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鏡入懷 第一章
    翟商殷微笑,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康家少爺,緩緩地說:「我曾幾何時將你當傻子?這姑娘確實是我從其他城鎮請來專職服侍我的頭等丫頭,今日初次抵達平鳩城,瞧著城內新奇之物好玩,於是多逛了片刻……是吧?」

    回頭看向把他身體當屏障,只露出一顆小腦袋面對康家少爺的南宮鏡,他眨了眨眼。

    啊,他在幫她!南宮鏡有了這項認知,忙不迭地連連點頭附和。

    「瞧,想搶民女也得看對像……我『乾坤樓』的姑娘,容得你欺負?」雙眼瞇了起來。

    康家少爺咬咬牙,視線來來回回在眼前的男女臉上打轉。

    「既然如此,你說說你身前的人是誰?即將到哪間店舖當丫頭?」康家少爺挑眉,眼神犀利地看向南宮鏡的小臉,咄咄逼人地說:「假使你真是他新聘的丫頭,就該能夠回答這兩個問題。」

    南宮鏡滿臉愣然。她不知道……

    「回答不出來吧?」康家少爺大笑。「姓翟的,你說我強搶民女,難道你不也是?偽君子應該就是指你這種人吧?」

    義正嚴詞地壞人好事,實際上也打了滿肚子壞水。

    南宮鏡一股氣往上竄,正想跳出來替救命恩人說話,卻被翟商殷輕輕握住手腕。

    此時,一道氣憤嗓音劈入雙方耳裡。

    「你這個孽子──」影未到聲先至,不一會兒,一名身材微腫的中年男子由遠而近,匆匆出現在眾人面前,微胖的面容上佈滿汗水,嘩啦啦地不住向下滴淌。

    「老爺。」兩名大漢垂首而立。

    「你們還知道我是老爺!」中年男子氣憤地各踢大漢一腳,接著抬手揪住不肖子的耳朵,死命捏了兩下。「孽子,要你顧店你居然跑來惹是生非,若不是小四跑來通報我,你還打算給我惹出多大的麻煩?」

    「爹!」

    「還不趕快給我回去!」康家老爺喝命。「還有,你們兩個,給我盯著少爺,若再讓他惹事,你們倆就自行謀命去!」

    「爹……」

    「爹什麼爹?快給我滾回……」康家老爺猛然一頓。「不不,先給我向商殷賠罪!」

    「康老爺,我與亦貞只是小打小鬧,毋需道歉。」翟商殷微笑,視線輕掃牙齒咬到喀喀作響的康家少爺亦貞。

    「這怎麼可以?」康家老爺朝翟商殷面露歉意,轉向自家兒子又變成凶神惡煞,用眼神示意兒子低頭。

    康家少爺才不管,甩頭擺袖,狠狠瞪了翟商殷一眼,轉身就走,左右護法亦步亦趨,跟著揚長而去。

    「真是氣死我了!孽子!孽子!」康家老爺看著自家兒子的背影,氣得直跳腳。

    「康老爺,真的沒有關係,我瞭解亦貞的性子,不會與他計較。」除非康亦貞真的捋到他的虎鬚。

    康家老爺連聲謾罵,將自個兒養了十幾年的兒子罵得一無是處,才回過頭對翟商殷道:「商殷啊,真是對不起,我那孽子實在太不像話,成天只知道惹是生非……」

    翟商殷安撫怒氣飛騰的康家老爺,直到康家老爺罵夠自家孽子,又深深讚美翟商殷一番,大讚翟老爺好福氣後,才終於轉身離去。

    「頭一回見著這麼罵人的爹爹。」南宮鏡不可思議地喃語,覺得那位劣少爺有些可憐。被自家爹爹這麼一無是處地念罵,一定非常難受。

    「你可憐他?」翟商殷垂首看著身高只及肩頭的她。

    「有點。」

    「他剛才還想抓走你呢!」才上演一出「爹爹說教記」,就開始同情可憐起人家啦?

