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衣 第一章
    六年後

    「來喲,現蒸的肉包子,熱騰騰、又香又大又好吃的肉包哦……」

    「各式各樣的糖葫蘆唷,任君挑選……」

    街道上,攤販們的叫賣聲不絕於耳,穿著各色衣衫的行人穿梭在各家店舖挑撿商品,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

    靈兒走在人群裡,踏著悠悠的步伐,一間一間店晃過去,如同每個來逛市集的人們。

    她今天藉採辦之名,偷了半天空,可待午後才返府,此刻東西已經買得差不多,自然有閒情四處兜轉,更何況她也不想這麼早回去。

    這些年來,她沒有多少能像今日這樣獨處的機會。

    街上攤位店舖極多,賣的東西也五花八門,最多的就是吃食,小至糖葫蘆,大至酒樓都有,另外也有些胭脂水粉類的東西。

    還沒來之前,她從不知這兒竟是如此熱鬧繁華。

    「姑娘,來份南棗核桃糕吧?」一位小販笑容可掬的喚住了她。

    她怔了怔,直覺轉頭瞧向那切得工整討喜,一口一塊的糕點,突然有些恍惚起來。

    這幾年天下太平、風調雨順,人民生活富裕了,日子也就過得安逸舒心,南方的點心小吃也都多了不少。

    是的,南方,她出生、並成長了十個年頭的地方。記得以前還在宮裡時,七歲的皇弟就很愛吃這南棗核桃糕。

    如今她摯愛的親人都不在了,她不再是受到萬般疼寵的冀國小公主,甚至遠離故土,來到北蠻。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原以為北蠻會像它的名字般,是個蠻荒不毛之地,但六年前她來到此地時,卻發現與自己想像的完全不同。儘管文化上多少有些差異,但各方面都不亞於冀國。

    尤其近幾年來北方物產豐饒,人民生活富庶,比起冀國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姑娘,怎麼了?」

    她回過神,「沒,只是想到些往事。」

    還想那些做什麼?早就沒意義了,現在的她不過是個叫靈兒的丫鬟。

    「往事?」那小販倒也機靈,立刻道:「難怪,姑娘是南方人吧?聽您的口音確實有南方腔調,既然如此,那就更該嘗嘗我的糕點了,內人可是冀國人,這南棗核桃糕可是她教我做的,保證地道,不會讓您失望的!」

    平時她是不大買這些小玩意兒的,儘管是未賣身的丫鬟,只簽三年賣身契,不像其他奴僕攢錢贖身,但也想為自己將來存些錢。

    她有很多事想做,不打算一輩子窩在那小小的地方當丫鬟。

    不過這一次,她卻很難抗拒這份懷著故土之名的誘惑。

    靈兒只猶豫了一會兒,便道:「給我一份吧。」

    自小販手裡接過用油紙包好的糕點,付了錢,她找了寬敞的地方,將採買的東西擱在地上,打開油紙,取出一小塊嘗了。

    濃郁的香氣瞬間在嘴裡化開,過去她並不特別喜歡吃糕點,但當在異地再次吃到南方的食物,竟覺異常美味。

    將口中的核桃糕嚥下後,她又從油紙裡取了一塊,正想放入嘴裡。

    突然,一陣雜亂的馬蹄聲響起,她隱約聽到人們慌亂的驚呼與尖叫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數匹馬兒朝自己的方向奔來。

    她雖已靠邊上站了,但街道本來就不寬,這些馬先前便已翻倒許多攤子,她若繼續站著不躲,勢必會被波及。

    但她都已經貼著牆了,還有哪裡可以閃避?

