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日起,為求能留在沐策身邊,好製造機會讓他改變心意,項南發揮了最擅長的本領——死皮賴臉,趴也趴著不走。
對於項南,有過經驗的沐策是可以無動於衷,但其他人可就不是了,每日見他手擰著一條手巾,唱作俱佳地嚎嚎嗓掉掉淚,花嬸的心都被他給哭軟了;他袖中薄薄的銀票,更是一天天不手軟的給,收得花叔的兩手都發顫了,直在嘴裡罵著小兔崽子真是敗家。
於是在不屈不撓的攻勢下,某位姓項的長工遠親,他蹭呀蹭的,終於蹭到了蘇默開口應允他在家中住下的機會,居住的地理位置也一口氣自外頭的柴房,大大躍升至沐策隔鄰的客房。
每晚在沐策忙完舉宅上下的雜事後,項南便會看準了時機,將沐策給拖進房裡來個促膝長談,偏沐策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任他說破了嘴也不要他項家家業,這讓蘇默看得頻頻歎息之餘,也只能由著他們一來一往僵持去了。
日子也就這麼被項南給賴了下去,直到重陽這日,一大早沐策就在蘇默的吩咐下,帶著一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去鄰山的最高處登高望遠應應節。
沿途上,沐策不時提醒著花家兩老別亂跑,一定要走在山道上別貪玩走遠了,還不時回過頭,擔心跟在後頭的小雁和母雞們有沒有脫隊走丟了幾隻。
走至半途,山道開始變得陡峭,沐策直接將後頭那一大票小的交給項南接手,二話不說背起走得吃力的蘇默,在項南難以理解的糾結目光下,背著她輕鬆地走至山頂。
站在山頂上,觸目所及天開地闊,微涼的秋風吹散了雲朵,帶來了萬里長空,放眼望去,底下的群山已開始變色了,叢叢早紅的楓樹,或金或紅地綴在綠林裡。
蘇默手上拿著一株茱萸,看著沐策迎風望遠的側臉問。
「長工還在跟遠親置氣?」瞧他日日都板著張臉,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欠了人錢,而不是被人給逼著收錢的。
「沒,就是嫌他跟上跟下太煩人。」害得他有時想與她獨處一會兒也都變成了件難事,早知如此,那麼任由項南再如何賴皮,他也不該留下這位礙事者。
蘇默一手撫著下頷,試著想像起有錢人的煩惱。
「你真不要他家的家業?」聽他說,那位遠親好像是因皇商這擔子太重、家業又過大,所以全族人在商討過後,在幾年前就已決定把泰半家業都贈給他讓他去消受。
「不要。」天底下哪有人把家產拱手贈給外人的?他們不覺怪,他還嫌離譜和麻煩。
「你不答應他的原因是?」有人送錢給他不好嗎?雖然說遠山商號百來間的鋪子,這擔子是沉重了些。
「因我覺得項南很適合接下家業。」他走至她的面前,替她披上了件薄薄的大衣,「其實他是塊從商的料子,腦子靈活,口舌也花巧,在文人圈子裡混久了,交際手腕也是上乘的。」
「那他為什麼自個兒不接非要推給你?」這說不通啊。
他有些沒好氣,「他生肖雖是屬兔的,性子卻是屬驢的,不罵不抽就懶得跑,要是沒人在後頭逼著,他就懶得主動去做,所以他才要躲這當家之位。」說來說去,那位遠親就是不擔負責而已。
「……」某方面來說,這也算是一種人才。
「眼下他家的家業,其實也不需再開疆拓土了,單是守成就已足夠,所以說項南那懶得往前衝的性子,在這時候經營起家業是合適的,故我才一心想趕他回家。」現下就只能看那隻兔崽子究竟賴到何時才能死心了。
回家啊……蘇默靜靜凝視著他那張線條剛毅的臉龐,他的身子早已好了,長工也當了那麼久,那麼他是不是也該回家了?
以往要他留下,是因她希望他能在這兒養好身子,要他當長工報恩,是希望早已無處可去的他,能有個正大光明的理由留下棲身。可現下呢?