    「話是這麼說沒錯……」南宮鏡抓抓腦袋。

    看著她同情著康亦貞,翟商殷不是滋味地抿抿嘴,才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南宮鏡卻忽然朝他咧嘴。

    光燦燦的笑容,讓翟商殷一時頭暈目眩,險些忘了自己是誰。

    「對了,我還沒向你道謝哩!」謝謝他救她一條小命。「咦……你怎麼了?」怎麼突然發呆失神起來?

    「……一樁小事,毋需道謝。」看著眼前揮舞的小手,翟商殷用上全身力量才克制下想一掌握入手心的衝動。

    「我名喚南……」想起自己是離家出走的,南宮鏡硬生生打住報出名字的衝動,傳奇小說裡離家出走的主角兒都不會道出身家姓名的。「我、我名叫小紫……」小紫,她亦僕亦友的貼身小婢,抱歉,名兒借用一下。

    「小紫?」翟商殷皺眉。這不是她的名兒,她為何要撒謊?

    「是、是呀!」點頭如搗蒜。「你呢?」

    「你……不識得我?」他反問,瞧南宮鏡眨巴雙眼,臉上滿滿寫著「不識得」這三個大字,讓翟商殷眉頭擰得更緊,心裡生出三個疑惑──

    其一,她為何出現在平鳩城?

    其二,她為何要說自己是小紫?

    其三,她為何不識得他?

    翟商殷雙手相環,右手的食指在左肘上緩緩敲著。

    「你真的不識得我?」再次確認。

    南宮鏡想也不想立刻搖頭,卻瞧他好看的臉垮了下來,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考取功名、入了京城,享受到大富大貴後,便把自個兒親人遺忘得乾乾淨淨的壞蛋。

    「不不不,讓我再想想,說不定就有印象……」

    看著南宮鏡擰眉苦思,只差沒剖開自己腦兒將裡頭翻找個仔細的模樣,翟商殷實在不想見著她這般苦惱。

    開開心心、咧嘴漾笑的樣子,才最適合她。

    他垂眼,掩去心思,決定再找機會弄清楚心頭困惑,而不願讓南宮鏡苦思難受。

    「唉,我以為全城的人都識得我,想不到原來我的名氣只不過如此,看來我該反省反省……」

    「咦?」南宮鏡眨眨眼。

    「沒什麼,是我太自負,以為自己的名聲在平鳩城裡叮噹響亮。」他垮下肩膀。

    「不是不是,你、你別誤會!我……我剛進平鳩城不到半日,什麼事也不懂、不明白,所以……所以不是你自負,應該是我……我……呃……」南宮鏡抿嘴跺腳又搔著腦袋,急呼呼想安慰眼前垂頭喪氣的救命恩人。

    「呵,你真好心。」

    南宮鏡瞧他再度展露笑顏,放心吁氣的同時,眼兒像沾了黏糖似地牢牢貼在翟商殷清雅的面容上。

    「你笑起來真好看。眼兒彎彎、嘴兒彎彎,像從畫裡走出來的漂亮神仙。」她直著雙眼讚美。

    「謝謝誇獎。」翟商殷笑容更深了。「衝著這些讚美,我翟商殷能否有幸請你吃頓飯?小紫,你可願意?」

    南宮鏡一時半刻適應不了她取的新名字,愣了半晌才回過神。

    「怎麼能讓你請?你方才救了我,該是我請你吃……」話說一半,突然聽聞一陣如雷般的咕嚕聲。

    南宮鏡尷尬極了,暗地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心裡喃罵肚子不識相,竟然讓她在這男人面前出糗。

    「走,前方不遠處有間餐館,咱們去那……」說著,她臉紅紅地率先往前走,也沒回頭瞧翟商殷究竟有無跟來。直到餐館,討了最上頭的位置、點了幾盤小菜與一壺碧蘿春,才驅跑心底的糗態,與翟商殷閒話家常起來。

