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來運轉 第六章
    畢府

    畢來銀呆坐在渡廊上,瀲灩的水眸直睞向渡廊底下的澄澈河水映照出她愁眉深鎖的模樣。

    她到底是怎麼了?

    她不該救他的,她可以不救他的,但為何她偏是救了他?

    難道說,她對當年傷她的男人仍有一絲愛戀,遂她才無法真的狠下心見他沉入河底?

    怎麼可能?

    雖然他們是有幾分相似,但在性情方面,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他雖然自詡為面首,對她的吩咐也不敢拂逆,但他眸底卻始終不掩其傲骨,不管他的目的為何,他的能屈能伸確實是讓她欣賞。

    可是她不懂,她要六郎揭發他是她面首的事,怎會惹得他如此盛怒?

    他是有些公子哥兒的脾氣,但她對他的糟蹋,他應該會感到更難堪才是,然他卻沒對她發怒,反而把怒氣發洩在六郎身上……這真是教她意外。

    他確實是非常與眾不同,明知道她在京城的傳言甚囂塵上,居然還毫不在意地接近她,甚至自願當她的面首……這事兒可真要等到替她打探消息的人回報,她才會知道他到底是執著在何處。

    不過,他若是為了錢財,就不該笨得和六郎起衝突,甚至還打算置六郎於死地……

    「銀兒,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居然連我站在你身旁那麼久,你都沒發覺?」

    畢來銀微微一震,抬眼睞著站在她身旁的女子,勉為其難地笑道:「大姐。」大姐說的是,她居然連大姐走到身旁都沒察覺。

    「我聽說你救了個人回來。」畢招金在她身旁坐下。

    「嗯。」

    「他是誰?」

    「嗄?」她先是一愣,隨即笑看著她。「大姐為何這麼問?」

    「不是嗎?」畢招金也露出微笑。「誰都不懂你,可你偏是騙不了我,也無法在我面前裝蒜,是不?銀兒,有些話若是說白了,就沒意思了。」

    「大姐,你是在同我暗示些什麼嗎?」

    「銀兒,你或許瞞得過別人,但你瞞不了我,因為只有我最懂你厭惡男人,甚至是憎恨男人。你在院落裡養了一群面首,不過是想要氣爹,想要讓他知曉男人做得出來的事,女人也一樣做得到罷了!而養面首,不過是你糟蹋男人的一種方式,但如今你卻救了個人回來,而且還是男人,銀兒……那個男人到底是誰?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不識得他。」

    畢來銀挑起眉,柔媚地笑著,「大姐,既然你懂我,你該是知道我向來喜愛俊美的男人,而我所救的男人身段昂藏、皮相不俗,救了他之後,將他帶回府裡,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是不?」

    「就這樣?」她實在是不相信。

    「大姐,或許我真是想要糟蹋男人,但糟蹋歸糟蹋,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生命在我面前斷氣,那我可是做不到的。」畢來銀不著痕跡地閃躲著她的視線,輕盈地起身,走上與渡廊相銜接的拱橋。「就像當初,我同姐夫亦是素不相識,但我瞧上了他的臉,遂我還是可以要你留下他。這是一樣的道理。」

    她真佩服自個兒竟能睜眼說瞎話,而且還說得理直氣壯。

    她養面首,是為了要糟蹋男人;開勾欄院、孌童館,甚至是面首館,全都是為了報復爹當初硬逼她出嫁,遂她才故意醜化畢府,讓畢府的名聲愈來愈差,但實際上,她並非真的不在意自個兒在外的評價。

    她雖然在乎,但卻又不願就此放過她爹。

    她爹的為富不仁,在京城早就已經是眾所皆知的了,所以倘若她不這麼做的話,又怎能讓他覺得難堪?

