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上 第二章
    陸靜深頭一次站在這座小鎮教堂的聖壇前,是在他自己的婚禮上。

    第二次,則是為了葬禮。

    「今日,我們齊聚在這裡……」

    他聽著華神父的禱詞,不斷在心裡回想,他最後一次看到姨母的笑容是什麼時候?上一次,在婚禮中,雖然知道她很快樂,但失明的他已看不見她溫暖的微笑。

    不到三個月時間,比魏醫師預期的更短,不過兩個多月,她竟已離開人世……

    參加葬禮的人比他婚禮時多一些。

    他的婚禮特意低調,沒有告知其他親人,本是以為,那不過是演一場戲讓姨母開心而已,不需要勞師動眾;甚至私心裡還抱持著一旦姨母過世,他們的婚姻關係便要立刻終止的念頭。

    他的新娘顯然也是這麼打算的。

    那女人甚至沒有邀請任何一位親友到場觀禮,自己穿著一襲稱不上正式的白色洋裝,便那樣突然地出現在教堂裡,聽錢管家說當時她手上還拉著一隻行李箱,可能是剛下飛機,荒謬的情境使她活像一個走錯攝影棚的臨時演員。

    猶記當時,天空飄著微雨,小教堂內外一片冷清。

    今日的葬禮則不同,家族裡,來了一些人。

    本名杜書硯,移民英國後改名杜瑪莉的姨母,年輕時便被家族視為黑羊。

    她出身大族,跟母親一樣,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可不知道什麼緣故,在二十六歲那年,她一個人獨自旅居國外,從此便很少返國。

    第一次見到面貌肖似母親,氣質卻爽朗大方,也遠比母親年少的姨母時,他著實嚇了一跳。

    那時他八歲,正因為一場英文演說比賽表現不理想——只拿到第二名,被母親責備了一頓,還被斥令整個週末都必須在房裡禁足思過。

    他是陸家的長孫,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怎能容許課業上有不理想的表現。

    從小對母親的嚴格教育已是習以為常,因此他並沒有把懲罰放在心上,反倒懊惱自己準備不周,輸給了別人。

    他不喜歡輸。

    被罰禁足是理所當然,他只怪自己不夠努力。

    關在房裡兩天,沒人告訴他家裡發生了什麼事,直等到錢管家來幫他開門,發現家裡空蕩蕩的,一貫忙碌於事業的父親也不在,家中只有幾個傭人在時,才知道因為懷有身孕的母親早產,幾乎所有人都到醫院去了。

    聽見母親早產,他也很著急。

    母親自生下他後,一直都沒有再懷孕,直到這一次……

    四十六歲才懷了第二胎的母親是高齡產婦,懷孕本身就已相當危險,何況還早產了。

    他一方面擔心母親,一方面也期待弟弟的誕生,因此纏著管家帶他去醫院,想親眼看看母親和弟弟是不是都平安。

    在醫院裡,他沒預期會見到那面貌肖似母親,卻年輕許多的姨母。

    第一眼見到她時,她盈盈眼裡似有一抹淚光閃過。

    他不曾在家族相簿裡看過這名女子的照片,卻知道這個人必定跟他有著血緣上的關係。

    她跟母親長得很像。

    如果母親年輕個十來歲,與這名女子站在一起,定會像是一對雙生子。

    早早聽說,母親那邊的家族裡,有個黑羊……當時,年僅八歲的他,不懂「黑羊」是什麼意思,黑色的羊嗎?怎麼會用羊來比喻一個人?

    後來他才曉得,原來在世人眼中,「黑羊」是指離經叛道,有別於多數白羊,是不受管束的家族敗類。

    至此,他對這個過去從未謀面的姨母多了幾分關注,漸漸地,便陸續聽說了她的一些傳聞。

    據說她年輕時便跟許多不同的男人同居,身邊男人一個換過一個,都是些沒什麼才華的藝術家,一旦分手後便再也不聯絡,是個私生活極為隨便的人,她的世界裡幾乎談不上「道德」兩字。

