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不怕磨 第三章
    朝志大學聖義廳只有一百五十個座位,今天竟擠進了三百多位學生,全都是衝著享譽國際的知名建築師言震鼎而來的。

    言震鼎不僅是當代建築設計大師,還是他們朝志大學之光,學長居然回到學校來授課了,他們怎能錯過呢?因此,擠進聖義廳的學生並不盡然是建築相關科系,大家都想要聽聽言震鼎可以帶給他們什麼知識。

    此時,在後台準備的言震鼎雙手環胸靠在牆邊,對外面的喧嘩冷然以對,他知道,他又被老毛要了!

    明明已經強調過,為顧及教學品質,他的課堂學生人數限制在五十人以下,且最好都是建築及室設系的學生。但現在場地爆滿不說,他向老毛反映,老毛卻只是無辜的把手一擺,說:「我知道你的顧慮是什麼,可是大家一聽『天下第一鼎』要在學校教書,便連夜搬了睡袋排在學務處外頭,一排就是兩百多人,教我怎麼拒絕他們啊?」

    「學長,你太紅了啦!」何小葵還在一旁熱情的替他叫陣。

    「閉嘴。」他橫了她一眼,最後也只能接受這個離譜的情況。

    像個要開演唱會的偶像,言震鼎在眾人屏氣凝神期待下慢慢出場,待他緩緩走到講台前,整個講堂立刻響起熱烈的掌聲,甚至還有學生替他歡呼。

    「我們來上課吧。」

    開場白一如他的行事風格——冷淡簡潔,何小葵則站在側邊的桌子旁,為他操作電腦簡報的播放。幸好言震鼎雖然不愛在課堂上和學生哈啦,但教學內容卻出乎意料的精彩生動。

    每到一個新章節,他在大約講解完教材內容後就會拋出思考性的問題,而本來不敢在大師面前班門弄斧的同學們,經由幾人嘗試表達獲得了他一連串順向思考的回應後,大家也紛紛踴躍舉手發言。

    「欸?原來那個是發電廠?」何小葵看著螢幕,每發現新事物就會自言自語。

    「我曾經向政府提出幾件自己覺得可以改造的舊建築,也傳了充足的設計圖稿過去,但從來沒有獲得有效回應,他們只會在公共工程找不到人做的時候,親自上事務所來談事情。」言震鼎雙手撐在講台上,氣定神閒地面對三百多名學生,「公共工程都賠錢,所以我不做。」

    頓時,學生們都因他坦然的幽默哄然大笑。

    「但是改造舊建築不也是替政府做事嗎?」何小葵忍不住問。

    「如果我可以選擇自己想做的,為什麼還要選我不想做的?」

    他的話讓同學們思考了一下,隨即為他聰穎且實在的想法笑了出來。

    「紀超凡建築師做公共工程也做得很開心啊,他做你不想做的部分,但他卻擁有了藝文、樸實的好名聲……」何小葵最欣賞的人物不盡言震鼎,也包括專做冷門建築的紀超凡。

    在側門旁邊的毛教授聞言心想:完蛋了,言震鼎最討厭的傢伙就是紀超凡,小葵居然提到他也就算了,居然還稱讚他!

    紀超凡的個性、建築風格及工作選擇,跟言震鼎足完全相反的類型,正是言震鼎最反感的那種偽善同業。

    不過,毛教授內心其實明白,這就是何小葵會說的話。

    「你是說我勢利、愛錢,又沒有藝文氣息嘍?」言震鼎似乎不意外,他一手插腰,轉身面向何小葵,當場質問她。

    見講師竟然跟助手槓了起來,大夥兒只是哈哈笑著,覺得這是上課時的意外插曲。

    「不、不是……」何小葵縮了一下脖子,她知道,自己又該閉嘴了。

    言霞鼎不耐的橫了她一眼,繼續講課,他接下來要以自己的觀點來對目前台灣有名的當代建築做評監。

    螢幕秀出分割成四個畫面的建築,但他才剛要開口,卻已聽見從台下隱隱傳來笑聲,沒兩秒,笑聲越來越大……

    他心底倏地起一陣涼意,緩緩轉頭看向螢幕——

    只見那四個畫面裡的建築竟都配上了直接又辛辣的文字,例如在聞名全世界的台北一O一圖片旁居然大刺剌的寫著「它的威而剛好像是用擦的,不是用吃的」。

    他瞪大眼不敢置信自己私下做的酸溜批評就這麼被公然在三百多個學生面前展示出來,而且其他另外三個建築物,同樣被他評得又爛又一無是處……

    可惡!他不是已在檔案上註明「私用」和「學校教學」嗎?為什麼如今這些批評會出現在三百多人的眼前?

