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人給你備了客房跟衣物,你先梳洗休息。」冀桓城拿著一套輕便的女用衣物,帶了花裡踏進房內。
「謝謝。」花裡四下打量著房間,烏溜溜的黑瞳驚喜地四處打轉。
自從爹娘逝世,她有一餐沒一頓地過了好些日子,沒想到今天卻能進入蒼龍堡……
「還有缺什麼,晚點讓人給你送來。」冀桓城說罷,轉身便退出了房門口,「剛才我帶你走過一圈,要找我該在哪裡找,應該知道吧?」
跟天城隸滿聊過後,冀桓城才知道副堡主外出辦事,若想給花裡安排堡內工作或讓她跟著學課,只好等到副堡主回來再打點,於是他索性先為花裡找了間客房棲身。
「知道,不過……」花裡抱著新衣裳,定定地瞧著冀桓城同樣認真謹慎,卻又少了些親切味兒的模樣,突然很想向天城隸滿抱怨幾句了。
如果冀桓城不知道她是姑娘家,會不會依然像先前見面那樣,偶爾拍拍她的頭或肩,對她讚美兩句?
雖然她也不是一定要人誇獎,不過一個人獨自生活久了,多少會寂寞,所以冀桓城的親切,著實在那一刻暖了她的心,讓她不由得貪圖起更多……
「不過?」冀桓城停住欲離的腳步,「有什麼不懂的?」
蒼龍堡內不成文的規矩很多,其中還有一條是「個人造業個人擔」,雖然堡主這話說得沒錯,但用在照顧人身上,偶爾也是會造成困擾的。
就像現在,他明明不想跟女人多接近,偏偏花裡是他帶回堡的,所以他想換人照顧花裡都不成。
這是在警告他,今後還想欣賞哪個聰明孩子的時候,最好先問一下對方的性別嗎——
「桓城大哥,你為什麼要這樣照顧我啊?」花裡出聲,打斷了冀桓城的思緒。
「我覺得你聰明、正直,好好照顧,應該能成大器。」坊間多得是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與只能服從命運的小姑娘,相較之下,花裡自然顯得特別。
「我聽說蒼龍堡內,不問性別,只問才德,真有這回事嗎?」花裡眨眨眼,繼續吐露著心裡的疑問。
「確實有。」冀桓城淡聲應道:「堡主規定,蒼龍堡內,不問性別,都得公平對待,而且不只如此,倘若一個人有才無德,任憑那人再怎麼優秀,一樣都會被趕出去。」
「既然是這樣,那桓城大哥能不能別刻意疏遠我?」花裡認真地注視著冀桓城。
「男女有別,我沒有疏遠,只是覺得該保持一定的禮貌。」冀桓城沒想到花裡開口就提這事,倒教他愣住了。
尋常姑娘家不會當面問這樣的話吧?
「恆城大哥帶我入堡,我很感激,但你自己明白的,你確定我是女的後,就不再像初時那樣親切對待我了。」花裡堅持地迸聲,「可我還是我,該守的分際,我也贊同要守,但如果僅僅因為我是個姑娘,桓城大哥就對我客氣三分,那豈不違反了蒼龍堡內不論性別都得公平對待的規矩?」
這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冀恆城萬萬沒想到花裡會靈敏到馬上拿堡主的規矩來堵死他。
確實,他是不想因為帶花裡回來就跟她牽扯太深,所以盡可能與她保持些距離,以免惹來閒話,只是沒料到花裡會直截了當地跟他談論起這件事。
這該說花裡是大方,或是不知避嫌?
「教我再像初時那樣對待你是不成的。」又拍又摸又同騎,這樣的事萬萬不能再有。
「都讓我喊你一聲桓城大哥了,就把我當小妹不行嗎,」視作手足,總能避開他重視的男女關係吧?
「這……」冀桓城為她的堅持到底而不解,卻又不得不否認,這是能讓她退讓,也讓自己有好理由不再迴避她的好主意。
略微沉思了會兒,冀桓城才點頭應道:「就當你是妹子,這成,可我話說在前頭……」
「什麼事?」
「只要一出了蒼龍堡,你還是離我遠些好。」
花裡雖然很想問他為何有此限制,但想想兩人才剛認識,追問太多私事似乎也不太妥當,所以還是把話吞回肚裡去。
「好,那麼在蒼龍堡裡,花裡就是桓城大哥的小妹,你就像我爹娘那樣,喊我一聲裡兒,這樣好嗎?」難得的,她又遇上看來像是可以疼愛自己的人,甚至願意視她若手足,這樣的機會,她不想錯過。
畢竟,一個人實在是太寂寞了……
「就這麼說定。」冀桓城點頭,隨即又補上叮囑,「你好好休息,要用晚膳時,我再來喚你,不過在那之前,你可以先點菜。
「點菜?」怎麼這蒼龍堡內有飯館嗎?
