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你做藥引,熬製鮮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負屭直言來意,冷冷的,如千年寒冰,低吐著狠絕之語,道出他到她面前的唯一目的,便是以鮻為藥,替海中龍主煮湯補身。
「你認錯人了。」魚芝蘭撇開視線,半響才出聲否認。
「區區一隻凡人,怎會識得我負屭?」現在想撇清,不嫌太遲嗎?
「……」她無言。
「藏起魚尾,斂起魚鱗,就以為自己變成了人類?」他彎揚唇角,嘲弄再道:「人類生長老化的速度,與你大不相同吧,再過十年、二十年,依舊是少女模樣的你,便淪為他們口中的妖。」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請你離開嚴家,嚴家迎客只限當鋪,主屋這兒不歡迎不速之客。」她邊說,邊要轉身逃,這是窩囊行徑,她也無暇細思。
驀地,纖細膀子遭鉗,輕巧身軀騰空,來不及驚呼,便被俐落拋進嚴家大湖。
噗通。
消失於湖面的淺藍身影立即破水而出,狼狽地散了髮髻,濕發糊貼在她略顯蒼白的巴掌小臉上,由於事出突然,她喝了些水,猛烈劇咳,雙臂劃著水,才不至於沒頂下沉。
「你、你做什麼?!」她一臉水濕,杏眸圓瞠。
「助你憶起水中生活的滋味。」他臉上沒有笑,神情認真。
「你——」魚芝蘭覺得氣悶,卻詞窮無語,貝齒一咬,乾脆靠己之力,一路往湖岸泅去。
「原來不是碰到水就會恢復原樣。」負屭跨出橋欄,腳踩虛空,足尖不沾半點湖水,優雅飛騰在她身側。
他本以為讓這條小鮻跌進湖裡,便會原形畢露,結果她仍維持人形,笨拙地拍水前游,氐人族足以媲美水中蛟龍的泳姿,在她身上已不復見。
「你已經無法變回人身魚尾的鮻?」他又問,魚芝蘭不理睬他,半聲也不應,一心一意只專注泅行上岸。
負屭衣袂飄飄,仙人臨風之姿倒映湖面,冷眸垂斂,淡覷她浸濕的倉惶芳顏,分不清懸掛睫間腮眸的水珠,是撥水時所濺上的水珠,抑是……
他捕捉到她一瞬間的無聲悄覷,她看著他,眼神悲哀且複雜,鑲滿太多他不知何以為名的情緒,像是恨,又像怨,更像希冀崩壞的絕望。
她為何如此看他?
陌生的容顏,陌生的眼神,陌生的姓名,他萬分肯定今天是頭一回見她……難道,她從他身上,看到某人的身影?
魚芝蘭難堪地收回被他察覺的注視,潛入湖底,變換泅姿,改以背對他的方式前游,杏眸淌落的淚,融於冰冷池水。
我該嗎?
她用了多少年,換來這三個字。
盼著,等著,望著,想著,到現在雖然心思早已乾涸,無波無瀾,看見熟悉的俊顏,輕吐決絕狠語,否認與她的相識,竟仍會感到疼痛……
我該嗎?
