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了。
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本來打算這麼說的,短短兩句,是她最常縈回心底的聲音,她時常想像著,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她該用怎樣的表情和口吻朝他飛奔,偎進他懷裡,撒嬌嗔怨地對著他輕訴。
可聲音哽噎喉頭,這個擁有陌生眼神的男人,不是她認識的那一位元。
若是夢,她連在夢中,都說不出口。
若是夢,她想快些清醒過來,寧願夢不到他,也不要夢見這樣的他。
她暗暗擰痛自己的腿……
痛?
是的,痛。
不是夢,她是醒著的,他沒有消失,仍聳壑昂霄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知道他是怎麼來的,冒著雨一步一步?或是用了法術咻地變過來?總之,他一身乾爽,連被雨噴濕的一小點水漬都沒有,長發輕軟整齊,不似她落湯雞般淒慘。
「公子,要不要來碗熱湯暖暖身?雨好大,一時半刻走不掉啦。」湯鋪老板麻利招呼他。
「與她一樣。」
「餛飩湯一碗,好的,馬上來!」
負屭和魚芝蘭同桌坐下——明明旁邊就還有空座位,湯鋪的生意沒有好到需要並桌——鋪裡不寬敞,僅容四張小桌緊靠,他甫落坐,長腿便碰觸到她的,她如遭雷殛般收腳避開,膝蓋重重撞到桌板,發出好大聲響,調羹和竹箸爭相滾逃,大碗裡的熱湯,灑出些些,弄得桌面狼籍,引來旁桌客人注目。她狼狽臉紅,只想端起湯豌到隔壁桌去,不想和他同坐,無奈湯碗太燙,加上她的耐燙力本就遜於常人,連續試了兩三回,仍無法成功將湯碗捧在手中,雙手懦弱地屈服於熱湯碗之下,不敢再碰。
也罷,碗不挪她挪,坐到旁桌再煩請湯鋪老板為她端過來,總行了吧。
念頭甫動,身子來不及有所反應,就聽見「砰」的一聲,她本欲換去的那張桌椅無緣無故——垮了?!
一大張板子,四條桌腳,歪疊在一塊,垮得亂七八糟。
「哎喲哎喲——這桌椅太太太太久沒修,幸好沒客人坐,否則熱湯淋到客人身上怎得了?!」湯鋪老板急忙喳呼,笑容尷尬無比,怕嚇跑在座客人——已經有個漢子從長板凳跳起來,動手試試自己坐的那張椅子穩不穩固,老板忙乎乎安撫道:「別擔心別擔心,只有這張桌椅年代久,其余都很牢靠。」老板睜眼說瞎話,此刻只顧著穩定客人心,即便是「天上有鳳凰飛過」這類謊言他也能說出口。
湯鋪老板胡亂將散掉的桌板椅腳搬到不起眼的角落去,粉飾太平地送上一碟小菜給各桌客人,幸好鋪裡四張桌僅兩桌有客,賠上兩碟小玩意兒,讓客人的注意力從破桌椅移開,很是值得。
「給客倌們賠個小小不是,嚐嚐,豆干很好吃的。」湯鋪老板遞來小菜的同時,也送上負屭所點的餛飩湯,抹布俐落抹去魚芝蘭灑出的湯湯水水,桌面瞬間乾淨,笑笑哈腰。「公子姑娘慢用。」
她知道是負屭動的手腳!
除他之外,還有誰有此本領?!
魚芝蘭僵坐原處,無法妄動,只能瞠大眸子瞪他,她心裡清楚,不管她想換到哪張桌子去,他都會故技重施地與她對抗!
湯鋪不過區區四張桌,扣除垮掉的一張,她與他目前共坐的一張,兩名漢子坐一張,只剩一張空桌,見到湯鋪老板陪笑送小菜,她豈好意思連累無辜的老板再蒙受損失,任他毀去第二張空桌?