    原來,他喚翟商殷,是平鳩城內「乾坤樓」的老闆。

    說起「乾坤樓」,南宮鏡也略知一二,畢竟它的名聲在淮都城也是鼎鼎響亮,那些順道帶她到平鳩城的商旅,一路上也不停地說進城後一定要到「乾坤樓」才不虛此行。

    南宮鏡在心頭暗暗想著,嘴裡回答著翟商殷的套話,讓翟商殷拼拼湊湊得知一項消息。

    原來,她是氣憤於南宮老爹不顧她的意願,強硬替她選定未來夫婿,所以才離家出走,在遊山玩水的同時,「順道」看看能否遇見心儀對像──

    只是,翟商殷依然不解為何南宮鏡要虛說自己名喚「小紫」,更不明白為何她不識得他?

    不過……罷了,這兩個疑惑他終有一日會弄個明白。現在首要思考的,是他該用什麼理由將她帶回「乾坤樓」,好使其他男人沒有機會入她的眼,好使他有機會乘機而入?

    「好飽!」南宮鏡填飽肚子後一臉滿足。「這兒的炸茄子真好吃,不油不膩、外酥內軟……豆腐也好好吃,害得我停不下來……」

    她喳吧喳吧地不停讚歎,彷彿剛才吃下肚的青菜肉品是人間珍饈。

    「瞧你滿足成這樣。」翟商殷輕笑搖頭。

    才幾盤隨意烹調的小菜,便能讓她讚美成這樣,倘若「乾坤樓」裡的飲食端到她面前,豈不是連盤子都啃下去了?

    唔……或許這是個好理由?用地主之誼讓她到「乾坤樓」作客幾日?

    正當翟商殷如此盤算,南宮鏡突然嚷了一聲,像只小陀螺團團轉了起來。

    「怎麼了?」翟商殷看著她在身上四處摸摸探探,又從桌上探到桌下,俏臉發白。

    「我……我……」

    「別急,慢慢說。」

    「我的布包……不見了!」

    ※※※

    「布包?什麼布包?」

    「一隻深藍色,這麼一個大小的布包……」兩手畫出個不大不小的圓。「我一直背在肩上,怎麼這會兒不見了?」

    「可我方才便沒瞧見你肩上有東西。」翟商殷回想。的確,從他在「乾坤樓」上瞧見她被捆成麻花,急急忙忙飛奔過去解救她時,就沒瞧見她身上背著任何東西。

    「怎麼辦、怎麼辦,我的銀兩衣裳都擱在裡頭……」南宮鏡急得團團轉。「啊,會不會是被追著跑的時候掉在路上?還是……還是……」

    翟商殷起身,一掌按在南宮鏡的肩頭上。

    「別急,咱們先沿原路尋找,說不準便會找到。嗯?」鳳眼看著南宮鏡,像是兩潭沉靜溫和的潭水,碧波蕩漾,卻又深不見底。

    南宮鏡緩緩鎮定下來,雙手不自覺揪住翟商殷的墨綠衣袖。

    翟商殷抬手招來小二結帳,又吩咐要小二留意看看是否有藍色布包的蹤影后,兩人雙雙出了餐館。

    「對、對不住……」南宮鏡扯住翟商殷,好沮喪地說。

    「為何這麼說?」

    「我才說好要答謝你、請你吃飯,卻沒想到……」沒想到竟然讓他自掏銀兩,現下又陪她四處尋找包袱。

    「呵,區區幾文銀,沒什麼關係。」翟商殷安慰可憐兮兮的她。「若你覺得不好意思,待尋找到包袱後,再反請我一頓不就好了?來,別垮著臉,笑一下。」

    南宮鏡扯出一抹僵笑。「你人真好……」

    翟商殷輕笑,心底卻盼望她的藍色小包袱就這麼失蹤,儘管這樣的想法很小人行徑,但他便可以利用這個天掉下來的機會,將她拐入「乾坤樓」,美其名讓她賺取銀兩、籌備旅費,實則可以就近誘惑她……