她在水底咧開難看笑臉,想嘲弄曾經癡心等待的那個自己。
他不該,她更不該,他們都不該,不該相遇,不該相戀,不該互允永生永世……
隨著她的深深吸氣,大量湖水嗆進肺葉,窒息之痛,提醒著她,她早已不再是魚,水中輕靈悠遊的權利,是她自己放棄掉了。
人類,無法在水中大口吐納、開口說話,當然,也無法痛快地放聲哭泣。
她被黑暗包圍,手腳彷彿纏上石塊,沉得不能揮舞,她曾有最自豪的美麗魚尾,輕盈拂水便能游上百里,而今只剩藍色紗裙底下,一雙在水中毫無用武之地的腿,美則美矣,纖細勻稱,那又如何?它們不能助她溺水時自保,甚至雪上加霜地抽痛僵直,就像那時,她捨棄魚尾,換取人足時,一樣撕心裂肺的劇痛……
她在下沉,往寬廣幽暗的湖底去,水面上的日,越發遙遠,而那一抹白,仍佇足原處,冷淡地,看她。
永生永世不離分……
我一定會趕來與你會合,等我……
等我……
她閉上了雙眼,失去意識。
「魚……小魚……」
不知過了多久,胸口傳來急促的施力按壓,逼她吐出梗喉湖水,慌亂呼喊她的名兒,鬧哄哄地帶著淒慘哭音,將她自無疼無擾的黑暗中硬生生拖了回來,逼她面對此時肺葉焚燒似的痛楚。
「你別嚇我……小魚……快點醒過來……小魚……」
「咳咳……」魚芝蘭嘔了好些水,猛烈咳嗽,好似要咳出五臟六腑,一時間,涕淚縱橫,軟軟身子被人抱緊緊,她恍惚呢喃:「……負……屭……」
「嗚嗚嗚……」
不,這哭聲,不是負屭,絕對不是……
是雪兒,性子活潑可愛的雪兒。
魚芝蘭緩緩止住咳,迷濛睜開蓄淚的眼,看見自己癱軟無力地仰躺大湖岸邊,衣裳濕糊渾身,也連累擁抱著她的雪兒,沾了一胸口的水濕,她滿腦子漲痛,思緒四散,仍停留於高傲龍子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教人痛徹心扉的一刻。
此時,哪裡還有龍子身影?湖畔涼風拂皺水面,安靜得只聽見雪兒啜泣。
「你怎麼會掉進湖裡?!幸、幸好發現得早……不然你就給溺死了,你太不當心了,嚇死我……」
「我……掉進湖裡?」魚芝蘭混沌重複。不,她不是掉進湖裡,她是被人丟進湖裡……是嗎?是嗎?!真是如此嗎?!說不定,掉進湖裡是真,那只龍子是虛,是不曾存在,是她假想出來的幻影,是她相思成疾造就的心魔。「只有……我一個人,在湖裡嗎?」
「還有其他人嗎?!我沒瞧見呀……」雪兒搖頭。
「原來是做夢……」魚芝蘭仍是使不上力,在雪兒肩上虛脫枕著,強忍胸腔不適,小口小口呼吸,吐納人類所需的活命氣息。
好久,未曾有夢,以為自己已經堅強走出來,無奈夢中的自己,同樣懦弱得令人唾棄。
雪兒夥同幾個同齡女婢,左右攙扶她回房,幫她拭身更衣,雪兒還貼心地煮了碗熱呼呼的辣甜姜茶餵她飲下。她躺在通鋪榻上,險些溺斃的虛弱模樣,看起來楚楚可憐,八分乾的絲綢長髮,披散枕間,漫若漣漪,清麗芙顏帶點空洞傻氣,雪兒叮囑她好好休息的聲音飄然遠去,房裡剩下她一人,還身處茫渺遙思,想著似真仿假的情景,想著久違的聲音,久違的俊顏,那些全是不存在的……
臂膀卻傳來細微疼痛,方才雪兒為她著衣時,驚呼著:
你手上怎有這麼紅的痕跡,像是被誰用力捉住?好似還能看出是指痕……
不存在嗎?
她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睡是醒,那人是虛是實……
「魟醫。」
負屭返回龍骸城,找上藥居的魟醫,要問個明白。
「呀,六龍子。」魟醫趕忙放下手中藥缽,揖身行禮,諂媚甜笑。「尋藥還順利嗎?」
負屭淡淡頷首,才問:「鮮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所需的『鮻』,沒有魚尾,只剩人形,藥效是否會有影響?」
「六龍子已找到鮻?」也、也、也太快了吧?距離當日請托九條龍子分別去尋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不到幾日,當中最難尋的「鮻」就給找著了?
「嗯。」
「人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您未免太有辦事效率了吧,不愧是屬下最最敬重最最崇拜的龍子……」魟醫把握阿諛逢迎的好時機。
「運氣。」
一種該往人界哪處展開第一步的直覺,而第一步,便尋到他要的藥材,不是運氣是什麼?負屭可不會吹噓自己的功勞。
「我找到的鮻,不具氐人原貌,徒剩人形——」
不僅不具原貌,連呼吸般容易的泅水竟也能險些溺斃……那是本能!與生俱來,和吃食、眨眼一樣,不用誰來教就該自動學會——
她就這麼沉沒下去,久久沒再浮上水面,只有幾顆泡沫,由她失去蹤影之處,飛竄上來,他以為她在耍些陰謀,並未立即出手將她撈起,冷覷她的惺惺作態,身為氐人,溺死是奇恥大辱。
直到泡沫消失,沒再陸續冒上來,他看見那襲隨著湖水翻騰的藍色衣裳,離他越來越遠,逐漸被湖底灰暗吞噬——
簡直荒唐!天底下有哪條海底城居民會溺水?!
