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啊,是煎培根嗎?」
次日清晨,寧海睡了一頓飽覺,神清氣爽地走進廚房裡,一邊聞著培根的香氣,一邊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一杯柳橙汁。
正在準備早餐的陳嫂是陸靜深的廚娘,一見到寧海,趕緊招呼道:
「太太……」
寧海被柳橙汁嗆到,咳了兩聲,眉眼向上微挑,看著畢恭畢敬的陳嫂,心想她果然還是不習慣「陸太太」這個稱謂。
「嗯。」在陳嫂期盼的目光下,寧海點點頭,道:「請給我一份培根煎蛋,蛋要全熟。」說完,她逕往小吧檯前一坐。
「太太不到餐廳裡用餐嗎?這裡油煙重。」陳嫂趕緊又道。
「不用,這裡挺好。」寧海自行拿了一片烤好的土司,抹上一點奶油,慢條斯理地咀嚼起來。
一時間,廚房裡的氣氛有些凝重。
寧海也不介意,自顧自地吃早餐。
住進陸靜深這位於城郊的別墅裡已有兩個月,錢管家與傭人們——包括廚娘陳嫂、王司機,以及負責照顧花園花草和屋子修繕的園丁兼雜工劉叔——對待她的態度,一貫是有禮卻生疏的。
這幾個人是看著陸靜深長大的老僕,原本都在主家工作,在陸靜深失明後隱居這偏僻的城郊別墅時,也自願隨他一道過來照料他的生活。
她知道,在他們心裡,她是一個不知道打哪兒竄出來的來歷不明的女人。
雖說她莫名其妙地與這屋子的主人結了婚,還是主人的姨母一手撮合,但私底下心裡難免有些疙瘩。
基於護主心理,他們認為她配不上他,也是人之常情。
矛盾的是,也是基於護主心理,他們認為,她既然已經跟陸靜深結婚,自然也得連她一起照顧。
所以打從寧海搬進來住的這段日子裡,有人照顧起居的日子,其實過得挺舒適愜意的。
早餐吃到一半時,陳嫂端著一盤清粥和幾色小菜往廚房外走。
離開前,她恭敬地向寧海道:「太太,我送早飯上去給先生。」
陸靜深住在二樓的主臥室裡。
「他不下來吃?」寧海順口一問,問完又吃吃一笑,惹得陳嫂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寧海搖搖手,趕緊又道:「沒事,你送去給他吧。」
是了,這兩個月來,她還不曾看過陸靜深自己下樓到餐廳吃飯呢。他簡直像是一個閉關不出的隱士,他的臥房就是他冥想之地。
有錢真好。
一般失明的人,哪有辦法像他這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過著不愁吃穿的大老爺生活?
好、好,他確實有本錢。
眼睛看不看得見,對他來說,顯然沒什麼差別。
她真不該一時糊塗,答應跟他結婚的。
現在瑪莉已經過世了,如果她在這時提出離婚的要求,不知道他會不會很高興地答應?畢竟,他娶她時也是十分勉強。
他們婚後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但一沒同房,二沒感情,他甚至連敷衍地打聲招呼都懶,根本將她當成空氣,從來也沒關心過她的事。
被這麼無視,本來也沒什麼,他若想繼續過這種生活,她也不想干預。畢竟,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他想要的生活方式。但,該說她骨子裡就是有那麼一點劣根嗎?她,似乎有點見不得,有人居然這麼好命呢!
慢條斯理地吃完早餐時,陳嫂也回到廚房繼續忙碌了。
寧海知道他們將自己當成陸靜深的家僕,而且還頗有一點類似封建時代的主僕關係,主人沒飽餐一頓之前,僕人是不會自己先填飽肚子的。那太沒規矩了。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職業道德?
寧海自顧想著,邊將大半杯柳橙汁咕嚕一口喝下肚,邊瞅著陳嫂富態的背影,忽然問:「昨天先生幾時回來的?」
昨晚她十點多就寢,那時還不見陸靜深人影。想來是被那群陸家人困住了,只不知,他是怎麼應付自家人的?是乾脆坦承她是他名義上的妻子,還是想破腦袋另編一套說詞,暫時敷衍過去?