自項南出現以後,他們都明白,他不是無處可去的,以項南的身份與財富,相信定能掩蓋好沐策流犯的身份,因此沐策要想重返雲京,並非毫無希望。
「長工啊長工,京城在哪個方向?」
沐策多心地看她一眼,大略地找了下方位後,揚手指向北方。
「你的孫兒都來此找你了,你不想回去嗎?」這陣子來,她也聽項南說了不少關於沐策從前在經商方面的事,若是沐策能跟著他走,那麼日後他的生活不但有了保障,也會有遠比身為長工更好的出路。
他平淡如水地問:「三姑娘這意思是要長工拋家棄子?」
「……哪來的子?」她頓了頓,疑惑地揚起柳眉。
他直接朝她身後一指。
「嘎嘎嘎……」
「咕咕咕……」
「呱!」
「……」她都忘了他的養子養女數量有多龐大了。
「長工還沒報完恩呢。」沐策接過她手中把玩許久的茱萸,細心地為她插在身後的髮辮上。
她別過芳頰,「又沒人拿恩情拘著你不讓你走……」她就連張長契也沒同他訂過不是嗎?
「三姑娘希望長工走?」
她沒答他,將一雙水目挪向遠方,直在心頭揪扯著該是為他著想,還是該將他留下來繼續陪在她身邊,過著一家四口無憂的日子。
沐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他只是在她開始蹙眉深思起來時,決定先下手為強。
他執起她的髮辮,「娘子啊娘子,你有所不知,長工雖是出身武人世家,可習的是聖賢書,且家中禮教甚嚴。」
好端端的,他沒事說這做什麼?
「所以?」
他含笑地道:「所以一些以往不重要,現下卻很重要的小事,還得同你說一說。」
「例如?」為了他那太過溫情款款的笑意,她的心當下多跳了幾下。
「以前,你常扒我的衣裳。」他開始翻起舊帳,就如同她以往曾做過的般。
「嗯。」她點點頭,大方承認。
「你見過我的身子。」
「嗯。」不只是她,花叔和花嬸也都有福同享過了啊。
「你抱過我更摟過我,還渾身上下都摸了個遍。」
「……嗯。」他老兄有必要說得那麼曖昧嗎?明明那些都是療傷不得不為之的行為,她是被迫吃他豆腐的。
他緩緩做出結論,「你得承認,你佔過我很多便宜。」
「嗯。」她清亮的眼眸直望進他的眼底不再裝迷糊,「你說這些究竟想做什麼?」他就直接說他想讓她負起輕蔑了他清白之責吧,何必拐那麼多彎?可他又不是什麼姑娘家,她是能娶了他不成?
想做什麼?他想做的事可多了。
沐策默默在心底溫習起當初她說過的那句話,既然馬養大了可以拉,雞養肥了可以殺,那麼人若擺在身邊養久養順眼了……
「長工在計劃一些事。」他斂去眼底的精光,語調平穩得很風和日麗。
「關於什麼的?」
「關於家庭和諧的。」
啊?方才在話裡她是不是有錯過些什麼?
「要不要我同你一塊參詳參詳?」蘇默百思不解地問,不知他怎會拐彎到這一事上頭。
「不必,你只須在日後好好參與。」他分心地瞥眼瞧了瞧四下,在確定其他人此時都不在後,他鬆開她的髮辮朝她跨進了一步。
蘇默仰首望著近站在面前的他,「如何參與?」
「例如這般。」他朗朗一笑,彎下身子伸手將她緊緊摟在懷裡,並埋首在她的頸間動也不動。
屬於他的氣味,頓時充斥在她的口鼻間,蘇默靜靜被他抱了好一會兒,而後漸漸察覺出,此刻的擁抱與以往的有何不同。此時他倆身軀間密合得找不出一絲縫隙的擁抱,彷彿可以就這麼持續到天荒地老永不分離,他那雙手臂強而有力的勁道,就像是想將她整個人嵌進他身子裡似的。
「……家庭和諧?」她埋在他的胸口問,就算她再鈍,也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了。
「嗯。」他稍稍側過臉,看著她在他的注視下,面上表情雖是沒什麼變化,但她的兩耳卻漸漸不受控制地變紅,嬌嫩艷紅得有如上等的血玉,他忍不住低首,在那耳垂上輕吮了一下。
透過唇瓣傳來的熱意,在她的耳上焚燒了起來,她嚇了一跳,飛快地推開他的懷抱,他沒阻止,任由她舉步朝後退了兩步後,轉身就要離開這兒去找花叔他們。
「三姑娘。」他輕聲喚著。
蘇默轉過頭來,站在不遠處與他凝目相對。
過了許久,他看著她盛滿訝然的雙眼,定定地對她道。「我是認真的。」
她沒說什麼,只是在朝他點點頭後,轉身離開。
「出來。」她一走,沐策即扳著十指,朝不遠處的小樹叢說著。
項南苦著一張臉,拖著步子顫顫地走至他的跟前。
「表舅公……」冤枉啊,他也不是故意要撞上這事的,誰曉得他的運氣會這般好?