    顯然是他的好幫手、可愛小TA,為了扞衛他的品味,替他挺身而出了。

    「何——小——葵——」他咬牙切齒地冷冷吐出這三個宇。

    「這、這不是你上課要用的嗎?」感覺到狀況不對,她硬著頭皮出聲回應。

    「你哪只眼睛看到這是上課用的?」他趨前低聲向她質問。

    「兩個相同的檔案,檔名一件寫『個人』,一件寫『他人』,我以為『他人』是在指別的地方有用途,想不出來跟學校有關係。所以就選了『個人』。」她直冒冷汗地說。「而且我要給你檢查,你叫我快滾……」她小小聲的為自己辯駁。

    「如果我哪天被告,我會陪你一起滾。」他提醒她,他的處境目前有多危險。

    她嚇了一大跳,「不……不會這麼嚴重吧?」

    「你說呢?這可是公然侮辱。」

    何小葵一聽,連忙跑到講台中間,對著三百多個學生大力揮手,並且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著,「喂喂,同學們,你們應該不會說出去吧?」

    還有這一招?言震鼎看著眼前她那努力挽回一切的樣子,簡直傻眼。

    而三百多個同學則對她亡羊補牢的舉動哈哈大笑,並拍手歡呼。

    言震鼎頭痛的揉了揉眉心,為什麼自從遇見她以後,災難就接連不斷的襲來,讓他措手不及?他可不可以不要認識她?這根本有損他凡事要求完美及第一的紀錄啊!

    他的鼎石建築事務所一向只挑選在校成績最好的工讀生、繪圖師、助手,連總機小姐都選用第一名的校花,所要求的成果品質也一直是業界最精確無誤的,沒想到……這女孩卻一再破壞他的原則。

    這下,管她是不是在他分手那晚請他喝啤酒並擁抱他、給他溫暖的人,他一定要把她換掉!

    在課堂上鬧出這麼大的風波後,朝志大學人人都把言震鼎的直言犀利視為不可不模仿的傲骨,只有他頭痛不已,不知自己何時會收到對方透過媒體傳來的警告。

    他當然不是怕那些無謂的指責,只是沒事卻惹出這麼大一條麻煩覺得心煩。

    而且那三百多個學生不是都答應了何小葵不會把這件事傳出去嗎?為什麼才一個下午,每個學弟妹在校見到他眼中都散發著無限崇敬,對他行禮又鞠躬?

    「我非常確定這次一定要把TA換掉!」言震鼎來到研究室,直接向老毛要求換人。

    他不知道是第幾次說這句話,這一次,學校和教授總沒話說了吧?

    忽然,一隻手拍在他肩上,他不耐的轉頭看是誰這麼大膽,竟然敢跟他裝熟?

    「我決定要把你的『飛機』還給你。」

    他眉一蹙,是丁春秋!自畢業以來,他就沒再回到朝志大學,而這次雖返校授課,也沒打算要見這位丁老怪,誰教他把他可怕又稚劣的木工作品當成展示品,大剌刺亮在建築系與室設系的迴廊裡,受後人恥笑。

    可想而知,每個人見到一定都會驚呼——

    「這就是當代建築大師言震鼎所做的木飛機?天哪!好醜,他是怎麼在設計界闖出一片天的啊?」

    「他不是永遠第一的嗎?該不會木工不行吧?」

    一想到就是丁老怪害自己在學生時代榮耀的歷史上永遠留下一個污點,言震鼎狠狠瞪向他。

    「我一直以為你不出所料的走主流路線後,又是一個泛泛的工匠罷了,沒想到你很有Guts,第一堂課就給學弟妹們震撼教育。」

    什麼……天下第一的他意外出錯,卻獲得丁老怪的欣賞,而且還這麼快就要把他的污點撤下來?

    這下,言震鼎不知該不該告訴丁老怪,那只是個意外,要是丁老怪知道實情,還會把可怕的木飛機撤下來嗎?但,如果他接受了這份好意,不就代表何小葵做得對?