聽見寧海問話,陳嫂連忙回答:「快半夜才回來的。」
「他起床了嗎?」半夜才回來,還要洗澡、打點一些瑣事,想必很晚才入睡吧,有辦法早起嗎?嗯,現在時間是……早上七點。
「起來了。」陳嫂回答。似乎想到什麼,她憨厚的臉孔看著寧海半晌,雙手幾乎將圍裙捏皺,才猶豫道:「太太……」
「嗯?」
「雖、雖然這不是我該管的事,不過……」
「不過什麼?」寧海其實已經猜到她後頭的話。
「既然太太已經跟先生結婚了,你們……是不是應該同房比較好?」
陳嫂是老派人,儘管也知道他們的婚姻是杜瑪莉撮合的,在此之前,這兩個人根本不認識對方,但——
「俗話說……嫁雞隨雞,婚姻是人生大事,太太難道打算像現在這樣,跟先生一輩子相敬如賓?」
其實,陳嫂想說的是「相敬如冰」,但她是個做下人的,終究不敢說得太直接,再加上,她不瞭解寧海心裡是怎麼想的。她觀察這個年輕女子兩個月了,卻怎麼也看不透她心裡的想法。若不是今天寧海主動問起先生的事,她還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哩。
講出了心底話,陳嫂憨實的臉龐上隱隱浮現一絲不安,她手裡還端著餐盤,有點憂慮地看著一臉若有所思的寧海。
半晌,寧海終於開口,她笑了一笑,道:
「培根煎得很好吃。」她是慣吃西式早點的。「柳橙汁也很新鮮,我挺喜歡。」
這屋子裡的人似乎比較習慣吃中式早餐。為了她,陳嫂應該花了不少心思研究怎麼把火腿和培根煎得又脆又彈牙吧?
「啊……太太?」然後呢?陳嫂不知所措地看著寧海順手拿走桌上的報紙。
那是寧海自己訂的。
陸靜深不喜歡看報紙,或者應該說,陸靜深「不許」這屋子裡出現報紙。不過,誰管他!
直走到廚房玄關處,寧海才回頭笑了一笑,道:
「西式早點很不錯,不過明天我也想吃中式的,先生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吧。」
「好的。」陳嫂急急答應。「可是太太……」剛剛的問題似乎還沒解決呢!夫妻不同房,怎能算是夫妻?
「同房的事,我沒意見。」寧海咧著嘴看著陳嫂一瞬間露出驚喜的表情,隨即加上一句但書:「假如先生也同意的話。不如,陳嫂幫我去問問他吧。」說完,她人一溜煙跑掉了。
仗著陸靜深根本不可能打開房門對她Say哈羅,寧海放心地開了個玩笑。
要是陳嫂真壯起膽子跑去跟陸靜深提這事,屆時她可就有機會好好欣賞他的表情了。鐵定會很有趣吧。
想想,又笑了笑,半晌,她便將問題丟到一旁,暫時不去想了。
她現在比較感興趣的是,昨天下午她丟下陸靜深一個人面對狼群,這男人到底有多生氣?
希望沒有氣到……把她也一併拖下水才好。
陸靜深起床一段時間了。他坐在臥室裡的小沙發上,讓錢管家幫他刮鬍子。
他習慣每天修面,一天不處理臉上的鬍渣就覺得不舒服。偏偏現在看不見,沒辦法自己動手,只好委由管家代勞。
好半晌,錢管家終於移開手上的剃刀——他是老派人,不用電動刮鬍刀的。
一開始讓錢管家幫忙修面時,陸靜深還會屏著呼吸,不敢喘一口大氣,就怕他失手,如是幾回,發覺錢管家雖然有年紀了,但手還很穩,一把剃刀在他手上游刃有餘,三兩下刮得乾乾淨淨,從此他便放了心。
替陸靜深修完面,不畏天候逐漸轉暖,身穿三件式正式黑色西裝的錢管家清洗好剃刀,並用乾布拭淨後,珍之重之地將那把鋒利的剃刀收起。
做完這事,他挺直腰桿,打開主人的置衣間,熟稔地從衣櫃中取出一件薄的長袖淺藍襯衫和灰色西裝褲讓主人換上,並將更換下的衣物放進待洗的衣物袋裡。
更衣、梳發、在襯衫上裝飾白金袖扣……大約舞弄了半個小時,當陸靜深衣冠楚楚地站在自己面前時,錢管家終於滿意地點點頭,讚道:
「先生今天氣色看起來很不錯。」聲音中藏著一抹驕傲,儼然以自家主人為榮。
不知情的人見了陸靜深這副模樣,多半要以為他隨時會讓司機替他挽著公事包,準備到公司上班。
然而事實是,這屋裡的男主人除非必要——比方說自己的婚禮,以及姨母的葬禮——已近一年不曾邁出這屋子一步了。