    呵,他真是壞心。

    兩人一前一後沿路尋找,遇見店舖便詢、撞見路人就問,直到兩刻鐘後,才在一間專賣胭脂花粉的舖裡探問到消息。

    「您說藍色包袱?」站在店門攬客的小姑娘用食指點著面頰回想。

    「是是是,你有瞧見嗎?」南宮鏡激動地抓住小姑娘。

    「好像……嗯……不久前有一群孩子好像在路邊搶什麼東西,不知道是不是便是您遺失的包袱?」

    「那些孩子是否有搶漏下什麼物品?」翟商殷問,俊美面容惹得小姑娘紅起臉來。

    「有……」小姑娘傻傻點頭。

    「是什麼呢?」

    「書……」

    「書?」翟商殷微挑起眉,視線滑過南宮鏡。這丫頭「出外尋夫」還不忘隨身帶書看呀?

    「您要確認嗎?我有撿拾起來,就擱在店內。」

    瞧見翟商殷點頭,小姑娘匆匆進入店舖,過了片刻,她捧著兩本藍色封皮冊子跑了出來,在翟商殷的示意下,遞給南宮鏡。

    「啊,是我的書!」南宮鏡抽口氣,翻了又翻。「瞧,這裡有我的小花書籤!」

    「姑娘,可還有其他物品?」

    小姑娘好抱歉地搖頭。

    翟商殷言謝幾句,賞了幾枚文銀給小姑娘,便帶著南宮鏡離開店舖。

    「瞧來孩子們不愛讀書,所以便把你的書冊扔在路邊。」做得好!

    「嗚……」南宮鏡抱著書冊,可憐兮兮地站在路中央,模樣宛如一隻遭人扔棄的狗兒。

    怎麼辦?她現下和懷中這兩本書的主角兒一般,成為無銀無裳,得四處流浪賺銀兩的人了。其實她大可回淮都城,被爹爹罵幾句、安撫准哭得梨花帶淚的小紫後,便可以泡澡紓緩一番,愜意地窩在床榻上翻看好幾本來不及看完的雜冊……

    但是,想到爹爹所打的主意,她就是不想乖乖回去。

    爹爹也不想想自己和娘親多麼恩愛,天天有話可聊,日日手挽手地在河堤邊散步,卻瞞著她與那位面容冷硬、滿臉嚴肅,活像旁人都欠他債似的書院先生說親。

    倘若真的照爹爹的安排,嫁予那位古板的書院先生,往後她一定會被央求坐在硬邦邦的板凳上,不是刺繡便是背誦女誡……

    她也想像娘一樣,可以嫁與一位能和自己閒話家常、東扯西聊些沒啥內容的話題,或者能在傍晚用膳結束,牽著她的手、同她在楊柳河岸邊漫步的丈夫呀!

    三番兩次與爹爹說了想法,爹爹只是回說「姑娘家的婚姻大事,由爹娘決定」這番話。

    爹爹平時那麼疼她寵她,為什麼這回卻這麼不顧她的意願呢?

    嗚……

    「小紫……小紫……」遙遠的彼方傳來陣陣呼喚,一雙在眼前揮舞的厚實大手,將她的思緒拉回。

    「咦?」

    「小紫,你沒事吧?」

    小紫?

    南宮鏡眨了眨眼。對吼,她現在名叫小紫。

    「啊?沒事沒事。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接下來你如何打算?」翟商殷探問。

    南宮鏡搖頭。「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丟了銀兩我又該如何……」實在好兩難,銀兩不是最重要的,但沒了銀兩卻萬萬不能。

    她望著手中的兩本藍皮雜冊發愣。唉,這兩本雜冊能做什麼呢?賣了也不到幾兩吧?

    南宮鏡鳳眼瞇了一瞇,露出精光,又隨即斂去。

    「如果你願意,要不要到我那邊工作賺銀兩呢?」他問,打蛇隨棍上。

    「咦?」南宮鏡猛地抬頭看他。

    「誠如方才對康亦貞說的,我的確缺了一名專職小婢,原先打算明日進行招募……如今你需要賺取銀兩,我又恰好缺名小婢,才想問你看看願不願意進入『乾坤樓』工作?」

    南宮鏡瞠大眼。做工賺銀,對呀,她怎麼沒想到?