    馬兒奔跑的速度極快,一眨眼便來到她面前,她根本連思索的時間都沒有,眼見就要被撞上——

    一個強大的力量突然將她往上一提,她還沒反應過來,眨了幾下眼,便發現自己竟已站在牆頭。

    「姑娘,在路上發呆可不好啊。」

    她僵硬的轉過頭,便見到同樣站在牆頭上,一瘦一壯的兩個男人。

    說話的是那名較瘦的男子。

    男子看起來二十歲上下,雖有張好看的俊容,卻顯得過份蒼白了些,連雙唇都沒多少血色,帶著幾分病氣。

    身上的服飾乍看之下普通低調,沒什麼特別,但在冀國皇宮裡待了十年的她,又怎麼會看不出那其實是上好的料子製成?

    若更仔細看些,會發現男子身上有種難以形容卻渾然天成的氣勢。

    她直覺認定,對方是特地喬裝打扮後出府的富家公子。

    至於那名較壯的,應該是隨從或護衛,剛才似乎便是對方出手救了自己。

    不過一般隨從或護衛,並不會主動出手救不相干的路人,說起來多半還是那名公子的意思。

    這些思緒在腦中轉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靈兒很快便反應過來,「多謝兩位公子救命之恩。」

    那名身材高壯的男人沉默著,倒是富家公子淡聲道:「舉手之勞罷了。」

    這證明了她先前的揣測。

    她點點頭,慢慢的爬下了那與肩齊高的牆,卻發現自己剛才放在地上、沒來得及拿起來的東西,早被馬蹄踏壞了。

    這下可好,所有物品得回去重買不說,還得從自己腰包裡掏錢。

    唉,這南棗核桃糕可真貴!她彎腰拾起那些才剛買來便被踩爛散落的東西,暗暗歎氣。

    不料當她撿拾完那些零散的貨品,才抬起頭,卻又見到那大塊頭護衛站在自己跟前不到兩步的距離,把她嚇了一跳。

    「這是我家公子的意思。」那名護衛遞了錠銀子過去。

    「啊?」她眨眼,不大懂。

    「咳咳,妳不是摔了東西?就拿這銀子去買新的吧。」那名富家公子先是咳了幾聲,才又開口。

    「這……」她是摔了東西沒錯,但那又不是他害的,何況他還讓人救了她的小命,她實在沒道理拿他的銀子。

    但看他的樣子不像對自己有什麼意思——當然,以她現在貌不驚人的模樣,也不大可能入得了那位公子的眼。

    「就收下吧。」那公子的語氣仍是淡淡的,「瞧妳應該是哪家的丫鬟,那些被砸壞的東西也要不少錢,算妳運氣不好,竟碰上三皇子。」

    三皇子?她訝異的睜大眼。

    不過想想也是,雖然她方才並未看清對方的長相,然而敢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帶著大批人馬囂張御馬奔馳,一點也不擔心波及路旁的攤子或傷了行人的,在這都城裡只怕也沒幾個了。

    「就是說啊。」旁邊一位憤憤不平的老頭兒在聽見那名公子的話後,也忍不住道:「這三皇子說好聽是驍勇善戰,說難聽呢,就是殘暴嗜殺,還特別喜歡對付無辜的人。這麼厲害怎麼不去攻打冀國?」  

    「劉老頭,這話你關起門板說沒關係,可別在大街上嚷嚷呀,誰不知道都城裡三皇子的耳目遍佈全城。」

    「哼,怕什麼?我劉老頭都七十有八,早就活膩啦,老伴和兒子也早死了,不怕牽連了誰,那三皇子要捉要殺隨他吧!」那劉老頭露出鄙夷的神情,「都還沒當上太子呢,氣焰倒比太子還盛。」

    「話不能這麼說,當今太子體弱多病,耿皇后又早逝,若非嫡皇長子,斷不可能被封為太子。再說了,三皇子的生母可是最受寵的容妃,說不準哪天太子怎麼了,三皇子就立刻登上太子之位。」

