都沒顧上吃。」
「妳不是還要往自己臉上蓋兩斤麵粉吧?」顧維京蓋上她已打開的梳妝盒,「我看這樣挺好,不用畫了。」見她還要堅持,他聲音冷了下來,「怎麼,妳就這麼怕被人說妳看著比我小?只要妳心裡沒有鬼,別人說什麼閒話妳都不會在意的,不是嗎?」
易蓮若張張嘴,見他神情堅決,終於放棄。「真是的,連我梳妝都管,倒沒見過有你這樣的弟弟。」
男人手臂僵了一下,將嘴邊的話吞回去,說:「可以了,我們走吧。」
昨天「水一方」突然接到消息,說魏家小姐魏芙蓉身患重病,恐會不久於世。即便是尋常朋友聽到這消息也會去探望一番,何況顧維京還是魏縣令管轄下的捕頭,不去就太失禮了。原本易蓮若是不打算去的,但是那個來通報消息的小廝說得卻是她和顧維京兩人,擺明是不想她置身事外,真不愧是官家小姐,生個病都不讓人安生。
易蓮若不喜出門,一個原因是懶,另一個是討厭陽光,此番出門,還要委屈身旁的八尺男兒給她撐著油紙傘。顧維京自然是毫無怨言,唯恐她被日陽曬昏了頭。他相貌清俊,氣質溫潤,外加有一副好身手,因此顧維京自打在這裡住下,便成了城裡女子最心儀的人物。然而現在看他對一個美貌女子呵護備至,頓時傷了不少少女心。
又一次見到女孩子對她露出怨恨目光,易蓮若挑挑眉,發現身邊男人依舊毫無所覺,她暗歎口氣,她不願上街,更不願跟顧維京一起上街。無論是在哪裡,只要有顧維京的地方總是會吸引許多女子的注意,她無意跟那些女子爭搶,卻總是無辜受到波及,真讓她叫苦不迭。
「怎麼了?身子不舒服?」聽她歎氣,顧維京低頭詢問。
「沒有,我沒事。」她不看他,扭頭看向前面緊閉的大門,「這是到了吧?」魏府老爺是這縣城的父母官,住的地方也是官邸,自然比尋常人家氣派許多,也無怪魏家小姐那般驕縱了。
「嗯,妳等下,我去叫門。」
「不用。」易蓮若朝門口努努嘴,「有人在外面等著呢。」是魏家二公子,城裡有名的紈褲子弟。
顧維京的身高實在太容易辨認,還離得很遠魏二公子就認出他來了,然而一直遲疑不敢上前的原因,是他沒有認出顧維京身邊的女子。魏二公子敢對天發誓,他流連花叢這麼多年,沒見過似這女子般美麗的人兒,一雙眼睛竟看癡了,只覺得被她瞥上一眼骨頭都要酥掉。
「顧賢弟,這位姑娘是?」見顧維京過來,魏二公子連忙迎上去,只不過話雖是對顧維京說,那雙眼睛卻不客氣地將易蓮若上下看了個遍。
顧維京將易蓮若拉到身後。「魏二公子,你也是『水一方』的常客,怎麼能認不出易老闆?」魏二公子的眼神讓他著惱,有些後悔攔著蓮若不讓她化妝了。
魏二公子大驚,又將佳人打量一遍,「天哪,竟然是蓮若妹妹,是我眼拙、眼拙了!」
「好說,魏二公子多禮了。只不知令妹現在情況如何?」易蓮若應得落落大方,卻也不想跟他閒扯,畢竟她可不是閒來無事,到這裡串門兒的。
「說來話長,咱們進去再說吧。」魏二公子說著要牽易蓮若的手,不防被顧維京擋了開來。
「魏二公子請。」
魏二公子轉念想起顧維京和易蓮若的關係,心下不快,但也沒表現出來,只是暗惱自己當初怎麼沒看出這易蓮若竟是個絕代佳人,沒能早早親近佳人。
進了魏府,才發現他們不是唯一的訪客。正廳裡,一名身著玄色衣袍的男子坐在主位上飲茶,他看起來有些年紀,只是通身的氣派非比尋常,單這樣坐著就讓人感到無形的壓力。他身邊立了一個錦衣公子,見到顧維京和易蓮若,低頭對男人說了句什麼,男人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將茶杯放下抬起頭來,一雙鷹目在兩人之間梭巡。
魏縣令見狀連忙上前,「這位就是下官曾向大人提到的顧捕頭,不知大人是否還記得?」
易蓮若原本毫不在意,只是隨意看了眼那人的容貌,好看的眉毛挑了起來,不禁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這位姑娘又是何許人?魏大人不介紹一番嗎?」錦衣公子說。
魏縣令沒見過易蓮若,倒是聽兒女說過易蓮若相貌平平,而且是二十好幾的老姑娘,斷不會是眼前這位妙齡女子,一時陷入窘境。
易蓮若正容斂袖,大方地行禮,「小女子易蓮若,見過大人。」說罷她直起身,漂亮的眼睛乜斜過去,看向旁邊的魏縣令,「魏大人,這位大人何許人也,您不介紹一番嗎?」
