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跌至谷底的心被他的話拉起一分,她心底歡喜,卻不能展露,只能無奈地當個盡責的好丫鬟。「夫人的擔心沒錯,大少爺這年紀是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瞧著主子陰鬱的神情,她說出違心之論。
他抬起銳目瞪著她,一雙濃眉糾結。「這年紀?我有多老了?」
「大少爺當然不老,但和一般男子比起來,大少爺這年紀未娶妻生子,的確是晚了。」蝶雙如實轉達楚夫人的想法。
他目光移到她身上,若有所思地問:「晚?說起來,你似乎也過了該嫁人的年紀了吧?」
矛頭突然轉到自己身上,她面露難色,遲疑了一會兒才苦笑回應。「奴婢要伺候大少爺一輩子,沒想過嫁人。」
她極力讓自己再回到初來時的淡定,只要能守住自己的心,當離別的那一日到來,她心底或許會少些惆悵與難捨吧!
聽不出她語氣藏著多少情緒,可楚伏雁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自私。沉思片刻後,他語重心長地溫聲道:「你若有喜歡的男子,可以嫁人,不必非得伺候我一輩子。」
說話的同時,他心中除了不捨,還漫起一種說不出的複雜。
再怎麼習慣她的存在,他的蝶雙終有一天要離開的……
他的話教蝶雙的心窩一陣緊揪,她既苦又悶地嚅聲道:「奴婢……明白。」
雖然她告誡自己得謹記楚家恩情、遵從夫人的叮囑,心卻是禁不起主子待自己的好,依然偷偷妄想能得到主子的愛。
這下不用問也不需猜想,她懂了,也該醒了。
「總之這事我會同我娘說,以後你別和她瞎起哄,再拿這事來煩我,知道嗎?」他開口,低沉的嗓音有著不容反駁的堅決。
她斂眉,順從答道:「奴婢知道了。」
瞧她乖順的模樣,他忍不住喚:「蝶雙……」
「是。」
「若你想離開楚府,記得提早告訴我。」
說得輕鬆,心裡卻因為她可能離開的事實,泛著說不出的落寞。
不知主子的真正感受,蝶雙幽幽揚唇,淡道:「奴婢如果想走,會提早知會大少爺的。」
這答案教楚伏雁的胸口像壓了塊巨石,壓得他難以呼吸。
蝶雙為何能這麼平靜地說出要離開他的話?難道她對他這個主子沒有一點依戀?
依戀……
心頭浮現這個字眼時,他的心不禁一震。
是否他對蝶雙的依賴不單是習慣,還多了點喜歡?因為對彼此有著不捨與依戀的人,是自己啊……
在主僕倆各懷心思的情況下,日子又過了大半年,來到盛夏時分。
這段時間,楚伏雁依舊為部務忙碌,回府後依舊接受蝶雙無微個至的服侍。+
他們的日子看似平常;但不知為何,在與她談過娶妻的事之後,他總覺得蝶雙似乎有些不一樣。
她依然是盡心盡力,但伺候他的態度卻不如以往,恭敬有禮得讓他莫名煩躁。
他尚未靜下心好好思考對她的心情;她已經在兩人間隔出防線,不讓他靠近。
那道無來由出現的防線,與前所未有的僵凝氣氛,讓他的心越發惶恐。
蝶雙沒了賣身契約的束縛,隨時可以走,而他竟然找不到能順理成章留她在身邊的理由。
他身處密街部,不知遇過多少難解的驚險狀況、解決過多少危機,偏偏就是沒辦法處理她的事。
這是他頭一次為時間感到恐懼、無所適從……抑下又要脫口而出的歎息,楚伏雁掐了掐眉心。
自從心裡懸著這件事後,他變得不像自己了。
蝶雙一走進寢房前的小廳,便見著主子撫額掐眉的疲憊神態,不假思索地走向他,立在他身後,為他按壓頭頸穴道。
楚伏雁回過神。「蝶雙,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思緒懸在身後的姑娘身上,他向來敏銳的心思竟然因此遲鈍了。
