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山頭上停著一隻馬,空野寂寂,徐徐寒涼的風吹得馬上的兩人衣袂飄飄,飛發交纏。
漸漸地,混沌的天際開始透出些許光亮,遠方的蒼鬱如古畫,濃淡交疊,漸漸映出絕麗的蒼茫山色。
包容容從來未曾見過如此美景,一時間不由得震懾於空寂的山林美景,心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平靜。
待得天色漸明,耳畔徐徐傳來一道沉啞的嗓音。
「是時候了。」話剛落,男人扯動韁繩,策馬直往山下走。
山道險陡而崎嶇,包容容坐在前頭,心底愈來愈怕,根本無心觀看兩旁的絕壁與雲霧繚繞的深谷美景,雙手牢牢地抱住馬頸,杏目緊閉,心底直念起阿彌陀佛。
想不到騎馬走山路竟然這麼驚險可怖。
驀地,她感覺到馬兒立地不動。
她詫異地睜開眼,回首迎上的是男人一雙好看的深邃黑眸。奇怪,為什麼此時此刻,她竟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還來不及問出口,男人一雙有力的手已抓住她纖細的腰,毫不費力地將她提起,置於他身後。
「啊!」包容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當她身子凌空被甩過深谷的那短暫片刻,她像是死了一次般,腦中完全空白,只能張嘴發出高分貝的尖叫聲。
真是好險!她還以為他要將她丟下萬丈深谷呢!
還好只是……只是把她甩到後座。
一顆心差點由嘴巴裡跳出來,連眼前都冒出了金花。
「坐穩了!」話剛落,深邃的黑眸透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再次策馬朝山下走。
包容容想也不想,直覺地緊緊抱住男人,哪管他是男是女,是強盜還是土匪,保命最要緊。
兩人共騎了一陣子,山道漸漸地寬了,馬匹奔行的速度也愈來愈快。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兩人已來到了山下。到了城下,已見得許多小販擔著蔬果魚肉入城販賣。
男人微側過身,雙手扣在她腰際,輕輕讓她著了地。
「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男人一雙精眸直盯住她。
雖然看不出他蒙巾之下的長相,但包容容知道他的神情必然嚴肅。
「記得!」
「說一遍。」這……當她是小孩背書嗎?
「倘若你辦不到,我可以立時取你性命,為百姓除害。」
「好啦、好啦!我投降,要當好官是不?我一定會做到的,你放心好了。」她保證著,俏臉陪著笑。
「千萬不要騙我。」黑眸炯炯如炬。
「放心,放心,我哪有那個膽騙你?」男人像是滿意了她的回答,當下策馬離去。
呼!總算撿回一條小命。
放下了心,包容容開始覺得肚子餓了起來。
走入城中,瞧見了各式賣早點的小攤子,她索性來到賣粥的攤子上,打算先喝碗粥填填肚子。
漸漸地,一旁的人開始多了起來,耳畔傳來人們的竊竊私語聲。
包容容不以為意,連喝了兩碗粥才起身。
「老闆,多少錢?」一個瘦小的年輕人恭敬地走上前,顫聲回道:「不……不用錢……大人!」
「你怎知……」話未完,包容容這才注意到自己原來一直穿著官服,莫怪百姓們怕成這樣。
「不行,你賣的粥太好吃了,本府一定要嘉勵一番。」語罷,她由腰間取出三兩銀子擱在桌上,隨即翩然離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店家與群眾。
帶著輕鬆的心情,包容容回到了刺史府。
首先迎出府外的,便是總管田禾。
「大人!」田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以為……以為大人會遭遇不測,如今見他平安歸來,田禾著實為他高興。
「小雲人呢?她還好嗎?」包容容記得當時小雲亦被土匪給逮住。
「大人,小雲很好,讓大人擔心了。」隨著話聲而走出府外的,是小雲的纖纖身影。
「那就好。」包容容走進府中。
驀地,她停下腳步。
「李巖人呢?」怎麼不見他出來迎接?她可是他的頂頭上司耶!
