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來銀所住的碧玲瓏裡頭,香爐環排,香氣瀰漫,地上鋪滿了毛氈,炕床周邊亦垂放著霞幔。
而畢來銀正在暖帳裡頭斜躺著。
「小姐,用膳了。」
六郎端著晚膳踏進房裡,隨即又將門合上,輕緩地走到炕床邊,將霞幔繫在兩旁的床柱上。
畢來銀彷若沒聽見似的,只是一逕地思忖著。
那一日,她為何會驚慌失措,甚至荒唐地在大街上跑呢?
情感?
她對他怎會有什麼情感?她不欺凌他,他就該要感到萬幸了,是不?除此之外,她對他還會有什麼情感?
沒有。
救他只是因為她知道是六郎借力使力將他推下花舫,遂她當然得救,而且是一定要救,因此她根本沒有多想,就直接跳下了花舫,待她回神時,她已經拉著他,甚至渡了一口氣到他的嘴裡。
他的唇,不像外表瞧起來那般輕薄,反倒是柔軟得很……她以往從來不知道男人的唇是這般柔軟的……
不自覺的,她伸手輕撫著她的唇,又回想起那一日他擁著她時,他看起來纖瘦頎長的身子,竟會有那般厚實的胸膛,甚至他只要雙手一攤,就可以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讓她怎麼掙也掙不開。
他不若外表看起來那般文弱,更不像個出身大戶的公子哥兒,就算被她當眾揭了底細,他也沒發怒……
真是怪人。
倘若他真是貪圖她的錢財,那他就該知道他不該同六郎起衝突,也不該搞砸了她的花舫會,但他卻沉不住氣地動怒了,甚至還打了六郎一拳……他應該知道他這麼做的下場,也該知道她極有可能將他驅離她身邊,但他還是動手打了六郎。
或許,是因為他還有一身傲氣。
但那一日她在街上揭露他的底細,還打了他一巴掌,他卻沒有動怒,真不曉得那時他的一身傲氣又跑到哪去了?
或者他的傲氣不過是伺機而動罷了。
可是那一日,他還在大街上與她摟摟抱抱,甚至無恥求愛,還荒唐地說她與他之間是有婚約的……他這麼做只是為了要幫她,要報答她救了他……
這麼看來,他雖是個紈褲子弟,但對於有恩報恩的俠義之道,倒還識得一些。
或許他並非只是個沉溺於花天酒地、揮金如土的敗家子,不過敢在大街上如此放浪形骸,八成也只有他這等習於玩樂的公子哥兒才做得出來。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愈是接近他,她就愈不瞭解他,但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和那個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雖說一樣是為了錢財,但至少他是明著來的,不像那個人只敢在暗地裡背叛她……況且除了錢財,他還知道報恩,先不論這是否是他為了討好她的偽善,總之他那麼做,她並不覺得討厭……但這並不代表她能夠接受他為了她的嫁妝而來的動機。
大姐先前刻意對她說了那些話,是不是想告訴她什麼呢?
「銀兒,用膳了。」六郎見她想得出神,只好出聲再喚。
畢來銀猛然回神,抬眼便見六郎直盯著她的臉,她才想起她的手指還擱在唇上,連忙欲蓋彌彰地收回手,再躺回暖炕上。
「不用了,我不餓。」她淡淡的道。
她到底是怎麼了?