    「你們怎麼都在這裡?是來關心早上的事嗎?都是我不好,我——」何小葵一到研究室,正想替言震鼎開脫,把所有的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嘴巴卻立即被他捂了起來。「唔、唔……」她嚇一跳,直覺掙扎著。

    言霞鼎不管她的抗議,連忙擠出一抹笑容對丁春秋道:「我並不是為了飛機才這麼做,畢竟我已經這麼成功了,還需要對從前的事耿耿於懷嗎?只不過既然這是您的好意,我就接受了,讓我帶回家做個紀念也好。」

    「可是那不是……」何小葵想澄清真相不是那樣,卻直接被他推到後面去。

    「小葵的木工做得很好,既然你們處得不錯,可以在這方面互相切磋一下。」

    切磋個鬼!他才不想再碰跟木頭有關的東西。言震鼎不屑地想。

    「對了,剛才你為什麼說想要換TA呢?」毛教授此時才找到空檔回應他。

    丁春秋聞言不解的瞪著言震鼎。既然合作的第一堂課就獲得如此廣大的迴響,為什麼他還想要換助手?小葵做得不好嗎?

    「學長,你為什麼……你忘了昨天我們……」何小葵的臉色一白,心在淌血。

    「我只是撐傘送你去牽摩托車,就這樣。」他冷冷地說。心裡知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但看來自己又錯過換TA的時機了。

    不過山不轉路轉,他自有另一套說法可順勢變化。

    「因為像今天這種突然開炮的情形可能會不時發生,我怕連累到小葵以後在這行的出路,所以……」他最會說場面話了。

    「原來是這樣啊……我就知道學長最好了!」何小葵感動不已。她沒有看錯人,學長其實也對她很好,自己會漸漸喜歡上他是理所當然的——

    咦?她喜歡他?何小葵一怔。

    沒錯,她喜歡上他了,她莫名喜歡他頤指氣使的傲氣,喜歡他成熟專業又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為他分手後的孤單表情感到心疼……她知道自己的心淪陷了。

    「這你放心,她不久後不是要到你的事務所實習嗎?有了你的庇蔭,還怕她出路有問題?如果到時真的沒人用她,你再收留她吧。」丁春秋毫不擔心的說。

    沒再被言震鼎壓住嘴的何小葵大口呼吸,一邊笑吟吟的仰望他。

    「學長,你已經奪走我的初吻了,怎麼可以不收留我?」她賊兮兮的說。

    霎時,研究室裡的兩位教授停下動作來看向他們,不敢置信言震鼎的動作竟然那麼快。

    「我什麼時候這麼沒眼光了?」他冷睨她那充滿光彩的臉,刻意保持距離冷言道。

    「這裡呀……」何小葵臉紅又心喜,抓著他手掌翻過來。只見她那油亮紅潤的唇彩就印在他手心裡,是剛才他捂著她嘴的時候留下的。

    手心的唇印完整又晶亮,像是在提醒他,剛才她的櫻唇被他掌心觸碰到時,留在他肌膚上的記憶有多柔軟芬芳。而他也的確因為這觸感,想到自己有多久沒再吻過別的女人了……

    不!不是這樣的!他怎麼可以跟著她起舞?怎麼能回味起她紅唇的滋味?

    言震鼎被搞得好煩,他真的要留下她嗎?這個何小葵……她的鬼點子、餿主意怎麼能這麼多啊?

    而且,在學校擔任TA就算了,她還被推薦去他的事務所實習,一旦上了工作戰場,他還能容許這麼一個搞怪又多話的丫頭在他地盤上撒野嗎?他對工作的要求嚴謹得很,可不允許員工在工作時仍一直講這些煩人的話。

    何小葵還是笑吟吟的看著他,彷彿很滿意自己初吻是被他的手奪走。

    「學長,如果有一天我喜歡上你,你不要驚訝喔。」她羞紅了臉忽然說。

    「那不只是驚訝了……」只怕是驚嚇。他閉了閉眼,不敢想像那個畫面。

    「十七歲女生的溫柔,其實是很那個的……」一旁毛教授見狀,還替這兩個出色的學生高興的唱起老歌。

    「她大五了,已經二十三歲了吧?」言震鼎無奈的糾正。

    「未來的老闆,其實我明天生日,過了明天才真的邁入二十三歲。」她喜孜孜地表示。

    「女人只要過了二十歲就走下坡,有什麼好高興的?」

    「那你的前女友過了今年生日就三十了,也是走下坡嗎?」

    言震鼎一怔,真想不到何小葵的反應這麼快,居然會這樣反問。

    這傢伙是故意拿他說過的話來激他的吧?