「師爺在大人出城的那一日便告訴我家鄉有急事要趕回去,托我向大人說一聲,誰知大人卻出了事兒。所幸大人福星高照,平安回來。」
「李巖可說了何時回府?」沒見到他,包容容的心底微微的感到失望。
「回大人,師爺說了,最多七日便回府。」
「大人是如何逃脫匪人之手?」小雲在一旁忍不住問道。當日她被擊昏之後,醒來時已經回到了刺史府。
「事實上,是那土匪頭子放我走的。」包容容憶起被囚禁的日子,仍心有餘悸。
虧得那幫土匪不是殺了正牌刺史的同一批,否則她一定難以活命。
「大人可知那幫土匪的長相?」一道低醇的嗓音徐徐地插入。
眾人回首,只見李巖已由大門外走入。
見他一步步朝自己走來,包容容的心境有了不同以往的感受,那彷彿混合著某種緊張與期待,直揪緊著她的心……好難受哦!
「大人?」李巖一雙黑眸直盯住包容容。
「噢!」包容容迅速回過神來。
「土匪們一個個蒙著臉,本府無法看見他們的真實面貌。」
「大人可要張貼告示,懸賞捉拿這一幫匪徒?」想起那土匪頭子不但治好了她的腦震盪,還親自送她回揚州城……
「算了,本府既無受傷,也沒有錢財上的損失,更何況不知他們樣貌,我看就放過他們一回吧!」李巖在心底盤算著,然後開口道:「既然大人不再追究,那麼請大人回房歇息。」包容容欣然同意,總算可以無憂無慮地睡上一覺了。
掌燈時分,包容容一覺醒來,舒服地坐在床沿伸了個懶腰。忽地,她的眸光被桌上滿滿的大小盒子給吸引。
奇怪,什麼東西堆了滿桌,連椅子上也擺滿了?
房門在此時被推開,小雲端著晚膳走了進來。
「啊,大人醒啦,今日的晚膳大人要在哪裡用呢?」
「先在小几上擱著吧!」她起身來到桌前,伸手取過一隻一尺見方的藍色織錦盒子打開。
「這是打哪兒來的?」包容容驚愕地盯住盒中一塊十五公分大小的翠玉,玉上刻著細緻的人物、山水,還有涼亭中對奕的老翁,以及在一旁煮水泡茶的童子,連她這個外行人一眼也能明白這塊翠玉價值不菲。
「大人,這是富德坊的洪員外所贈的賀禮。」
「賀禮?有何可賀?」洪元道是地方上的富豪,與刺史府來往甚密,一心想買官入仕途。
「當然是慶賀大人平安歸來。」莫非這滿屋子的物品,全是給她壓驚的?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包容容一一打開錦盒……
哈哈!除了幾件精美絕倫的古器之外,幾乎清一色是金元寶。
這下子她因禍得福,得到這麼多人的「關愛」,又發了一筆橫財,呵呵!
「來,小雲,幫我把這些盒子收下。」包容容不慌不忙地在床角一處拍了下,霎時,床板無聲無息地向上翻起,露出床底下的一個暗室入口。
「大人,這是什麼地方?」小雲滿面驚奇。
「噢!我也不清楚,這是我上任沒多久後發現的,大概是上一任官員藏女人的地方吧!」裡頭除了有床有被,還有一些女人所穿的輕薄衣衫以及胭脂水粉。
「可是,大人,這兒從前並不是刺史府,而是一座廟堂,香客頗盛。」
「哈!那一定是和尚六根不淨,在廟中暗藏女子取樂。」想不到古代也有花和尚!
