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幾炷,鮮花與素果並列,為看似無主的孤墳多添了生氣。
冀桓城將附近雜草大略清理過,跟著花裡往墳前拜了幾拜,然後在墓前坐下。
聽著她叨叨絮絮地對著墓碑訴說這段時日來所發生的事,時而開心,時而落寞,又提起他是怎麼照顧她的,讓他索性靜靜地陪伴著她,並不主動插嘴。
他相信,花裡有很多話想向爹娘說,畢竟她與爹娘相處的時日不多,這麼早就失去雙親,滋味並不好受。
望著晴朗的天空,冀桓城不由得在心裡思索起待會跟天城隸滿會合之後,該帶花裡上哪邊去開眼界,好讓她轉換一下心情……
「哎喲!」
突然地,一聲陌生女音傳來,引起了冀桓城的注意。
他與花裡四下打量,這才發現有位老婦人正跌坐在附近草地上。
「這位大娘,你還好吧?要不要緊?」花裡匆匆起身,上前想幫著老婦人重新站起來。
「唉!人老了,腿就不中用!」老婦人搖搖頭,指著身邊兩大籃的水果、香燭,歎了一聲,「我本想來給老伴上個香的,誰知道卻給草根絆了一跤!」
「站得起來嗎?」花裡將落出籃外的水果一一拾回,擔心地問道。
「好像傷了腿了……哎喲喂啊!疼啊!」老婦人剛想站起,冷不防地,刺痛感傳來,令她又跌坐回去。
「是扭傷了吧?」冀桓城出聲道:「大娘家住何處,送你回去休息比較妥當。」
「可我還要給老伴上香祭拜啊!」老婦人堅持道。
「但我想,那位去世的老爹也不會希望你忍著痛替他祭拜吧?所以不如我替你掃墓,然後你回家好好休息,好嗎?」花裡問道。
「你要幫我上香啊?」老婦人露出感激的眼神,「那我就安心了,因為我每個月都會過來給老伴掃個墓的,你瞧,就在前邊那座……」
老婦人將墓碑指給花裡瞧,又拍拍身邊籃子笑道:「他生前就愛吃這些水果,所以我總會帶上兩籃子的。」
「我會替你向老爹說一聲的。」花裡忍不住迸開笑音。
看來,他們曾是對感情很好的夫妻吧!
她與冀桓城,可也會如此?生前如膠似漆,死後依然互相惦記著對方,在心裡不離不棄……
「小姑娘真是好心。」老婦人往冀桓城看了看,點頭應道 「那就有勞你們了。」
「桓城,那就麻煩你送大娘回去好嗎?我留下來把那位老爹的墓掃一掃,上個香。」花裡抬頭往冀桓城說道。
「你一個人沒問題?」冀桓城有些不放心地確認。
「嗯!沒問題的啦!你等等再回來接我吧!」花裡笑笑。
她知道冀桓城打從成了親後,就開始毫不保留地將一切保護的心情都傾倒而出,只要關係到她的事,便會半點不漏地關切到底,所以她往冀桓城的臂膀拍了拍,想叫他別太操心。
「那我就先送大娘回去,再來接你,若是隸滿先到,你們就在這裡等一會。」冀桓城說著,伸手扶起了老婦人。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姑娘,麻煩你了。」老婦人帶點歉意地朝花裡點頭示意。
「不用客氣啦!你們路上小心喔!」花裡笑了笑,待冀桓城與老婦人身影漸行漸遠,便將水果籃提到老爹墓旁,開始打掃起來。
或許這也是一種緣分吧!
看著自己爹娘的墓與這位老爹的墓,相距並不遠,讓花裡覺得爹娘彷彿有了新來的鄰居。
不自覺地輕哼起小曲,花裡一邊感受著吹拂過頰邊的微風,一邊為老爹上香,擺水果祭拜。在將一切都打點好之後,她仰躺在草地上看著朗空,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已經真的打從心底忘卻了失去的傷痛。
如今,這些過往的舊事都已成雲煙,僅餘下她曾經擁有的幸福回憶……
馬兒仍舊低頭吃草,悠哉愜意地休息著。
藍天白雲依然令天空呈現晴朗的一面,偶爾還有鳥兒飛掠天際。
墓前的香燭熄了火,供品擺在原處沒動過,四處也打掃得乾乾淨淨,只是……
「裡兒?」冀桓城瞪著眼,四下打量,不時出聲叫喚。
由於老婦人的腳扭傷,行動不便,送她回家時花了點時間,等冀桓城回到墓旁,已將近是一個時辰之後。
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照理來說,花裡再怎麼無聊,到處散步,也不會走得太遠才對,再說,他們已經約好,要她在這兒等他回來,也免得天城隸滿來了找不到人。
可偏偏……花裡不見了。
「裡兒,你在哪裡?」冀桓城拉長聲調,視線開始仔細地搜尋四周。就在他往墳前走近時,赫然發現週遭竟有許多凌亂的印子。
草根東倒西歪,不像是花裡獨自踩出來的,還有些地方的泥土都給翻了起來,印著許多交錯的馬蹄印。
「這是……」冀桓城心頭一凜。
莫非有人擄走了花裡?
