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真溫和微笑,也不再堅持了,只是仍強調道:「貧道已是庶人,帝姬莫再稱呼貧道皇后娘娘了。」
「那要如何稱呼才好?」趙御愛嬌柔笑問。
「沖真師父便行。」
「是,沖真師父。」趙御愛含笑點頭。
沖真側身叫清心過來見禮。
趙御愛的目光從清心臉上掠過,看到楊九玄,再看向班靈,驀然,身子劇烈一震,驚愕地盯著班靈。
怎麼可能?
她用力眨了眨眼。
他是真的嗎?
為什麼如此真實?
這樣的相見太突然,她看得怔呆,一時間只覺得目光迷離,神思恍惚,一度懷疑又是幻覺。
班靈發現這位恭福帝姬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連清心小道姑跪倒在她身前都沒有叫起。
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她看著他的眼神,好像已經認識他好幾百年了,而他也感到困惑,明明沒見過這位恭福帝姬,卻為什麼感覺如此熟悉?
楊九玄見班靈失態地盯著恭福帝姬看,恭福帝姬也目光茫然地瞧著班靈,兩個人的神情恍惚迷惘,不禁暗暗捏把冷汗,緊張地扯了扯班靈的衣袖。
「草民見過恭福帝姬。」楊九玄硬拉著班靈跪倒。
趙御愛怔呆地看著班靈,半響,才彷彿從夢中醒來,不可思議地喃喃低語:「你是真的……你竟然是真的……我簡直不敢相信……」
沒有人聽得懂趙御愛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班靈的表情更是迷惑。
「帝姬說什麼?什麼是真的?」
如香見趙御愛如此失神頗覺意外,在她身旁低低問著。
趙御愛恍若未聞,只是一徑怔怔地盯著班靈看。
沖真奇怪地看了趙御愛一眼,溫然說道:「帝姬,『瑤華宮』這裡已經燒燬,無處可以接待帝姬,而且開封府仵作正在驗屍,貧道怕驚嚇了帝姬,想請帝姬隨貧道移駕到『延寧宮』」
「開封府仵作?驗屍?」
趙御愛從沖真的一大段話裡只僅僅注意到了這兩句,她呆怔了一瞬,幾年來的困惑終於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原來,他是驗屍的仵作。原來。
「你……你叫什麼名字?」
突然看見他出現在眼前的衝擊實在太大,趙御愛緊張得指尖都在發抖。
這麼多年來,她終於見到了他。
終於,可以知道他的名字了。
「班靈。」班靈低聲回答。
趙御愛聽見他說話的聲音,眼中露出繼續癡惘之色。
班靈雖然對趙御愛也有一種說出上來的熟悉感,但是他的反應絕對沒有趙御愛來得那麼強烈。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個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就是這位恭福帝姬到底是太上皇的第幾個女兒?