「方纔見著什麼了?」
他忙不迭地指天發誓,「孫兒方才失明也失聰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敢瞧見沒敢聽見!」
「別插手。」沐策瞪了他一眼,不忘向他叮嚀。
他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不敢不敢絕對不敢……」又不是向天借膽,他哪敢壞自家表舅公的好事?
沐策走至樹下收拾起帶上來的桃酒與食物,淡聲問著不斷將兩眼瞄向他的項南。
「有話想說?」要是那位蘇三姑娘也像這小子一樣好瞭解就好了,他也不必在這瞎猜,方纔她的那個點頭,究竟是什麼意思。
「表舅公……」項南難以理解地皺著眉,「您真想對恩人下手啊?」
怎麼他哪個不挑,偏偏看上了她?明明在雲京裡就有更多更好的人選等著他隨意挑。
「是又如何?」
「可她……」事實不是很明顯地擺在那兒了嗎?既是個跛子,又是外室所出不受父母喜愛,還因有心結而不得不遠離人群獨自住在這兒,無論他再怎麼想,他就是覺得蘇默雖是心善,但她實在是配不上一身光輝歷歷的沐策。
沐策很清楚他在想什麼,「她很好。」
「您這是為了報恩?」雖說再造之恩等同父母,可他有必要連下半輩子也這樣賠上嗎?他明明就已做得夠多了。
「不是報恩。」他人懂也好不懂也好,只要他明白就成了,蘇默對於他,真與報恩無關。
「那是為了?」
他輕輕歎口氣,「你可聽過一句話?」
「哪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項南錯愕地張大了嘴,彷彿他方才脫口而出的話語,是多麼的不可思議。
「就只是這樣而已。」沐策垂下眼瞳,在唇邊帶著一抹滿足的微笑。
「三姑娘,你的耳朵是怎了,怎麼這兩日都見你一直摸?」花嬸不解地看著蘇默的動作。
蘇默尷尬地別過臉,不知不覺中,兩耳的血色又開始一點一滴地往上竄,在她自己都覺得兩耳燙熱不已時,她索性站起身。
「我出去走走。」再這麼待在屋裡,說不定所有人都會看出來了。
花嬸不疑有他,就在蘇默剛出了廳門時,本還在廳裡看著蘇默珍藏詩文手本的項南,也急急跟著她往門外走。
「兔崽子?」
他笑笑地向花嬸解釋,「午膳我吃多了,我去外頭四處晃晃。」
出了廳門走在通往後花園的路上,項南滿腦子所擔心的,全都是這兩日來蘇默與沐策之間的詭譎態度。
也不知這兩人腦子裡究竟是在想些什麼,在那日沐策都已表白了心跡後,他倆是怎麼有辦法在回到家後,若無其事地照樣過著往常的日子,行為舉止間全然無半點異樣的?此事莫說花叔花嬸都沒看出來,就連他也要懷疑那日他是不是誤聽了什麼。
舉步繞過園裡一叢叢盛放爭姿的秋菊,項南才抬起頭,就正巧迎上了似是正等待著他的一雙水眸。
坐在小亭中的蘇默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坐吧。」她燃起亭中小泥爐的炭火,邊著手準備起烹茶的用具。
一臉忐忑的項南徐徐踱進亭中,直在想這麼做究竟妥是不妥,要是讓沐策發現他不小心插手了他們的事,那下場……
他渾身不禁泛過一陣冷顫,才想將腳步撤出亭子時,蘇默已為他拉妥了凳子。
不得不留下來的他,只好硬著頭皮坐下,看她動作熟練地為他烹茶。
「你是代長工來探探消息的?」蘇默也不拐彎抹角,光是看他這兩日面上奇奇怪怪,根本就藏不住秘密的臉色,她已猜出他知道了什麼。
「我並不是……」他自暴自棄地垂下兩肩,「其實就是我自個兒替他心急而已,表舅公他耐性好,他才沒我這般毛躁。」怎麼她的態度這麼大方?平常女子遇上了這問題,哪個不扭捏哪個不害臊的?哪像她,一開口就問得直截了當。