這幾日來,她一沾上暖炕之後,便會滿腦子不斷地數落著他的不是,然後再找些理由證明他的好……她居然出神到連六郎踏進她房裡都不曉得。
「銀兒若是不用膳,待會兒要如何服藥?」六郎的雙眼直盯著她微暈的粉頰。
「誰准你喚我的閨名來著?又是誰准許你入內服侍我的?」不知怎地,她突地爬起身,對著他便是一陣斥罵。「六郎,你真是愈來愈不像話了。」
也不知怎地,自從她發覺公孫辟元是被他推下花舫的之後,她便對他有些厭惡。先不論她和公孫辟元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算他真是有意圖而來,他也犯不著為她出氣,甚至殘忍得想要置他於死地。
她再怎麼痛恨一個人,也不會想要取對方的性命,就算是她最痛恨的爹,她也不至於這麼做。
所以六郎的作法,真是讓她不悅極了。
「二小姐,六郎知錯了。」六郎連忙伏身跪在炕前。「但還是請二小姐先用膳,再趕緊服藥吧,要不,二小姐受寒的身子骨是恢復不了的。」
她瞥了他一眼,冷漠地道:「把膳食拿過來。」
六郎聞言,立即將膳食端上,大手還不經意地碰上她纖嫩的蔥指。
畢來銀抬眼睞著他,感覺到自他指間傳過來的溫暖,一時之間竟沒有抽回手,甚至還緩緩地開口道:「六郎,你抱著我。」
「嗄?」六郎傻愣地看著她。
「快點。」
她想要知道到底有什麼不同,想知道六郎擁著她的感覺,是否會和公孫辟元抱著她的感覺一樣。
「是。」六郎受寵若驚地趨近她,大手輕輕地環抱住她纖細曼妙的身軀。
畢來銀緩緩地合上眼,任他將她抱在懷裡。
怪了,怎麼一點都不暖?他們兩人的身形差不多,但六郎卻不若公孫辟元結實,甚至在她身體如此虛弱之時,亦無法讓她感覺到半點溫暖……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砰的一聲,大門被人一腳踹開,畢來銀一抬眼便看見公孫辟元一臉狂怒地站在大門前,他鐵青著臉,配上一頭亂髮,彷似鬼怪般地懾人。
「誰准你進來的?」她低斥道。
全都是因為他,倘若不是因為他,她不會在此時還得窩在炕床上頭。
「我……」他力拔山河的氣概在她的一聲低斥之下,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他又開口罵道:「先不管那些,重要的是你和他這樣摟摟抱抱,成什麼體統!」
敢說他?他都還沒問她哩。
那一日,他將她抱回畢府之後,他便讓人給驅逐到院落一隅,而待她醒來之後,他抱著擔憂的心前來探望,卻讓她無情地趕了出去……這幾日,他一直守在她房外,但她卻始終不願見他。
可是她卻讓六郎進房服侍……有私心也不能這麼偏袒吧,他們都是她豢養的面首,她卻不要他……
嗚嗚,就算她發現了他的意圖,她也不能這樣對他啊!更何況,她既然清楚他的處境,便該知道若是現在趕他出去,就等於是要他去送死,是不?而且是他抱著她回畢府的,她至少應該要感激他一下吧。
況且,她和六郎這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幹些什麼事,大夥兒都心知肚明。原本以為她受了風寒,應是不會做出什麼違悖禮節的事,孰知她居然大剌剌地抱上六郎!
「與你何干?」畢來銀嘴上雖是這麼說,但卻連忙放開了手,心中還有種被人捉姦在床的難堪和羞愧。「我不是差人將你趕出院落嗎?你為何還會在這裡?」
怪了,這是她的院落,她的閨房,她愛怎麼著便怎麼著,他管得著嘛?
「你!」可惡!好個驢肝肺,早知道他就不要理她,讓她昏死在大街上算了!「好歹也是我背你回來的,也算是我救了你一命,你居然這般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早就知道這世上已無天理了,但卻沒想到她居然可以蠻不講理到這種地步。
「你也不想想我是為了誰而染上風寒的?」畢來銀也跟著吼道,全然沒有半點原本的嫻淑儀態。
她一直以為他已經離開畢府了,想不到他居然還在……
這是什麼感覺,好似動怒了,又好似鬆了一口氣,又好似……有那麼一點點欣喜,只是他進來的時間不對,令她有點難堪。
「我……」他一時為之語塞。「那咱們算是扯平了。」
嘖,先前不是說她是身不由己的嗎?不是一點也不想接受他的報恩嗎?那她何必又在這當頭提起。
「好,既是扯平了,那你就給我滾出畢府,給我滾遠一點!」她因為吼得過猛,喉頭又痛了起來,然後全身無力地往後跌坐在暖炕上頭。
「你沒事吧?」公孫辟元向前一步,隨即感覺到有東西朝他的顏面飛來,嚇得他連退數步,定睛一瞧,才發覺是一個發櫛。
「出去!」他才拾起發櫛,便聽見她沙啞的吼聲,他扁了扁嘴,為了顧及她發痛的喉頭,他只好甩頭便走。
「銀兒,他已經出去了。」六郎見她仍是發狂得很,連忙抱住她的身子。
畢來銀無力地推開他,又大吼道:「你也給我出去!」氣死她了,她快要氣死了……她怎會變成這樣子?
儘管她被人稱為淫姬蕩婦,但她仍是自持得很,姑娘家該有的端莊婉約,她一點也沒忘,但如今卻讓他瞧見了她荒唐的光景,直教她又羞又惱,氣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月夜風高的晚上,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畢來銀房外的橋墩後,黑白分明的大眼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房裡。
倏地,大門大開,六郎端了個盆子出來,他不禁屏住呼吸,少頃才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自橋墩後跳了出來。
很好,該死的六郎總算是出來了,他就不信他會守在裡頭一夜。
聽說這幾日,她的脾氣大得很,不管是什麼人,只要踏進她房裡,沒有一個能久留的,這狀況,好像是從那一天他被趕出來之後才引起的連坐處分。
不過,她以為她趕他走,他就一定得走嗎?