收妥了金元寶,小雲瞧見了床頭的金凱蒂。
「這些要不要也一併收起?」
「不必,我喜歡看著它們,心情不好時看一看它們就會有好心情喲!吶,送你一隻。」包容容取過凱蒂貓交到小雲手裡。
「不行,大人,這太貴重了,小雲受不起。」她滿面惶恐。
「你就是太老實了才會老讓人欺負,吶,送你,不許拒絕。」
「謝謝,謝謝大人!」小雲珍愛地捧著凱蒂貓,心中有說不出的歡喜。這玩偶做得真是可愛至極,就算是木頭刻的,她也一樣會好好珍惜它。
「現在快把晚餐端過來吧!我快餓死了。」她這幾天在山上都沒吃什麼好東西,這下子可嘴饞得緊。
「是!」東西才剛上桌,包容容便狼吞虎嚥了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個女孩子家。
小雲卻並不討厭,反而對這個女扮男裝的主子所呈現的坦率愈來愈喜歡,希望可以一輩子跟隨她。
雖然大人看來似乎十分愛錢,但她相信大人內心仍是良善的,她深信不疑。
「啊——」包容容猛地由床上坐起,一身的冷汗。
她做了惡夢,夢見自己墜下深谷。
看來,她得收個驚才行。
驚魂剛定,一道徐緩的嗓音忽地傳入她耳中——
「大人可得多保重!」這一次,她連叫都叫不出聲,目光落向房間角落的太師椅。
是他,土匪頭子!
天哪!他該不會後悔放了她,前來滅口的吧?
「我……我並未下令……追緝於你。」她顫聲道。
「為什麼?怕我殺了你?」男人起身,來到床前。
月光照映下,男人一雙幽邃的黑眸對上她的水瞳,一瞬也不瞬,帶著三分挑釁的威脅。
基本上,他說的一點也沒錯,她是怕死。
然而,除了怕死之外,她並不想為難他,這是很奇怪的心態,但她卻想不透是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印象中劫掠貪官的總是綠林俠盜吧!
這個土匪老是要她當好官,應該不算太壞的人。
見她遲遲不語,他又道:「聽說你又收了不少獻金,是嗎?」啊!糟糕,他居然知道。
「呃,是收了一些慰問金啦!你別……別大驚小怪。」
「全退回去。」他簡短地表示。
「不行!」
「嗯?」
「呃,我是說收都收了,再退禮豈不是對贈禮的人很無禮?」
「莫非大人不知道禮多必有求,將來大人要拿什麼來還?是官位?還是其他對一般老百姓不公平的特別優惠?」他聲量不大,態度卻咄咄逼人。
「呃,這……」
「無話可說?」
「我……我退就是了。」她這是在說人話嗎?居然輕易就屈服於這個土匪,她瘋了嗎?
「很好。」黑眸一轉,落向床頭綢布之下的金光閃閃,黑眸立時透出笑意。
「還有,這個東西我要取走。」他扯下織錦布。
「不可以拿走我的凱蒂貓,求求你!」包容容雙手抱住他的手臂,可憐兮兮地哀求。
月光下,包容容長髮披垂在身側,一張清秀的小臉顯得格外柔美,尤其一張緊抿的小嘴,更是讓人……
下一刻,他粗嗄地開口:「合上眼,不許張開!」包容容依言而行。
緊接著,一張灼熱的唇已攫住她的小嘴。正欲睜眼,卻教他以覆面黑巾蒙上了眼。
「你——」話未出口,她的雙手便讓他牢牢抓住,反剪在身後。
「這算是給你一點小小的懲罰。」語罷,他再次覆上她的檀口,擷掠她口中的甜美。
想不到她吻起來竟令他欲罷不能,幾乎……幾乎想就地佔有她!
良久,他抬起頭,在她耳畔道:「記住,我會時時刻刻盯住你,下回再要收賄,我就剝光你的衣裳吻個夠!」停了下,又道:「還有,明日記得重審荊氏一案,務必公允!」等了會兒,不再聽聞人聲,包容容伸手扯下蒙巾,這才發現房中已剩她一人。
該死!該死的臭男人,居然奪走她的初吻!
她早該下令通緝此人,早該……
撫著微微腫脹的唇瓣,她的心臟仍狂跳著,久久無法平靜。
「升堂!」
「威——武——」
「帶原告荊氏母子上堂。」須臾,荊氏母子已跪於堂前。
「民婦拜見大人!」
「劉大的遺囑可帶了?」
「回大人,在這兒。」
「呈上來。」李巖取過信紙,呈至包容容面前。
「大人請過目。」包容容接過信紙,再次暗暗覆誦著——劉一非我子也家財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占。
奇怪,照字面之意,劉大確實是將家財托付給女婿徐茂呀!