蘇默微笑地替他斟上一杯香茗,「那你想知道嗎?」
「想!」他登時兩眼直放精光,求知若渴地看向她。
「我也不是什麼矯情的人,所以我就同你實話直說了。」她兩手握著茶碗,在涼涼的秋風中不疾不徐地啟口。
「在下洗耳恭聽。」
她據實以告,「我本就對他頗有好感,一塊住久了,感情自然是有的,他當然也在我心頭佔了一席之地。」
「那……」沒想到她會說得這麼直接,項南在錯愕之餘,不禁替沐策悄悄燃起了一線希望。
「只是我從沒想過與人攜手這回事。」她隨後話鋒一轉,說出目前正困執著她的問題。
他直皺著眉,「從沒想過?」哪個女人不打小就嚮往將來能許個良人這事?
「那對我來說太奢侈了。」所以這兩日來,她老覺得過得像夢一般不踏實,也怕夢醒後便是春夢了無痕了。
壺裡的茶水,冒起陣陣水霧般的白煙,模糊了蘇默的面容,讓他看不清她此刻的模樣。在她遲遲不再開口,只是一味地盯著茶碗裡的茶湯色澤出神時,他先是想了想後果,然後咬咬牙,決定豁出去幫他家的遠房表舅公一把。
「恩人啊恩人,你可聽過你家長工的往事?想不想知道他過去是個怎樣的人?」
她柳眉輕桃,「說來聽聽。」
「在雲京時,他爹這大將軍雖是當得威風無比,但私底下京中的權益們卻常嘲笑他們沐家,就是一門腦袋空空的武夫。」項南想起往事就覺得人的天分高低真的有差,「他十一歲那年,悶不吭聲地去參加了鄉試,一鳴驚人地扭轉了世人對他沐家的印象後,他就跑得不見人影了,他爹與他大哥連著兩年派人都沒找著他,還以為他死在外頭什麼地方,結果兩年後,他帶回了一個身為江湖中人的徒弟,還說他這兩年跑江湖去了,打完武林大會覺得沒意思,就又回家了。」
「……武林大會?」他確定他沒說錯?
項南兩手一攤,「他當過七日的武林盟主,後來他嫌成天打打殺殺沒什麼意義,便隨手將那盟主之位扔了。」
「……」有他這麼隨心隨性的嗎?
「接下來他安分地拜了個老師,認真讀書不過兩年,參加會試又不小心高中了,於是乎他便覺得科舉挺容易無趣的,兩手將書一扔,就跑來我家告訴我太爺爺,說他對商道頗感興趣,想試一試。」
「一試之下?」蘇默以哀悼的眼神看著他,幾乎都可預料出結果了。
「一試之下不只把可憐的孫兒我給比了下去,還把一票叔叔伯伯都給嚇白了鬍子,至今我們仍是不知,當年才十七歲的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獨攬後宮眾妃嬪的胭脂生意,並進一步讓我家成了胭脂皇商的。」項南想到這事就欲哭無淚,「才十七哪,你說說,我能不想哭嗎?」
說到底,他家一個經營了數載的小小商號,今日能發展到雲京十皇商中的第一等皇商,家族商號百餘間遍及全國,全都是當年走了大運迎來了個沐策。
靠著沐策眼光獨到的誤略,與事先提早作出日後發展的規劃,一口氣將原本像盤散沙的項氏族人,全都給拉進了他的計劃中齊心投入家族大業,並在沐策拉來了皇族生意作為招牌後,關掉了原本不賺錢的棉花鋪子,全面性的拓展起胭脂生意,短短幾年內便通過官府的考核,並得到宮中所賜的聖旨,登記成為雲京的皇商之一。
可生意做大了,也有壞處,過量的工作與永遠做不完的買賣,讓族裡的大老們累的累、身子垮的垮,不得不早早交出棒子安養天年;父兄輩的一出門做生意就是一年半載,回到家時,不是孩子連親父都認不得了,就是嬌妻早已出了牆頭給他們換上了綠色的衣帽;而孫兒輩的則更慘,一年滿十二歲,就被無情地踢出家門去幫忙家業了,哪個有空繼續懵懂與天真?