用膳前還能點菜?會不會太誇張了?
「蒼龍堡的廚子手藝是天下一絕,什麼菜都變得出來,所以你想吃什麼儘管點。」冀桓城點頭應道。
「可我沒有特別想吃什麼……跟著大家一起吃就好,不用為了我特別煮的。」也許蒼龍堡內的人習慣了這樣吃飯,可她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姑娘,哪好意思這麼做?
「不點菜的話,就怕你淨是吃到些不敢吃的。」冀桓城搖頭,「用不著客氣,像隸滿老愛點些魚翅膀蟹羹、梨片伴蒸鯽魚之類的稀有菜……」
「不、不用啦!那些都太貴了,不然……給我包子吧!對,包子就好。」花裡聽得眼珠子差點滾出眼眶外,連忙揮手替自己爭取些樸實的菜包。
「包子?」冀桓城點點頭,似乎也很能理解花裡緊張的原因,「那麼,你想包什麼餡?」
「都好,我其實不太挑食的,只是娘之前常蒸包子給我吃,總覺得軟膨膨的包子皮裡包什麼都好吃的感覺。」基本上,要她跟著天城隸滿吃那些一聽就貴到嚇死人的東西,她肯定不習慣,所以不如入境隨俗,挑個自己喜歡的好。
「你娘嗎?」冀機城認真地問道:「你說過會來這裡是避蝗害吧?之前住哪裡?」
「順城。」不懂為什麼冀桓城的問題會從菜色跳到她的來歷上頭,但花裡還是如實回應。
「那好,你休息吧!」冀桓城說罷,便旋身離開。
花裡目送著冀桓城離去,這才關上房門,重新看清這一方空間。
雖說是間簡便客房而已,但床鋪桌椅一應俱全,對外一扇小窗推開來,還能瞧見蒼綠的院子。
這是老天爺給她的新機會嗎?
從此,她不必再獨自思念父母,因為她有了新的棲身之所……
「桓城,你要去打獵啊?」見冀桓城背著長弓與箭袋,天城隸滿忍不住出聲詢問,「就快要吃晚飯了,你現在才出門會不會太晚?」
「我去獵山雞。」冀桓城往天空瞧了眼,「再一個時辰才西落,應該來得及。」
「獵山雞?為什麼?」
「我想裡兒剛入堡,應該很不習慣,所以想弄點地道的順城包子給她吃,廚子說順城包子向來用野山雞肉做的,但平時蒼龍堡沒人點這類野味,因此要做包子就得去獵兩隻回來。」冀桓城說著,快步往馬廄趕去。
「喲!你還對她真好。」天城隸滿心想,怎麼才入堡不到一天,稱呼就從花姑娘變成裡兒了?
「我認她當妹子。」冀桓城連問都沒問,就知道天城隸滿的腦袋裡應該沒裝多少正經事,索性丟出一句足以堵住他嘴的反駁。
「喔!那我也去。」天城隸滿往冀桓城肩頭一拍。
「獵山雞用不著兩個人。」冀桓城真不懂,天城隸滿幹嘛什麼事都想插上一腳?
對於冀桓城的拒絕,天城隸滿僅是露出狡猾的笑容,「可是論先來後到,我在一開始就認她當妹子了,所以我這個兄長也該多照顧她一點啊!」
冀桓城瞟了天城隸滿一眼,很清楚他應該只是想胡鬧。
「不必了,裡兒是我帶回來的人,由我照顧也是理所當然。」冀桓城搖頭,逕自往前走去。
雖然他也明白,不管自己拒絕幾次,天城隸滿若真想跟來胡鬧,誰來阻止都沒用的。
所以就隨天城隸滿高興吧!跟他費唇舌只是白花力氣。
「喂!我說你呀!會不會太負責任了?」就像冀桓城猜的,天城隸滿也就真把他的話當耳邊風,繼續跟在他旁邊碎碎念,「我還以為照顧小姑娘對你來說,是件苦差事。」
「沒這回事。」冀桓城連頭也不回地迸聲,「例是你,別見了每個姑娘都想招惹。」
「聽你把我說成什麼樣的下流胚子了?」天城隸滿面色不改,一樣笑得很賊,「我是很有分寸的,倒是你,別濫好人當過頭。」
「你想說什麼?」冀桓城頓了腳步,往天城隸滿瞧去。
「沒什麼,你自己心裡明白。」天城隸滿說著,一把拽了他的臂膀往前拉去,「快走吧!不然別說山雞,晚了你什麼都獵不著了。」
冀恆城蹙了下眉頭,復又跟上,「隸滿,我不會再重蹈覆轍。」
「最好是。」天城隸滿斂了笑容,往冀桓城瞧去,「我知道那段傷痛讓你感到很自責,但我只能說,那並不全都是你的責任。」