    「前女友?」毛教授和丁春秋的耳朵都十分尖,聽到了個關鍵詞。

    「有了智慧,歲月對她來說就不算什麼。而且你又怎麼知道她幾歲?現在學校室設系的課這麼輕鬆嗎?讓你有空去知道這麼多無聊的小道消息?」言震鼎先搶白了一頓,不理會其他人的驚訝目光,自顧自地反駁。

    「是你無緣的岳父大人,泰祥建設董事長昭告天下的呀。」她走到了書報架旁,隨手打開其中一份夾報上的財經版,走回來道:「不知情的他,還在暗示你快點跟他寶貝女兒求婚,當作她邁入三十大關最好的生日禮物,而你還可以為此晉陞董座呢。你的幸運,全世界都嘛知道了。」

    說到最後,她還忘形的用手肘推了推他,好像真的跟他很熟似的。

    毛教授和丁春秋兩位教授一聽,連忙拿過她手上的報紙閱讀,那篇報導指出,泰祥建設董事長白泰來在一場股東大會上被媒體包圍,當被問到女兒白熙嫣跟建築師言震鼎長跑七年的戀情究竟怎樣時,他神情漠然但很有威嚴的放話,要言震鼎趕緊將他女兒訂下來。

    不然的話,富甲一方的威京集團繼承人池炫京也可以照顧她,對方跟女兒是青梅竹馬,無論身世背景都同屬上流階級,也很適合做他女婿。

    何小葵有男方的第一手訊息,看來白熙嫣不但沒有把言震鼎已提出分手的事告訴父親,還故意辦生日會邀言震鼎前去,看他怎麼在眾人面前跟她說分手……好奇怪,這個白千金是不想分手嗎?

    「你最好還有時間聊八卦。」言震鼎捏著她的臉,把她帶離現場。

    「哎呀……」何小葵簡直是被提著臉走的。「輕一點、輕一點……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你才奪走我的吻就不認帳了?我都還沒告訴大家,今天簡報之所以出差錯,並不完全是因為我……」

    兩人的腳步漸漸遠去,女孩的哎叫聲也隨之遠離。

    除了剛開學比較混亂外,大致來說,言震鼎之後的上課過程堪稱順利。

    只是讓他困擾的是,自從何小葵說他手心裡的唇印是她的初吻,並半真半假地預告有那麼一天也許會喜歡上他之後,他就老覺得她不時用那雙閃亮又炯炯有神的眼盯著他看,火一般灼熱的視線就像在告訴他什麼似的,看得他心裡發癢、發熱,甚至有時都覺得自己臉紅了。

    為什麼他會被她的話影響?言震鼎開始生自己的悶氣。

    「難道你也是花癡?那麼多人愛慕你,便懷疑一個小小的助教是不是也喜歡你?」他自問,而後拚命搖頭,想要甩掉這個自作多情的懷疑,但又不禁一直想下去。「不過喜歡又怎樣?為什麼單單覺得她的眼神讓自己不自在?」

    於是,他無法自抑地越來越注意她的一舉一動,發現她從不抱怨,也從不來煩他,問交代的東西到底要怎麼準備。就算再難完成的事,她也會衝去找她的小組成員,大家一起弄出成果來。

    越是瞭解她,他常常不由自主把視線落在她身上,思考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她不像他在台北看到的大部分女人,善於交際、優雅大方,將自己打理得美麗出色,成熟得體且知道怎麼讓身邊的人開心,偏偏他的目光就是被她這奇怪的女孩吸引。

    她總是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埋首在一件又一件的課堂作業裡,當她專心做一件事時,從眼裡到心裡就只放得下目前這件事,專注力是他沒見過的。