幾年下來,別人的商號是愁著沒錢賺,而他們卻是堆著錢煩惱,下一波被累倒或妻離子散的人,又將是哪個倒霉鬼。
「乖,辛苦你了。」不是很清楚他們煩惱的蘇默,也只能給予精神上的安慰。
他邊搖首邊感慨,「你說吧,怎麼他這人就是樣樣全才,天分一樣不漏呢?加上他的性子穩,打小就像個小老頭似的,天底下再大的事,每每到了他面前,就都變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了。」就像當初沐家出事時,進黑牢探監的他都哭成了個淚人兒了,沐策卻連吭也沒吭個一聲,只是叫他從此斷了與沐家的往來,快點回家。
「或許是上天特別疼愛他。」如果去掉那三年黑牢不算的話,他的人生,的確是挺坦途的。
項南仰天長歎,「最奇怪的是,即使他再如何耀眼,卻也從沒有人眼紅妒嫉過他。」
「為何?」不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嗎?怎麼這套到了他身上就不管用了?
「因為他溫柔啊,溫柔得要命。」項南抓著發,也不知對此該是沮喪還是高興,「無論對方是怎樣的人,他就是可以找到法子去體貼去照顧對方。」
就拿他來說吧,京裡的人常說他面黑心也黑,表面上交際過過場還行,但真要交心掏肺,那可就還遠著了,於是除了家人外,他幾乎可說是沒什麼知交。但這麼多年來,沐策從不把他性格上的小毛病當回事,對他性好漁色這點也從不帶任何異樣眼光,對著外人時,沐策總是不著痕跡扭轉著他人對他的偏見,就像護著自家犢子般,從不教外人有機會欺負他。
沐策的性格,明媚溫和得猶如三月春風般,相信這點與他處過的人都知道,且他這人又特別護短,外人或許不懂,可只要與他處久了後,就會發現他這人可以待你不假辭色的嚴厲,也可千方百計地待你好討你歡心,或許就連他自個兒也不知道,這都是出自於他的溫柔而已。
「恩人啊,表舅公是個溫柔的人,日後,他定會疼你的。」說了那麼久後,項南總算是說出他今日真正想對她說的話了,要是她不好好把握這機會,她一定會後悔。
她沉吟地問:「因為我是恩人?」
「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項南搖搖頭,將那日聽來的話一字不漏地轉達給她。
蘇默猛然抬起螓首,心房似遭浸了蜜的刀子給劃開,刀尖銳利,不給餘地直落至深處,留下一個不可抹滅的傷疤,卻甜蜜得難以想像。
「……他說的?」她沙啞地問,暗自握緊了十指。
「嗯。」他小心地盯審著她面上的神情,「恩人?」
然而她卻別開了目光,半晌後,她又再次恢復了往常的笑容。
「怎他就獨獨對你不溫柔?」不然也不會三不五時趕他回家了。
「那是因為他深知我死皮賴臉,一旦寵上了就會得寸進尺。」項南搔搔發,也很不想底細被人摸得那麼透。
驀然間,一道耳熟的男音悄悄自他們身後響起。
「看不出你挺有自知之明的。」小兔崽子,皮癢了是吧?都說不能插手了。
「孫兒這就告退!」項南霎時刷白了一張臉,兩手掩著頭急急地逃出小亭外。
「你這表舅公挺威風的。」以往他是不是曾教訓過那位遠親,害遠親留下了什麼創傷?