    在醫院裡,她沒有試圖靠近其他人,只是遠遠地站在角落裡觀看著。

    然而他就是看見了她,她也是。

    她看見他,而後似乎認出他。

    怔愣約莫三秒鐘後,突然,她對他眨了眨左眼。

    左眼下方,一顆淚痣因她這舉動而生動起來,使她像個淘氣的小女孩。

    然後,她笑了。

    他朝思暮想,希望得到的認可的笑容,雙親不曾給過他,反倒是家族裡人人閉口不談的女子毫不吝惜地給了他。

    他受寵若驚地看著她緩緩向他走來,彎下腰,美麗的黑眼睛盯著他微仰的臉,專注瞅著。瑰紅色的雙唇微微蠕動,似乎想說些什麼。

    沒預期,她只問了一句:「你好嗎?」

    當下,他雙眼莫名蒙上一股酸澀,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句話。

    好半晌,終於想到了一句可以說的——

    「你是誰?」儘管心裡已經猜到。

    她微訝,剎那間又堆起笑容,柔聲回答:「我是黑羊。」

    她離經叛道,是杜家深以為恥,對外一致閉口不談的小女兒。

    她生前極少出現在世人面前,死後也該繼續保持沉默,不應回到家鄉土地上,將她的死亡與生平公諸於世。

    葬禮上,人們議論著,她是家族裡的黑羊……

    「不,她不是。」

    在華神父充滿悲憫的禱詞聲中,陸靜深驀地站起,他看不見的雙眼冷冷地掃過週遭議論紛紛的人們。

    雖然看不見,但他聽得見聲音,也知道他們是誰。

    這些人,在她生前不曾說過她的好話;現在人都死了,還要在她身後說她壞話。他實是無法容忍!

    華神父放下手中聖經,溫和的眼紳逐一掃過人群,最後落在陸靜深身上,微一點頭後,道:「陸先生,你有任何疑問嗎?」

    陸靜深抿了抿唇,正要開口,卻忽然聽見一聲略帶清冷的笑聲。

    「抱歉,我遲到了。」

    一名年輕女子紅衣艷裳,從教堂入口處徐徐走進,高跟鞋輕巧的腳步聲「可咑可咑」響,如海浪自遠而近拍向岸邊,最後停靠在他身旁。

    他身體微僵,眾人隨之而來的耳語也如海浪將他淹沒。

    「這是誰啊?」

    「穿著紅衣服參加葬禮,也未免太張揚了吧!」

    「她怎麼坐在靜深的身邊?他們是什麼關係?」

    不僅眾人質疑,就連陸靜深自己臉色也不好看。特別是當女子靠近他時,一股俗艷的香氛撲鼻而來——是他一貫討厭的人工香水味。

    捕捉到耳語中的關鏈字句,他擰起眉。

    「你穿紅色衣服?」難道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場合?

    寧海沒回答,只是低頭調整了一下胸口上特地以胸針別起的梔子花。為了找這朵不對時的梔子,她差一點趕不上葬禮。幸好最後在一間溫室裡找到了。

    「堂哥,這位小姐是誰啊?」終於有人忍不住好奇,跑過來詢問了。

    陸靜深聽出這聲音屬於他的堂弟陸雲開。

    不想在眾人面前回答身邊女子是他新婚妻子。再者,他耿耿於懷的是——

    「怎麼遲到了?」他問。

    明明,她比他早出門,理應比他更早到葬禮會場來才是。沒想到,這種肅穆的場合,她竟然遲到了!甚至還穿著不合宜的紅衣裳!

    等了好半晌,才聽見寧海低低回答了聲:

    「沒辦法,我沒有紅色的衣服,早上商店沒開,整整跑了兩條街才買到……」還不小心打翻一瓶香水,卻也來不及換了。

    她聲音雖低,早早豎起耳朵的杜家人、陸家人卻清楚聽見了,眾人紛紛抽了一口氣,議論聲又起——

    「好個不知輕重的丫頭!」這話是長輩們說的了。

    陸靜深本來也有點惱怒,聽見長輩不滿的言詞時,卻冷哼了聲,心想:寧海這女人固然無禮,你們這些人又文質彬彬到哪兒去?在葬禮上拚命說已逝者的壞話,難道就是知輕重了?