    要讓他覺得生不如死,甚至沒臉踏出畢府,唯一的方法,就是讓他覺得丟臉,然後再伺機將他藏在私院裡的重要權狀搶過來,讓她們四個姐妹平分。

    一旦把他困在府中,他便再也無法掌握他旗下的所有產業,而他的家產就會讓她們一併接收。

    京城的人對畢府有諸多猜測,不管是道誰的是非,也不管說的到底是對是錯,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畢府老爺之所以不再踏出畢府,甚至不再插手鋪子的營運,皆是她一手造成的。

    淫婦是個臭名,不祥的淫婦更是讓她在外面的風評雪上加霜,但一切都無所謂了,只要能夠讓她爹難堪,就算要她這樣在畢府過一輩子,她也覺得很值得。

    她不會把畢府所有的一切還給他的,只要她不出閣,他就注定得老死在畢府裡。

    「但是我所知道的卻不是這麼一回事。」畢招金自懷中取出一塊白絹,緩步走到她身邊。「銀兒,你會特地差人去打探這個人的底細,那必定是因為你在乎,然你為什麼會在乎呢?我可是好奇得很,遂瞧了白絹上頭的內容,也同你那群面首打探了一些消息,再順便到你房裡去偷瞧他,突然發覺他十分酷似當年那個欲與你一同私逃的……」

    「大姐!」等不及她把話說完,畢來銀便先行打斷她的話。

    畢招金見她神色微慍,不禁有些意外地挑起眉頭,但也識相地換了個話題。「你要怎麼做,我是管不著,但只要你覺得好便好,我絕不會過問,只是希望你別在糟蹋他人之際,也一併糟蹋了自個兒。」

    當年銀兒提議要將爹困在府中時,她詫異不已,不懂她對爹的恨意為何會如此之深,甚至不惜敗壞自個兒的名聲。但這些年來,她有點懂了。

    畢來銀聞言,緩緩地歛下長睫,睞著白絹上頭的字體,愈是瞧,眉頭鎖得愈緊,甚至憤而將白絹丟入河面。

    混帳!他果真是個敗家子,他接近她不過是貪圖她的嫁妝罷了。

    「銀兒?」畢招金詫異極了。

    「我沒事。」待喘了口氣後,她狐媚地勾起一抹笑,彷彿打從心底不在意。「我去瞧那個人醒來了沒。」

    早就知道、猜到的事,為何會在真相大白之際,將她的心揪得如此疼?

    她非要把他趕出這兒不可,她絕對不會再對他心軟!

    心軟?她曾對他心軟過嗎?啊!或許她該眼睜睜地看著他沉入河底,不該因為一時心軟而躍下河將他救起……

    「銀兒,你知道嗎?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會如此恨爹,現在,我知道答案了。」畢招金正經地看著她。

    「哪有什麼答案?不過就是我恨他罷了。」能有什麼答案?

    「那是因為你恨爹不讓你和那個長工共締姻緣,更恨那個長工居然在最後一刻毀約,甚至將你押上花轎……」畢招金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臉上的每個表情。「你之所以恨爹入骨,是因為他無所不用其極地拆散你和那個長工,更是因為你愛那長工極深,遂你才無法忍受爹為了得權而將你嫁入王府。」

    「確實是如此……」她沉吟著。「然,這算什麼答案?」

    她不懂大姐特地同她說這些話的用意在哪裡,恨就是恨,尤其是在他將她傷得體無完膚之後,她沒有道理不恨他。

    「答案是,你根本不恨當初那個棄你而去的長工,所以你把所有的恨意都算在爹的身上。」見她又要發問,她索性把話說白。「你千萬別把公孫辟元當成那個長工,而再次愛上他。」

    高傲如她,倘若不是因為爹當年從中作梗,讓她痛失所愛,讓她在王爺府裡引起紛亂而坐了回頭轎,她又怎會如此不擇手段地報復爹,甚至不惜賠上清譽?

    「怎麼可能?」畢來銀先是一愣,隨即放聲笑道:「大姐既已打探過他的消息,就該知道我對他根本是視若無睹,儘管他自願當面首,我亦是竭盡所能地糟蹋他,且他這一次會落水,更是因為惱羞成怒所致,大姐你說,這樣我會愛上他嗎?他不過是個貪圖咱們家業的男人罷了。」