    「不願意嗎?」

    「可以嗎?」

    「當然。」他可是恨不得現在立刻抱著她回「乾坤樓」、他的院落,將她納入自己的地盤裡。

    「可、可我沒有服侍過人,不曉得會不會……」

    「事情總是可以學,就怕你不肯學習。」再艱難的事情,只要有心學習,終有成功的一日,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何況,他怎麼可能忍心讓她真的做粗活服侍他呢?頂多讓她做些簡單的事兒。

    「我當然願意學習!」南宮鏡忙不迭地點頭,又拍了胸脯一下,強調自己的好學精神。

    「那就不成問題了。」翟商殷微笑,笑意直達眼底。

    「少爺,你真是好人!」

    聽她立刻喊起少爺來,讓翟商殷皺起眉,他半點也不想聽見她這麼喚他,好似兩人之間隔了座山。

    「想當我貼身小婢的第一項條件,就是不許喊我少爺。」擰了擰她的鼻頭,以示懲罰。

    「不喊少爺,那要喊什麼?」南宮鏡滿臉酣樣地問。

    「你自個兒想。」

    「那……那……」

    「也不能喊主子、樓主、老闆。」話先說在前頭。「還有,公子這種陌生稱呼也不行。」

    這樣子不就沒東西可喊了?

    「慢慢想,沒關係。」翟商殷輕笑,揉了揉只及肩頭的小腦袋。「對了,先與你說你的月俸,一個月十兩銀,包吃包住,至於衣裳也不用愁,『乾坤樓』一切包辦到底。」

    南宮鏡瞠大眼,吃驚萬分。

    一個月十兩銀子?

    包吃包住又包衣?

    這……會不會太好了些?

    「乾坤樓」為平鳩城名聲最為響亮的華麗樓閣,其底下又區分為二──

    單純讓人喝茶吃點心、偶爾聘請說書先生說書或者請姑娘們唱戲舞樂的,名為「乾樓」,價格平實、童叟無欺;而讓公子商人達官貴人──只要想要躺入溫柔鄉的男人──趨之若鶩的便是「坤樓」,裡頭的姑娘允文允武,外貌各有千秋,妖嬈美艷、清純可人,只要姑娘願意,便能花費銀兩,與姑娘共度一宿。

    之所以好好的「乾坤樓」為何會畫分為二?則要從頭說起。

    當年「乾坤樓」並不是「乾坤樓」,而是一間小茶坊,店內的生意不好也不壞,平平淡淡、無風無浪,翟老爹經營這間茶坊,儘管沒有發大財的可能,但也不會餓著一家子。

    然而,隨著民風逐漸開放,利用年輕姑娘招攬生意的茶館紛紛林立,那些以往在茶坊喫茶商事的商人公子漸漸被吸引過去,導致翟老爹的茶閣生意日趨漸下,最後不得不暫停歇業。

    那時,翟商殷年歲十二,是學堂先生心頭中最為優秀的學生,先生總是日日念著翟商殷絕對能考取功名、光耀師楣。

    然而期望與事實是存在一大段差距的,先生在心頭念,翟商殷卻往另一頭跑──

    自八歲長智識開始,他不但日夜抱讀各方經營之道書籍,還喜歡觀察市坊商家及來往客官,繼而思索出自己的一套「官商理論」。

    所以,在翟老爹即將關門停業的前兩天,翟商殷與自家爹親徹底詳談了一日一夜,說服翟老爹拿出部分養老本銀,讓他對茶坊進行大改造,落實自己苦思四年的規畫,同時也找了平鳩城內七八名商賈,請商賈們協助出資。