「帝姬,請隨貧道前往『延寧宮』」
沖真悄悄將身切進他們之間,有意無意地阻隔兩人之間的對望。
趙御愛微笑搖頭,不假思索地說:「不急,我想留下來看班靈驗屍。」
眾人見她說得毫不忌諱,頓時驚訝得目瞪口呆。
沖真憂慮地搖搖頭。
「這……恐怕不妥,萬一帝姬受到驚嚇……」
「沒事的,難得能夠出宮一趟,我也想長一長見識。」
趙御愛側身一步,看向沖真身後的班靈,如水明眸在他臉上緩緩流過。
「這……」沖真擔憂地回頭看著班靈。
「屍身已檢驗完,餘下來的只有問明一些原委,帝姬並不會看見焦屍。」班靈低聲說道。
「好吧,還有什麼沒問完的事快點問完,帝姬金枝玉葉,不好在此久留。」
沖真看了看他們兩人,微微歎氣,臉上憂思深沉。
「是。」
班靈慢慢走向已被燒得半點不留的大殿,凝神查看。
他發現這座『瑤華宮』十分破舊簡陋,連大殿都沒有鋪設地磚,只是一片泥地,不過這樣正好方便他查驗。
楊九玄看著班靈仔細端詳地面,已約略猜到他的心思。
「我叫捕快取米醋和酒來?」他詢問地看了看班靈。
班靈點點頭。
楊九玄轉過身呼喚捕快,捕快迎上前來,記下他吩咐的東西,趕忙去準備。
「要那些東西做什麼?」小道姑清心突然問道。
「只是一個檢查死因的方法。」班靈簡單解釋著,強行抑制住情不自禁要看向趙御愛的目光,轉向沖真問道:「請問沖真師父,清玉、清瑛和清泥三位道姑被發現時分別死於何處?」
「最先發現的是清玉,她倒在殿門內側。」沖真說。
「發現時頭是朝外的嗎?」班靈問道。
「是朝外的。」
「沖真師父可以指認方位嗎?」班靈又問。
「可以。」沖真走到大殿處,左右環看,指著門檻處說:「清玉就倒在這兒。」然後回頭走了幾步,看見地上躺著一個燒黑的香爐和油燈座,指著說:「這兒原本有一張朱紅雕漆的香幾,幾上設有香爐、供屏和一對油燈,清瑛和清泥是在這兒被發現的,兩人靠得很近。」
班靈蹲下來,拿起一對油燈座細看。
楊九玄在他身旁蹲下,說道:「看這個位置,很有可能是碰倒了燈油才引起的大火。」
「是有這個可能,但是這兩個燈座不大,就算盛滿了燈油也應該不可能造成那麼大的火,不過起火點看起來又似乎就在這裡。」班靈沉吟片刻,轉過頭向沖真問道:「沖真師父,這附近有什麼東西是原本並不在大殿裡的嗎?」
沖真想了想,伸手指著半埋在灰燼裡的一個陶瓷瓶說:「這個瓷瓶原本並不是放在供桌附近的,而是收在西邊廂房裡。」
班靈拿起瓷瓶,把瓶口湊近鼻前聞了一下。
「燈油的味道。」班靈意味深長看著楊九玄,低聲說:「我在清瑛和清泥的身上也有聞到這樣的燈油味。」
楊九玄默默地看他一眼,立刻提筆記錄著。
「瓷的燈油瓶,兩個瓷的燈座,一個銅香爐,供桌和供屏全部燒成灰。」
班靈一邊念,楊九玄一邊寫。
接著,班靈站起身,四下踱步,見到一塊燒黑的木板,便拾起來,在發現清瑛和清泥屍身的地方把灰燼全部掃開。
趙御愛好奇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凝神屏息。
這一回,她可以不用擔心他又會突然從眼前消失了,她可以一直清清楚楚地看著他,一直看著他。
此時,捕快兩手各提了米醋和酒,疾步走了進來。
班靈先在清理過灰塵的地面上用米醋澆潑,過後,再用酒澆潑,漸漸地,地面上隱約浮現出一塊拳頭大的血色痕跡。
楊九玄和班靈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楊九玄提著筆猶疑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記錄下來。
沖真見他們神色有異,蹙眉問道:「怎麼回事?」
一直站在沖真身後的清心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那塊血跡。
趙御愛站得稍遠,不知道班靈在澆潑完米醋和酒之後到底看到了什麼,為什麼臉色忽然變得沉重起來,便好奇地想走過去看清楚。
