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扮鴛鴦 第九章
    一連串複雜的喪葬事宜和禮俗終於告一段落。

    霍毅不知怎地學會了抽煙,在夜裡和悅悅溫存後,總會點上一根。

    看著白煙吞吐、飄飄繞繞的盤旋在悅悅雪白、凹凸有致的身軀上;緊握著他手臂的纖纖小手,長長的睫毛扇啊扇的露出嬌懶的困意……霍毅就愛這樣端詳著她,他已經全心全意地愛上了這小東西。

    黎明漸漸破曉,月光已經敵不過地慢慢隱退。悅悅習慣早起,翻了個身,用另一隻手探尋霍毅的闊肩。

    「你沒睡?」看見霍毅嘴上還叼著短短的煙屁股,斜斜地掛在嘴角邊,悅悅訝異。才一夜間,他下巴就長了短鬚,赤裸的上身展現著壯碩的肌肉,在激情後閃著油光;這時候的霍毅,脫去了文人的氣質,好像鄉村的野夫般,有股渾然天成的粗獷、和掩不住的懾人俊逸。

    「嗯——」霍毅回頭送給她一個充滿暖意的微笑。

    「你一夜都沒睡,一定又在想心事。這一次我不問你了,如果你想告訴我,你就會說,我永遠都不會聽膩的。」悅悅的聲音溫溫軟軟的,帶著一股嬌嫩的稚氣,霍毅百聽不厭。

    「我知道,你也說不膩的。」

    「你笑我話多?」悅悅輕輕用食指點著霍毅的胸肌。

    「我喜歡。」霍毅抓住了她的食指往嘴上送。

    悅悅抿著嘴,故意不再說話。

    霍毅將上半身靠近悅悅的臉。悅悅看見了他深黑的瞳孔裡頭彷彿有著跳躍戰慄的火焰。

    悅悅將手擱在他的頸子上。兩人四目交會,就這樣如此靠近,彼此呼吸著彼此呼吸的空氣,怔怔地看著對方眼底的對方。

    感受到她身子發出來的溫香,霍毅歎了口氣說道:「人說美人窩,是英雄塚,一點都不錯。」

    「那麼英雄的懷抱,是美人的陷阱了,一旦投進去,美人也變成了最平凡的女人了。不過真不好意思,你是英雄,我可稱不上是個美人,所以害不了你的。」

    悅悅不知道,現在的她美得令人窒息,這一個多月來,悅悅被養胖了不少,豐腴的身子和嫣紅的雙頰、紅潤的嘴唇和清朗的氣色,此時的悅悅好像是破繭而出的花蝴蝶,怎麼都掩不了她渾身散發的美艷和光芒。

    「悅悅……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我要永遠擁有你,我要在每天的清晨醒來,都能看見你、觸摸你、擁抱你。」

    「我本來就是你的,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會在這裡等你。我知道你在想你大哥、在想革命的事、在想離開家到南方的日子不遠了。可是我只想現在,我不知道——就好像貧窮的人,似乎從來就不會把明天想的太遠,只要醒來,還在呼吸,就有希望。如果還能飽餐一頓,就快樂得像神仙一樣了。」

    「難怪你現在一副很快樂的神情,你真容易滿足。」霍毅促狹地笑她。

    「有你,怎麼不會?」悅悅笑得開心。

    一陣靜默,他們享受著彼此的溫情。

    「這幾天南方的弟兄托人送信來。」霍毅知道早晚要說的。

    「就是在喪禮上來的幾個年輕人?我看見你和他們在後苑裡說了很久的話。」悅悅抬頭問。

    「嗯!他們是來通知我,年初要在南方策劃兵變的消息走漏,所以我要先到蘇州和弟兄們會合,秘密集會,要將計劃提前在年前——這是個機密,任務以前,我不會和家裡有任何聯繫,免得讓朝廷捉到了把柄——不論這一次的兵變成功或失敗,我都會想辦法回來。」

    「所以我們不會知道是什麼時候,只有等——」

    「或許三月半載就回來了,或許——」或許人鬼殊途,永遠都等不到……霍毅心裡想著,不願說出來。

    悅悅為了不讓霍毅看見她發酸盈淚的眼,只有緊緊埋進了霍毅的胸膛。

    霍毅攬著悅悅,讓她聆聽他炙熱的心跳聲。

    「明天——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感受到悅悅的背脊輕輕顫抖著,連她及腰烏亮如雲的長髮,都顯得悲傷地纏繞著霍毅的手臂和身體。