失明的緣故,陸靜深似乎連帶著也封閉了自己的心房,從商場鉅子沉寂而為鄉間的隱士。
看著那雙外形並未受損,卻已失去神采的幽深黑眸,錢管家心裡一慟。
難道,先生這輩子真要這樣過下去嗎?他曾是那樣意氣飛揚的年輕人呀!就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也不曾見他消沉,怎麼如今……一雙再也看不見色彩的眼眸,竟會令他如此退縮……
正當如是想時,房門突然被敲響了。
「咳。」錢管家掩嘴輕咳一聲,好藏起聲音中的不自然,道:「是哪位?」
陳嫂回答了聲:「先生可以用早餐了嗎?」
「可以了。」錢管家已經打開房門,讓陳嫂將早餐端進臥室裡。
「是蔬菜瘦肉粥。先生最喜歡的。」陳嫂一邊將早點放在沙發旁的小几上,一邊說道。
「嗯。」陸靜深輕應了聲。「謝謝你,陳嫂,味道很香。」說是這麼說,他卻站在原地,一動也沒動。
與錢管家交換瞭然於心的一眼,錢管家努了努嘴,陳嫂點點頭,便說:
「那我先下去了,先生快趁熱吃,如果份量不夠,我再添上來。」
陳嫂一離開,錢管家便道:「先生先坐下吧。」
扶著陸靜深在小几旁的沙發上坐下後,他將一隻湯匙和一雙筷子分別放進陸靜深的左手和右手,而後像一名高級餐廳的侍者那樣說明:
「粥碗放在先生的左手邊,右側有四疊小菜,從左到右,依序是酸漬黃瓜、海帶絲、乾煸四季豆和涼拌豆腐,都是先生愛吃的,趁鮮嚐嚐。」
陸靜深昨日一整天幾乎沒有吃下什麼食物,上午去了一趟中部,回來時又太晚了,陳嫂本來要幫他弄點消夜,他因為沒有食慾,洗過澡便睡了。
他沒有夢見任何人。夢裡是一片黑暗。
今早渾身疲憊地醒了過來,再也睡不著,一直到現在仍沒什麼胃口……
聽見錢管家催促,陸靜深勉強拿了筷子,循著指示的方位,夾起幾口小菜入嘴……的確,這些都是以往他愛吃的。
可現在,他不僅只是眼睛看不見,似乎連味覺都鈍化了,他竟絲毫不覺得這些東西吸引人。
才稍分神,左手腕不小心碰倒粥碗,大半碗蔬菜粥灑在餐盤上,他一陣愕然,只聽見錢管家急急趨前道:
「不要緊、不要緊。」
錢管家趕緊將餐盤挪走,確定陸靜深沒燙到後,又道:「讓陳嫂再送一份過來吧。」
陸靜深已經放下筷子,搖頭道:「不用了,我沒胃口,收拾好就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可是……先生,今天天氣、天氣很好!」錢管家試著勸誘自己主人走出臥房,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
陸靜深還是搖頭。「我頭痛,不想出去。別讓我說第三遍。」
沒奈何,錢管家將房間、餐盤收拾了一下,便恭敬地出去了。
臥房裡終於又只剩他自己一個人。
陸靜深歎了口氣,而後冷笑道:「陸靜深,你這廢物。」
時間流轉不知幾時,他混沌的世界裡,突然飄進一陣音樂聲。
因為是聽過的,再加上失明後對聲音變得敏感了些,他便睜開了眼。
臥房窗戶是半敞的,披頭四的歌曲便順著窗子縫隙一路鑽進他房裡。
他對流行歌曲沒什麼研究,只覺得歌曲很耳熟,猛然想起這是寧海在姨母葬禮上播放的那首歌。
歌聲戛然而止,原來是手機鈴聲,有人接了電話,她的聲音傳來——
「喂,哪位?」寧海站在花園前方的碎石小徑上,戴著一頂遮陽草帽,手裡挽著一隻大提袋,一副要出門散步的打扮。
「還會是誰?海兒,當然是我呀!」是個男人的聲音,嗓門有點大。語調像是那種在海外長大的華人說中文的腔調。
風向的關係,靜悄悄來到窗邊的陸靜深隱隱聽見那男人的話,以及寧海的笑聲。
「你換號碼了?手機又弄丟了,嗯?」
「噯,賓果。」男人有點無奈地承認自己又弄丟手機的糗事。
「怎麼有空打電話?」寧海問。
「想你啊,小女孩,猜猜我人在哪?」
「是天堂,還是地獄?」寧海猜測。
「錯!是人間、人間啊!寧海你這沒心沒肺的傢伙,咒我死啊!」
寧海笑著。「好吧,我不猜,自己招了吧,傑諾,你人在哪?」
「這句話也是我要問你的。海兒,我正在你紐約的公寓裡呢!你房東說你出了遠門,已經好幾個月沒回去。你還在地球上嗎?我擔心你被外星人綁架了。」