    那麼,如果她愛上一個男人的話,應該也會有這麼專注的眼神,也會把對方視作是世界上唯一看得見的人嗎……

    言震鼎因心頭的這個想法一驚。他幹麼要去想一個鄉下女孩愛上男人會是怎樣的情形?不論情形如何,都不干他的事。

    可是……那天她在便利商店外凝望著他的眼神,是那樣充滿了不捨、理解和愛憐……對這熱烈直接而又不隱藏的表示,不知為何他竟覺得她的心意有些可貴。

    不知自己已被言震鼎盯上的何小葵,此時在學校裡可是沒空想那些有的沒的,她和自己號召幫忙的一群人正在埋頭做著言大講師交代的教材。

    「你們有沒有覺得,學長他……好像常常看著小葵?」邵巧芬忽然問。

    「應該是想著怎樣才能擺脫她吧?哈哈!」大貓說。

    「不,那種眼光不一樣,好像是在可惜什麼……」

    「學長已經有了泰祥建設董事長的女兒白熙嫣,怎麼可能還想出軌?而且還是對小葵……拜託喔!」拓哉毫不掩飾自己對此的不以為然。

    一旁何小葵聽見眾人評論,真想說言震鼎跟白熙嫣已經分手了,是很有可能愛上她,只是她無法這麼說,否則他一定又會罵她,怪她太八卦。畢竟在研究室時她就曾說溜嘴,好險只有教授聽見,不然她可能吃不完兜著走。但該說的話她還是得為自己說。

    「你是在拜託什麼?」何小葵火大的拿板子丟拓哉,接著神情滿懷期待的說:「巧芬說的話很對呀,其實我也有感受到學長投射過來的視線,我還以為是我少女情懷太旺盛了才產生錯覺,沒想到……巧芬竟然跟我有一樣的感覺。」

    近來她低頭在做事時,常常感受到有股強烈專注的目光朝自己看來,當她抬頭想尋找視線來源時,卻總是見路過的言震鼎佇立在遠遠的地方對著她發怔,在注意到她疑惑的目光後,他又收回視線走掉。

    況且,他目光雖看著她,心思倒好像飄到別的地方去,以至於從沒有因為被她發現他的注視而感到尷尬,神情一直都是那樣平靜無波。

    「他……是想跟我告白嗎?」何小葵幻想著。

    「如果你們女人的直覺正確,麻煩能不能拜託你用被愛者的身份跟學長求情,少做一次模型?」拓哉很沒浪漫細胞的想要利用這一點。

    「死拓哉!你這是嘲笑我吧?」何小葵再次把另一個板子丟向他。

    哈哈!大貓和拓哉笑得直拍桌,但這要求確實實際。

    通常言震鼎會在上課日的前一晚抵達台南瑞都大飯店,叫何小葵過去替他整理並準備他想要的檔案,如果有需要什麼特別的用具、器材或模型,他也會在前兩天打電話通知她準備。他從不問她做不做得到,反正只要他指定了,她就得做好。比照他在工作時的要求,在下周同一時間上課時,他得看到東西。

    大貓掛著兩個黑眼圈,哭喪著臉,「連我媽都懷疑我是不是畢展壓力太大而跑去吸毒,他怎麼從來都不對我們說一聲辛苦了。」

    「他覺得把東西做好本來就是應該的。」何小葵偏心的幫他說話。

    看著眼前的預售屋模型,她鬆了口氣,其實每星期她都覺得這是惡夢的循環,在還沒把模型趕出來前,總覺得很痛苦。但在把東西交出去後,只要能得到言震鼎面無表情的瞄一眼,她又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又快到見言震鼎的時候了,一想到這裡,何小葵就格外開心,不禁露出笑靨。

    「等等,我該不會愛上他了吧?」她忽覺不妙,對著模型發怔道,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驚訝。

    「愛上他……你有被虐狂嗎?」大貓、邵巧芬、拓哉聞言都是一驚。

    手機突然響了,她嚇了一跳,平常喜歡跟豬朋狗友抬槓的她,一見來電顯示突然變得很害怕,擔心言震鼎不知又有什麼突發奇想的事要她去做。

    她硬著頭皮跟話筒另一端的男人對話,卻聽到身在台北的他有著濃厚的鼻音,還三不五時就咳嗽。

    他每咳一下都牽動著她的心,最後她忍不住擔憂的問道:「我知道了。學長,你感冒得好嚴重喔,有沒有去看醫生?要記得去看醫生喔……」

    言震鼎怔了一下。這好像是自他感冒以來,第一次聽到有人叫他去看醫生,而且這個聲音的語氣還透露出擔憂不捨……

    腦中驀地又浮現他很在意的那道眼神,她總是那樣熱切地注視著他,老是讓他很想問她,她到底有什麼話想對他說?