「帝姬,別過去呀!你沒聽他們說,三個道姑都是被燒死在那兒的嗎?」如香急急地拉住趙御愛。
「別亂說話!」
趙御愛輕輕噓道,橫了如香一眼,甩脫她的手,逕自走到沖真的身旁,一走近,便驚奇地看見被米醋和酒澆潑過的地面上有一塊血漬浮現。
班靈見她靠近,聞到一股幽幽甜香,望著她的目光不禁緩緩一沈。
「那是什麼?」
趙御愛按耐不住,疑惑地問。
「血。」班靈的回答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趙御愛見他回答了話,心口一跳,抬頭迎上他溫和而灼灼的目光。
「能說得明白一些嗎?」
她想跟他說話,聽他說話。
「道觀起火恐怕不是意外。」
班靈深吸口氣,從她臉上移開目光,然後轉向沖真和清心,暗暗觀察她們的神色。
「不是意外?」沖真驚愕不已。
「難道師姐是被人殺死的?」
清心瞪著渾圓的大眼,臉色微微發白。
「是。」班靈輕輕說道:「這片血跡就是被燒死以前留下來的血,血滲進泥土裡,研判是被殺害之後才放火燒屍。師父說在這裡發現的是清泥,所以被殺害的人就是清泥。」
沖真心中一痛,不覺落下淚來。
班靈繼續說道:「師父,依我推斷,清泥在此處被人殺害,殺害她的人用燈油潑灑在她身上想毀屍滅跡。清泥的慘呼聲應該被清瑛和清玉聽見,因此清瑛最先趕到,她應該撞見了兇手,或許她被兇手抓住,也或許她想衝過去救清泥,所以她也被兇手潑灑了燈油,被兇手一把火燒了。」
「最後趕來的是清玉,她衝進大殿時,火勢已經太大,她回身想逃走,不知道是被兇手反鎖住大門還是被煙嗆昏過去,她來不及逃,所以也被燒死在大殿裡,這是目前推斷出來的結果。」
沖真緩緩點頭,低頭拭淚。
「雖然人死不能復生,但能夠弄清楚死因也可以告慰芳魂了。」
「沖真師父,清泥遇害前,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嗎?」楊九玄忍不住問。
沖真極力思索著,還是搖了搖頭。
「那日早晨醒來我就害頭疼,一整日未出房門,用完晚膳後我便開始打坐,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也沒聽見慘叫聲嗎?」楊九玄一邊記錄下來。
「沒有。」沖真搖了搖頭。
「清心呢?你那晚有沒有聽見或是看見奇怪的事?」楊九玄轉向怔怔出神的小道姑問道。
清心低下頭,猶豫了半響後,輕輕說:「那天晚上,我看見清泥師姐她把一個男人帶進了大殿。」
「有這種事?」沖真驚愕地看著她。
「那個男人是誰?」楊九玄緊接著問。
清心輕輕搖了搖頭。
「我是從廚房的窗口看出去時不小心看見的,我遠遠地看著,夜裡又看不清楚,所以認不清是誰。我不以為意,沒想到……竟然就出事了。」
說完,清心看了沖真一眼,便痛哭了起來。
沖真滿臉驚愕,無法置信。
楊九玄和班靈簡單收拾了一下,躬身朝沖真行禮說道:「沖真師父,小人等已驗屍完畢,需回開封府覆命了,小人等先行告退。」
「等一下!」兩人轉身欲走,被沖真揚聲喊住。「那個殺人兇手呢?得查出那個男人是誰?」
楊九玄笑了笑,說:「仵作只負責驗屍,不管查案緝兇。師父請放心,府尹自然還會再派人去查出兇手。」
沖真怔然無言。
楊九玄和班靈朝趙御愛行過禮,便要離去。
「班靈!」
趙御愛見他要走,心中微微發急,忍不住出聲喊了他。
班靈回頭,濃眉微挑。
「你……」趙御愛臉色微紅,有些囁嚅地問。「你要去哪裡?」
班靈微愕,淡筆道:「開封府衙。」
趙御愛愣愣地站著,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好。
班靈深深吸一口氣,望住她,輕輕問道:「草民冒昧請問帝姬,不知帝姬排行第幾?」
「我上有十七個姐姐,排行十八。」
趙御愛見他主動問起自己事,笑顏燦若春花。
班靈震住,整個人恍若出神離竅了一般。
他難以置信,想不到她竟然就是「天子的第十八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