    「這也是挺有可能的,太子體弱不是最近的事兒了,近日甚至還搬離東宮,至宮外調養……」

    一旦有人起了頭,這些市井小民也就紛紛大著膽子議論起來,一時間好不熱鬧。

    「哎,要我說啊,這太子之所以沒廢,恐怕還是容妃的意思呢!反正一個在朝中無勢又無母的太子,不過就是個傀儡,我看連說什麼到宮外調養,都是唬弄人的吧?身為一個太子,連東宮都守不住……」  

    靈兒並不大關心這些她早在府中就聽過無數次的流言蜚語,她還在想著自己能否在中午前重新再把那些貨品買齊。

    不過她卻注意到身前那名護衛的臉色不怎麼好,一臉不善的瞪著那些說閒話的人們。

    是那些人說了什麼讓他不高興的話嗎?但這些不早就是公開的秘密了?

    「好了,行風,別擺出那表情嚇人了。」那公子走上前幾步,從被他喚作行風的護衛手上接過銀子,塞進靈兒手中。

    他的唇動了動,似乎原還想說些什麼,卻又突然一陣劇咳。

    「咳、咳……」

    「公子……」行風有些擔憂,「您這樣可不行,回去讓……大夫瞧瞧吧?」

    「不礙事,老毛病了,更何況孫大夫呵。」他頓了會兒,見靈兒仍站著沒動,才又道:「姑娘怕是得快去重新採買東西了吧?就當是……補償吧。」

    靈兒知道他說的沒錯,儘管不大明白那所謂「補償」的意思,不過一來自己確實得快點回頭買東西,二來這錠銀子對她來說或許是大錢,對於這富家公子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壓根不放在心上。

    「多謝公子。」想通後,她也就不客氣的收下,「小女子先告辭了。」

    那公子未攔她,點點頭,帶著護衛便先一步轉身離開了。

    繆府

    「什麼?宮裡要選秀?」

    那拔高的尖嚷,讓靈兒端著托盤前進的腳步頓了頓。

    那是繆夫人的聲音。

    她沒有停頓太久,便繼續邁開步伐朝大廳走去。

    「是啊,消息已經傳遍了,朝中官員家族都得獻上至少一名十四至十七歲的未出閣女子。」繆老爺面色凝重的道。

    北蠻皇室的選秀,每隔三至五年一次,朝中官員凡未與皇室同宗者,若家族中有十四至十七歲未出閣的少女,至少得挑選一位入宮,而平民百姓家的女兒要想入宮亦可,唯需經嚴格盤查挑選。

    繆老爺在朝中擔任一不大不小的官職,避是不可能避得了的,然而依他的身份,女兒一旦進了宮,除非極得寵,否則也不會有太多機會封妃嬪。

    像他們這樣疼孩子的人家,對女兒入宮一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敏妍今年十五歲……」繆夫人身子晃了晃,「咱們就這麼個女兒啊。」

    繆敏妍是他們夫妻心頭的寶貝,從小寵著、呵護著,哪裡捨得讓她入那吃人的深宮後院?