    沒理會週遭騷動,寧海還在調整她別在衣襟上的梔子花。

    「噢!」一個不小心讓別針戳了一下,她低嘶一聲,看著指尖凝出一顆血珠子。「給我一張面紙。」

    「什麼?」陸靜深愣了愣。

    「給我一張面紙,我被別針戳到了。」她說。

    陸靜深臉上表情十分難看,他雙手緊緊按在膝上,咬著牙道:

    「你安靜坐好。」

    見他不拿出面紙,寧海只好另外想辦法。

    「不然,你手帕借我吧。」將他西裝口袋裡折疊成劍形的白色手帕掏出來,壓住自己流血的手指。「只是可惜了……會弄髒這條手帕。」說歸說,還是照樣往傷口壓下去。

    饒是修養再好的人,也禁不起寧海在葬禮上表現出這樣大剌剌的言行舉止,更何況在場眾人多是講究門面的名門高戶,怎可能容忍寧海脫軌的行徑。

    就連曾為她主持婚禮的華神父也忍不住對她皺了皺眉。

    陸靜深一臉不高興不說,少數出席葬禮的幾名家族長輩更是看不下去。

    一名陸姓長輩站起來說道:「靜深,這位小姐是你朋友嗎?如果葬禮還要進行,是不是請她離開?」

    這人習慣發號施令,完全沒想到自己說這話恰不恰當。

    陸杜兩家雖是姻親,但杜瑪莉與陸家的關連,也不過只在她的長姊是陸家長媳這一點關係而已。

    今天這場葬禮,杜家稍有份量的長輩幾乎無人到場,只派了幾個小輩出席,想來杜家對這家族裡的黑羊,已是漠然到了極點……

    若非如此,也輪不到一個姓陸的來為杜家出頭。

    陸靜深的母親與杜瑪莉是親姊妹,他身為杜瑪莉的外甥,理所當然成為這儀式中的死者親屬代表。

    也因此,他坐在家屬席中,負起為杜瑪莉送終的責任。

    當陸正荀說了那句越俎代庖的話時,陸靜深沒能看見身邊女子唇邊噙起一抹嘲諷,他強忍著失去姨母的傷慟,冷淡道:

    「二叔,這位小姐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命令她離開。」

    說完這句話後,他也不多作解釋。

    他與寧海的婚姻在姨母堅持下,不僅有了公開儀式,也已經在戶政事務所完成登記——姨母這幾年雖然旅居國外,但對國內婚姻已改採登記制的事情倒是知之甚詳,讓他絲毫沒有退路。

    如今寧海已是他合法的妻子,他頂多只能視她為無物,卻不能在今天這種場合命令她滾蛋。

    過去兩個月來,他們雖然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但他鎮日閉鎖在自己臥房裡,假裝她不存在。寧海倒也安分,沒有試圖打擾他的平靜,他的生活基本上和以前——失明以來——幾乎沒有兩樣。

    由於漠不關心,儘管曉得她住在自己的屋子裡,偶爾也會聽見她與傭人輕聲交談,但那於他既然毫無意義,他又怎會放在心上?

    他根本不關心她住進他屋裡後都在做些什麼;他甚至不曉得她住在哪一間客房。

    「你這是什麼話?」陸正荀蹙著一對已經略略轉灰的濃眉道:「今天這是什麼場合?如果是你的朋友也就算了,既然不是,一個不相干的外人,你讓她過來做什麼?還不快把她給攆出去,省得丟人現眼!」

    由於先前寧海一進教堂就直接坐在陸靜深身旁,還交談過幾句,顯然兩人不是完全不相識,因此眾人默默地認定了陸靜深是認識這名紅衣女郎的。

    面對眾人的質問,陸靜深只是冷哼一聲,不應也不答,這態度頗惹惱在場的長輩。

    「你真是變了!」陸正荀道。

    這句話將陸靜深不遜的表現歸諸在他車禍失明後的一連串改變。

    沒失明以前,陸靜深恪禮守分,從沒做過什麼逾矩的事。

    失明後卻一改從前的謙遜,態度轉變得冷漠無禮不說,甚至還常有一些極端的表現,如今的他就彷彿一顆不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開來,傷人又傷己。

    對此,眾人又是一番碎語……

    車禍、腦傷、情變、打擊、性情遽變……諸如此類的字眼如滿天細雨紛然落下,糾纏得人心煩躁。

    一時間,小教堂裡充斥著對死者、對陸靜深,以及對不知名紅衣女郎的議論。

    忽地,一個歎息聲如漣漪般蕩漾開來。

    陸靜深感覺到身旁的女子突然站起身,高跟鞋「可咑可咑」的,吸引了眾人的注目。

    他來不及捉住她,猛地跟著站起,卻不知她身往何處去。

    半晌,聽見她鞋跟聲停在姨母停靈的地方。

    突然出現的樂聲,驚嚇了在場所有人。

    只見寧海拿出手機播放披頭四的樂曲,同時自顧自地在佈滿鮮花的棺材旁跳起了舞。

    此情此景,令眾人傻了眼!