他難以置信,呆若木雞,待他猛然回神,他已潛入湖中,把失去意識及氣息的她給救了上岸,收緊扣在她膀間的五指,故意不拿捏力道,抓痛她最好,她要是假死,絕對受不住這股勁兒而露出馬腳。當他以單臂將她提至半空,她依舊是軟綿綿的昏厥模樣,身子輕盈無力,不見血色的臉龐水珠斑斑,凝結在睫上、腮間,一顆顆滾滾落地,長髮沾黏白皙肌膚上,掩去泰半面容。
負屭皺眉。這條陌生的小鮻,激起他莫名怒氣和心煩意亂。
好好的氐人不做,做什麼人類呢?!
在人界會比海底城來得快意嗎?!
變成了螻蟻般一捏就死的人,脆弱虛軟,一小泓湖水便能輕易奪命,她的理由為何?!
「六龍子?」魟醫連喚他好幾聲,誠惶誠恐打量負屭一陣青一陣黑的臉色,暗忖他是想到什麼不愉快之事,能把那張九龍之中數一數二的俊逸面容給硬生生弄獰?
負屭尚未從嚴家當鋪的那處水湖景致中回神,被他拋置湖畔等待其他人類救援的小鮻應該沒有性命之虞,他動手護住她最後一絲氣息,不容許她這般輕易死去。
騰雲離去時,他回首一眼,見她奄奄一息的荏弱,胸口那股氣淤延續至今……
「六龍子?」魟醫不死心。
負屭遷怒地冷瞪魟醫一眼,輕抿的嘴毋須開口,也足以教魟醫產生遭人痛斥一頓的錯覺。
魟醫陪笑道:「您剛剛問,沒有魚尾,只剩人形的鮻,是否影響藥效,我趁您發呆……不,沉思時翻了一下祖傳秘笈,上頭提到,鮮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所需正是鮻的金鱗,缺少魚鱗,這帖藥恐會失效,如果她腿上還帶有鱗片,應該無妨……」
「她已經變成人,腿上沒有金鱗。」那時她濕透的衣裙半掀,露出兩條纖細勻稱的蔥白玉足,粉嫩無瑕,幾乎不見寒毛或斑痣,更遑論是鱗片。
「這不太妙耶……」魟醫沉吟,兩道長眉快扭結在一塊。
「她無法再變回原形嗎?既然她能捨魚尾換雙足,同樣應該也可以再拿雙足換魚尾。」負屭反過來思考。
「鮻都能變人,再由人變回鮻,是沒有人敢打包票說絕對不可能啦……」
「只要她變回人身魚尾的『鮻』,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由鮻變人已經很痛苦,還要由人變回鮻……」魟醫咕噥著。
「你怎知道由鮻變人很痛苦?」負屭漠然著俊顏,凜眸瞟他。
「書上寫的,我拿給您看……咦我記得在這裡……」魟醫翻箱倒櫃,從成堆書海中挖出一本又一本以不韌草為頁,串集成冊的厚重書籍,翻翻那本,找找這本,費去好半晌時間,在負屭不耐煩地轉身要走之際,他終於如獲至寶地舉高一本紅皮書,大喊:「找著了!就是它就是它——您瞧,這頁寫著『魚尾進裂兩截,膚肉撕扯,痛似火焚,鱗片剝落,魚骨一分為二,筋脈挪,魚鰭化腳掌……』嘖嘖嘖,光用想像的,我都覺得痛了。」魟醫抖兩下。
負屭取過魟醫手上書冊,略過文字不看,只在乎要用哪種藥方或法術才能達成效果。
脫胎換骨。這四字,寫在那串血腥描述的最前頭。
「這是藥名嗎?」長指落在「脫胎換骨」上頭,詢問魟醫。
「呃……是。」
「給我這帖藥。」負屭將紅皮書拋回給魟醫。
「呀?」魟醫愣愣看著負屭朝他攤開的索討掌心。