他回頭正想上馬到附近繞一圈,找找看有沒有花裡的身影,卻沒料到在視線掃過墓碑時,竟看見上頭多了新的刻痕。
「六里外桂家別莊……」喃喃讀著上頭的潦草刻痕,冀桓城的表情驟變。
那別莊他聽說過,當年桂蘭芊曾向他提起,說她偶爾會到桂家別莊小住,還說過有機會要讓他瞧瞧別莊裡一些珍奇的收藏和美麗的庭院。
後來桂蘭芊自盡身亡,這別莊之約自是不可能成行,而且他還聽說,因為桂蘭芊相當喜愛那座別莊,因此她死後亦被葬於別莊附近。
知道桂蘭芊與他之間糾葛的人,除去花裡與蒼龍堡弟兄不算,應該也只有桂家爹娘,但他不認為桂家人會做出這種事。
當初女兒自盡,他們對他並無任何責怪,那感覺不像只是表面功夫。
可若不是桂家人抓了花裡,又為何叫他上桂家別莊?
這到底是有人故意耍詐,或是……
解不開的謎團再加上突然失去花裡的擔憂感,令冀桓城有著片刻的迷惘。
他現在該如何?
先回蒼龍堡找兄弟?還是直奔桂家別莊?
看看開始轉暗的天色,再估計了下路程,冀桓城毅然地奔向馬匹,解了韁繩後,他一翻上馬,決定直接上桂家別莊討人去!
拉緊韁繩,冀桓城轉頭往花家的墓碑又看了一眼。
「我會把裡兒平安帶回來的。」彷彿是要讓花家爹娘能夠安心一般,冀桓城自言自語地迸聲。
花裡是老天爺送給他的大禮,是他這輩子不可多求的難得對象,他絕不會讓她出半點事的!
不管那個以桂家人之名抓走花裡的人究竟是誰,只要對方膽敢傷害花裡,他冀恆城即使賭上蒼劍的名聲,也會追至天涯海角,絕不輕饒!
「裡兒,我這就來了!」
低喝一聲,冀桓城催馬奔出。
霎時,這一片的青綠當中,又復歸於平靜,僅留下淡淡的煙燭氣息,與馬蹄翻掀的草地清香……
腦袋沉重。
在睜眼之際,花裡只感覺到渾身不舒服。
她記得自己在為爹娘掃墓,在等冀桓城送大娘回家,再來找她,也在等著天城隸滿前來會合。
只是……後來呢?
「喲!你醒啦,睡得倒舒服啊你!」
一聲略帶刺耳的女音傳入花裡的耳中,嘲諷的音調教她原就有些刺痛的腦袋更加漲疼。
花裡慢慢睜開了雙眼,模糊視線當中,她只識出三道身影。
身下冰冷,透出一股涼意,而且硬得難受,花裡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躺在地板上。
她下意識地想起身,卻發現雙手被縛於身後,雙腿也被人綁起來,所以根本動彈不得。
「這裡是……」花裡錯愕地眨了眨眼,她看向身旁,只見自己正身處一座華麗廳堂,她被人丟在地板上,而面前還有個冷眼瞪著她的年輕女子,相貌生得極為美麗,傲人氣勢當中還帶幾分不容忽視的高傲。
她端坐高位,雙腿交疊,足下布履在眼前踏著地面,躂躂躂的聲音令人感到急促,而且還充滿不耐煩的意味。
在自己身側,兩名有些年紀的男子立於一旁,臉上皆透露出冷冽神情,看來有些不懷好意。
「你們是誰?綁了我是為什麼?」至此,花裡終於稍微尋回一點記憶。
她在等候冀桓城與天城隸滿時,突然有人襲擊她,將她迷昏,所以她之後才會記憶全無。
只是……這群人她根本不認得,他們為何要綁她來此?