譚傑諾故作輕鬆的話裡帶有幾分緊張。寧海想,他應是知道「那件事」了。
欣賞地看著花園裡幾簇照料得宜的紫鳶尾含苞待放,寧海回答:
「我沒有被綁架,我在——」不、不能告訴他,否則以譚傑諾的個性,他可能會丟下手邊工作不管不顧地找到這裡來。
她不想引發不必要的誤會。
頓了頓,她輕笑一聲,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在度假。」
度假?聽見這兩個字,窗邊的陸靜深不由得輕哼一聲。
「度假?」電話那頭,譚傑諾皺起眉頭。「之前沒聽你提起過。你在哪裡度假?」
寧海斟酌著要吐露多少。她不喜歡說謊,又不想說太多,便打起太極道:
「當然是在地球上嘍。嗯,這裡風景不錯,有點像泰國的Villa,還附帶管家和廚娘,司機隨傳隨到……日子過得挺愜意的。」說到這裡,寧海自己也笑了。
確實,眼前的日子當真好不愜意!這樣的生活也與度假差不多了,只除了——這屋子裡還住了一個和她有婚姻關係的男人。
撇除這點「小麻煩」,一切都很棒。
說著,她看了看手錶,發現時間不早了,她不想太晚回去,便離開花園,邊走邊講電話。
「傑諾,國際電話很貴,我應該不用跟你報告度假細節吧?」
「等等,海兒,我只是擔心……」今天終於撥通她的電話,怕寧海突然關機,譚傑諾急急說道。
「不必擔心,一切都很好。」大概知道譚傑諾在擔心什麼,寧海一派悠閒地打斷他,安撫道。
「真的很好?」
那懷疑的語氣讓寧海笑了。她聳聳肩說:「是啊,我只是有點累了。婚姻都有七年之癢了,何況是工作,只能說,這麼多年來重複做著同一件事,我累了。」
「累了?這不像你會說的話。你真的沒問題嗎?詹姆士說你突然辭職——」
「不然他有可能放我休這麼長的假?我真的只是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所以遞了辭呈。這是慎重考慮後的決定,不是意氣用事,你姑且信我一次吧,這種事我沒什麼好騙你的。」
電話那頭為她這話沉默了半晌。「那你還打算回來嗎?詹姆士說他還壓著你的辭呈沒往上送,你隨時可以回來——」
回去?寧海搖搖頭,笑了一笑。「傑諾,電話費很貴。再說,我現在還在度假呢,能不能……暫時讓我放空一下?」
「工作狂什麼時候開始也懂得放空了?」譚傑諾帶著懷疑和困惑的語氣追問。
「人總是會改變的。」寧海淡聲交代。
隨著她愈走愈遠,陸靜深已經聽不到電話彼方的聲音,只隱隱聽見寧海笑了幾聲,又回應了幾句,最後她對著電話裡的人說道:「好,我也愛你。多保重,過陣子我再跟你聯絡。」
愛?原來她早就另有所愛?
陸靜深心底才閃現一抹不非常愉悅的情緒,便立刻嘲弄地想到:他訝異什麼?這個女人本來就是為了某個目的才會跟他結婚。她甚至也沒把這婚姻看在眼底。
也許她先前在工作上遇到一些挫折,但聽她語氣似乎並不怎麼在乎。而眼下一切對她來說不過是個假期而已,時候到了她就會離去。
如今姨母過世了,他想再要不了多久,她應該就會主動提出分手。
基於對姨母的承諾,他不會主動要求離婚,但若她自己提了,他自是樂意答應。現在,就再等一等吧!
當然,最好的是,如果她馬上就提出離婚的事,他就不必再頭痛該如何向其他陸家人交代她的事了。
昨天他雖然以不變應萬變地暫時逃過了一場逼供,但陸家人有的是手段,現在他們八成已經從各種管道探知寧海與他的婚姻關係了吧。
像寧海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對重視顏面和門第的陸家來說,就好比是一顆黏在鍋子裡的腐肉。
那群禿鷹遲早會將她啃得一乾二淨。
如果她能自己離開,對他而言,最是省事不過。
山雨欲來,
上午出門時,天氣還晴朗無雲,一時大意沒帶傘,果然下午就風雲變色,下起了午後陣雨。
住近山邊的人,大抵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海島型初夏氣候了吧!