「不躲我了?」沐策看著她此時泰然自若的模樣,總覺得這兩日來,每每與她的視線相交時,她總會在最後關頭忍不住別開眼去。
她摸摸好像又開始熱起來的耳朵,「我沒躲,況且早晚都要面對的。」
他坐至她的身旁,取走她手中已涼的茶,親自替她烹過另一杯新的。
「三姑娘,我說過,我是認真的。」他側過臉看著她,目光專注得讓她沒有躲藏的餘地。
蘇默也不避開,只是在略略思索後,坦然地迎向他的眼眸。
「你不嫌棄我是個跛子?」他應當很清楚,這腳,不只是她的心病之一,更是他人眼中不願與她結親的理由之一。
他淡淡地接口,「那你呢,你嫌棄我坐過黑牢嗎?」
「你是無罪的。」
「你這腳也是無辜的。」他一手履上她的,將她的五指都包攏進他的掌心裡,「記得嗎?我曾問過你是否不想嫁人生子,你說,你放棄了。」
「嗯。」
他將她的手拉來按在他的胸前,「現下我想再問問你,倘若有人不曾嫌棄過你,一心只想寵你、寶貝你,那麼你能不能不要放棄?」
蘇默深深地屏住了氣息,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直到她快喘不過氣時,她的心神才在掌心下傳來的心跳中,慢慢回穩。
「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想想。」沐策也不急著催她,「好好想想。」
她咬著唇,「為何是我?」
「你說過,為了救我,你把我當盆小花捧在手裡矜貴地嬌養著,如今,我也想養朵名叫蘇默的花兒。」
他想,天底下,再無第二人能比他更認同、更瞭解蘇二娘想寵愛么妹的心情了,他很清楚,一心為蘇默設想,只盼她能開心,這便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寵溺,但與蘇二娘不同的是,蘇二娘給予她的關愛,是親情之間的,而他的,則是屬於男女之情的。
他殷殷地問:「你知道,我不但是名好長工,更是個好農夫,瞧瞧咱們的菜圃和果園,哪兒不是欣欣向榮、花團錦簇的?所以你能不能就給我個機會,好讓我將蘇默這朵花兒養在身邊,日日看她笑得無憂無慮、春花爛漫的?」
蘇默不語地看著他,她的目光滑曳過他的眼眉,深深地看進他那雙如潭水的澄淨眸子裡,而他,動也未動,就這般凝望著她,緊握著十指,好似一種虔誠等待的姿態。
她不禁想起方才項南代他說出口的那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往而深嗎?
過了好一會兒,她正色地道:「我會考慮的。」
「沐沐,兔崽子呢?」近來養兔有成的花嬸,在晌午過後,手裡拿著雙剛為項南縫好的鞋,走至書房問。
「八成又耐不住心癢,下山勾引良家婦女去了。」沐策揚手朝外一指,接著又翻過帳本的頁面,繼續打起他的算盤。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聲飛快地闖進屋子裡來,覺得不對勁的沐策才想去外頭看看,花叔即面無血色地衝進書房裡,神情儘是倉皇失措。
「小沐子……」
「發生何事?」沐策上前一把穩住他的身子,扶他坐下後,這才發現他手裡緊緊捉著封信。
花叔接過他遞來的茶水,灌了幾口後,還是有些喘不過來,「今早……我去藥鋪裡找小姐要的藥材,鋪子管事交給我這封信……」
沐策扳開他緊握的手指取過信,一目十行地閱畢後,都還沒來得及凝聚心中的怒氣,即趕緊伸手扶住一旁也跟著看了信的花嬸。
那位遠遷至雲京中的蘇家老爺,為了想攀上當朝九王爺這高枝,竟打算將蘇默許給九王爺府中管家的義子,也就是王爺府上的馬伕……當三房?