「就算是這樣,但她還是因我而死。」冀桓城擰起了眉心,臉色一沉,「她的命就是掛在我身上了,這事我很難忘掉。」
「你這死腦筋。」天城隸滿瞪了他一眼,低聲斥道:「對別人好,那是因為你心地軟又體貼,旁人要怎麼想,那是他們自個兒的事,跟你有啥關係?那個女人認定你待人好就是對她有意思,最後走上絕路,這是她自己選的,關你啥事?」
「如果我早點注意到她的不對勁,早點聽懂她的暗示,我就會早點隔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教她死心。」冀桓城搖頭,「追根究柢,我還是有些責任的,不是嗎?」
「你又不是她,怎麼知道她在想什麼?況且你已經明白拒絕過她對你的情意,是她自己不肯放棄你,這事你又想怪誰?」天城隸滿啐了聲,「所以說來說去,這件事是你自己困住了自己。」
「就算是這樣……」冀桓城眼神微黯,「好歹……在那之後,我沒再傷過任何人。」
「你是把自己關起來,不讓自己跟任何女人太接近吧?」天城隸滿不怎麼贊同地搖頭,「這種太刻意限制自己的方法,一點也不妥當,只會害得你這輩子都掛著傷痛,找不到幸幅。你要知道,這世上可不是每個姑娘都跟那女人一樣的。」
「你就當我是在贖罪吧!」冀桓城搖頭,「再說,我有蒼龍堡為家,手足這麼多,我沒有必要再替自己找家人。」
「你根本沒罪,贖什麼罪!再說,這不只是要不要成家的問題!」見他死腦筋,天城隸滿真想給他一記拳頭,看能不能打醒他,「有個喜歡的女人陪在身邊,跟有兄弟相伴,那可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我知道你關心我,希望我不再記著她。」冀桓城蹙眉道,「但是……看著一個無辜的女人在自己眼前死去,而且你很清楚她是為自己而死的時候,那種感覺……很難忘掉,也不想再有。」
「她以死要脅你得一輩子只記得她,所以你就真的這麼做?」天城隸滿瞪了冀桓城一眼,「你這樣只是中了她的詭計。」
「她沒那種心眼,她就只是……」冀桓城抿抿嘴,沒再吭聲。
「她有沒有那種心眼,我這個局外人沒資格插嘴說話,不過我要告訴你,這件事不只掛在你的心裡,也掛在我們這群兄弟的心裡,沒人見你成天悶著想這件事會覺得好過的。」天城隸滿輕哼一聲。
「我知道。」冀桓城歎了口氣,「總之,你先去取弓箭,我們馬廄會合。」
再不找個借口打住天城隸滿的訓話,冀桓城知道,自己肯定會被他抱怨上一整天。
天城隸滿聳聳肩,知道他只是想調開話題,也就不再多言。
轉過身,他飛快往自己的院落奔去,身影很快地消失在冀桓城的視線裡。
冀桓城皺了皺眉,默默地往馬廄走去,心裡還惦著天城隸滿的話,抹消不去。
說起來,那件事過去多久了?
有兩年半了吧?
那個叫桂蘭芊的女子——
當年,他因故曾寄居桂家一陣子,而桂蘭芊則是那戶人家的女兒。
他向來待人親切,覺得多個朋友就是少個敵人,因此對於桂蘭芊和善的親近,他並沒有多加提防。
可他萬萬沒料到,後來桂蘭芊竟愛上他……
倘若他能夠說服自己接納桂蘭芊的情意,或許事情還不會太糟,但偏偏他根本對她無意。
他以為明白地拒絕她的心意,對兩邊都好,但沒想到……佳蘭芊為此自盡身亡,揚言要教他一輩子後悔。
他忘不了桂蘭芊斥他無情的眼神。
不管如何,她的死,終究是因他而起,不是嗎?
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有了種懊悔的念頭。
男女終究有別,他不該待任何人都如此親切,因為即使他出自於善意,女方也有可能誤解他的心情。
聽以他從此變得極為謹慎,對於任何女人的靠近,他堅決嚴守分際,不多言,不多熟識,為的就是避開第二個桂蘭芊的出現。
只是他沒想到……花裡竟又突然地闖進他的生命裡,而且來得令他措手不受。
這是老天爺在整他嗎?