負屭優雅品嚐熱湯,一匙一匙輕啜,竹箸夾破飽滿餛飩,半個入口,細細咀嚼,食不露齒,與鄰桌窸窸窣窣狼吞虎咽的漢子吃相迥然不同,明明是同一種食物,在負屭口中宛如值得再三品嚐的珍饈,回味它彌漫於唇齒間的美味。
她曾經想像著,能與他並坐,共食溫暖味美的團圓茶。
這個奢侈想像,她很久很久之前,便要求自己別再希冀,今時今日竟以此種方式達到——
此種她已心死,而他冷淡如陌路的方式……
負屭吃下一顆餛飩之後,掀睫,凜冽目光對上她的。
「你為何要這樣看著我?」
若是又驚又懼又想逃的眼神,他能理解,上回他已道明來意,面對一個要取她性命的龍子,她會恐懼實屬正常,可她眼神中並不單單僅有驚懼和急於逃命,還有努力想藏起的憎恨。
憎恨?恨他要將她當成補藥,燉給他父王強身健體?恨他把她拋進那座大湖,險些害她弄丟小命?
不太像,她眼底的憎恨,沒有這麼單純。
偏偏越是不單純,才教人奇怪。
他不過第二次見她,她的恨,能堆疊多高?起碼也等他取出懷中擺放的「脫胎換骨」,要她選擇自己爽快地喝下,抑是由他動手硬逼她飲盡,她再來恨他,才更有道理。
除憎恨之外,更摻雜無止盡的……哀傷?
是哀傷嗎?他不確定,比起憎恨,哀傷更是不該存在於她與他這對陌生人之間的情緒。
忘了拭去淚水的雙腮,仍殘留痕跡,他剛踏進這處小鋪,正巧撞見她凝望著熱湯掉淚的情景,看起來好弧寂。
「……」她默然,理智強迫自己應當收回對他的注目,身體卻不由自主,視線貪婪地沒有挪開。
別看他,別再看著他吶,早就已經習慣了目光中尋找不到他的日子。
「用這種怪異眼神,仿佛在責備我,卻不是責備我想抓你回龍骸城熬藥的冷血無情,倒像將我錯認為另一個人,一個與你更有私人恩怨的人。」負屭說出他自身感受。對,她給他的感覺便是知此。
「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外貌非常……非常相似。」魚芝蘭假意說道,想試探他的反應。
「世上有人與我相似?我倒想親眼見見。」
「你若見著他,代我問他,當年誓言,已不作數?」她聲音微哽,兀自佯裝堅強,握匙的手,輕輕顫抖。
「作不作數,你心裡不清楚嗎?一個與你做下約定的人,遲遲未來應允實現,不是逃了便是忘了,何須再追問,非要得到心死的答案不可?」負屭以旁觀者的冷靜角度,深掘她無法癒合的心底傷痛,嘲弄她明明已有答案,還嫌不夠疼痛似地要讓更傷人的事實來狠狠敲醒她。
魚芝蘭顫了個哆嗦,細微地、不動聲色地,面容稍稍泛白,表情卻很淡。
不是逃了便是忘了……
「你不如請求我,見著他之後,轉告他,不是他背誓,而是你不屑要他,又或許,我替你取他一條性命?」毀約之徒,留著也是浪費米糧。
「他應該是忘了我,遺忘得一乾二淨,即便我站在他眼前,他亦不識得我……告訴他,是我不屑要他又如何?取他性命又如何?終究形同陌路,他會因我這方開口提了分離,便歡喜或難過嗎?不會的……」
「只能怨你所遇非人。」眼睛放得不夠亮。
魚芝蘭神態靜美地凝覷他,久久無語,沒有動怒,沒有指責他落井下石說出的狠話,他那句結論,傷人,又何嘗不是事實?