「藥,脫胎換骨。」負屭聲音冷冷淡淡,不慍不怒。
「這這這……帖藥又不是打開藥櫃就能隨隨便便拿個七八九盅出來,它也算稀世奇藥之一,得來大不易——」
「我明早來拿。」負屭說完便走,衣袖飄揚,不帶走魟醫半句囉唆。
「六龍子——」
人影何在?早消失得不見泡沫,只剩他魟醫哀嚎般的呼喚,孤孤單單迴盪在龍骸城藥居中。
「脫胎換骨哪這麼容易煉?……再說,喝下它,『鮻』脫骨成人,但能否再變回『鮻』卻沒人試過呀……」魟醫嘀咕不停,心裡對於負屭面不改色要對那條鮻做的事覺得膽寒。
然而他也清楚,負屭給了取藥的時限,就絕不會有所緩衝,他歎口氣,開始從藥櫃間將一格一格藥材拉出,腦袋不自覺地連連搖晃。
「奇哉怪哉,上回討藥,神情還可愛一些,這回怎麼態度大不相同,明明討的都是……嘖嘖,伴龍如伴鬼——變臉變很快的那種鬼……」
果然只是一場難分虛實的夢境。
距離魚芝蘭溺水,已是三日前遙不可及之事,那只龍子——也許是她假想出來的男人——自那天後,未曾再出現,使她越來越相信,他不過是偶發夢境中的一抹存在,沒有真正來過她的面前,沒有親口對她說出無情狠話……
她已經不會再因為夢見他而哭泣,只是惆悵難免,低落的情緒,寫在她鬱鬱寡歡的容顏上。
她是不是開始恨起他來?才會編織一個惡劣夢境,將他擺入,塑造成狼心狗肺的無情人,以陌生淡漠的眼神及口吻,無關緊要地說著他是為尋藥而來,必須以「鮻」為藥引,熬製一帖靈藥,供海底龍主飲用治病。
他在她夢中,已經不再是溫柔多情、待她百般呵護的模樣,還是……她根本忘了他以前是何模樣?
「小魚,你抹太多了。」埋怨裡混雜咕嚕咕嚕的冒泡聲。
思緒遠揚的魚芝蘭歉然停手,望著自己捧在左掌心裡的那尾龍鯉金兒,它好溫馴地側躺,潰爛的魚鰭魚鱗覆上一層草藥膏,它半邊身體仍泡於水裡,沒有離水窒息之危。
小池畔只有魚芝蘭及龍鯉一尾,方才出聲埋怨的人,是誰?
「你恢復情況不錯,陳公子或許過兩天便會把你移回大池裡去。」魚芝蘭對著掌中龍鯉道,若此時週遭有人經過,定以為陳府有個老愛與龍鯉說話的少爺已經很新奇,沒料到又來個犯傻的姑娘,也與龍鯉自言自語。
「比起大池,我反倒喜歡小池多一些,大池全是淤泥和青苔,還有慕永倒入雞鴨魚肉的浮油,險些悶死我。」龍鯉魚口一張一合,像在說話,可又不似人類聲調,充其量只是嗚嚕嗚嚕的吃水聲,然而魚芝蘭字字句句皆能聽見聽懂,一魚一人,溝通無礙。
「陳公子已經知道不能拿人類眼中的珍稀佳餚來餵養你,大池清淤換水也持續趕工,你就別再用這件事怨懟他。」魚芝蘭笑應。
「你幫我跟他說,池裡多放些小活魚小活蝦,我自個兒挑著吃,不用替我準備剝好殼的蝦及剔了刺的魚。」吃起來多沒挑戰性,口感也不鮮甜。
「好。」
龍鯉金兒尾鰭拂水,形似悠哉。「幸好有聽得懂我說話的你來,否則,我不知會被慕永給折騰成啥模樣。」
剛開始以為魚芝蘭與尋常人類無異,是在她要求陳慕永及管事以木盆將它盛搬至這處水池時,它因害怕而正欲掙動時,嚷嚷著人類根本聽不懂的魚語「你要幹嘛?!」,卻聽見她回答「好孩子,我是來替你治病,忍一忍,別因掙扎而弄傷自己」——
她竟然回答了它?