魏縣令不防她如此大膽,心裡還顧忌著座上大人高貴的身份,連忙呵斥:「放肆,大人的身份也是妳這種人能探問的嗎?」
「哦。」易蓮若不急不惱,纖指捲著一綹發,「瞧見沒有,小京?我看今日魏小姐這病不探也罷,有這位身份不可問的大人坐鎮,想必魏小姐一定能化險為夷,沒準兒逢凶化吉飛上枝頭,也是說不定的。」
「蓮若,妳在說什麼?」縱然有心護著她,但顧維京也覺得今天的易蓮若有些不對勁。她向來憊懶,不是愛出風頭的人,怎麼今天話裡全是刺,在外人面前如此失禮。
易蓮若咬咬唇,看了他一眼,眸光閃過,隨口道:「沒什麼,只是覺得這位主子年紀當你父親都夠格了,卻小氣得不肯告訴別人名字,真是可惜啊。」
「可惜什麼?」坐在主位上的人冷冷地看她,聲音低沉,只這一句竟讓魏縣令和他兒子打了個寒顫。
反觀易蓮若好似沒受到分毫影響,語氣更加不客氣,「可惜也許這位主子最終能抱得美人歸,卻要錯過更重要的東西。」
那個人還是坐著,週身的氣勢卻變得有些咄咄逼人,「小丫頭,似乎你從一開始就認定我是衝著魏家小姐的,可有什麼道理?」他身後的錦衣公子也是一臉嚴肅,似乎易蓮若說錯一句他就會做出懲罰。
顧維京下意識要保護易蓮若,不防她伸手擋住他,開口道:「魏小姐身患重症,或將不久於世,這是小女子得到的消息。然而今日一見,魏大人卻不見何多麼憂心小姐,反而在大廳招待您,如若不是小姐已經康復,便是大人您有妙手回春之術,但看您相貌富貴,也沒有藥箱,那位公子亦不是藥童打扮,所以您能怎麼幫助魏小姐,就不由得讓人多想了。」
那人還沒說話,旁邊的魏縣令已然煞白著臉,指著她斥道:「易蓮若,你這妖女,怎可如此侮辱小女!」
「哼!」易蓮若冷笑一聲,「魏大人,下次您還是把自己的心思收得緊密一點,畢竟令嫂還在『病』中。不過也罷,前朝有詩云:『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看這位大人器宇軒昂,相貌不凡,縱然年逾不惑,卻比那梨花強了不知幾倍,倒真不失為佳婿啊。」說完,她對著眾人又行一禮,「今日蓮若來的不是時候,魏小姐這病,不探也罷。」接著竟不待眾人反應,轉身走了。
顧維京被甩在後面,他仍舊一頭霧水,不知道易蓮若氣從何來,但見她離去立刻匆匆抱拳,追了過去。
大廳裡,魏縣令和魏二公子面面相覷,倒是錦衣公子俯身對他的主子說了什麼,那人點點頭,錦衣公子便也跟著易蓮若出了魏府。
「蓮若,你今天是怎麼了?」大街上,顧維京終於追上了她,還不忘將油紙傘打開替她遮陽,「難不成你認識那位大人?」
「小京。」易蓮若突然停下腳步,油紙傘的陰影掩住了她的表情,「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叫我姊姊的呢?」
顧維京被她問得愣住了,「你怎麼說起這個……」
「是十歲的時候吧,八年了啊,那你現在還是不想叫我姊姊的,是嗎?」
「是。」他一臉嚴肅,在他心裡她從來就不是姊姊,她是……
「那就這樣吧。」她推開他手裡的油紙傘,轉身就走,「別跟來!」
顧維京怔在原地,不是因為她難得尖銳的嗓音,而是在陽光照耀下,他好像看到了……淚光?
「你說,你為什麼不再叫我姊姊了,你說清楚!」十三歲的易蓮若氣憤地對顧維京吼:「叫我姊姊有這麼困難嗎?你就這麼不喜歡我?」明明以前他一一口一個姊姊叫得多親切啊!
「我……」顧維京低著頭,十歲的他還矮女孩半個頭,平日說話只能仰視她,他不喜歡這樣。「你想嫁給小霸王嗎?」
易蓮若高挑著眉毛,「你聽誰瞎說的?還有,這跟你不叫我姊姊,不認娘親有什麼關係?」
「我昨天看到你、你跟小霸王……」
女孩臉紅了,她沒想到昨天竟被人撞見了。「你看到了?不過就是親嘴嘛,你覺得我很噁心?」
「不是……」
「如果我不親他,他怎麼會替咱們劈柴,替咱們去山下帶米回來啊!難道要在庵裡餓死?」娘親身子開始變差了,平日裡離不開人照顧,她只好向那個小霸王「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