他鎮定地問:「三姑娘呢?」他沒記錯的話,方纔她出門前,是說過她要帶那群小雁去竹林逛逛。
「我在路上遇著她了……」一想到往事又要重演,花叔就為她感到不捨,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信她看了?」
「看了……」
「三姑娘她說了什麼?」花嬸沒空看他抹淚,拉著他的衣袖緊張地問。
他搖首,「什麼都沒說。」
心急的花嬸聽了就要往外頭走,沐策輕輕按住她的肩頭,將她推回花叔的身邊,要她陪著他。
「沒事,我去找她,你們在家等著。」
就在沐第一路趕過來時,蘇默正站在入秋了的竹林裡,看著片片竹葉自上方紛紛飄落,她帶來的那票如今已不能稱為小雁的大雁們,正在林裡練習著飛行,一隻隻拍著羽翅疾步奔跑,再往上一躍,然後或成功或不成功地落地。
等到它們都練累了,排好一行隊伍認路地走回家時,一抹朝她疾速奔來的身影,正巧與它們錯身而過。
蘇默站在原地看著猶喘著氣的沐策,面上儘是掩不住的擔心,她轉眼想了想,大抵猜出花叔返宅後發生了何事。
「你以為我會大受打擊,沮喪失望或是傷心欲絕?」她掏出手絹,走上前拭去他額上的汗珠。
沐策兩眼來回滑過她身上,「三姑娘沒事?」
「沒事。」她輕聳著肩,「這事我習慣了,也沒啥感覺了。」還以為她爹能有什麼新招呢,沒想到還是同一套。
「就這樣?」
「也不知蘇老爺這回是不是又看上哪塊地皮了。」她一手托著下頷,說得像是不關己事般。
「三姑娘……」
「居然打算把我許給馬伕當三房……」她感慨萬分地搖首,「你說這世道是怎了,居然連區區一介馬伕都能納上三房小妾?這將那些老爺大人置於何地呀?」
沐第一掌握住她的皓腕,「倘若三姑娘不願,那麼誰都不能勉強你。」
「因為長工會為我出頭?」她不由得回想起他說過他挺內行的那些事。
「對。」他說過的,今後無論風雨,都有他來為她擋著。
林裡起了陣風,吹搖得巨竹竹身搖晃作響,也吹亂了她的發,沐策見狀拉開外衫,將她圈在懷裡為她擋住了風勢,待到風停時,他才想伸手為她梳理一下她的發,卻聽見她說。
「上回,我答應過你要想想的。」
「你想好了?」也才過了兩日而已,她下決定會不會太快了?她……真有認真的去想嗎?
「嗯。」
蘇默定定地看著他,她好像從沒見過他將身子站得這麼筆直,那姿態,有如等待遭判刑的犯徒。他的氣息有些急促,眼底似藏了千言萬語,她仔細分辨,那裡頭有著忐忑、期待,還有一如以往的溫柔。
「倘若我應了你,那你就是我的一生一世了。」她的話裡,藏了世上有情男女最深沉的渴望,「你也會同我一樣,一生一世嗎?」
他一怔,隨即很快應道。
「會。」
「這樣啊。」她自顧自地說著,「那就沒什麼好再考慮了。」
接下來呢?她怎不說了?
沐策幾乎是屏住氣息地等待著,眼瞳緊緊捉住她不放,生怕一次眨眼,就恐將會錯過些什麼,可她的神態卻與他截然相反,不慍不火,自在而悠然。
「長工啊長工,你很緊張?」蘇默平視著他幾乎久久才起伏一次的胸坎。
「嗯。」
「其實這陣子來你一直都挺著急的吧?」她還有雙耳朵會露餡,可他卻半點罩門也沒有。
「嗯。」
「下回有心事就寫臉上,別再一臉無風無浪了。」她又沒讀心這本事,哪會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看上了她,和他到底埋藏了多少心事。
「嗯。」沐策不禁有些心急,「三姑娘,你還沒回答我呢。」
她還是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揚起一手,纖長的指尖很仔細地走在他的臉龐上,像是要用指尖牢牢記住他般,指尖一一畫過輪廓,緩緩款款,四處流連。過了許久,當她總算是滿意了,她收回還帶著他體溫的指尖,對他笑問。
「長工啊長工,你扮咱們家的姑爺多久了?」
他收攏了眉心,「挺久的。」她又想逃開問題了嗎?