    許久許久——

    「霍毅!霍毅!我錯了,我不是容易滿足的人,只有今天可以擁有你,怎麼足夠?怎麼足夠?我知道我不能自私地把你霸住,可是我真希望你能放棄革命,原諒我這麼說,我知道我應該支持你的,支持你的理念,支持你所做的一切,可是我又想自私地希望你為我留下來,不要管什麼勞什子的革命了,就讓中國沉淪毀滅好了,起碼我們可以在一起。男人有崇高的理想,女人有的不過是最簡單的希望。我愛你——霍毅,我愛你,我的心都給你了,我會等你回來,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等你回來把心還我,我才會再活轉過來。告訴我——說你會平安回來,說你會毫髮無傷的回來——」悅悅枕在他的胸前,不住地低喃飲泣。

    「我會的!我會的!現在我有一個為我期盼的人,說什麼我都要回來——」

    雖然霍毅沒有說愛她,可是悅悅從他的眼神中讀到了愛意。她全身發軟地任霍毅將她攤在手臂上,她聽見霍毅的呼吸變得急速 。

    他托住她的雙頰,吻掉了鹹鹹的淚水,雙手在她身上任意遊走,他激動地在她的耳邊輕訴。「別哭!別哭!我的悅悅,我會回來,等我回來——」

    霍毅的父母和姥姥知道了霍毅即將離開,個個都張大嘴震驚得啞口無音。

    原本他們以為年後霍毅夫妻才會離開北京城,可是霍楚死了,照禮俗,凡事起碼要順延到喪期的百日後才可行。他們原本還希望在百日後替霍毅和悅悅舉辦婚禮,想不到霍毅竟然明天就要先行離開。

    霍老爺震怒之餘,還是拿霍毅半點轍兒都沒有。霍毅從小就獨斷獨行,難怪霍毅的娘說他是個離經叛道的人。

    霍老爺怎麼會不知道兒子就是革命黨人,送霍毅出國後他就後悔沒有先為他娶房媳婦,好後繼有人,想不到逼出來的結果,他自己卻在英國先斬後奏成了親。看著霍毅四處為革命奔走,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表面上,像是全中國最不願改變的頑固守舊派的人;但在金錢上,他暗地裡還是一直在支持著革命。

    惟一讓霍毅家人放心的是,霍毅放了悅悅在家裡等待,如此一來,就不怕霍毅不回來。姥姥和霍夫人時常低聲竊笑地觀察他們小倆口的濃情蜜意,時常期盼著有什麼好消息傳出來,所以對霍毅的請求,也就原諒和安心了一半。

    「姥姥、爹、娘——悅悅就要托你們多關照她,我會盡快回來的。」霍毅道。

    「毅兒,姥姥可不怕你不回來,有悅悅押在咱們霍家,讓你想到都恨不得插翅飛回來呢!」姥姥玩笑地說著,她最清楚霍毅和悅悅彼此間的情意,霍毅此行她一點兒都不擔心。

    「是啊——他可要回來。我原本要盡快給你們一場大婚禮,想想延一延也無妨,這樣一來,咱們就可以從長計議,才有時間請悅悅在英國的家人回來中國,一起舉辦婚禮。」霍老爺摸摸長鬚盤算著。

    「可不是!聽鈺銓說,悅悅家在英國時常照顧留學的中國學生,還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咱們都還沒有機會好好會會他。」霍母的心裡,一直有著門當戶對的觀念,一想到悅悅家和霍家的顯赫相當,就更滿意這媳婦。

    「這婚禮可要辦得轟動,北京城裡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盛大的喜事了,這一次的動亂,我和官家的人少有聯繫,趁這次機會,好好的和他們交通交通,對霍家的生意也會有不少幫助——」