湊巧,一定是湊巧。
隔日,她再來,帶了藥膏要替它抹上,它又咕噥著:行不行呀?我長這麼大,沒聽過有魚兒能塗的藥。
行的,不過因為魚兒潛在水中,藥膏會被水沖淡,所以抹上藥膏後,最好能稍稍扶著魚身,讓藥性滲透發揮,這藥膏對魚兒無害,即便是溶於水,也不會傷到魚兒。魚芝蘭對陳公子說話,回答的卻是它嘀咕的疑惑。
你……能聽見我說話?它這回直接問了,得到的答案是她垂眸一笑。
後來它才知道,原來是同類。
「陳公子以為他的行為對你是疼愛,完全以人類觀點出發,雖顯愚昧,但無惡意。」魚芝蘭掌心沒入水面底下,讓龍鯉金兒泅回池裡。
「我知道他的心意,也明白他是好人,只是笨了一點。」金兒魚頭探出池面。
「罵人家笨,口氣怎還這麼嬌羞?」魚芝蘭取笑它。
「我哪有嬌羞?!」它甜嗔。
哪沒有,現在不正是?
魚芝蘭怕金兒魚皮薄,經不起戲弄,只能意味深長地衝著金兒微笑,笑它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
「真羨慕你,我也好想變成人類。」金兒突地有感而發,發出幽幽歎息,「我還要修練多久,才能做到呢?我很怕他等不到我修成人形,就壽終正寢……」
「我才羨慕你,是條悠遊的魚兒。」魚芝蘭倣傚金兒口吻,沒有歎息,卻同樣感慨。
「變成人類不好嗎?」金兒困惑地問。
好與不好,豈是點頭或搖首所能道盡?
三言兩語,囊括不了她的領悟及感受,好的地方自然有,她遇見的人,獲得的照顧,全是那般的好,若沒走這一遭,這輩子怕是永遠不可能認識大家;不好之處卻也不會更少,在陸路的滿滿孤寂和無助……
「你是因為愛上人類,才甘願變化為人嗎?你現在已經擁有美麗的容貌,你心愛的雄人類應該很疼愛你吧?」金兒只知她是同類,以為她也是龍鯉,並不知道更多關於魚芝蘭之事,她亦從不開口提及。
魚芝蘭的眸子有一瞬間染上薄亮水霧,然而也僅是氤氳了黑白分明的盈盈秋瞳,並未凝聚成淚,乾爽的雪白雙腮間,倒映著日光落在池面,粼粼波光的反射輝芒,一點一點,像未乾淚痕,佈滿臉上。
魚芝蘭粉唇彎彎,淡淡含笑,搖首道:「我不是因為你口中那些美好的情愛而變化為人,我上岸,是為了活下來。」
「海裡危險嗎?」金兒的世界只有大池小池,沒見過汪洋大海,心雖嚮往,也只能嚮往,要是把它丟進鹹鹹海裡,不出一盞茶功夫,它就會翻肚死亡。
「比起太平盛世時期的人界,是危險不少,海雖寬闊,卻日日上演為求飽食的殺戮血腥,強食弱,大食小,不是吃,就是被吃,相較起來,這幾十年來的人界祥和許多,沒有戰火,沒有惡鬥,平靜安穩。」
「人界還有分太不太平呀?」
「早些年,籠罩戰火中,街上冷清,空氣中淨是腐屍和腥血臭味。」她所提及的「早些年」,很漫長,數十年前之事,金兒尚未出世呢。不願詳述太多教人不舒坦的世間醜惡面,魚芝蘭將話題轉向那位元正穿過月洞門,往這兒步來的儒雅男人,目測他走過來仍有一小段距離,加上他文質彬彬的溫吞走法,還得費上一些時間,足夠魚芝蘭再問一句:「你與陳公子,如何相識?」
「我是他由街上攤販手上買回的,那時我不過巴掌大,被人釣起,嘴上還破洞流血哩,賣我的人,以為我是黃魚,要賣人去煮食,是他可憐我,買下我,拿人類傷藥替我抹傷口,我也就這麼在陳府待下,讓他養成現今這副又大又壯的模樣。」金兒提及初識回憶,傻呼呼直笑。
「陳公子看起來是個心軟之人。」
「對呀,心軟到怕我困在小池裡會悶,年年替我拓寬池面,心軟到怕我無聊,時時念詩給我聽,陪我說話,不管我聽不聽得懂……我也很想回應他說話,不讓他被旁人指指點點,說他怪,說他傻,說他犯了瘋病,可是我沒辦法。小魚,你教教我,你是如何變成人類?」陳慕永越走近,金兒問得越急,想快些得到解惑,這幾天,它總是旁敲側擊,想從她口中探知一二。