她錯了!他可不是那麼容易能打發走的。倘若他要放棄,老早就該放棄了,至少在她揭穿他的底細時,他就該趕緊走人了。
但是,危機或許會是轉機。
既然她已經知道了他的底細,他的動作自然得快一些,最好是趁著她身體虛弱時,一鼓作氣地將她拿下。
合上笑得太開的嘴,他躡手躡腳地往房門走去,像個偷兒一樣無聲竄進裡頭。
一步接一步直到走到暖炕邊,歛眼瞅著床幔裡頭的她,發覺她好似已經熟睡,便輕輕掀開床幔。
哇……他在心裡暗讚了聲。
熟睡中的她,任由一頭烏木般的長髮掩住細緻的傾城美顏,濃密如扇的長睫微微眨動,彷若睡得極不安穩,而粉嫩的杏唇更是緊緊地抿成一直線,就連眉頭似乎亦是深鎖著……
怎麼著?怎麼好似連睡著了都不見她開懷?
她是常笑之人,但她的笑意卻從不達眼裡,總是淡淡地凝在唇角,純粹只是虛應罷了,壓根兒不像打從心底發笑。倘若她真能粲笑出聲,不曉得這一張容顏,將會美得多麼驚心動魄。
然,他至今還未見過呢……她明明是個美人胚子,撇開她的世俗道德觀不談,她的舉止雍容、談吐得宜,倘若是成為富貴人家的當家主母亦不為過,但她為何偏是養了一群面首來糟蹋自己呢?
這麼一個教人心憐的美人,卻這般糟蹋自己,也一併糟蹋了他。真不懂她為何偏偏不喜歡他,難道是他的模樣不夠討喜嗎?
放眼京城,要找出像他這般俊美的男子,可是少之又少,她若是嫌棄他,可就是她不識貨了,但是她真的是不識貨,居然還拿發櫛丟他、趕他……就算他公孫辟元是破敗戶,但也不該落魄至此,是不?
可他就是生不了她的氣……唉,難道是他貪圖她的美顏,遂才會對她生不了氣?他未免太不濟了吧,竟如此窩囊。
唉,他到底是怎麼了?自他知道她是救他的洛神後,他就對她生不了氣……他向來是狂傲不羈了點,但待人接物的道理,他還是懂的,可他若是不接近她的話,如何取得她那龐大的嫁妝?若是得不到她的嫁妝,他豈不是死路一條?
更糟糕的是,每次一見六郎踏進她的閨房,他就怒不可遏,氣得直想要痛扁他一頓,氣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氣些什麼,只知道胸口那股悶氣,幾乎快要把他給憋死了。
「嗚嗚……」
細微的申吟聲突起,陷入沉思的公孫辟元忙不迭地退後幾步,瞪大眼注視著她的反應,以為她醒了,孰知她不過是在作夢罷了。
作夢了嗎?他猜想著,又走回炕邊,歛眼瞅著她滑落香腮的淚。
怎麼掉淚了?他詫異不已地睞著她滑落的淚,探出指尖輕抹去那溫熱的淚水。
怎麼連在夢中也會掉淚?她是夢見什麼了?
他到底是在做什麼?
趁著夜色而來,他的意圖是再明顯不過了,況且要擁她這絕世美人入眠,他一點也不難受,但此時此刻,他卻讓她的淚給震懾住了。
只要得到她,他就可以得到揮之不盡、取之不竭的財富,又可以回去過以往那般揮金如土的生活,也不用怕有人侮辱他,不用再食粗茶淡飯,不用再睡破炕舊床。反正她是個淫婦,根本不在意身子讓人瞧光了,甚至府中還養了一大群的面首,她早就無清白可言,儘管他真是強佔她,她應該也不會有何反應才是。這麼好的機會,他沒道理放棄的,是不?
然而沒見她開懷笑過,亦沒見過她掉淚,如今她卻在睡夢中,在他的面前,哭得毫無防備,倘若他真是對她下手,豈不是喪心病狂了?
他是這種人嗎?
但他也不是君子啊,尤其是攸關自己的死活時,他都可以化成厲鬼了,更何況只是個小小的採花賊……可她蒼白的小臉上沒有半點生氣,甚至還不斷地滑落剔亮的淚珠,要他如何忍心?
瞧她落淚的模樣,直教他好生憐惜,想要將她給擁入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