    她瘋了嗎?

    陸靜深因看不到寧海做了什麼,這教堂的空間佈置他不熟悉,不願意難堪地跌跌撞撞,只好勉強自己站在原地,強自忍耐、強自鎮定地聽著眾人轉述她瘋狂的行徑。

    混亂中,不只一人又驚又怒地喊:「這女人在做什麼啊?誰快來把她趕出去!」

    寧海卻在這時優雅一旋身,停止跳舞,轉身走回陸靜深身邊,嫻靜地挽著他僵硬的手臂,渾似方才做出那些不合宜舉動的人不是她自己。

    她身上過濃的香水味讓陸靜深嫌惡地皺了皺鼻,卻沒甩開她手。

    雖看不見,卻仍敏銳地知覺到眾人的目光如刀一般銳利,隱隱地,寧海挑釁的行為竟令他心生一陣痛快。

    身邊的她彷彿是一把利刃,雖然無法為他抵擋攻擊,卻能幫他反擊回去。

    他穿著黑色西裝,與一身野紅的寧海站在一起,背景襯著聖堂裡的白百合,宛若一對墮落天使,畫面竟意外地和諧。

    轉身面對惱怒的眾人,陸靜深沉聲說道:「葬禮結束以前,我恐怕誰也不能趕她走。」

    在場眾人眼底紛紛露出一抹不以為然的神色。

    然而,今天會出現在這裡的人,多半是在權力核心外的。

    正因為在核心之外,才會被派到這流放之地,義務性地對家族裡的邊緣人表示一點虛假的傷痛罷了。

    對於杜瑪莉的死,他們沒有哀戚,眼下這場儀式對眾人而言不過只是一場例行公事,就算有人鬧場又怎樣?

    他們之所以惱怒,並非是怕葬禮受到搗亂,會使逝者死不安寧,而是不高興有人在自己面前大膽挑戰他們習以為常的秩序與權威。

    寧海脫軌的行徑頗令眾人隱怒,卻又因為不知道她的確實身份而發作不得。

    倒是陸家小輩陸雲開自頭至尾皆一臉好奇地打量著寧海,揣測她的身份。

    在場除了華神父、姨母的委託律師,和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之外,可說沒有外人了,這葬禮,要說是一場小型的家族聚會也無不可。

    陸雲開心想,他這堂哥打從半年前從董事長席上被人拉下開始,便過起隱士般的生活,今日難得見他出席杜家姨母的葬禮,他身邊卻多了一位誰也不認得的年輕女子。

    這女子有一雙貓樣眼,五官清秀,粗粗看去只是中等之姿,比之堂哥過去來往的對象不知差了幾個等級,此刻一身紅衣服也不襯她略顯蒼白的膚色,顯然紅色是不適合她的,她卻在葬禮上堂而皇之地穿上這刺目的紅,著實令人費解。

    見堂哥顯然沒打算回答,陸雲開忍不住再次開口詢問:

    「堂哥,這位小姐到底是誰啊?」

    儘管雙目失明,但陸靜深仍然可以感受到眾人好奇的目光正聚在自己身上。

    倘若在此時宣佈寧海是他的妻子,也許會讓眾人心臟病發……光想到那情景,他心裡便有一種無以名之的痛快。

    可那痛快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楚。

    難道,他還真的能告訴別人,身邊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是他陸靜深的妻子?

    他連她長相圓扁、身材胖瘦都不清楚,只大概知道她身量大約及他下頷——而那還是因為他從她說話時的發聲位置大略推測的。

    要是讓別人知道他與寧海之間的婚姻關係,會不會讓人們發現,他其實早已瘋狂?