    「最近天氣這麼好,你為什麼還會感冒呢?」

    言震鼎靠著落地窗,不知不覺竟已習慣何小葵碎碎念的毛病,他不耐的等她囉唆完,才用濃厚的鼻音說:「天氣好是你家的事,你以為台南就代表全世界?不知道台北一下晴、一下雨的嗎?」

    「咦?是這樣嗎?」

    「為了要上你們的課,我連續七八個星期南北往返,溫差這麼大,要不感冒也難……咳咳!什麼叫『我為什麼還會感冒』?真是沒常識。」

    「好吧,你在感冒中,亂發脾氣我不怪你,但要去看醫生是真的。」

    「你的意思是你寬宏大量嗎?還真是謝謝你了,咳咳……」他難受的清了清喉嚨。

    「不用客氣了啦,我們是自己人呀!」

    她還真以為他在感謝她?我的媽……言震鼎好想翻個白眼,要命的是他現在渾身都因感冒而酸痛,就連眼窩也是。他稍微緩和了下呼吸,不懂為什麼每次跟她講話,自己就會不由自主的生氣?

    呼,他必須冷靜,剛才不是已經快練就對她的話充耳不聞的功力了嗎?他要繼續保持下去。

    「再見。」交代完正事後,他刻不容緩的想掛電話。

    「欸欸,等一下!你真的要去看醫生喔。」她仍是不放心的囑咐。

    言震鼎不理會她,逕自結束通話,隨手將手機丟在沙發上,然後伸了個懶腰。

    自他這幾天感冒以來,每天和這麼多人來來往往,有的廠商和他合作數年,有的股東與他喝酒喝了幾年,有的業主更常常請他吃飯、送他到國外旅遊……但,卻沒有一個人問他為什麼會感冒?沒人關心他看醫生了沒?

    從前,他是不在乎這些的,因為人情是他最討厭的羈絆,從不管別人有沒有注意到他,反正他所受到的矚目已經太多了。只是……在台南領教到何小葵囉唆不完的關切後,怎麼好像一回到台北他就不習慣了?

    儘管她在他耳朵旁邊碎碎念的都是些不重要的話,但他知道她的出發點都是因為關心他、在乎他,把他當成重要的人才會這樣叨念……

    可怎麼會呢?明明在台南時嫌她煩,回台北了卻又莫名想著她,他是怎麼了?

    他慢慢展開自己的右手,看著掌心,想起她曾烙下她的唇印說這是她的初吻,那柔軟溫熱的觸感彷彿真的遺留在他掌心。

    他怔怔瞧著,緩緩低頭吻上自己的掌心,像是要感應她的存在,也像是渴望跟她親吻。

    「難道……我真的喜歡上她了?」意識到自己竟情不自禁想吻她,他對自己方纔的舉動感到訝異。

    不是因為剛分手,也不是因為突來的孤單,早在正式向白熙嫣提出分手之前,愛情已經在他生活中消失了很久。即使他真心且寬容的對待白熙嫣,對她卻沒有了愛戀的感覺。也由於一直以為自己不需要情感,所以他也就這麼擱著,反而覺得這種獨立的關係是最適合他的。

    但是,何小葵卻喚起了他冰冷的心,喚醒他也想轟轟烈烈去愛一個人的本性,激起他同樣想要被一個女人專心愛著的渴望。

    而在台南那一端的何小葵,掛斷電話拿著手機憂心的說:「學長感冒了……」

    她呆呆的想著,一個人在台北的他,不知會不會被那些沉重的工作給累垮?他每天都這麼忙、想做的事那麼多,知不知道要停下來休息?現在的他一定很累、很難受吧……該怎麼辦呢?

    「放心啦,他這麼大一個人了,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大貓樂觀的說。

    但她還是沒辦法放心,跟著言震鼎做了快三個月的TA,現在才發覺自己早當他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做盡了一切努力,只為得到他每週一次的認可,如今她怎能知道他生病卻什麼也不做呢?

