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來的時候,見小奴已經從床上下來,自己獨自待在一邊,也顧不上多瞧,就去看齊子軒。佩姨見小奴身上的裡衣都被汗水潮了,又怕她再染了風寒,帶她去沐浴換衣。
齊子軒又在床上躺了兩日才下地,立刻直奔矮房把小奴揪回簡風居,塞給她一些零食和玩具,只是這次態度溫和了不少。
此時算是個轉折,齊子軒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小奴更是不記事的,平素一起玩耍,簡風居裡十分安樂。
天氣開始迅速地轉暖,冰消雪融,二月春草已經破土,柳條抽芽,然後桃花繁盛,冬日便這麼過去了。
齊子軒開始教小奴識字,小奴平日裡看起來笨笨的,竟然學得十分快,齊子軒跟夫人說了此事,軟磨硬泡,夫人終於破例讓小奴跟著子軒、子玉一塊唸書。說是唸書,不如說陪讀,給少爺小姐端茶磨墨,耳濡目染,不知不覺平添了一些文人的靈秀。
齊子軒不上學堂,在家自行唸書,夏天的時候老爺又請人開了門算數,齊子玉是不用學的,小奴就在旁伴著,她對數字天分十足,往往夫子說完一個算式,答案便可以脫口而出,令夫子也歎為觀止。
轉眼春秋替換了八次,這年冬天,佩姨早走了一步,齊子軒年滿十四,小奴剛好十二,褪去青衫,著上藍裙,承蒙老爺夫人恩賜,賜了齊姓。
從此她便正式姓齊,名喚齊小奴。
小奴,小奴,真的就是她的名字了,她終於有了名字,現在想來,當年那個「丫頭」卻是什麼都不算。
原本她便沒有名字,此刻她就是小奴,冠了齊家的姓,以後就是齊家的人。至於父母,她已經回憶不起他們的樣子。
正值荳蔻年華的少女,出落得越發亭亭玉立,兩頰上的圓潤已經褪去,下巴精緻似玉琢,面如雪芙,一雙墨瞳澄如秋水,身子抽長,顯出她原本的纖細姿態,雖尚未成熟,已然能斷定日後是位千嬌百媚的柔弱美人。
齊家名下的銀樓出了新品,老爺吩咐先給自家訂製一套,這日貨送到了,第一個送到夫人屋裡,小奴拉著齊子軒上夫人屋裡看熱鬧,這時齊子玉已經在挑選首飾,大小各色錦盒擺了滿滿一桌。
夫人看中一對碧綠的翡翠玉蘭花絞銀絲耳環,還有同款的項墜手環,精雕細琢,高貴華美而不顯庸俗。
齊子玉也挑了全套的點翠蜻蜓穿花嵌紅寶石的首飾,此刻正拿著一對樹葉形的耳墜把玩,半晌也拿不定主意。
小奴望著她手中的物什似乎穿了細晶,陽光經紅木雕窗斜斜鋪入,映得子玉小姐指尖晶瑩剔透,光華流轉,十分好看。
「哥哥,你看這個好不好?」這時齊子玉轉頭來問。
「隨妳。」齊子軒答的有些漫不經心,轉眸卻瞧見小奴盯著齊子玉的指頭,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迅速地斂下雙目。兩人自幼相伴,同起同出,一個細微的眼神也可以察覺,他見齊子玉要將耳墜收下,又轉口道:「不過不配妳。」
齊子玉一愣,應聲道:「我覺得也是,既無寶石,也無珠玉,只有小戶人家的女子才戴銀墜呢!」說著便將耳墜放回錦盒裡。