若是身在任務中,他很有可能因為這時的失神,丟了性命。
「奴婢剛進屋沒多久。」
她柔聲應,冰涼的纖纖十指準確無誤地落在男人的頭頸穴位上。
隨著她的按壓,楚伏雁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緊繃的身體放鬆,自然而然地往後靠在她身上。
這樣太親密,他卻自私地捨不得移開。
蝶雙身上有股讓他熟悉的安心味道,身子嬌軟得像一片蓬軟的雲,愜意舒服得讓他捨不得移開。
主子一靠過來,身體密密地貼著她的,她有些小舒服,卻又戀上他的依賴與這分親密。
如果可以,她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停滯在這一刻。永遠不必往前。
那麼,她也不必面對現實,能夠一直留在主子身邊……
「蝶雙,你今晚陪我出門一趟吧!」
愈是想不通要怎麼做才能留住她,那份將她帶在身邊的渴望便愈強烈,到最後,他只能順從心底的想法。
在部裡難得放鬆的聚會,他希望她也能伴在身邊。
「出門?」
「部裡晚些在『集餐堂』有聚宴,你同我一起出席。」
沒想過主子會帶她出席宴會,蝶雙受寵若驚,有些難以置信,卻將興奮的情緒抑住。
「是。」她撤回手,柔聲道:「奴婢去幫大少爺取件適合的衣衫換上。」
聽著她柔雅恭謹的語氣,楚伏雁又無來由地煩悶起來。
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她更乖順,但為何他在她身上再也尋不著那份讓他心安的沉定呢?
焦慮緊緊攫住他,他張聲喚:「蝶雙……」
蝶雙旋身望向主子,笑問;「大少爺還有什麼吩咐?」
她嘴角噙著抹恬淡的笑,什麼情緒也看不出來。
兩人間詭異的氣氛,真是他的錯覺嗎?
「沒、沒事,你去忙吧!」唇邊揚起苦笑,他微微一歎。
耳底接收主子的歎息,蝶雙凝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一眼,心中生起一股憐惜。
不知主子最近為何事煩心,那不經意顯露的悵然,讓她不由得憂心。
她想問,卻沒資格過問,分擔不了主子的憂、解不了主子的愁,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更加盡心伺候主子。
思及此,她幽幽地斂眉。
對一個奴婢來說,能做的也僅是如此啊……
夜幕降臨,京城的集餐堂外守衛森嚴,堂裡觥籌交錯,氣氛熱鬧非凡。
蝶雙睜大雙眼,亦步亦趨跟在楚伏雁身後,心底雀躍不已。
她不知密衛部為何辦聚宴,但身為一個丫鬟能有機會參與,崇拜、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頭一次見著向來謹守本分的蝶雙露出如此興奮的神情,楚伏雁心中莫名一動。
他一直知道蝶雙生得清麗,但這些年他只顧著依賴她,沒發覺她已出落得娉婷動人。
此時,站在身邊的她難掩歡喜,臉上綻著光彩,明麗得教他火為驚艷。
宴席間,蝶雙雖然好奇地打量著四周,心裡卻不忘主子。
一下子怕他多喝,向跑堂小二要了熱茶,讓他隨時可飲,一會兒借水擰帕子,忙得不可開交。
太習慣蝶雙的侍候,楚伏雁任她忙著、張噦著,凝視她的眼神變得更加迷離,心不由自主地為她柔軟了幾分。
見向來沉肅的右副統領臉上流露溫柔,坐在他身邊的部員穆剛毅忍不住問:「楚爺,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楚伏雁倉惶地收回視線,喝了口酒,掩飾不自在。
「原來楚爺身邊有這麼標緻的丫鬟,難怪不上青樓、不喝花酒。」仗著今幾個的場合熱鬧隨興,個性豪邁的嚴碩調侃起平日嚴謹的右副統領。