    對這難以釋懷的牽掛,她也感到很陌生,一向不知憂愁的她,根本沒想過有人會讓她如此掛念。

    她好想立刻出現在他身邊,帶藥給他吃、替他分憂解勞……

    跟日商代表金田先生帶來的會社幹部開完會,言震鼎已四肢乏力,頭昏腦脹,完全不知自己是怎麼撐過來的。

    他已經很久沒有生病了,沒想到一病就這麼嚴重,好像要把這幾年來沒有感染到的風寒一次加在身上,他的頭好重,還有點耳鳴,喉嚨不但乾澀而且痛得像是脫了一層皮,身體肌肉更是酸痛得一點力也使不上。

    「言先生,今天五點半之後就沒事了,要不要去鴻寶工地那裡看一下?」蘇秘書敲門進入辦公室,仔細的安排行程問。

    「我跟泰祥建設的白董約了晚餐。」他說。

    他之所以答應邀約,是想親口跟白董說自己已和熙嫣分手的事,既然熙嫣不願接受事實,也不想向任何人承認,他只好親自找上白董坦誠,只是仍會替熙嫣隱瞞出軌的事。

    「真好!泰祥建設的白董又約您了!」蘇秘書激動的恭喜他。

    言震鼎發現她的反應很奇特,「你怎麼比我還開心?」

    「沒、沒有啊……希望您可以跟白董事長用餐愉快。」蘇秘書趕緊回復專業的態度。這還用說嗎?她心裡當然是打著如果老闆可以入主泰祥建設董座,那麼自己也一定會受到提拔的主意。

    不知道蘇秘書想法的言震鼎,收拾好東西之後便去等電梯,但很不幸的,他遇到了自己最討厭的人——紀超凡。

    沒錯,現在業界最喜歡拿兩個人來比較,一個是因商業主流導向得宜,而年年收入上億的言震鼎建築師,另一個則是因喜歡接公共工程及藝術設計而獲得清流名聲的紀超凡,不是冤家不聚頭,他們的事務所就正巧開在對門。

    「感冒了?」紀超凡一見他,便給了他一臉燦爛笑容。

    「你是不是有派間諜埋伏在我這裡?」言震鼎有些不悅,怎麼姓紀的永遠知道他的事?

    「剛才聽你跟你秘書在門口說了一下話,感覺鼻音很重。」

    「那若我跟她在廁所裡亂搞,想必你也聽得很清楚了?」

    「呵,你才沒有。」紀超凡表現出一副對他很瞭解的樣子。

    「你才少在那邊跟我裝熟。」言震鼎冷覷他一眼,沒好氣的走進電梯。

    「病得那麼重,要去看醫生喔。」紀超凡說。

    「你別跟娘們一樣囉唆,短短六分鐘我已經聽了四次一樣的話。再說,你其實很希望我可以病得重一點吧?」

    「喔?真沒想到白熙嫣小姐這麼關心你。能夠受到女朋友的叮嚀呵護,你一定希望這場感冒永遠不要好吧?」

    言震鼎瞪著紀超凡,直到電梯門闔上,他都沒有再出聲。

    這傢伙竟以為一直在他身邊囉唆、叫他去看醫生的女人是熙嫣?可事實上,不斷重複同樣這句話的,卻是他一想到就心煩的何小葵。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不管是跟熙嫣分手前或分手後,何小葵為他做的一直都比熙嫣這個女友還多?而在他病得如此嚴重的情況下,唯一令他感到溫暖的,也是何小葵的關心?

    「好想見到她……」下一秒,他對自己這麼想感到訝然。

    為何她的笑臉、她晶亮有神的眼睛,在他腦中總揮之不去呢?為什麼就算他人在台北,似乎也時時刻刻都感覺得到她在叫他?

    他真的喜歡上她了嗎?

    不久後,自泰來的秘書致電傳達今晚董事長有事不克前來的歉意,言震鼎才忽然意識到之前白熙嫣擔心的問他感冒是否很嚴重,還能不能跟她爸爸吃飯,並不是關心他會不會來,而是希望他不要來……

    果然,白熙嫣稍後便撥了通電話給他,這麼說——

    「震鼎,再給我們彼此一段時間,好嗎?」

    「我們彼此無心,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老實這麼回答。

    看來,這次一定是熙嫣找了個藉口拖住她父親,請父親不要赴約,因為她大概不希望他親口跟她父親說出他倆分手的事實,也想逼他在生日會現身,秉持著拖延時機的心態看能不能挽回他。

    對她這份心思,他無奈地歎了一口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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