    他可不想忍受那隨之而來,半帶憐憫與嘲弄的目光。

    那場車禍導致他失明,他的失明又使他在家族裡失去主導地位……他不認為,讓身邊這些對他一貫虎視眈眈的人知道真相是個好主意。

    錢管家也好,家裡傭人們也好,跟在他身邊做事都已有好些年,口風一貫是緊的。既然他都已經順利地對外隱瞞這場婚姻兩個月了,繼續保密也不是不可以——不為別的,就為他日後的寧靜。

    似是察覺出身邊男人百轉千回的思緒,寧海鬆開陸靜深的手臂,一雙貓樣眼似笑非笑地瞥過眾人一眼,最後將目光停留在陸雲開年輕英俊的臉上,她輕笑一聲,丟下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我是誰?呵,我呀,應該是在場所有人當中,唯一瞭解杜瑪莉的人吧。」

    她說這話時聲音有些冷淡,語調隱約渲染著一抹傷感。

    因傷感是那樣不經心的透出,陸靜深差一點就要相信此刻寧海確實是為姨母的辭世感到悲傷的。

    可惜他們相遇的方式太過戲劇化。

    為了錢,她可以出賣自己的婚姻,像她這種女人怎麼可能會有真感情?

    不,他不相信,他只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寧海確實是個戲子!

    她演技精湛,她的所作所為、所言所語,在他聽來都帶有一種荒謬的戲劇性。真不知姨母到底是打哪找來這麼一個人?

    「你正猛盯著我呢。」她忽然丟出一句不搭嘎的話來。

    陸靜深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寧海是在跟他說話。

    未及回應,又聽見她低聲道:「還好你是看不見的,否則你這麼深情款款的凝望,我可能會以為你愛上我了。」

    由於她音量刻意放低,只有站得近的陸雲開清楚聽見,還忍不住笑了。

    在那掩不住的笑聲裡,陸靜深莫名惱怒起來,輕聲一哼,扯著她手重新坐下。

    此時陸正荀等人已決定暫時不理會寧海的身份,請華神父繼續進行葬禮的儀式了。

    陸靜深聽著華神父溫暖而肅穆的聲音帶領眾人唱起聖歌,他喉中微哽,不由得想起從前種種與姨母相處的片段……

    身邊偶然傳來幾句陸雲開探問寧海身份的問句,寧海也只是敷衍幾句,大多時候都沉默著。

    他也沒心思理會,就這樣放任自己淹沒在失去姨母的傷痛中,心裡不經意浮現寧海先前那句話——她說,她是在場所有人當中,唯一瞭解姨母的人。

    陸靜深多麼希望他也可以對眾人如是坦言。

    他喜歡姨母,甚至當她是自己母親那般,深深敬愛著她。

    然而他卻談不上瞭解她。

    杜瑪莉短暫的生命裡存在著太多謎團,即使是他,也看不穿那圍繞在她身邊的重重疑雲。

    他愛她,但不瞭解她。

    可寧海這女人竟敢大言不慚地聲稱她對姨母知之甚詳,即便只是誇口,也令他渾身不舒坦。

    憑什麼……

    她這是憑什麼!

    「我不喜歡被火焚燒的感覺,光想就覺得痛……所以在我死後,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葬了我吧。」

    這是杜瑪莉的遺言。

    陸靜深曾以為這只是一句玩笑話。當時她看起來很健康,一點也不像在交代後事的樣子,再加上前幾回碰面,她都像是一個隨時能拿自己的生死開玩笑的人,所以他也沒放在心上。

    時至今日才知道,原來她早已給自己找了個山明水秀的地方。

    位於小島中部,一座不臨海的內陸小鎮——在這教堂後方的墓園裡,遠遠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小山,整片黃花開遍山頭,確實是個清幽的所在。

    小小墓園裡並排著幾座舊墓,有人不久前才來祭奠過,十字架前的小平台上,有只小花瓶吐綴著鮮美的黃昏色玫瑰,花瓣猶帶一抹初綻般的嬌嫩。

    午後的陽光斜斜照進墓園裡,樹梢鳥兒低低鳴唱,使得這墓園不見絲毫陰森,倒是添了幾分溫暖,像一座小公園……

    陸靜深看不見這些,倒是想起杜瑪莉曾說過:「我這一生從來都是任性的。」

    她活著的時候便一手安排自己的人生;當然連死,也要死得順心如意。

    「反正我也入不了家族墓園。」她還這麼說過:「假使能有一塊刻有我名字的墓碑,我便可以期待在我死後,有人偶爾帶著鮮花來看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對了,小深,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什麼花?」

    「玫瑰花?」當時他沒有失明,她也還沒有生病,在英國倫敦一間小酒館裡,他這麼回答。他亂猜的。多數女性都喜歡玫瑰花。

    當時她哈哈一笑,沒告訴他答對了沒有。

    後來幾次見面,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如今想起,陸靜深才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不如他所以為的那樣瞭解他這位姨母。