「我真的離開太久了……」寧海喃喃自語著。
她已經許多年不曾回到這座島,長年在國外生活,差一點忘了島上典型的夏日氣候。
將提袋抱在懷裡,她淋著雨抄捷徑,穿過一片花圃,從後門閃進屋子裡。
進屋時,全身都在滴水,像是剛從湖裡爬出來一樣。
「太太!」
後門連結著廚房,正在廚房裡忙碌的陳嫂乍見濕漉漉的寧海,嚇了一跳,連忙拿了一條大毛巾過來。
下一刻,寧海整張臉已被柔軟乾爽的大毛巾罩住。
她直覺扯下毛巾,衝著陳嫂一笑,眼角瞥見餐桌上熱騰騰還冒著煙的茶壺,順口問了句:「有客人?」
陳嫂點頭,拉著寧海走到角落,壓低聲量說:「主家來人了。」
陸家來人了?真有效率。
寧海從廚房的落地窗向外望去,果然瞥見兩部黑頭車的車尾。
剛才她從後門進來,又忙著躲雨,一時沒注意到。
才這麼想,就聽見前方客廳在一陣不自然的靜謐後,突然暴出一連串炮轟質問。回過頭來,發現陳嫂正期待地看著她,寧海乾笑兩聲,走到廚房小吧檯前,自顧地用毛巾揉起濕發來。
錢管家走進廚房來端茶時,看見寧海當下,不由得一愣。
「太太回來了?」他小心翼翼地招呼道。
明知故問呢。寧海似笑非笑地嗯了聲,算是聽見了。
見寧海一身濕衣,錢管家又道:
「太太要不要先換套衣服?穿著濕衣服容易感冒。主家來的人想見太太呢,先生正在前頭招呼他們。」
這話說得很是技巧。先關心寧海的健康,之後不著痕跡地切入重點,就是要寧海趕快去應付主家來的人,怕陸靜深一個人身陷狼群裡,沒有人可以幫手。
寧海依舊似笑非笑地拿著毛巾擦著一頭及肩黑髮,聲音淡淡地道:
「衣服是要換的,但我累了,不是很想招待客人呢。」
陸家人,麻煩。
她又不是那種有義氣的人,犧牲自己拯救別人這種事情需要具備的高尚節操……嗯,她應該是沒有。
寧海話說得直接,錢管家卻是面無表情,他挺直腰背又道:
「俗話說,夫妻本是一體,太太都已經跟先生結婚了,太太的事就是先生的事,反過來說,先生的事也就是太太的事。太太如果不好意思讓主家的人等太久,不妨先去打聲招呼再回房換衣服,耽誤一點時間,想必沒有人會介意的。」
陳嫂幫腔道:「是啊是啊,太太先去打聲招呼也好,畢竟是主家來的人。」
好一對忠僕!夫妻本是一體,這話寧海是聽過的。然而她也不是沒聽過另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逕自倒了杯熱騰騰的茶,清香茶水入喉,身體微微轉暖,寧海眼底染上一抹打趣的神色,心念一轉,倏然決定道:
「有道理,我這就去跟客人打聲招呼吧!」
才說著,她已跳下椅子,踩著貓一般優雅的步伐往客廳走去。
寧海才走出玄關,陳嫂便語帶驚喜地道:「錢管家,你說動她了!」
錢管家將寧海用過的茶杯挪到一旁,換了一個新茶杯後,端起那盤茶具道:
「不是我說動了她。她會去,大概只是覺得好玩吧。這位寧小姐似乎很有主見。」
屋裡的人都知道,寧海和陸靜深的婚姻結得突然,多半是為了已逝的杜瑪莉夫人才結的婚。
一方面,這對夫妻沒有感情的基礎;另一方面,眾人又對寧海的來歷存有疑慮,錢管家很難真心將寧海當成自家主母來對待,一聲「寧小姐」,真實地反應了他的想法。
聞言,陳嫂忍不住吶吶地道:「我今早還建議太太跟先生同房……」
「哦,她怎麼說?」
「她說她沒意見,叫我去問先生……你說,我該問嗎?這種事……」
問先生?以先生現在的脾氣,誰要敢提起這事,大概只會被咆哮著轟出來吧;更甭說,先生根本也沒將寧小姐當成妻子來看待。
錢管家苦著臉道:「我也不知道,再觀察一陣子吧!」
說完這句話,他便端著茶到前廳去了。
他甚至比其他人更早知覺到她的出現。
帶著一股雨水和著山間野花的氣味,一雙冰涼的手臂攬上他頸項,讓端坐在沙發上的陸靜深不覺微微哆嗦。
「深,對不起,我回來晚了。家裡有客人?」頓了頓,抬頭看著在場其他人,寧海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微笑。「啊,真是不好意思,我衣服都淋濕了,狼狽得很……」
她忽低下臉,將臉頰貼上男人頰邊,氣吐如蘭呢喃了聲,彷彿情人間的愛語。
再抬起頭時,發現眾人虎視眈眈的模樣,寧海臉上又是一陣嬌羞,搗著臉解釋:「不好意思,因為超過時間了。」說著,還吐了吐舌,很有裝可愛的嫌疑。
由著她裝模作樣的陸靜深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似想瞪她一眼,要她別添亂。
無奈他的表情看在他人眼底,卻像是一個縱容新婚妻子的丈夫。
更無辜的是,陸靜深方才根本也聽不清楚,寧海在他耳際到底低喃了些什麼。
在場眾人,三男一女,有老有少,對寧海此舉,令所有人露出各不相同的表情。
對面站著一個濃眉俊眼的逸朗青年好奇地問了句:「超過什麼時間?」
寧海聲音低低地道:「我跟深約定好,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要跟對方說一聲『我愛你』,今天時間晚了,只好趕緊補上。」
那俊朗青年微挑起眉。「你愛我哥哥?」
哥哥?