    可十二歲的少年有什麼能耐呢?如果投資下去,說不定還會賠銀呢!商賈們紛紛搖頭拒絕,最後肯協助出資的,只剩下城內的青瓷大商上官言,上官言甚至出資了整修所需銀兩的三分之二。

    其他商人詫異無比,以為上官言肯定跌壞了腦袋,這門生意必賠無疑。上官言卻淺笑著看了眼手中竹紙,上頭密密麻麻寫滿翟商殷長期觀察商家與客官之間的想法,內容雖然有很多缺失,顯得不夠成熟,但那雙充滿自信的眼以及獨特的看法,讓上官言無法拒絕,就是想賭這麼一把──做生意,除了精打細算,有時就是要大膽些、豪爽些。

    有了上官言的協助,翟商殷開始茶坊的改建計畫,單調的茶坊搖身一變,樸實中隱藏著富麗的茶樓,並且從上官言的府邸選了幾名年輕姑娘到茶樓工作。

    一年過了一年,茶坊蓬勃發展,漸漸在平鳩城打出名號,也證明了上官言的識人能耐,然而翟商殷並不滿足,等到本銀到了一定程度,居然並了位在茶坊背後的青樓,又砸下重銀買下茶坊左邊與後方各三間店舖,接著打通、修改格局,最後將青樓遷至與茶坊比鄰,讓茶坊與青樓一起記在他的名下,兩者合一取名「乾坤樓」,底下的姑娘僕役總計一百九十三人。

    至此,翟商殷已經是十九歲男子,無論是他本人或是「乾坤樓」,在平鳩城內簡直到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境界。「乾坤樓」甚至成為平鳩城的名勝景點,外城來的商旅,一定要造訪一次才會甘心。

    這會兒,南宮鏡走在花木扶疏的偌大院落,好奇地東張西望,還不時停下腳步探頭探腦地張望。

    一刻鐘前,翟商殷帶她至「乾坤樓」後,便被一名身穿藍衫的男子喚住,似乎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必須處理,於是將她交給一名姑娘,翟商殷同姑娘交代些事情後,便跟著藍衫男子離去。

    「嘻,往後包準你看得厭煩。」前頭帶領她的姑娘蘭姊,瞧南宮鏡停停頓頓、仰臉顧盼的模樣,掩嘴直笑。南宮鏡的模樣讓她想起了自己初來乍到時,也是這般樣子。

    前頭茶坊青閣的擺置已經足以讓人讚歎,而後方姑娘僕役的住所,雖然沒有前頭華麗,但卻優雅清麗,宛如仙境一般,也難怪令人瞠目結舌了。

    「怎麼會?這兒這麼大,應該不會看膩逛厭吧?」亭台樓閣、花兒爭艷,前方還有小橋池塘,倘若能在池塘邊看書曬太陽,絕對是一大享受。

    「蘭姊,這兒究竟多大呀?」

    「多大呀……這我也說不清呢!不過絕對能讓你逛到腿兒酸疼就是。」蘭姊青蔥般的食指點了點下顎。

    「這我不怕,但我真怕自己迷路在這兒。」

    瞧她一副驚恐模樣,蘭姊掩嘴直笑,「別擔心,我想明兒個主子會抽空帶你全數走過一回,即使你一時半刻記不住,主子也絕對會非常有耐心地陪伴到你完全認識熟悉為止。」畢竟她是主子心目中的重要姑娘,怎麼可能任她迷路走失呢?

    兩人經過重重花叢,穿過無數道月洞門,又經過一方竹林後,來到一間雕刻著水塘荷花的門扇前。

    「咱們到了。」蘭姊站定。

    「唔,這裡是?」南宮鏡抬頭望向門上的匾額,上頭龍飛鳳舞寫著「浴華池」。

    「浴池。」蘭姊簡明扼要地說,推開門扇,帶著南宮鏡進入。「主子非常愛乾淨,所以也要求姑娘僕役們必須每日擦身、兩日一沐浴……當然啦,假使想要每日淨身,將身子搓到脫皮也沒問題。」