它想變成人,好想好想,想到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魚芝蘭可以變人,它應該也可以,只要她願意傳授它方法——
「不,我不能告訴你。」魚芝蘭起身,螓首微搖,髮鬢隨之波動流曳。
「小魚!」金兒這聲喚,陳慕永聽不見,他向魚芝蘭走了過來。
「小魚姑娘。」陳慕永咧開嘴,笑著喊她。
「陳公子。」魚芝蘭福身。
「我家金兒情況越來越好了吧。」
「嗯。」魚芝蘭輕頷,這男人臉上的陽光笑靨,相當耀眼,是個單純爽朗之人,莫怪金兒傾心了。「所以,我不會再過來,陳公子好好照顧它,我前幾日叮嚀的幾項要點,您多留神。」
「你不再過來了?」陳慕永一臉愕然,還以為能再見她數回,失望之情,全藏匿不住。
「我不好耽誤太多正事,畢竟我是嚴家丫鬟,當家允我撥空來,我已相當過意不去。」
「這樣呀……」陳慕永面露遺憾。
「小魚!你、你說不再來是什麼意思?我剛剛說錯了什麼話嗎?」金兒吃驚叫喊,在池裡啪啪拍水,淩亂飛濺的水珠,彷彿是它此時的慌亂汗水。
魚芝蘭恍若未聞,也不回身看它,任憑它像熱鍋上蹦然亂跳的魚兒,說著人類聽不見的話語。
「金兒很喜歡你,它一定是聽懂你方纔所言,捨不得你了……」陳慕永如此解讀金兒的反應,別說是金兒喜歡她,就連他也對魚芝蘭頗有好感。
她身上恬靜致秀的氣息,以及對魚兒的博識,教他佩服,相識短短幾日,他與她很有話聊——全是聊些魚經——她柔柔說話,淡淡微笑,專注聽他說些金兒的事時,神情是那般安詳寬容,未見半絲不耐,在她身邊,很是自在和怡然,一點也不難受,他甚至期待著她每日進府替金兒塗藥的時候。
「陳公子,您太多愁善感,魚兒的行徑有時全只出自於本能,無關喜不喜歡、厭不厭惡。您以為您吟念詩詞時,它冒出水面是為附和,實際上它不過是上來透透氣,並非聽懂您詞句裡的風花雪月,與其面對魚兒吟詩作對,不如找些知心友朋共用,會來得實際。」魚芝蘭言盡於此,曲膝告退,便要遠去。
「小、小魚姑娘,稍慢。」
魚芝蘭回眸,輕輕揚眉,等候陳慕永道出喚住她腳步的原由。
「關於你治好金兒的酬謝——」
「我說過,不用了。」
「我過意不去,我……這支簪子,當做是我一點心意,請你收下。」
美麗的晶釵步搖,素雅別緻,鎏銀釵身鑲有水藍色圓晶,彷彿是清澄雨水凝形而成的寶礦,釵尾再串墜兩條細長銀鏈,尾端分別各系有同色藍晶一顆。
晶釵與她的衣裳正是相同色系,陳慕永送禮方面,頗具用心。
「我不能收,謝謝陳公子好意,醫治金兒是出自我本身意願,並不想以此來獲取利益。」
「小魚姑娘……我只是發現你髻上沒有飾物,之前還有朵藍色鈿花,這幾天沒瞧見你戴,才、才會一見到這枝簪子便直覺它適合你,你可以不把它當成酬金,不視為獲取利益,它、它不是多貴重的東西,你別推辭,好嗎?」陳慕永有些言不及義,話說得急急亂亂,雜無章法,一臉擔憂著她的推拒。
魚芝蘭低吁,沒有過多喜悅,接過晶釵步搖。「小魚收下便是,抵去所有酬金了,可以吧?」
陳慕永欣喜地開懷而笑,俊顏淡淡紅了,再三點頭。
「小魚姑娘,陳府隨時歡迎你來……看看金兒。」陳慕永一路相送,送至府邸門口,一副依依難捨的模樣。
魚芝蘭笑而不應,這一次,不再回首,漠視背後那道遙遙凝望的目光,步履堅定地漸行漸遠。