「依我看,不如,咱們就坐實夫妻這名分吧。」她漾開璀瑰的笑意,歡快地向他提出邀請,「這輩子,陪我走下去,好不好?」
「……好!」他愣了好一會兒,而後掩不住滿心的狂喜。
聆聽著他的那聲應允,蘇默忽然覺得時間變得很緩慢,她的腦海裡一片寧靜,所有的波瀾與想像都已遠離,她可以清楚地聽見自胸坎裡傳來的每一聲心跳,每一次的呼吸,整座人間的紛擾都已被隔離在外,只剩下他與她。
生命是一般漫長的旅程,原本她是打算一個人走下去的,但在有了他的陪伴之後,日子雖還是日子,可卻多了歡笑、多了知心,因此在他要她想想時,她照他的話認真地去想了,她沒功夫也沒時間好去害羞或是滿心的不安,或是去質疑他的心究竟真不真,因她很清楚她所認識的那個沐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知道那個一點一滴融入桃花山生活的沐策,他有多麼真誠地過著與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他給她的關懷,都是十足十的純金,他的溫柔和真心,不是大開大放的牡丹,而是悄悄綻放在月下的流香,平實而又虔誠。
自登高的那天以來,她的貪心多了一點點,期盼增了一些些,以往不敢想像的美好,忽然來到她的面前,攤著掌心問她要不要收下,這份來得突然的感動,化成小小的喜悅,悄悄地在她的心房裡膨脹,令她忍不住憶起每每他在牽著她的手時,他的臉上,總會帶著淡淡且不知名的笑意。
如果說,這輩子她的手能夠握住另一人的手,那麼,她希望那個人是他,倘若一生只能待在一人的懷抱裡的話,那麼她希望,他能永遠對她敞開他的胸懷。
她自認是個對自己很誠實的人,也幸好,她能遇上他。
沐策摟過她的身子,直埋首在她的頸間,半晌,他才深深地喘了口大氣,感覺到渾身緊繃的他肌肉逐漸放鬆,她心情很不錯地逗他。
「你的心跳得很急啊。」這幾日,他的心頭想必是兵荒馬亂吧?虧他還能裝作鎮定如常八風不動。
他喃聲抱怨,「這都是為了誰……」
「往後搭戲台時不能唱孔雀東南飛,得唱鳳求凰了。」她拍拍他寬闊的肩,面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三姑娘想唱啥長工都奉陪。」他還是沒抬起頭來,環抱著她的雙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就像在確認什麼般。
她可沒忘了還有個麻煩,「關於我爹許婚的事……」
「不急。」他以額在她頸間蹭了蹭,話說得模模糊糊的。
「總得解決的。」
他猶不滿足,「先讓長工沉醉一會兒再說。」
「行,你慢慢來。」她忍住笑,安心地靠在他的懷裡,默數著他逐漸變得沉穩的呼吸。
「三姑娘……」比平常低啞了許多的嗓音,緩緩滑過她的耳廓,再沉進她的耳裡。
「嗯?」
「蘇三姑娘……」他一聲一聲的喚,就像在喚著一件心頭無價的珍寶。
蘇默不住地揚高了唇角,感覺有什麼正滿滿地充實了她的胸臆,像雪花一般柔軟,似蜜糖一樣香甜,她忍不住抱緊了他,偏涼的秋風擦過她的髮際,更顯出他懷抱的溫暖動人。
打從沐策出去尋人,就一直待在家裡等消息的花氏夫婦,在項南返宅加入了他們的焦急陣營後,就一直待在廳上等著。直到夕日即將西落於遠方的山頭,映得滿室霞光時,他們這才看見兩道姍姍歸來的身影。
動作較俐落的項南,第一個衝出外頭婭向他們。
「表舅公,你們——」在走上前靠近他們時,識相的項南驀地一手掩住了嘴。
「三姑娘,你——」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花嬸,突地瞪大了眼,緊急收住後頭未竟的話。
站在廳門處的花叔,詫異地在話尾揚了個高高的尾音。
「小姐?」這、這是……
無視於某三人面上震驚不已的表情,手牽手回家的兩人,興致不錯地邊討論著今晚該煮些什麼菜色,邊親匿無間地往廚房的方向走,全然不管四下投過來的打探目光。
被留下來的三人面面相覷,本以為他們會等到一個愁容滿面的蘇三姑娘,或是滿面不悅的沐策,可結果呢?這都大事即將臨頭了,那兩人卻好似一點都不煩惱,一個臉上寫著風光正好,一個寫著花開正濃。
……有沒有這麼春光明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