「別亂說話。」楚伏雁冷瞪了他一眼,目光卻情不自禁移向朝他走來的女子身上。
即便部員們相處的時間遠比自家人來得更久,但這樣失常的楚伏雁,他們還是第一次見著。
穆剛毅與嚴碩的視線不約而同落在蝶雙身上。
「小丫頭,我也想喝一杯熱茶。」嚴碩不知死活地對她說。
蝶雙尚不及反應,便聽楚伏雁沉聲低喝:「嚴碩!」
殺人般的目光投射而來,嚴碩識趣地笑了笑,正巧部裡指揮宮的兩個侄女見著他,硬拉著他說話,讓他適時躲開楚伏雁。
見他被主子斥喝走,蝶雙才吶吶地說:「那爺若想喝熱茶,奴婢可以再去——」
「坐下!」楚伏雁直接推開一旁的穆剛毅。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他對蝶雙有股莫名的佔有慾。
在府裡時,她只對著他一個人,眼底心裡只有他。
一離開府,瞧見她對別的男子好、對別的男子笑,便燃起護火,把該有的沉穩理智燒得半點不剩。
突然,被他趕走的穆剛毅折回來,在他耳邊沉聲嘟嘍了句。「楚爺,你這麼緊張你的丫頭,還是趕快讓她變成你的女人比較好,否則依她這麼可人的模樣,若成了別人的娘子,你不扼腕嗎?」
話才落,楚伏雁立即暗賞他一拐子。
但他渾沌的心思卻因為穆剛毅的話,理出了頭緒。
他的確喜歡蝶雙,若讓她成了他的人,是不是就不會離開他了?
這念頭才閃過,他又連忙抑住。
姑娘家的清白何其重要,若因為他的私慾強要了她,讓她留在自己身邊,他辦不到。
他得好好想想辦法,該用什麼方法光明正大地留下她!
不知主子為何氣惱,再看著莫名其妙被趕走的穆剛毅,蝶雙囁嚅著。「可是……奴婢是奴婢,怎麼可以和大少——」
猜她又要端出那套「主僕有別」的說法,楚伏雁沉聲打斷她。「坐下。」
她還來不及拒絕,手中已多了雙竹箸,眼前多了一個堆滿食物的碗。
錯愕看著眼前那碗食物山,她驚慌得想起身。「大少爺……奴婢……不能……」
她是下人,怎麼能與主子同桌而食?
「吃。」無視她的驚惶,楚伏雁落下命令後,逕自飲酒。
「大少爺……」
瞧主子坐得挺直,語氣威嚴,令人心生畏懼。她雖已習慣主子這模樣,但也不能大膽違背主子的意思,只好將到嘴的話吞下。
「帶你出席聚宴就是要你嘗嘗集餐堂的好菜,今夜你不用伺候我,只管好好餵飽自己就對了。」
這話雖不悅耳,卻藏不住對她的關愛。察覺這一點,她胸口漲著滿滿的暖意,心情卻複雜到了極點。
主子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呢?
這樣的溫柔,教她如何能抵抗?
終有一天,她還是得離開,他對她愈好愈溫柔,只是加深她捨不得離開主子的心啊……
思及此,蝶雙坐立難安,也沒有心思品嚐眼前的美食了。
待蝶雙解決完碗裡的食物了,才發現主子已喝得暈茫。
瞧著主子微紅的峻臉,眼神迷茫,她一方面懊惱自己失職,一方面向部裡大人們辭行,在宴席未散時,便讓部員幫忙攙著主子上轎。
回到府裡,將主子攙上榻,她撫了撫他燙紅的臉問:「大少爺……您還好吧?」
感覺到一陣涼意,楚伏雁睜開眼,直直瞅著她。
迎向他那雙醺茫的黑眸,蝶雙的心跳得好快。
因為醉了,主子那雙眼猶如深潭,透著朦朧的柔和,一對上,便難以移開視線。
兩人的目光糾纏,好半晌,楚伏雁忽然伸手覆住她貼在臉上的小手,含糊暗啞地問:「蝶雙,你……你會離開我嗎?」
他微擰濃眉,目光少了平時的銳利,讓冷峻的臉多了股化不開的憂鬱。
她不知道主子喝了多少酒,也看不出主子到底醉了幾分。
「大少爺……讓奴婢去幫你擰條帕子,好嗎?」
「你會離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