寧海仔細端詳青年一眼,發現這名大約二十來歲,像是個大學應屆畢業生的小青年,眉目間確實與陸靜深有幾分相似,不過,也只有幾分。兄弟倆顯然分別繼承了父親與母親的一部分特徵。
「不然,我為什麼要跟深結婚?」寧海一笑,說著,她突然離開陸靜深身旁,走到那青年面前。「你是深的弟弟?那麼,你就是靜雨嘍?」
聞言,陸靜深眼皮微微跳了一跳。他不曉得寧海居然知道他弟弟的名字。誰告訴她的?
陸靜雨方點頭,寧海已上前握住他雙手,一臉真誠地笑道:
「太好了,原來你就是小叔,靜深跟我提過你,可惜我們結婚時沒來得及通知你觀禮。」
沒料到寧海會有這樣的表現,陸靜雨錯愕地怔了半晌。
「靜雨,過來這裡。」坐在長條沙發左側,一名氣質高雅的貴婦人冷聲命令。
陸靜雨趕緊掙開手,走到那貴婦身邊。
當然,寧海的目光也追隨而去。一見那相貌肖似瑪莉的女人,她便知道這人肯定就是杜瑪莉的長姊杜蘭笙了。只是沒料到她面貌看起來會這麼年輕,應該已有六十多歲的她,看起來卻差不多只有四十華齡。真是駐顏有術啊!
有錢真好。再一次的,寧海深深體會到這社會的現實。笑了一聲,她張嘴便喊:「婆婆,初次見面,您好,我是寧海。」
她一副乖巧的小媳婦樣,再加上還穿著濕衣服,看起來真有一點楚楚可憐的樣子。要是陸靜深看得見,肯定也會覺得她這模樣很是真誠。
杜蘭笙倏然變色,端莊華貴的面容扭曲起來,狠狠瞪向寧海,冷聲道:
「你怎麼說?」
這句話,卻不是對著寧海問的。
陸靜深無神的眼望著虛空道:「母親要我說什麼?」
「這女人……你不是說,這個女人你只不過是娶來玩玩而已?」
娶來玩玩的?寧海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陸靜深,發現另一個陸家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也對他一笑。
這是一個中年人,高鼻、寬額,眼眶深遠,有著典型陸家人的相貌特徵,頭髮已是半灰,看起來有些神似陸靜深八年前過世的父親。應該又是個叔叔吧!