    皮鞋踩在墓園鬆軟的草地上,他聽見泥土一潑一潑地覆蓋住棺材。

    「塵歸塵,土歸土……」華神父吟誦著禱文。

    陸靜深不信神不信教,他沒有信仰,此時卻真心希望姨母能回歸她所信仰的天父懷抱,結束苦痛的一生,永遠安息。

    所有的一切即將落幕,所有的一切也都將煙消雲散,在那微妙的剎那間,他感覺到身邊帶著一身濃郁香水味的女人矮下身,在姨母墓前喃喃說了幾句話,他聽不真切,也沒能看見她將別在胸前的梔子花取下,盈盈放在墓碑前方一小塊潔淨的青石平台上。

    他突然迫切地想要離開這裡。

    但他不能。還不能。

    姨母的律師正準備要宣讀她的遺囑。

    他只能耐著性子等著一切真正結束。

    由於杜瑪莉並沒有繼承杜家的財產,因此眾人對於她身後的繼承問題並不感興趣。

    程律師打開她的遺囑時,已經有一些人陸續走出墓園了。

    戴著金框眼鏡,頭髮半灰的程律師,瞟了一眼眾人,以著公事化的口吻將遺囑大聲讀出:

    「我,杜瑪莉,將我名下所有財產交由信託公司管理,並將每年利息捐贈給以下單位……」接著便是幾個孤兒院、社會福利機構的名稱。

    念完那串受捐贈名單,面容老成的程律師再讀出遺囑中最後一段:

    「最後,我把我這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交由我甥兒陸靜深的妻子來保管……」

    眾人不感興趣的表情在聽見「陸靜深的妻子」這幾個字時,紛紛停下腳步,毫不掩飾好奇地豎起耳朵來。

    只有陸靜深皺著眉頭,沉吟不語。

    他身邊那女人則根本連看也沒看眾人一眼,兀自站在一旁,垂著頭,瞪著自己的鞋尖。

    程律師繼續宣讀:「只有一個但書,希望她婚後一年內不要去看我留給她的東西,雖然,那已全部屬於她。」

    頓了頓,程律師看著紅衣女子念完最後一句話:

    「寧海,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程律師會代我傳達這句話。」

    聞言,眾人先是納悶地看向那站在一旁的紅衣女子,隨即錯愕地看著程律師將一個信封遞給她,這才驀然領悟——

    這女人,該不會就是陸靜深的「妻子」吧?否則程律師為什麼要把那只信封交給她?

    開什麼玩笑,陸靜深什麼時候偷偷結了婚,卻沒人知道?甚至對像還是這麼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眾人驚疑之際,只見寧海收下那個信封,安之若素地打開它的封緘,而後突兀地笑了出聲,打破墓園裡那快要令人窒息的無形壓力。

    「好呀,瑪莉。」她喃喃低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愛鈔票,給我一把鑰匙做什麼?要我打開潘朵拉的箱子嗎?」

    陸靜深不理會寧海說她比較想要鈔票的事,他不無詫異地道:

    「一把鑰匙?」

    「對啊,你覺得這有可能是銀行保險櫃的鑰匙嗎?」寧海不無期盼地晃了晃手中那把黃銅打製的鑰匙,忽而聳肩又道:「我發傻了,問你作啥,你又看不到。」

    說著,她順手將鑰匙收進原信封裡,連同信封一起裝進隨身的皮包,而後在眾目睽睽下,頭也不回地走出墓園,不理會在同一時間被陸家人包圍住,質問他「妻子」一事的陸靜深。

    杜瑪莉確實高招。

    寧海沒想到她會用這種方式,當眾公佈她和陸靜深的婚姻關係,好讓她反悔不得。

    對陸家來說,儘管陸靜深已是棄子,但他終究是陸家人,他的婚姻選擇權不完全在他自己身上,還是得要家族裡大老點頭才算數的。

    既然沒打算把自己拋進豺狼虎豹群裡,要脫身,自然得將他推到風尖浪口上,好為自己爭取逃脫的時間。

    款款走出,坐上等候在教堂外的計程車時,寧海瞥見錢管家和王司機的身影。

    揮了揮手,她善心大發道:「去接先生吧,他應該想離開了。」

    而她則自顧離去。

    是了,她與陸靜深本是不同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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