還是說……就像天城隸滿勸告他的話一樣,老天爺僅是想讓他明白——
不是每個女人,都像桂蘭芊那般……
蒼龍堡的晚膳時間,讓花裡見識到另一番不可思議的情景。
本以為可以讓人任意點菜吃,已是一絕,誰曉得這堡內的飯廳,更是別具特色。
有別於一般大戶人家,吃飯時圍著圓桌用膳,蒼龍堡的眾人是坐在同一張長桌旁,一塊兒吃飯。
沒什麼誰是老大誰坐上座的規矩,大夥兒愛坐哪個位子都成。
在冀桓城帶著梳洗過後、換了衣裳的她踏入飯廳時,天城隸滿早替他們佔了位子,還朝他們猛揮手。
「來來來,花裡坐中間,我正跟大夥兒提到你呢!」拍拍椅子,天城隸滿示意花裡快點坐下。
「謝謝你,天城大哥。」花裡瞧著對座一夥人好奇地打量著自己,於是禮貌地點頭打了招呼,「各位好,我是花裡。」
「怎麼樣?是可愛的小姑娘,對吧?」天城隸滿露出一臉的得意。
「你在驕傲什麼?」冀桓城對於天城隸滿完全把花裡視作妹妹的反應感到有些哭笑不得,「裡兒,這幾位是蒼龍堡裡的同伴……」
他一個個為花裡做了簡單的介紹,讓他們互相打過招呼,只是人實在太多,讓她記得有些頭暈眼花的。
「蒼龍堡裡人真多。」末了,花裡只能乾笑兩聲,「入堡以後要先學好的,大概是記住每個人的長相跟名字吧!」
「慢慢來,用不著急。」冀桓城說罷,把剛上桌的熱騰騰包子推到她面前,「喏!吃吃看合不合胃口。」
「包子!」花裡看得懷念,連忙伸手取了一個。
過熱的感覺讓她直呼燙手,好不容易吹涼了點,她迫不及待地咬了口。
多汁的口感在嘴裡逸散開來,花裡咬了一口又一口,臉蛋上淨是欣喜的眼神。
「好吃,這跟娘做的包子好像啊!」蒼龍堡的廚子真是厲害呢!
「我們家廚子的技藝一絕,大江南北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菜。」天城隸滿誇張地露出自負的表情,「況且,這餡料可是特地去獵來的,新鮮得很!
「咦?特地去獵的?」花裡啃著包子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難道,是為了想做這包子給我吃,所以……」
「對啊!桓城怕你不習慣,因此問清楚該獵什麼野味後,就拿弓去獵了山雞回來給你做包子。」天城隸滿指指一旁沒帶表情的冀桓城說道。
「桓城大哥……」花裡有些錯愕,雖然她看得出來冀桓城人好,但是……
這男人會不會太體貼了點?
他分明可以不用替她打點一切,甚至,他還有些排斥女人接近,可他依舊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都認你當妹子了,這是應該的,再說……隸滿也去了。」雖然只是跟去胡鬧外帶在他耳邊囉唆,不過天城隸滿確實是花了時間跟著他跑這一趟。
「也謝謝你喔!天城大哥。」花裡笑道:「一進堡就有你們這麼親切的照顧我,我看遲早遭天妒。」
「說什麼傻話?照顧妹子是應該的啊!」天城隸滿說著,又往花裡挨近了點,「說真的,下回還想吃什麼的話,不用客氣,儘管開口,這樣你的大哥們才有快會好好表現。」
「那太麻煩你們了啦!」花裡搖頭,「而且老讓你們這樣寵著怎麼行?」
「哥哥寵妹妹也是天經地義啊!不服氣的,叫他來跟我說。」天城隸滿很快地打斷花裡的客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不怕把我寵壞了?」花旦被天城隸滿的歪理逗得直笑。
「不怕把你寵壞,就怕你不給我寵。」天城隸滿話中有話地迸開笑音。
在他看來,就算他想照顧花裡,說不定冀桓城還會搶在他前頭,或覺得他這傢伙名聲不夠好而阻止自己。
「怎麼會?」花裡自然聽不懂天城隸滿的弦外之音,她僅是聽得納悶。
有人想疼自己,誰會拒絕?
那除非是她討厭這兩個認她當妹子的大哥了。
不過,他們都很親切啊!所以她沒理由排斥他們的。
尤其是冀桓城,他不僅幫了自己,還設想周到地替她準備習慣的晚膳……
像這樣體貼的冀桓城,為什麼對待男女的態度,差別那麼大?究竟是有什麼原因呢……
花裡的思緒飛遠,不時地咬著包子,偶爾應兩聲天城隸滿的招呼。
而冀桓城坐在一旁,靜靜地瞧著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再看看天城隸滿侍她熱絡的態度,僅是同樣靜默地逕自用起晚膳。
他不知道天城隸滿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不過……
總之,花裡是他的妹妹,就像他跟堡裡的這群人,熟若家人一般,她……能只是當他的珠子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