陸靜深冷淡地笑了笑,一改先前的劍拔弩張道:
「剛才我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母親何必當真?」
是了。打從寧海走到他身邊,開口說了第一句起,他就知道她不懷好意來著。然而如果她願意配合他演一場戲,對於撿這現成的便宜,他也不會客氣。
果然,寧海甜甜一笑,兔子般靈動地跳回丈夫身邊,抱著他一條胳臂道:
「深,你真壞。玩笑可不是這麼開的喔!」
正巧錢管家端著熱茶過來,她以女主人的姿態道:「啊,大家都口渴了吧,錢管家,麻煩你倒茶。」
「好的,太太。」
錢管家恭敬地回應。即使倒茶這事,不必她說,他也會做的。
只見這名白髮如銀的老管家微彎下腰,依序幫所有人倒茶,而後拿著茶盤端直地站在一旁等候隨時召喚。
率眾人之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熱茶後,寧海道:「結婚前靜深就告訴過我,家人可能會反對我們的婚事。」
她將眼前的衝突說得這麼自然,彷彿早就胸有成竹,一點兒也不在意自己被人「反對」。
就連陸靜深都忍不住朝她瞥去一眼。雖然他什麼也看不到,卻感覺寧海將手伸過來,握住他放在膝蓋上的左手。
手背的皮膚傳來濕意,想起她還穿著濕衣服,陸靜深不由得皺起眉。正想叫她先去換衣服再來蹚渾水,卻又聽見寧海說出——
「可我不聽,因為我太愛他了,我們是彼此相愛才決定在一起的……」寧海情深款款地瞅了陸靜深一眼,續道:「如果這世上真有人值得我為他放棄一切,即使面對眾人責難也要跟他在一起,那麼,唯一的那個人,只會是靜深。嫁給他時我便想,就算所有人都不看好我們的婚姻,我依然相信我們會過得很幸福,因為這個男人是我願意一輩子看著他、陪伴他的男人。他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倘若不是清楚這是天大的謊言,陸靜深可能真會以為,說出這些話的女人是真心愛著他的。可惜這個女人,是寧海。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還是在彼此的婚禮上。
以陌生人身份結婚的兩人,哪裡有真感情可言?然而,面對家人百般質問,他累了,如果她想玩一玩真愛遊戲,由她去,他不想管。
彷彿看著一場荒謬的鬧劇,杜蘭笙一點也不相信地拋出一句:「你們相愛?」
「是的,婆婆。」寧海笑答。
「你說你愛我這個瞎了眼的兒子,甚至願意把青春浪費在他的殘缺上,一輩子陪伴他?連他交往多年的女友都拋棄他了,你卻終生不渝?」
這話說得十分殘酷,很難相信是出自一個母親嘴裡。歷史上,就她所知,仇視自己親生兒子的,也就只有春秋時期鄭莊公之母,那還是因為人家生產時難產的緣故。難不成陸靜深也是個「寤生」?
寧海有些訝異,卻仍鎮定地回答:「是的。」
杜蘭笙冷哼一聲。「你這個騙子!」
感覺到掌心下握著的手突然僵硬起來,寧海眼中閃過一抹極短暫的憐憫。她悠悠道:「沒錯,我是個騙子。」
她坦言。眾人隨即一怔。
卻聽寧海說:「我騙我自己,我一點也不在乎他看不看得見,事實上,我是在意的。然而這世上有太多雙眼健全的人對真正的現實視而不見,連心都盲了。而他,我的丈夫陸靜深,儘管雙眼失明,但他的心卻比許多人來得更加明亮。」
頓了一頓,確定所有人都專注地聆聽她的話,她才接著說:
「我只是遺憾,他永遠無法看見我青春正盛的容貌,可是如果他一輩子都看不見,我卻又欣喜他終究不會看見我年華老去時的模樣。在他心底,我將永遠是最美好的存在,任憑這世界如何光彩鮮明,都無法使他的視線離開。我是因此相信他會愛我一輩子,愛得無比堅定。」
聽見這話的眾人,有兩個人忍不住微微發抖起來。
一個是拿著拖盤的錢管家,一個則是站在母親身邊的年輕人陸靜雨。
錢管家發抖,是因為,假如寧海所說的一切能變成真的,不知該有多好!他因為懷著不切實際的期盼而發抖。陸靜深已經封鎖住自己的心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假使、假使寧海能夠使他走出現在的封閉,那該有多好!
陸靜雨微微發抖,則是因為他崇敬的大哥終於找到一個真正愛他的人。他因對自己兄長的愛而發抖。在這之前,他始終不認為陸靜深身邊的女人有哪個是真心愛他的,可現在大哥失去視力,正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倘若有人不離不棄,那必定是出於真愛,再無庸置疑!
剛從學校畢業,初初踏入社會的陸靜雨,對愛情仍存有一份天真的想像。
各懷心思的短暫沉默中,客廳裡,那始終不發一語的中年男人頗有威嚴地開口了:
「寧小姐,你要多少?」
這話恍如一盆冷水從天而降,人人登時清醒過來,看著嘴角噙著一抹淡笑的寧海。
「靜深,這是哪位叔叔?」她問。
陸靜深回答:「是二叔。」也是陸家目前實際上的掌權者陸正英,他堂兄陸雲鎖的父親。
「二叔這話是什麼意思?」寧海故作不解。
陸正英雙腿交疊而坐,一雙世故的雙眼盯著寧海道:
「寧小姐,你跟我侄兒認識不過半年,哪可能有什麼深厚的感情。不過你們的婚姻既然已是事實,我就明白說了吧,你要多少錢才肯走?只要價錢合理,能換回我陸家的面子,都算公道。」
沒想到,這個看似斯文的中年男人說起話來會這麼狠直、這麼市儈。
寧海不知道的是,這些話,其實陸靜深也想過。
他想過,要多少錢才能收買一個女人的婚姻?不知姨母到底給了寧海多少好處,才換得她聖壇前一句「我願意」?