    「但你恨他極深,會不會是你的移情?恨與愛不是一體兩面來著?」畢招金點出了她的擔憂。

    她只是希望她能想清楚,她依舊會尊重她的選擇。

    「怎麼可能?」她笑著。「我那麼恨他,怎麼可能還愛著他?倘若不是因為他畏懼爹,我今兒個又怎會落個淫婦之名!」

    如果可以再見他一面,她所要做的報復,絕對不只這些。

    「既是如此,公孫辟元和他如此相似,你就該讓公孫辟元沉入河底,然你卻親自躍入河中將他救起,銀兒,你所說的和你所做的實在是相差甚遠。」

    「不一樣,他不是那個男人,我豈能把恨意發洩在他身上?」恩怨情仇,她是絕對不會搞混的。

    「你既知不一樣,你之前卻極盡所能地折磨他、糟蹋他,在眾人面前踐踏他的尊嚴,這豈不是代表著你恨他?」

    「嗄?」

    「因為你恨著那個人,所以你把公孫辟元當成是他,進而報復他,但是相對的,你的心依舊有依戀,遂你才無法狠心見他沉入河底!倘若你真不是因為把公孫辟元當成他,你又怎會將他救起,甚至把他帶回你的院落,你的房裡,甚至你的暖炕上頭?銀兒,這不是你會做的事。」畢招金針針見血,不偏不倚地扎進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銀兒,你這是自相矛盾哪,為何你一點也沒有發覺?你把他當成那個人在恨,但在緊要關頭,你卻又很明白他不是他!」

    聞言,畢來銀愣在原地,水眸直睞向畢招金,抿緊了杏唇,說不出半句可以反駁的話。

    是的,儘管外貌相似,但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倘若今兒個她遇著的是那個人,她一定可以狠下心來,但因為公孫辟元終究不是他,遂她才會無法對他狠下心腸。

    但那也是因為他的性情與他大相逕庭,她才能打一開始便認清楚他不是他,後來是他纏上她,她才會刻意地想要讓他難堪,不過她對他是沒有半點恨意的,倘若真是有恨,她絕對會見死不救。

    那麼她對他,到底是怎樣的情感?

    「看來,你已經搞清楚了,那我也不再多說,你去瞧瞧他醒了沒有。」畢招金笑容滿面地看著她。

    她搞清楚了?

    畢來銀抬眼睞著她遠去的背影,再歛眼瞅著已沉入河底的白絹。她確實是搞清楚她該怎麼做了。

    水……冰冷的水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湧了上來,從他的鼻、他的口,不斷地猛灌而入,讓他吸不了氣也吐不了氣,一口氣就這樣哽在胸口上,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那種感覺就彷彿像是見著了她袒護六郎,讓他快要滅頂的感覺……

    是啊,得不到她,他等於是要滅頂了。

    他應該要忍下來的,只要他死命地忍下那一口氣,待他抱得美人歸時,再算帳也不遲,是不?

    可他偏是忍不住啊!

    明知道要忍,可他就是忍不下,他就是受不了六郎老是巴在她身邊的那個模樣,直讓他想要再狠狠地送他兩拳,可惜他全身都動不了,只覺得水不斷地灌了進來,彷若連胸口哽著的那一口氣都要被水給吞噬了。

    驀地,一抹倩影由遠而近地靠了過來,在闃暗的河底拉住他不斷往下沉的身子,緩緩地貼近他。

    他用盡最後一分力氣睜開眼,想要瞧清楚那人是誰,沒想到卻見洛神天仙親上了他的唇,一股溫暖的氣傳入他的口中,打散了他哽在胸口上的那一股氣,教他詫異不已。

    天仙!酷似畢來銀的天仙!

    就說他的運氣好,儘管是臨死前,也得已見著這貌如洛神的天仙,甚至還可以一親芳澤……

    對了,他都還沒來得及對畢來銀下手哩,罷了,眼前有個貌似她的天仙,倒也可以勉強湊合。

    其實就這樣命喪河底也沒什麼不好,倘若他這樣就氣絕身亡,那就代表是他命該絕,犯不著強求,是不?不過就是冷了點……對了,他眼前不就有個天仙嗎?

    向她借點溫暖,她應該不會拒絕才是。

    他撲上前去,死命地擁緊她,企圖從她身上探取一絲溫暖,然兩人毫無縫隙般緊貼著的身軀,竟真讓他覺得有絲溫暖。突然,他看見她那雙大大的眸子正盯著他,眸中有怒意、惱意,好像還有一點點依依不捨……

    奇怪,她會依依不捨嗎?