「大人有何不解之處嗎?」李巖悄悄來到包容容身旁。
「師爺瞧瞧,此信可有何異處?為何劉大會囑咐荊氏母子狀告徐茂奪取家產?」李巖早在呈信紙時已經將內容瀏覽過一遍,心中已經有了譜。
「大人何不試著將內容分段來念,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改變。」黑眸閃了閃,含著莫測高深的淡淡笑意。
「哦?我試試。」包容容再度把目光落向信紙。
半晌過後——
「啊,師爺果然厲害。」
「是大人自己領悟,李巖什麼也沒說。」俊顏仍含著笑意。
「來人,傳徐茂夫婦上堂。」不一會兒,徐茂夫婦來到了公堂之上,連家族親眷及地方父老都守在公堂之外。
「你可知本府因何傳你夫婦二人上堂?」
「草民不知。」
「其實,你婦翁真是個聰明人,若非這遺書,只怕家產真教你給私佔了。」
「大人,冤枉啊!」
「待我讀一遍遺囑給你聽,便可知曉。劉一非,我子也,家財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占!」此話一出,眾人這才恍然了悟。
徐茂心有不甘,開口辯道:「劉一飛的飛字寫作非,難道不是筆誤?」
「這『飛』字寫成『非』字,並不是筆誤,而是恐怕獨子年幼,你見了此書心生謀害,故劉大用此機關保他幼兒寡妻,真是用心良苦。」當下,包容容舉筆把遺書圈斷,家財盡判還劉一飛母子。
眾人拱服而散,皆稱包大人為當世青天。
當晚,包容容心情大好,特地在花園的涼亭裡備了一桌酒菜,邀李巖共飲。
「今天多虧了師爺指點,本府才能順利結案,謝謝師爺。」
「大人言重了。」李巖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有別於平時的精銳氣勢。
包容容面上紅霞頓生,不由得看呆了。
他真是個超好看的男人!
包容容忽地想起了昨兒個夜裡,那土匪頭子給她驚心動魄的一吻……
不知道,李巖吻起人來是什麼樣的滋味?
「大人?」包容容猛地回過神來,「呃,什麼?」她真是的,發花癡!
「大人,恕李巖直言,其實當官不難,難的只是如何舍利求益,相信大人今後一定是個好官,揚州的百姓有福了。」望著他率直而真誠的黑眸,包容容忽然難過了起來。她真有那麼好嗎?其實,她只是個偷兒呀!
萬一,有朝一日她熬不住了,辜負了眾人的期待,怎麼辦?
一整晚,包容容嘴笑,眉也笑,唯獨心不笑。她怕啊!江山易改,本性要如何移呢?
有一天,當李巖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後,看她的眼光會改變嗎?她真怕!
「大人醉了,不如早點歇息。」
「不,我還要喝,還要……」她又喝了一杯。
李巖起身來到包容容身旁,將她扶了起來。
「我送大人回房。」
「不,我還不想回房。」她掙扎著。
李巖歎了口氣,由著她拉他坐下。
「其實,我好喜歡這裡,一點也不想離開。」
「這裡是大人的家,大人自然毋需離開。」
「家?我有家了嗎?」包容容低笑了起來,一顆心卻酸了。
「沒有家人的家,怎麼能算是家呢?」
「府裡的人,全都是大人的家人。」
「師爺你也算嗎?」迷濛的醉眼直瞅住面前的俊顏。
「是的,大人。」語調仍是一貫的內歛,不透半點心緒。
「那麼,你可會永遠陪在我身邊?」李巖靜靜地瞧住包容容,沒有回答。
「看吧!連你都不想和我這種人有干係呢!」包容容吃吃地笑了起來,淚水卻悄悄由眼角滑下。
哭了一陣,終於抵不住睏倦的醉意,包容容伏在桌邊沉沉睡去。
輕輕地,李巖抬起那一張小臉,以指腹輕輕抹去醉顏上半干的淚痕。
月色下,一雙波瀾不興的深沉黑眸,起了不自覺的改變。緊接著,他攔腰橫抱起沉睡的嬌小身軀,大步走出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