「軒兒也來挑幾個。」夫人對著齊子軒招招手。
齊子軒本不喜珠玉裝飾,卻見娘親叫得熱絡,不好拒絕,於是用白玉骨扇戳了戳小奴,「妳去幫我挑幾個吧!」
自佩姨走後,小奴便接手少爺的飲食起居、更衣配飾,也深知他的品性喜好,於是走上前去。桌上放著各色的髮冠玉珮,或金或銀,鑲嵌寶石琥珀琉璃珊瑚玳瑁,無一不精緻美觀,她拿起一枚白玉發環,晶瑩剔透、瑩白無瑕,沒有任何雕花和點綴,乾淨樸素,且手感光滑細膩,是上上之品。
「小奴可是好眼光,這塊是上好的羊脂玉。」齊府管家嘖嘖稱讚。
小奴將髮箍遞給少爺,齊子軒也滿意地點頭。
管家又湊過來,拿起桌上一個藏青色白緞裡面錦盒,道:「少爺,這一對玉墜子名為『蝶戀花』,與那枚玉環是同一塊料上的,因為工藝繁複耗費時日,大師傅做了這一對之後就不再做了,今兒個老爺特別交代拿過來給夫人和少爺看看,若是不合心,再拿回銀樓上架。」
小奴笑笑,目光落在一對蝶形穿花形玉墜上,同是潔白無瑕,看似與發環同一材質,這兩塊卻精雕細琢。雖這一對不配子軒少爺,但她甚為喜歡,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不必了,就給我吧!」沒想到齊子軒說著就接過錦盒塞進小奴手裡,小奴微微驚訝,卻見他已經在和夫人敘話了。
回到簡風居的路上,小奴捧著兩個小盒子,腳步輕盈歡快。
正值春風拂面、百花時節,池水碧綠如翠,波光粼粼,柳條垂打池面蕩起圈圈漣漪,花園裡紅一簇、黃一簇,燕子飛來,彩蝶翩飛,齊子軒走在前面,一襲白衣纖塵不染,陽光下如雪似霜。
這幾年他的身子急速地抽長,少時淡淡的稚嫩和天真都不再,眉梢畫出一絲絲冷峻,鼻樑筆直如山脊,薄唇淡漠,鮮少勾起,整個人越發沉穩,唯有那一雙棕色的眼睛明亮如昔,閃著琉璃一般張揚絢麗的光彩。
這些年他待人疏離有禮,便是對夫人和小姐也是一般,府裡人都覺得他性子冷漠難以親近,唯有與小奴稍顯親近。
眼下簡風居裡只有小奴和小東、還有個掃地的小婢三個僕人,小東年長,是府裡的長工,掃地小婢名喚冬青,年紀十六,生得白淨清秀,一年前賣入齊府為奴,位子卻還不如十二歲的小奴。
今日小東出去給少爺買筆墨紙硯,冬青平素只能在外廳裡,遠遠看見齊子軒回來,出門迎了上去。齊子軒看也沒看她一眼,帶著小奴就回了裡屋,冬青恨恨地跺了跺腳。
小奴把錦盒放在桌上,又淨了手,然後幫齊子軒寬衣。她額頭只到齊子軒的胸口,得舉著手去解他衣領上的盤扣,齊子軒的衣服大多是白的,幾件淺青和淡灰,其它一概不穿,她真不知這人是何趣味。
今日這件衣裳是布莊春季的新料子制的,才過了一次水,扣眼鎖得緊些,小奴解了兩次沒成,仰著脖頸專心致志地與之較勁,揚起的下巴就要貼在少爺的衣襟上,這時感到耳唇一涼,打了個激靈,原來少爺正捏著她的耳朵。
「子軒少爺?」小奴詫異。
「別動。」齊子軒卻扯著她的耳朵低頭湊近,小奴能聞見他吐出的呼吸裡帶著淡淡的芬芳,那是一種近似水香的氣息,過去八年裡,她無時無刻不被這樣的氣息包圍,已經無比熟悉。
「吐氣如蘭」不知能不能用在男子的身上?