微蹙起眉心,花裡使勁嚷道:「我是蒼龍堡的邪刀鬼見愁的妹妹,不想惹麻煩的話,就快點放我走!」
她可沒忘記,天城隸滿在認她當妹子時,曾經報上名號要她記下,而冀桓城也說過,天城隸滿雖是一副不正經、成天嘻皮笑臉的模樣,但其實能一刀去掉三個人的腦袋。
雖不明白是否真的有用,但試試無妨,若這些人找錯了對象,或許就會識趣點放她走。
「邪刀鬼見愁?這女人是天城隸滿的妹妹?」
「等等,我們抓的是蒼劍之主冀桓城的女人吧?」
「到底是抓到誰了?」
身邊兩個男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起來,內容讓花裡聽得心中一驚。
原來他們真的是想抓她?因為要說蒼劍之主的女人,就只有她這個冀桓城的妻子了啊!
一思及此,花裡更不敢隨意開口,連冀桓城的名號都抬出來用了。
畢竟一開始,冀桓城就刻意防備過,要她在蒼龍堡外離他遠些,雖不明白其中原由,但至少,既然確定這些人真想抓她,那她就更不能承認自己的身份,以免招來危險。
在這種時候,故意誘使他們錯認自己是天城隸滿的妹妹,反倒安全些……
「夠了,都給我閉嘴!」
就在花裡暗自打算的同時,座位上的女子開口打了岔。
她迸開聽來嬌軟的聲調,喝止眼前爭論不休的男人們,杏眼微怒地瞪著他們,「你們不是在墓地抓到她的嗎?那怎麼會是鬼兄愁的妹妹?這分明是她說謊!」
怒斥過後,她轉向花裡,眸中流露出憎恨的光芒。
「你別以為能騙得過我!今天你跟那個負心漢,都得死在這裡!」女子面帶氣憤地嚷道。
「你到底是誰?我跟你無冤無仇……」而且說真的,花裡根本不認得這個女子。
「哼!敢情冀桓城那負心漢沒膽把真相告訴你?」女子美麗的臉上出現了一抹殘忍的笑容。
花裡微微蹙眉,她雖然不知道這女子是誰,但看得出來她對冀桓城懷恨在心,而且已經失去理智,再加上她又口口聲聲喊著負心漢……
難道過去冀桓城不只惹來桂蘭芊的愛慕,還在不知不覺間勾走了其他女子的心?
「我說過,我是鬼見愁的妹妹,我不管你跟桓城有什麼仇恨,先放我走,否則我大哥不會饒過你的。」花單一邊思索,一邊強裝鎮定。
「你倒是有膽,居然敢拿鬼見愁的名號在外頭招搖撞騙?」女子瞪視著花裡,怒道:「可惜你騙得過別人,騙不了我!都親親密密地喊著蒼劍之主『桓城』了,還敢說你不是他的女人?」
花裡在內心暗叫不妙,怎麼居然這麼粗心大意,沒想到要改口。
就在她想出聲補救,跟女子辯駁時,廳外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二小姐,您說的冀俠士已到莊裡了!」
女子聽見來人的稟報,臉龐上頓露凶光,「很好,不管這女人是不是被抓錯的都無所謂,反正我要的人上門了!」
花裡聽得有些心慌,她沒想到冀桓城居然真的乖乖從正門進來。
在這種她被人綁走的時刻,冀桓城應該放棄那些俠義風範,小心潛入,暗中救走她才對吧?
不然的話,等會兒這些莫名其妙的人若是拿她要脅冀桓城,那又該怎麼辦啊!
唉……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真希望冀桓城別這麼直率,當真送上門任人宰割啊!
「叫冀桓城進來!我今天一定要他嘗到苦頭!」女子的高音命令打斷了花裡的思緒,她揮手示意兩名男子將花裡拖到一旁扔下,美麗的臉龐上滿是得意的神情。
花裡心慌意亂地看向廳門,只見她熟悉的身影依舊背著那把蒼劍,在一名看似總管的老者帶領下,踏入了廳中。
「裡兒!」冀桓城一進門,立刻就認出了倒在地上的花裡。
他有些不捨地想上前救人,卻讓女子叫住了腳步。
「冀桓城,你這個負心漢,總算讓我逮到你了!」女子指著冀桓城大罵出聲。
「你到底是誰?」冀桓城戒備地盯著站在花裡身側的男子,深怕一個不留心,讓花裡遭遇不測,同時也留心地打量著眼前顯然是主事者的女子。
在他的印象裡,並不認得這樣的拈娘,她的相貌看來有些熱悉,卻大半是陌生感,教他實在是想不透,這名女子為何能任意進出、使用桂家別莊,甚至是喝令下人?
「本小姐是桂蓮姍!」女子高聲斥道:「我就是被你殘忍害死的桂蘭芊的妹妹!」
「你……」冀桓城一愕。
桂蓮姍?這名字他從未聽聞過,而且他從不知道桂家還有個小女兒啊!