    「是啊——巡撫趙大人,還有幾位貝勒爺,還有辜翰林……啊——我從現在就可以好好想名單了。」霍母手舞足蹈、滔滔不絕地說著。

    霍毅滿臉嫌惡的表情,他一刻也聽不下去了。

    「爹、娘、姥姥——有件事情一定要說清楚,我和悅悅……」霍毅正色地站起身,想要全盤托出他和悅悅相識的事實經過,他從小就受不了爹娘長久以來嫌貧愛富的心理,一心要替他找個門戶相當的媳婦,所以他才會索性寫了封家書,說他在英國已經娶親;再加上看著悅悅窘迫不安的神色,他心中更是百般不忍。

    「不!霍毅……」悅悅臉色蒼白,發出了求救的眼神,她不忍心澆熄霍家長輩們勃勃的興致,畢竟這淒風苦雨的喪禮才結束,大家好不容易才又重拾了一點笑顏。

    「霍毅,什麼事情?」霍老爺盯著霍毅、又看了看著悅悅。

    「沒什麼。霍毅的意思是,他一直覺得沒有必要鋪張,我們在英國早辦了婚事,所以他——」悅悅急著接口。

    「什麼話?他長大了、翅膀硬了,到英國讀個什麼建築師回來,就是菩薩放屁,神氣了。他以為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管不住他了,還早呢!」霍老爺終於顧不了儒者的儀態,大聲的對霍毅吼著,逕自又開始商量婚禮的日期。

    霍毅不理會,趁著姥姥和爹娘有一搭沒一搭地計劃著未來的婚禮,將悅悅連拖帶拉地帶出了大廳,廳裡的三人嘴裡熱烈地說著話,眼睛都偷偷斜睨看著霍毅和悅悅的舉止,他們好像是熱戀中偷情的少男少女,三人心裡暖撲撲地就等著好消息了,說不定老天見憐他們望穿秋水,等霍毅回來辦婚禮時,就要多個小人兒做陪嫁了。

    「你為什麼不讓我說?」霍毅帶著悅悅走在花園裡的石徑上。

    「我不知道,我怕說出來我就原形畢露了,失去了他們眼中對我的期盼,失去了原本就不該屬於我的幸福,讓我多享受幾天吧!」悅悅讓霍毅握著她的手,低頭數著地上的白石磚,以掩飾心裡頭的自卑。

    「悅悅,不要害怕,你是好人家的女兒,被賣,只不過是天災、躲不過的命運,不是你的錯。如果我現在不說,將來會更困難。」

    「我知道!我知道!等你回來吧!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向你父母和姥姥稟明,沒有你在我身邊,我沒有勇氣面對,天大的事情,我都有勇氣承擔,惟獨這一件事情。我等你——我等你——」悅悅上前緊抱住霍毅,埋在他溫暖的懷裡。

    「好,等我回來,我會帶你到英國、到日本,供你讀書,讓你也泡泡洋水,幾年後咱們攜家帶眷回來,左抱一個、右攬一個,後面還跟著幾個,到時候,教人不信也難。」

    「幾個什麼?」

    「小毛頭啊——」

    「哪這麼多!」悅悅靦腆地藏進了霍毅的懷裡。

    霍毅完全懂得悅悅心裡的自卑。每想到悅悅的身世,他就有一股不捨的心痛,悅悅在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可以依靠,他決意要為她安排一個最好的出路,替他們鬆綁自己纏縛自己的謊言。

    悅悅笑了,她默默地接受,雖然還是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可是看著他熱烈的眼神,彷彿將她融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她知道就算他走了,也會帶著對她的想念而走。

    這一刻,兩人的吻都成了一種真誠和堅定的印記。

    霍毅吟起了一首詩。「最甜美的喜悅,最野性的悲傷——那就是愛情。」

    悅悅知道,他曾經寫在紙上給她看,雖然她不是很懂得外國詩句的意境,可是卻能深刻體會霍毅的心情。

    花園裡,一株碩大不畏冬的大榕樹下,兩個人緊緊地倚偎密合在一起,這樣的情景,他們誰都沒有想到,還要等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才會重拾。

    次日清晨,霍老爺叫了輛洋車來接霍毅到火車站,洋車快又方便,最重要的是可以將霍毅多留一點時辰。

    悅悅的眼睛哭得紅腫,捏著霍毅的手帕在空中搖啊搖的。霍毅從車子的後窗揮手,縱使車子轉了個彎,看不見任何人了,他的腦海裡轟地一聲白光一閃,也已將這一幕景象深刻地印在腦海裡,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