她不會再來,她已經做絕了,斬斷金兒的奢念,無論金兒如何修練,短短數十年間,它只能是條龍鯉,只能眼睜睜見陳慕永娶妻生子,或許看他子孫滿堂,或許與他生離死別,或許瞧盡陳府代代更迭……
它只能是……一條愛上人類的龍鯉。
她一點都不願讓金兒誤以為它與陳慕永有機會結為連理,懷抱修練成人的奢望,無論做何犧牲,只求能換得和陳慕永相遇相戀。
那太苦太苦了,請別這麼做。
當初若也有誰來阻止她,該有多好。
她不要金兒變成第二個她,一條眷戀著水,卻再也回不去的魚兒。
薄薄雨絲,輕緩兜頭落下,魚芝蘭與街上行人無異,為躲這陣突來小雨,加快步伐,稍稍賓士起來。
晴時多雲,偶陣雨,便是這個時節最習以為常的變化,不消片刻,雨勢會下得更劇,她忘了帶紙傘出門,明明前兩天還記得的。
果不其然,小雨瞬間變為囂狂驟雨,豆大雨水,嘩啦啦傾倒,她躲進一處賣熱湯的鋪子匠下,因自覺阻礙人家生意而抱歉,便掏出幾文錢,要了碗餛飩湯,換取能在鋪裡躲雨的光明正大。
湯很快便送上來,白稠大骨湯水間,三三兩兩薄透的面皮包裹著飽滿肉餡,浮沉於湯中,灑些蔥花提味,乍見不很是寒酸,氣味卻極香。
魚芝蘭小口舀起吹著,她不愛吃太燙口的食物,無論過多久,總是習慣不來,以前剛踏上這兒時,食物確實是最困擾她的一道難題,酸甜苦辣鹹酥軟脆,每種口感她都適應不良,幾乎只有饅頭和白飯是主食,加上她懼火,起灶火煮食更是艱難的工作,她索性生食魚肉,偏偏這具身體虛弱得不足以接納人類撈捕上岸的不新鮮魚類,往往小小一口,足教她吃盡兩三日上吐下瀉的苦頭……憶起過往,淡淡的酸,湧上心頭。
她是在好久以後才學會生火煮食,第一道憑己之力捏出來的食物是餛飩,她喜愛它煮成之後的別名:團圓茶。團團圓圓,舉家圍著小火爐,分食在湯中載浮載沉的餛飩。她捏的餛飩不美麗,有幾顆還破了,內餡和在湯裡,弄濁湯水,可是她告訴自己,下一回定能做得更好,這一次的成果被笑也無妨。她煮了好大一鍋,盼望團圓,那鍋湯,最終冷了膩了,她一顆一顆慢慢吃掉,隔兩日,再煮另一鍋團圓,他說他會盡快歸來,只是不確定歸期,興許是今天,興許是明日,興許要等到後天……她想讓他親口品嚐她的團圓,貪心地想聽他讚美,再見他一口一口將它們食入腹中。
她吃怕了團圓茶。
她不再煮一大鍋的團圓茶。
她等不到她想要的團圓。
「已經好幾年沒吃過餛飩了……」調羹舀起一顆,熱氣竄鼻,暖得好陌生,明知仍燙口,她忍不住張嘴咬下。
皮破肉汁濺,藏在面皮底下的油脂,比起大碗中的湯水還要更燙人,舌尖是先感覺到熱灼的痛楚後,才在嘴中嚐到肉香。
她沒有吃過熱的餛飩,她總是等著與他分享,等到灶火燒盡、湯冷皮糊,才喝掉冷冷的團圓茶,自我安慰著,他有事耽擱,趕不回來,明兒個一定會歸來,明日再為他熬煮一鍋吧……
她煮的湯,總是鹹了許多,像海水,比不上攤子老闆的好手藝。
她煮不來這樣的香。
不知是舌頭被燙著的疼,激出乾澀眼眶內的淚水,抑是為那時傻氣的自己抱了委屈,她掉下眼淚,和入湯裡,形成微不足道的小漣漪。
她小口喝著,熱呼呼的湯,似乎更鹹一些……
雨未停,忘了紙傘之人,不只她一個,有人倣傚著她躲雨的路徑,鑽進湯鋪,她本不去留意,直至躲雨人的身影籠罩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開,教她此時落坐的一方天地變得更灰、更暗,她才不由得緩緩抬頭,水潤眸光往那襲潔白不沾水濕的衣裳上挪——
定在她曾經日日夜夜冀盼歸來的冷峻面容。
負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