「怎麼?嚇到了?心虛了?」桂蓮姍尖叫起來,「你這個沒良心的臭男人!拋棄我姐姐,害得她傷心自盡,居然還有臉另娶其他女人!」
「不是這樣的!」花裡終於明白,為何這個陌生女子會對她充滿敵意,原來是因為桂蘭芊一事!
「你給我閉嘴!」桂蓮姍氣憤道:「你這個不知死活的狐狸精,居然去勾引冀桓城?你可知道他是個多麼無情無義的男人?他親手害死我姐姐,像這樣的男人你也嫁?」
「桓城沒有害死你姐姐!」花裡堅決地否認道:「你姐姐是因為得不到他的愛意,所以才自盡,但這跟桓城沒有關係啊!緣分這回事怎能強求?」
「你知道什麼!我姐姐為了冀桓城,付出多少心血?明明是不擅武功的她,為了能追上冀桓城,陪伴在他身邊,為了能不給他添麻煩,多麼努力在學習,可他卻完全忽視姐姐的努力!」桂蓮姍氣憤地駁道。
「我不會說蘭芊沒有用心,但我明白她並不是想陪伴我,或是追上我。」冀桓城雖不明白桂家什麼時候又多了個二小姐,但他聽得出來,桂蓮姍是完全站在桂蘭芊那邊的。
過去,也許他會因此而更加自責,覺得桂蓮姍說的都是對的,他是害死佳蘭芊的兇手,但現在他很清楚,感情這回事,不是誰說了就算數的。
若不是情投意合,在一起只會感到痛苦。
他確實對桂蘭芊無意,所以他誠實地相告,沒有絲毫欺瞞,因此他不需要覺得自己有愧於桂蘭芊。
放不下對他的愛戀,或是割捨不掉他身後這蒼劍的聲名,那都是桂蘭芊自己的選擇。
要自盡身亡,選擇以死洩恨,那也是桂蘭芊該負起的責任,並不是他的問題。
這些,都是花裡讓他明白的道理,所以他才會如此珍惜花裡,不願這朵解語花受到任何一丁點的傷害。
只是他沒想到,即使在桂蘭芊死後,她所帶來的壓力與恨意,卻還是陰魂不散……
「你住口!負心漢沒資格說大話!」桂蓮姍惱怒地斥責道:「姐姐在信裡都告訴我了,你根本是對她始亂終棄!虧你還敢以俠義之士自居,簡直無恥!」
「沒這回事。」冀桓城不知道桂蓮姍到底從桂蘭芊那邊聽了些什麼話,伹很顯然地,桂蓮姍連查都沒查過,就一味地信了桂蘭芊的說詞。
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人總會想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就像他……
此刻他根本不想理會桂蓮姍的無理取鬧,他只想先鬆開花裡,確認她平安無事。
至於桂蘭芊的問題,若桂蓮姍肯的話,他倒寧願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好好討論,而不是聽著她像潑婦罵街一樣地吼叫。
不過,這肯定很難……
當時桂蘭芊也是這樣,一味地指責他的不是,從不肯聽他說話。
這樣的相處,真是愛意的證明嗎?
在他看來,桂蘭芊僅是在要求他無論什麼時候都得陪伴她,讓她這個出身俠客世家的小姐,也能擁有令人稱羨的俠客丈夫,而不是因為不懂武功就遭到冷落。
雖然他並不認為桂家父母有疏失看待桂蘭芊的地方,而且她的美貌與身家,還有過人的女紅功力,更為她引來不少年輕少俠的仰慕,可她似乎從來沒把這些看進眼裡。
在他看來,桂蘭芊只要是想要卻又得不到手的,就會覺得是旁人虧欠她,害了她。
而今這位桂蓮姍……只能說血真是濃於水,沒想到她們倆的性情竟如此相似。
「哼!我知道你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的過失,否則你也不會背叛姐姐,另娶這狐狸精!」對於桂蓮姍來說,冀桓城就是害死桂蘭芊的兇手,爹娘沒告發他已經很客氣了。
如果冀桓城因此為姐姐一輩子不娶,一直思念姐姐,愧疚至老,她或許還能原諒他,但是他卻負了姐姐的情意,另娶他人!
這不就代表,冀桓城早已沒把姐姐桂蘭芊放在心上嗎?
虧姐姐為他犧牲性命,以死明示,想證明她真的愛著冀桓城,結果呢?
才幾年光景,冀桓城就將姐姐忘光了!
「冀桓城,既然你有膽子背叛我柿姐,那就以死謝罪吧!」桂蓮姍瞪著冀桓城那張冷然的面孔,爆出了失控的尖叫聲——
「今天我就要拿你們這對狗男女的鮮血,來告慰姐姐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