    霍毅已離開了一段時間,在霍家,悅悅的身份扶搖直上,她的個性開朗活潑、聰明樂觀,雖然有些直言無諱,但在大家庭裡,這樣的個性有著一股強而有力的吸引力,吸引著霍家上下所有的人。

    只有碧柔除外,她因在服喪期間,一直都是足不出戶地待在房間裡,連霍毅離開的那一天,她都不能出門揮別。

    碧柔恨極了這些繁文縟節,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她一直都活在人們欽羨和驚艷的眼光裡,一直都享受著她的美色所帶來的驕寵,予取予求。可是自從喪禮以後,她卻被迫為了人言可畏而將自己深深地隱藏,埋葬在這深宅大苑裡,讓悅悅獨享、甚至取代她的光芒。

    近來,霍家兩老還計劃著要在霍家的家族裡,挑個孩子過繼給霍楚,好讓碧柔心無旁騖,能夠堅貞、專心地撫養孩子。但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難道就要這樣帶著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牽絆住自己的一生。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碧柔深信。

    彷彿有一條邪惡的蛇慢慢盤踞了她的心,尤其是當悅悅完完全全從她身上奪走了所有注意力的時候。

    悅悅每天都來房裡探望碧柔,碧柔總是虛虛實實地探問著她和霍毅的事情,悅悅語意模糊,閃閃爍爍的回答,更堅定了碧柔的猜測。

    這天她終於找到了一個最好的時機。

    悅悅在門外打了招呼後,就逕自走進碧柔的房裡。

    「碧柔,這是我做的臘八粥,來——趁熱吃才好吃。」

    悅悅端來了她親自熬煮的臘八粥,姥姥的牙齒不好,難得吃到這樣又軟又香、入口即化的美食,讚不絕口。悅悅興沖沖地盛來了一碗,要給碧柔品嚐。

    她將臘八粥擱在圓桌上,回頭看見了碧柔手裡捏著一塊帕子。

    「咦!這帕子和我的一模一樣。」悅悅說道。

    「當然一樣,是同一個人給的。」碧柔慵慵懶懶地回道。

    「是霍毅——」

    「嗯!都是下人們習慣在他的褲袋裡塞條帕子,還不是小時候娘交代下來的。」

    「喔!你們是一塊長大的,霍毅的一切,你比我還要清楚。」悅悅語帶苦澀。

    悅悅坐了下來。這幾天,從下人的口裡,她也聽了不少關於霍毅和碧柔轟轟烈烈的過往,知道他們兩人是青梅竹馬的戀人。這樣的過去,悅悅來不及參與,聽了心裡不是滋味,也莫可奈何。但她堅信霍毅對她的情意,雖然碧柔曾經擁有霍毅的過去,可是她是惟一要和霍毅攜手未來的人。想到這裡,她有什麼酸意呢?悅悅總是暗嘲自己。

    碧柔等悅悅坐定了,自己也坐下來。

    「悅悅,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有關霍毅的。」

    「好啊——我最喜歡聽他的故事了。」

    碧柔笑了笑,說道:「我來霍家的時候,才七歲,霍毅十一歲了。那時候的霍毅是個聰明卻常惹麻煩的男孩,爹和娘對他一直是無計可施,可是只有我知道他頑強的外表下,有一顆最柔軟的心。」

    「我相信——」悅悅忍不住打岔。

    「聽我說完。」碧柔睨著眼說。

    「有一年,霍毅十五歲的時候,他和學堂裡的狐群狗黨,一同到八大胡同去逛窯子。」

    「逛窯子?」悅悅有些驚訝。

    「不錯,他到了胭脂胡同裡鬼混,被那裡的江南姑娘給迷了心竅,竟然偷了賬房的錢,去替一個雛兒贖身,那個雛兒還沒有破瓜,一直不願賣身,她被老鴇強關在柴房裡三天。霍毅不忍,替她向老鴇談攏價錢,買了這雛兒回來。霍毅的爹娘大怒,卻又無法,只有讓她留在霍家做個丫頭。想不到她不知身份,多次引誘霍毅,想要霍毅娶她,終被娘撞見。娘大怒,硬逼她選了個伙夫工人成親,送他們一筆錢,趕出了霍家的大門。」