齊子軒依舊冷著一張面孔,目光專注,冰涼的指尖慢慢地撫過小奴的耳廓,停留在那顆米粒大的珍珠耳釘上。這是佩姨送她的耳釘,自帶上便沒有摘下過。他輕輕地轉動耳針,而後小心地拆卸下來,動作有些笨拙。
新的耳飾有些沉重,甚至扯得左右兩耳絲絲疼痛,小奴看見少爺露出淡淡的笑容,似春日裡嘴角綻放的桃花,剎那間冰消雪融。
她好奇地轉身照著銅鏡,指尖兩鬢各自一點晶亮,瑩光流轉,竟然是那樹葉形的耳墜。這耳飾用銀絲和細晶絞成,只有小指甲蓋的大小,既不寒酸、也不誇張,需同等明亮的面容相稱,真真就是為她訂做而成。
「謝謝子軒少爺。」畢竟是女子,換了新首飾哪裡不歡喜?她開心地笑起,露出一口潔白的銀牙。
她生得美麗,一笑千嬌百媚,明艷卻不帶一絲庸俗,此刻更如一朵嬌小的玫瑰在枝頭輕顫,被耳邊兩片水晶葉輕盈托起。
「回來前跟管家要來的,反正也不值錢。」齊子軒別過頭去,去看裝著一對玉墜的錦盒。
「我這就去收起來。」小奴搶先說道,小心翼翼地把那兩隻錦盒收好。
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她其實可以大大方方地自稱「我」,這是少爺特別給她的賞賜,他總說聽著「小奴」「小奴」的自稱,聽了拗口。
齊子軒看著她嬌小的身影,忙碌卻歡快,不知怎地,心底竟隱隱生出一股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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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奴換了新耳飾,終日眉開眼笑,可是沒幾日,便感覺耳朵上有陣陣的刺痛從耳洞處傳來,入夜時她摘下耳釘察看,發現那裡又紅又腫,她的耳洞已經長成,想來不會是傷口所致,只當是被昆蟲叮咬,想到去年夏天治蚊蟲叮咬的藥膏還有一些,便拿出來擦拭。
第二日清晨見耳朵已經好了,又重新戴上耳釘,沒想到又過了兩日,那裡竟然奇癢無比,擠壓之下還流出膿血來,只好出府去看大夫。
大夫問了一二,說是黃金過敏,開了一盒藥膏,因為她是極為敏感的膚質,日後不得佩戴黃金飾品。因著之前的珍珠耳飾是銀質耳針,這次齊府銀樓打造的首飾用了黃金做耳針,才引起過敏。
她還真是沒有富貴命……小奴略略自嘲,以黃金做耳針便是因為黃金養膚,偏偏她卻受不得。
又想起今日出府來不曾告假,子軒少爺不知是不是在找她呢?入府時特別走了偏門,往後院抄了一條僻靜的小路走。
雖是府內,這裡平素鮮少有人經過,雖有一間小院卻不曾住過人,小奴不曾多想,逕自走著自己的,卻在經過門板時聽見一個古怪的聲音。那聲音細細軟軟,聽似有些急促,又宛如貓叫一般,嚇得小奴汗毛直豎。
那聲音便是從院中的小屋傳來,小奴看著那半敞的門板,小心翼翼地提著裙角走近。走得越近,那聲音越是清晰,時而高昂短促,時而低沉綿長,她隱隱聽出那並非貓,而是一個女人,似乎是嗚咽,或者更像是……呻吟?
小奴心裡怦怦地跳了起來,不敢直接去推門,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輕輕推開一道縫,踮起腳往裡看了一眼。
轟──
只一眼,腦中像炸裂了一般,只覺得兩腿發軟,一下就跌坐到地上。小奴連忙以雙手捂著嘴,才制止住就要脫口而出的尖叫,肩膀急促地顫抖,再看面色,從臉頰一路紅至脖頸,雪膚似要滴出血來。
天啊!她看見什麼了啊?
連忙以雙手捂著嘴,才制止住就要脫口而出的尖叫,肩膀急促地顫抖,再看面色,從臉頰一路紅至脖頸,雪膚似要滴出血來。
天啊!她看見什麼了啊?
耳邊還清晰地傳來女子狀似艱難的聲音,夾雜著男人的低喘。
那個男人是老爺,齊家的當家齊瑞心,他這是在幹什麼呢?
那個女人……明明就是夫人身邊的奴婢浸秋阿姨!
「啊……老爺,快……快給奴婢……」
「啊啊……」
「哦……再快、再用力……」
小奴堵住耳朵,可是那聲音卻更清晰,浸秋的聲音本就尖細嫵媚,此刻已經微微有些沙啞。
「對,就是那裡……我要死了……不要……」
「不要什麼?小騷貨,捅死你……插死你!」
「老爺,插死奴婢吧……」
十二年的人生裡從未有過這樣的遭遇,小奴不知他們在做什麼,只是感到莫名地羞愧,聽著那些話還有叫喊,感覺好羞人……
還有,那兩人……老爺和浸秋阿姨,他們沒有穿衣服地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