她接受他的說法,只是她不想怨,僅盼不再為過去傻等……
她緩緩啟唇,「請你用著這張與他神似的容顏……跟我說,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問早已過去,自此再無瓜葛……」
她倏然提出突兀的請托,負屭先是沉默,但她用著僅只兩人聽聞的呢喃,又道,這回是提出交換條件:「我是鮻,這世上唯一條存活下來的鮻,你沒有找錯人,我承認了,不再假裝是人類,你只要幫我完成這個心願,我會隨你回去,是殺是剮,由你安排,毫無怨言。」
「如此簡單?」
「嗯……」她輕輕頷首。
多劃算的交易,三言兩語,換她的毫無怨言。
負屭順遂了她的要求,一字一字,照本宣科,他知道,她想求一個心死。
「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間,早已過去,自此再無瓜葛。」他說得毫無感情,仿佛最決絕無情的負心郎,鐵石心腸要與她切斷乾淨。這角色,他扮得極好,沉冷的嗓音,不帶半絲眷戀,而他與她之間,確實也不存在過眷戀這等玩意兒。
她淡淡微笑,眼淚止不住,如同鋪外大雨,撲簌簌落著,在她巴掌小臉上,泛濫成災,似極了就要這樣流乾眼淚,哭夠了,便永不再墮淚。
負屭沒見過有人能一邊掉淚,一邊笑得如此清艷,她沒有糾結著眉宇,眉心亦無痛楚,仿佛求得了解脫,掙脫束縛許久的枷鎖,終獲自由。
「不再永生永世不離分,寧願歲歲年年不相見。」她說得好小聲,近乎自言自語,「我不等你了……不再等你,到此為止,到此為止……」
和著啜泣的呢喃,鑽進負屭耳內,尖銳如針,弄擰了他的眉。
她是對著另一個人在說,斬斷她與那人的糾葛,雖然她凝望著他,也只是因為他和傷害她的混帳家伙「神似」罷了,而非將那幾句話賞給他,但——近乎窒息的不適,竟隨她嗚咽帶笑又痛徹入骨的喃喃篤篤而產生。
不再永生永世不離分,寧願歲歲年年不相見。
我不等你了……
她沒有口吐更多很言冷語,僅有那幾句毫無殺傷力的軟言,一再復誦。
負屭取出懷中藥瓶,裡頭盛滿『脫胎換骨』,擺上桌,發出重重「砰」聲。
他否認自己是故意以此來打斷她的話語,他不過是……不想浪費時間聽一個女人失控哭泣,他只想盡速成功地完成任務,沒空閒耗在這裡!
魟醫未能在他要求的時限內趕出此藥,拖累他想用最短天數來帶她回去覆命的腳步,讓她苟活好些天,很夠了。
她知道藥瓶裡盛裝著什麼,他從她眼中讀出這項訊息。
即使沒有看見藥瓶內所裝為何,她就是知道。
「……不要在這裡,可以嗎?」她細聲央求。
她不想在人類眼中變回原形,就算她的原形並不丑陋,終究與人類不同。
負屭將她帶到了近海一處小礁島。
她飲下「脫胎換骨」後,溫馴地側坐在岸石上,遠眺大海,等待藥效發作。
漸歇的雨勢,仍迷蒙了海面,負屭佇立其後,本不打算干擾她安寧,她遵循著她的承諾,成為最配合的藥材,省去他不少功夫,值得誇獎。
「有沒有想與人類城裡某些人交代什麼——」遺言。這兩字,他沒明說。她在人界陸路久待,總有一兩個感情特別好的友人,此回一入海底,將是永遠分離,或許她渴求能與他們訣別,若她開口求他,他會破例——
她搖頭。
「我原本打算過兩年就要離開嚴家,那裡不是我終身棲息之所,現在不過是早些走。或許前幾個月裡,雪兒她們會擔心我的失蹤,會試圖尋我、打探消息,找不到的話,便也逐漸忘掉,不久後,可能還會傳出我吃不了苦才私逃的蜚語……我在人界沒有知心好友,沒有誰心心念念牽掛我太長時間……我已經很習慣一聲不響的離開,我做過太多太多回,仿佛人間蒸發一般,不與誰說再見,不藕斷絲連,不哭哭啼啼,不依依難捨……」她的聲音漸歇漸止。
她總是這樣做,離開一個待了數年之地,繼續到下一個無人熟識她的城鎮,重新適應那兒的生活及人群。她麻木得不覺難過,覺得該走時,就絕不遲疑,像是她的心腸早已冷硬,感情早已冰凍……