    悅悅心裡涼了半截。她不知為什麼碧柔要告訴她這個故事,雖然霍毅的娘在河間府有提過這事,可是她當時聽聽只覺得有趣,並沒有放在心上。

    「當時霍毅難過了好一陣子,那時我還小,還不懂男女感情的事。等我滿十五歲時,才知道我和霍毅早就彼此吸引,我們相愛,發誓不離開對方,可是霍楚他也要我,他是大哥,家人總認為凡事長幼有序,況且霍楚的身體一直就不好,爹娘對他從來就是百般遷就,於是就決定把我許配給大哥霍楚。」

    碧柔用帕子擤了擤鼻子,說得柔腸寸斷的樣子。她省略了捉弄他們兄弟感情的部分,省略了覬覦霍家財產才嫁給霍楚的心思,添加了霍楚身體一直不好的地方,自己是為顧全大局才放棄霍毅的,好輕易地原諒自己,博取悅悅的同情。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悅悅問道。

    「我只想告訴你,霍毅的心腸好,什麼荒唐事都做得出來,當初他替那雛兒贖身,完全只為了同情,就算霍毅願意娶她,爹娘也絕對不會答應的。」

    「是嗎?如果他們相愛,為什麼不能?」悅悅無力地回應,心裡的某個地方正慢慢死去。

    「這個社會就是不容許這種事情,霍家在北京是數一數二、有頭有臉的人家,如果話傳出去,霍家的少爺娶了個煙花女子,霍家的面子要往哪裡擺?爹娘就是豁了性命,也絕不會讓這種醜事發生的。你該看看那個雛兒的下場,她哭得死去活來,娘就是鐵了心不搭理,將她從霍家攆了出去。」

    「那霍毅呢?他沒有替她說情?」悅悅問。

    「我說過,他心軟,說情難過當然是有,可是當他冷靜了下來,就知道家人全是在為他著想,況且沒多久,他的心都全放在我這邊了。」

    「你……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悅悅的話裡帶著戰慄。

    「為什麼?你說呢?」碧柔捉弄地反問。

    「我不知道,這故事和我無關,都過去了——」

    「可有關係,因為這種事情,恐怕沒多久又要重演了!我是霍家的人,就不得不為霍家多想想——」

    碧柔從懷袖裡拿出了一張紙,攤開讓悅悅看一眼後,又揣進了袖裡。

    悅悅好像被人用木槌敲到了後腦,轟的一聲,眼前一陣發黑,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她的賣身契。

    悅悅猛地站起身,不經意撞翻了身後的椅凳,她轉身想要扶正椅子,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她將手放在桌上,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你為什麼會有這個?」悅悅想要問個清楚。

    「是霍毅給我的。」碧柔說。

    「不可能!他不可能給你這紙賣身契,他——」

    「我有賣身契,還有他隨身的帕子,他一回來就告訴了我一切,他不想讓我難過,也不想傷你的心,他利用了你,難道你還不明白霍毅他還是愛我的。」碧柔眼裡閃著動人的光彩,偽裝得幾乎連自己都打動了自己。

    「不……你騙人,你騙人,我不相信你,霍毅他——」悅悅啞口無言了,明明白白攤在眼前的東西,明明白白的事實,她想要否認也說不出口,她不想相信,卻沒有一點可依賴的。

    「我騙人?騙人的是你!說什麼從英國留學回來的,說什麼是英國富商的千金,說什麼在英國成了親,全是一場騙局!只要我讓大家瞧瞧賣身契,一切不就都明白了,這簡直是舊事重演的醜事。」碧柔咄咄逼人地說道,將悅悅逼到斷崖邊,要她粉身碎骨地跳下去,才會罷休。

    這一刻,碧柔長久忍著的氣、受到的委屈,全都要藉著悅悅來償還,連本帶利的。

    「碧柔,我不是在妓院被霍毅贖身的青樓女子,我不是隨隨便便的女人,我爹從前還是個官家的書辦,我們是在黃河大汛時成了逃難的難民,你……霍毅他要我等他回來,他說過的,我沒有騙人——」她的解釋說得如此無力和多餘,愛說話的悅悅,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無話可說。

    「他是心軟!男人嘛!枕邊的甜言蜜語哪個不會說?而你,為達到目的,什麼謊話都編得出來,沒有人會再相信你了——你知道嗎?他這輩子只對一個人說過愛,那就是我,悅悅,他可說過愛你嗎?我知道,他沒有,因為他發過誓、賭過咒,說一輩子都不會對第二個女人再說個愛字。」