    蘭姊扶開重重紗幔,眼前出現一池氤氳溫水,四周各放置一顆夜明珠,照得室內一片光亮。

    「不過這兒是主子專屬的浴池,姑娘僕役的在另一頭,區分男女,還有專人把管……」

    「那我不是該到另一頭去嗎?」既然同為僕役,應該守規矩才行。

    「這是主子的吩咐……畢竟你可是主子『重要的人』呢!」蘭姊朝她眨眨眼,笑得一臉曖昧。以她揣測,主子八成不願意她的身子讓人看到,所以才吩咐讓她在「浴華池」淨身。

    嘻嘻,主子真是……單純好猜呀!

    「可……」南宮鏡還是覺得很不妥。

    「別可是來可是去了,主子既然都這麼說了,你就放寬心享受。」蘭姊擺擺手。「稍後我再替你送衣物過來,不過由於你臨時進入『乾坤樓』,所以可能要讓你將就穿一下其他姑娘的衣物……不過保證絕對乾淨。」

    「沒關係、沒關係。」有乾淨的衣物穿她就很開心了,哪會在意是不是他人的衣物?「蘭姊,我能不能很突兀地問一件事?」

    蘭姊忙著替南宮鏡準備淨身用具,分神地說:「嗯?什麼事情?」

    「這兒給的月俸都很高嗎?」翟商殷開給她的月俸為十兩銀子,足足是爹爹開給書坊僕役奴婢的翻倍,而就她所知,爹爹給出的月俸,在淮都城的同業中已經是首屈一指了,沒想到翟商殷給的竟然高出這麼多。

    「這我不太清楚。」她們不會討論月俸多寡,所以她並不知道其他人獲得的月俸究竟是高還是不高。

    「不過我聽別的姑娘說,主子給的月俸比起其他青樓要來的高也合理……算帳的德哥也說,主子不會因為他不小心算錯客官結帳的銀兩,便隨意減扣他的月俸,聽說德哥在前一間店舖做活兒時,月俸總會被東減西扣,最後拿到的,只剩原本月俸的一半不到……至於我,覺得月俸給的不錯,又包吃包住,直想到老都賴著不走呢!」

    南宮鏡點頭,表示明白。

    「行了。大巾子我擱在這兒,澡豆在這兒,發巾在這兒……」蘭姊捧著一隻籃子,上頭全是沐浴需用的東西。

    「謝謝蘭姊。」

    「甭客氣。」蘭姊笑說,離開了浴間,將空間讓給南宮鏡。

    南宮鏡將長髮高高挽起,掬水將身子沖濕,用澡豆清洗身子,再掬水沖淨後,緩緩步入溫熱浴水裡。

    她歎口氣,背脊靠在池邊,舒坦地幾乎要融化在池水裡。溫暖的池水讓她緩緩放鬆身子,一日下來的疲憊,頓時煙消雲散。

    「小……小紫,你的衣裳我放在這兒。」蘭姊不知何時抱著滿手衣物出現在池邊。

    「呀!」南宮鏡倏地睜開眼,慌慌張張伸手環在胸前。

    「這麼害臊?」蘭姊噗哧一笑。「同樣身為姑娘,這麼害怕被看見?」

    「呃……我、我不習慣……」南宮鏡面頰不知是因為池水的關係,還是因為被蘭姊取笑的緣故,泛起嫩嫩紅潮,蘭姊越直勾勾地瞧,她的身子便越往水裡縮去。

    「不鬧你啦!」蘭姊嘻嘻笑。「衣裳我擱在這兒。」

    「好……」

    「我在外頭,若有需要喚我一聲呀!」

    「好……」

    瞧蘭姊走出浴間,放下掛綁在門柱邊的紗帳後,南宮鏡大大喘了口氣,拿下遮在胸前的手,視線望向底下春光。

    倘若她的身子與其他姑娘無異,她才不會如此怕羞、怕被瞧見,但是,偏偏她……

    她討厭自個兒的身子!因為──

    她又瞄了眼自己。

    好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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