    他愛極了她這個眼神,瞧起來可真像是畢來銀在對他依依不捨,其實他也是萬般不捨,但不知是不是方才喝了太多河水,還是昨兒個沒睡好,他只覺得困極了,只好萬般不捨地合上與她對望的眼,沉沉地跌入夢中。

    臨死前可以再見貌似她的天仙,足矣,能如此輕鬆地赴黃泉,他不禁覺得老天對他果真是厚愛的。

    畢來銀站在炕邊歛眼瞅著他,很仔細地睞著他的五官。可奇怪的是,她愈是瞧,愈覺得他和那個人並不是那麼的相像,如果硬要說像的話,大概就是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樣吧!

    對於美色、錢財,任何一個男人都是一樣的,倘若能得美人,又可以得到錢財,有哪一個男人願意捨棄?

    然,她是個不祥之人,又有誰願意做個風流鬼?

    他該是知道的,但他為了錢財,還是不顧一切地接近她,八成是因為他曾是大戶少爺,所以受不住落魄至此,才會決定孤注一擲吧。

    反正不管成不成,他這身傲骨都拉不下臉,既然終究是要一死,所以他才會無所畏懼地朝她飛奔而來;更是因為一身傲骨,在花舫上,他才會氣得對六郎出手。如果這麼解釋,一切都說得通了。

    終究……美人還是敵不過權勢與地位,能為美人棄江山的男人少之又少,她這輩子是注定無緣遇見像姐夫那般的癡情男人。

    一思及此,她驀然鎖眉,不解自個兒為何會有這種念頭。隨後她瞇起水眸瞅著睡得極為香甜的公孫辟元,不禁使盡全力地在他臉上掐了一把,讓他痛得跳起身。

    「誰啊?誰不知死活地掐本大爺?」他一起身便破口大罵,但一見到畢來銀,卻傻愣了起來,半晌後才道:「洛神?」

    畢來銀粉頰微暈,一巴掌打上他傻愣的臉。「你還沒睡醒啊?」

    挨了她一巴掌,讓他痛得齜牙咧嘴,本想要開口再罵一回,卻猛然想起——「掌櫃的?我怎麼會在這裡?」

    哎呀!原來那是一場夢,他怎會把她當成洛神?

    他確定她是妖魔化身,她根本不配成為天仙之輩,要不然她不會那般狠心,在花舫上讓他出糗便罷,還為了六郎那個小白臉咬他,甚至現下還掐他、賞他巴掌……他一定是睡糊塗了,才會把她當成是夢中的洛神。

    「你讓人給撈了起來,這兒是畢府,因為這兒較近,遂我便差人把你給運來這兒!」她別過臉,不想看他那張教她厭惡的臉。

    真是個油嘴滑舌的登徒子,居然敢調戲她……她知道他是睡糊塗了,但他喊得那麼真誠,真讓她不知該如何應對。

    她決定了,衝著他這一張惹她嫌惡的臉,衝著他是為了錢財接近她,她一定要再好好地教訓他一頓。

    橫豎她原本就是打算要教訓他一頓的,而現下她更是打算讓他知曉世態炎涼、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苦,順便整治整治他那一身無用的傲骨。

    「你救了我?」他愣愣地道。

    「你說呢?」

    「不是。」他才不相信她會救他,她又不是他夢中的洛神。

    「那不就得了,還坐在炕床上作啥,還不趕緊起身?我待會兒還有一堆事情要處理,若是你耽誤了我的時間,可就有你瞧的。」

    聽他一口否認她救他,讓她不禁又是一肚子火。

    這是怎麼著?她怎會這麼輕易就動怒?

    「要去哪?」他渾身酸痛得很,該不會又要派什麼苦差事給他吧?「六郎呢?」

    「他在房裡憩著,待會兒你同我到李桃白胡同的面首館去。」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動作快些,還杵在那兒作啥?」

    「六郎憩著,你卻要我陪你出門?」雖說這是接近她的好機會,但她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吧?落水的人是他耶!

    「你還敢說,你砸了我的花舫會,我還沒和你算帳,你倒是跟我討價還價起來了?」她瞇起雙眸看著他那張傲氣猶存的俊臉。「若你不想去,也成,待會兒自動離開畢府,若是讓我回來時還見著你,我便叫人把你給轟出去!」

    「咦?」見她起身,他忙不迭地也跟著起身,但卻發現自己赤裸著身子,不禁羞赧地喊道:「我的衣裳呢?」

    總不會要他光著身子出去吧?

    不對,到底是誰脫了他的衣服?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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