    悅悅愣住了。沒有!是沒有!霍毅從來沒有說過愛她,她的天地已經開始動搖、分崩離析了,腳底下沒有一點可以依靠的立足之地,除了往下跳之外,她沒有第二條路走。

    良久,悅悅回過了心神,悠悠恍恍地對碧柔說道:「碧柔,請你不要告訴爹娘,我會走!可是不要告訴他們真相,否則會傷他們的心——」

    「這……這我可沒有把握。」碧柔不想答應悅悅的請求。

    空氣變得凝重,悅悅感覺肺裡吸不到一點空氣,好像快要窒息了一樣。

    驀然間,悅悅挺了挺胸膛,將泫然欲泣的血淚,全都往肚子裡嚥下。她是林悅悅,她不是個搖尾乞憐的狗,走出霍家,就不信天地間容不下她。

    霍毅說過,錯的不是她,是命運的捉弄,是老天爺生了妒心,不願一個被賣身的女子這麼輕易就找到了幸福。

    錯的不是她,不是她——

    她是配不上霍毅,一開始她就不敢如此奢望,如果霍家沒有辦法接受她,她一點都不願讓霍毅為難。

    「你放心,我知道我配不上霍毅,我不會賴在霍家不走,也不會成為你的威脅,可是我要奉勸你一句話;霍毅或許曾經愛過你,但是他是好馬不吃回頭草。等他回來,他寧可父母替他安排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也不會娶自己的嫂子,那時候——你也得不到任何好處,相反的,絕對會比現在的威脅還要大。我愛霍毅,所以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任何犧牲,他利用我,我也沒有怨言。而你……你這個自私自利的女人,你縱使有傾國傾城的相貌,可是終不敵年華老逝,相愛的人交的是心、認的是情,而不是一時的美貌和迷戀。我才來霍家沒多久,就早看出你是個膚淺、驕寵、任性的繡花枕頭——」

    悅悅這時候終於顯出了她堅毅和不服輸的本性。這段日子以來,悅悅因為碧柔才喪夫,是個新寡,才會對她百般容忍,現在她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霍家,在離開前若不好好說出心裡的不快,她會遺憾一輩子的。

    「住口!你竟敢罵我,你好大膽子——」碧柔氣白了臉,想不到悅悅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我怎麼不敢?」悅悅回道。

    「你敢再說,我就到前廳去,把你的醜事全都抖出來!」

    「我不怕!是你該想清楚,到時北京城裡所有的人都會猜測你的居心,才喪夫,就急著想嫁小叔,所有的人都會來看霍家的笑話。你去說!說不定揭穿了,我反而可以賴在這兒名正言順等霍毅回來娶我,生米煮成熟飯了,不是嗎?」悅悅挑釁地說道。

    「你……你不會!」碧柔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現在她們的角色完全對掉,碧柔反而受到悅悅威脅。

    「走著瞧!」悅悅堅定地說著。

    當悅悅挺著胸走出了碧柔的房間後,馬上又換了個樣,像遊魂似的晃蕩在長廊上。她支撐著一口氣循著霍毅走過的足跡來撫平她要發狂的思念,最後跪倒在花園中的那棵老榕樹下,向上仰望,看見了珍珠似的點點光亮從葉片間射了進來,她掬了一手細光,剎那間,想到了她被賣身綁進麻袋時,所看見的細光。這代表什麼?代表她的出身是無可改變的,就算她換上了一身華服,就算她改頭換面,骨子裡還是改變不了她原來就注定好的命運。

    天長地久的誓言言猶在耳,奈何她無力挽回狂瀾般的事實。

    她明天就走,趁著碧柔還沒有把一切都說出來的時候,趁她還有一點尊嚴的時候。

    情歸何處?身歸何處?她已經喝了奈何橋上的孟婆湯,發誓要忘了前半生的,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不是她的幸福,該捨的時候,就不該遲疑。要從頭來的,就不要再等待了。

    悅悅知道,當她失去一切的時候,只有未來還存在著。只要未來存在,或許就還會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再相逢,那麼這個存在就絕對值得她好好活下去,只是不可能活在霍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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