「你在人界陸路聽來沒有過得很愜意。」
背脊泛上酸軟,教她攏拳忍下,是藥效,來了。
「不去想愜意的部分,離開時,就豁達了……」她眉間閃過一絲強忍的痛楚,酸軟逐漸變質,成為頻繁的刺痛,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深刻。
「你是為了雄人類而決意棄魚尾換雙足上岸?」
她已經有點聽不清楚負屭問些什麼,薄汗濡濕她柔軟鬢發,她呼吸已失平穩,開始厚重,疼痛占去太多意識,使她只能勉強捕捉到淩亂且破碎的字眼。
為了……
棄魚尾……
上岸……
非得如此嗎?我好怕……我不想離開海,我沒有辦法在人類城鎮裡生活……遙遠的聲音,屬她所有,哀哀哭著,對於未知的將來感到恐懼。
別怕,只是暫時,不用多久,我就會來接你,勇敢一些。溫柔的安撫,在她耳邊,縹緲迷蒙。
你抱著我,幫我熬過這種痛……好痛,真的好痛……我不要了……我像要被撕裂開來——疼痛吞噬著她,她害怕,以為自己快要死去,他是她唯一浮木,她攀緊他,需要他幫她熬過這駭人痛楚,每寸膚,遭蠻力劇烈撕扯,每塊肉都疼得禁不起半點碰觸。
若疼,就咬著我的手臂,別弄傷自己,我在這裡,我抱著你,撐過去,我求你撐過去。頎長手臂環來,把她護進厚實胸膛之間,以言語為力量,恨不能為她分擔,為她挨痛。
魚芝蘭無法再維持安穩坐姿,她雙腿抽搐,十只白玉腳趾蜷曲,雪白纖勻的腿上,清晰可見青筋浮現,膚肉之下,似乎正在翻天覆地,她忍不住痛吟,又咬唇遏止它,趴臥巖上,發髻散開,青絲如潑墨渲染,在她身上,在灰暗巖間,兀自婉蜒,巴掌小臉幾乎掩覆發海之中,瞧不見五官上堆疊多少疼痛。
負屭看著她顫抖的身影,她的雙腿以詭異方式打直並攏,像被誰以無形絲線將其緊緊束綁,長裙撩掀到膝處,薄薄一層亮光,包覆露出裙擺部分的細皮嫩肉,仿似魚鱗在陽光下反耀出來的輝芒,碎金般瀲灩。
他該不該出手打昏她,賞她一個痛快,不用忍受「脫胎換骨」帶來的劇痛?負屭很認真的思索這個可行性,她若求他,他不會吝嗇動手……
她始終沒有開口,默默抗衡著他無法想像的「脫胎換骨」。
真倔強的鮻,以為她會懇求給她時間回陸路去與朋友道別,她不;以為她痛到無法忍耐時,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求他的說明,她也不。
魚尾進裂兩截,膚肉撕扯,痛似火焚,鱗片剝落,魚骨一分為二,筋脈挪,魚鰭化腳掌……
匆匆一瞥所見過的文字描述,在此時,清晰浮現於負屭腦海。
那些是鮻變化為人時,捨棄珍貴魚尾,去奢求一雙人足所要付出的代價,若反此來呢?已成人形的鮻,要想舊換回原本擁有的尾鰭,所嚐的痛楚,亦會如出一轍嗎?她早已沒有可以撕裂成兩半的魚尾,應該……
此回的痛,確實不及她換取雙足時來得驚猛強烈,雖仍痛著,但並非筋錯骨的焚痛,倒更像是下半身膚肉筋脈在搬挪移位,她失去了抬動雙腿的力量,它們緊黏在一起,膚貼膚,肉融肉,摻雜交疊,久違的熟悉感,正逐漸回來,教她還棄過的拂水擺動,以及泅泳於潮汐間,強而有力的美麗魚尾……
說不痛,是自欺欺人,泛自骨髓深處,接連不斷的破壞重建,依舊是鮮血淋漓,鑽刺著每寸膚肉。上一回,還有個溫暖擁抱,陪伴她熬過這些,現在,她需要憑己之力硬撐過去,沒有共伴的沉穩嗓音安撫,說著「我在這裡,別怕」;沒有供她握得恁牢的臂膀,分擔她的疼痛。
「要我……幫你嗎?」久等不到她求援的負屭,竟反常地主動問她。九名龍子中,一向最獨善其身,最懂得置身事外,最不可能開口去問任何一個人「要我幫你嗎?」諸如此類的體貼,今日,為她破例。
「不……」她的回答,遲了好半晌,氣虛無力,從牙關內好不容易擠出這個字。她背對他,纖小身子伏臥巖面,淩亂長發遮住面容,是海風的濕鹹,也是疼痛折騰出的冷汗,將發絲黏在臉蛋鬢間,小嘴吁吁喘息,停頓良久,顫抖的聲音再吃力傳出:「……沒有……之前……痛……我、可、可以熬過去……已經不再……需要安、慰擁抱……我——」她抽息,痛楚阻斷她的聲音,後頭字眼只剩嗚咽。