寧海正色,挪開手,改擱在陸靜深身旁的椅背上。
「二叔願意付我多少?」她挑眉問:「一億,還是兩億?很抱歉,我寧海沒這麼廉價。」三億的話,倒還可以考慮考慮。
「兩億?真是獅子大開口,你這個女人知不知羞!」杜蘭笙忍不住輕賤地罵道。
順著她話,寧海慷慨陳詞:「既然付不起,又何必以金錢來衡量我的婚姻?這世上,不是每一樣東西都能用錢買到的!金錢雖然好用,但並非萬能。」
「說得好!」有人喝采了。這人是陸靜雨。
寧海剛剛回以一笑,就見到陸靜雨在他母親的瞪視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一臉抱歉地看著她。真是個乖孩子呢。
忍住笑,寧海回過頭來看著陸靜深,不無頑皮地抱怨:
「深,你說的沒錯,你家人大多是一群眼裡只有金錢的人,有夠俗氣的!我不喜歡跟這樣的人來往。你說,我們不要請他們吃晚餐,怎麼樣?」
饒是陸靜深也很難對這個建議無動於衷。他老早想趕人了,便搭著寧海這順風車道:
「母親、二叔,你們聽見了,我太太不想招待各位吃晚餐。時候不早了,天雨山上路滑,請回吧!」
「趕人?這房子還是我陸家的!」杜蘭笙萬分不悅地道,語氣一轉,又說:「傻孩子,你祖父那邊我還沒去說呢,你快把這女人趕走,免得讓他知道這事,場面會弄得更難看。」
陸靜深站了起來,在寧海扶持下,擺出送客的姿態。
「母親,請回吧!這房子是我個人的私產,並不是陸家的。而且結婚當天就已經登記給我太太了,現在她要趕人,我沒立場留。錢管家,送客。」
寧海訝異地想,這房子幾時登記給她了,她怎麼不知道?
原來賺一棟房子也不難嘛……嗯,只能說,有錢真好。
艱難地送走客人後,寧海連打了幾聲噴嚏。她摸摸發冷的手臂,看著面無表情的陸靜深,忍不住問:
「這房子真的要給我?」
陸靜深回過頭來,循聲鎖定她所在的位置後,抿了抿嘴。「明天就去辦登記。當作預付給你的贍養費。」
贍養費?寧海瞇起貓兒眼嘲諷:「真大方。」
這房子雖然位在台北郊區,靠近山邊,但建材高級,價值不菲,兼之山景宜人,以市價來看,就算沒有上億,至少仍有好幾千萬的價值吧!
「可惜我不能接受。」她不無遺憾地道。
陸靜深怔了一下,隨即不無嘲諷地道:「嫌太少?」
想起她方才獅子大開口,一開口就是兩億,也許區區一棟山間別墅她還真看不上眼。然而他現在手裡只留有一些天海集團母公司的股份,要他一下子拿出上億元現金來遣散她,一時間,卻也是不容易。
「怎麼會?」寧海冷聲道:「該我得的,我從來不會手軟;只是若是不該我得的,我也不會心動。」
「那,為什麼?」為什麼不想要這筆唾手可得的財富?他都開口說了要給她。
陸靜深不知道,在寧海的世界裡,金錢固然是可貴的,然而這種將金錢當作玩具紙鈔的態度,反而會讓她一股無名怒火湧上來。
她瞇起眼,冷冷回答:「因為我們沒有婚姻之實!」
見他目瞪口呆,明白這男人領悟過來了。
沒有婚姻之實,婚姻可以依當事人意願聲請無效。
雖然無性無效的婚姻在法律上也可以聲請「贍養費」,但在寧海而言,這種無功受祿的好處,她不喜歡。
算是報復他讓她連換件衣服都來不及,就得拿起武器對抗侵略領地的敵人,寧海突然走上前,雙臂攬上他肩頭,咬上他因她靠近而莫名發紅的耳朵,似誘非惑地道:
「要不,陸先生陪我睡上一晚,這樣,我拿錢走人也心安理得些。」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寧海是很有原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