「不要浪費力氣在說話上頭!」負屭斥道。明明是他自己先開口問她,現在卻責備她的話多。
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他不敢輕易觸摸她,只能站定一旁,看她哆嗦,聽她偶爾一兩聲來不及咬住的痛吟。
負屭閉上雙眸,不願去看。
看了,也無能為力。
他又不可能幫她痛,更不可能大方地說:罷了,我放你一條生路,不帶你回去覆命。
什麼都無法做,什麼也都不該去做。
時間流逝而去,不過幾個時辰,漫長猶似一輩子。懸空的金烏,已斂炙芒,收起一身難以直視的耀眼日華,深橙余暉,布滿一大片蒼穹,海面也染上那難以模擬的美麗色澤,渾圓玉盤般的日,終於倦了,從無邊無際的海洋另端,俏俏沉下。
一切,終歸平靜,覓食的海鳥,返歸巢穴;躍出海面嬉鬧的鯨豚,潛回海間;而她,呼吸平穩,顫抖漸趨緩止,像極了失去意識,自痛苦中解脫。
側躺在冰冷巖面上的身軀,映著夕日殘暉,橙色混雜著濃紅,顏色斑斕,黑發光澤流溢,隨海風起舞,人類水藍色紗裳,隨她曲線起伏而形成褶皺陰影,袖擺輕靈飄飄,露出纖細柔荑,她是清醒的,指尖能感覺到自己吁出的暖暖氣息拂過,垂斂的睫,沾掛晶瑩淚水,下身沉重如石,無法動彈;這種感覺,她是再清楚不過,任何一條魚被抓上岸,皆是如此,在水中最靈巧的魚尾,離了水,都像這樣……
她毋須低頭審視,已明白自己此刻模樣為何。
頰邊長發被人輕撩,一根長指卷著它,緩緩撥弄開來,攏在她耳後,露出她淡紅芙顏,那是落日的顏色,而非她自身泛出的健康紅暈,相反的,她臉色蒼白透明,極其倦累。
負屭冷峻的面容,映入眼簾,他抿著薄唇,她從他眼中讀出責備,他雖沒開口,但他在指控她的愚蠢,吃盡苦頭也要變人,如今還得嚐一次「脫胎換骨」,才能恢復原樣。
何必呢?他眼中,如此說著。
淚水滾出眼眶,婉蜒雙腮,她也想問她自己:何必呢?
人界陸路走一趟,只得這三字體悟。早知這般貧瘠、這般孤獨,她不會上來,寧願死在海裡,也不要苟活人間,無論是誰來勸說利誘,絕對不會點頭答應。
她很痛苦,在人間傻傻等候的滋味,好煎熬。
負屭橫抱起她,她沒有掙扎的氣力,身子仿佛與她的意識相互分離,任由他一手托穩她肩膀,另一手抱掛著金鱗閃閃的魚尾,好似她沒有半分重量,輕而易舉。她頸子酸軟,因這股提抱的勁道而傾斜,靠往他的胸口,她試過想撇向另外一邊,卻沒有辦法如願。
負屭如步行一般走向海面,帶著她沒入海裡,宛若夕日緩緩消失於海平面上,徒留海潮波浪,起起伏伏,吞噬那圈漣漪,連帶抹拭她在人界足足一百二十年的光陰。
魚芝蘭,這個名姓,還留在人界陸路,偶爾被人提起,惋惜地說著:
我曾認識一個叫小魚的姑娘,她吶,年紀輕輕,卻像老頭子一樣沉穩,我們幾個女孩又瘋又叫地崇拜城裡最美艷的戲旦,她可不,笑起來總是恬恬淡淡,好似覺得我們幼稚,偏偏又沒有那種譏諷不屑……
可是有一天,她說要去幫人家醫治龍鯉,就再也沒回來過,小當家還帶人鬧進陳府討人,指控一定是陳家見小魚貌美,起了色心,把她囚起來當媳婦兒了。
沒有,陳府上上下下全翻遍,水裡魚兒是找到不少條,獨獨沒有小魚,她不見了,就這麼消失在城裡……
有人看見小魚離開陳府,在湯鋪喝了一碗熱餛飩湯。
聽說,當時她身旁有個男人,很面生,不是城裡人。
唉,失蹤這種事,各處不都很常聽見嗎?也許,她與那男人是舊識,男人千辛萬苦尋到她,帶她回家去團聚了吧?可小魚好像是孤兒,從沒聽她提過她的家鄉和朋友……
小魚呀小魚,你在哪裡,是否平安?
這輩子,還能見到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