    「若只是選秀倒也罷,聽說這回是想替太子那兒挑人……畢竟二皇子、三皇子都已納妃,這回恐怕要替太子立妃了。」繆老爺歎息。

    「什麼?!」繆夫人更驚駭了。

    人人都知當今太子無權無勢,又體弱多病,照御醫的說法不宜近女色,才遲至二十一尚未立妃,連個小妾都沒有。

    如今卻突然替太子選妃……那太子妃得守活寡也罷,就怕沒幾年便成了真寡婦,依當前朝中情勢,往後數十年還能有好日子過嗎?這回選秀怕是連高官都不樂意。

    當然如果太子妃也是這般,若被選入宮成為宮女,就更甭提了,太子若真早逝,當宮女的十之八九都得陪葬。

    「不成,絕不能讓敏妍進宮。」

    「能有什麼法子?雖說是一個家族選一女入宮,但咱繆家人丁單薄,就只有我和大哥,但大哥的兩個女兒一個已嫁,一個還未滿十三……」

    靈兒端著茶走進大廳,為繆老爺及繆夫人送上。

    「那可怎麼辦啊?」繆夫人憂心忡忡。

    夫妻倆愁眉苦臉的,誰也沒心情端起那泡好的茶。

    靈兒看著兩位主子,盤算了會兒利弊,才終於下定決心開口,「老爺不是還有個遠房堂弟?」

    沒想到她會突然開口冒出這句,繆家夫婦皆是一怔。

    不過繆家待下人向來不錯,不大擺主子架子,且深知靈兒素來伶俐聰慧,可惜無父無母又為女兒身,不然說不定還能有番小作為,因此繆老爺也未生氣,只遲疑了下,「我是有個堂弟,他似乎也有女兒.今年十四的樣子……」

    「那不就成了?讓你那位堂弟的女兒入宮吧!」繆夫人立刻道。

    繆老爺當然很想,可又有幾分猶豫,「但是……他會願意嗎?」

    自己不願將女兒送入宮,那位堂弟只怕也不樂意吧?特別是在這種敏感時機。

    當官的人是他,平素兩家沒往來,關係也遠,怎麼好意思牽累別人?

    「不願意又怎麼辦?難道老爺您忍心讓敏妍進宮?」繆夫人跺腳。

    「唉,再讓我想想吧……」

    「老爺!」

    見兩人爭執起來,靈兒再度出聲,「老爺、夫人,靈兒的意思是,靈兒可以頂替老爺那位堂弟家的小姐。」

    「你說什麼?!」這會兒繆老爺和繆夫人都愣了,一起望向她。

    靈兒深吸了口氣,直接道出打算,「靈兒想代替小姐進宮。」

    官府那兒雖有人口登載制度,但尚不完備,當官的肯定逃不了,家中有多少人都得嚴實記載,然而平民百姓家就不一定了。

    她若欲冒充這位繆老爺的千金是萬不可能,但若冒充另一位平民繆老爺的女兒,卻不是辦不到。

    繆老爺呆了半晌,結巴的問道:「可、可是……你為什麼……」

    「老爺,靈兒也不想說什麼好聽的話掩飾,可靈兒和小姐畢竟不同。」她刻意露出一絲苦笑,「小姐有老爺和夫人捧在掌心疼著,靈兒卻只剩自己了。但凡有能夠往上爬的機會,靈兒都願意嘗試。」

    這話聽起來野心勃勃、居心叵測,換作平時,即便繆家夫婦對下人再好再仁慈,聽了也是會皺眉的。

    但此刻他們確實迫切希望有人能代替女兒進宮。

    何況靈兒的話聽來合情合理,再者雖她嘴裡說想往上爬,其實過去在府中也是安安份份,盡心盡力伺候小姐夫人,從沒藉機生什麼事。

    如今她不講什麼想替老爺夫人分勞解憂的話,卻直言想為自己搏個機會,倒顯得坦率。

    「靈兒,你願意代敏妍進宮,我們自然是樂意,但入宮可不像你想的那麼美好,當今太子隨時都有可能……到時你說不定得賠上性命。」繆老爺想了想,還是不大放心的道。

    「凡事總有風險。」她的語氣柔和卻堅定。

    繆老爺和繆夫人彼此對望了一眼。

    「那好吧,既然你這麼想的話……這事我去安排一下。」

    不管怎麼樣,女兒的終身還是最重要,因此繆家老爺不一會兒就決定了。

    「謝謝老爺夫人成全。」靈兒低下頭,眼中閃過一抹光彩。

    終於正式在宮中待下了。

    望著那些隱約有幾分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殿閣,靈兒心底有很多感觸。

    從冀國的皇宮漂泊至北蠻皇宮,她大概還是史上第一人吧?化名為靈兒的辰綾暗暗自嘲。

    愛女心切的繆家老爺砸了重金,買通登載人口的官府,最後讓她以繆家同宗之女繆靈兒的身份入宮。

    儘管嚴格說來她這並不算實質的「進宮」。

    繆老爺說的沒錯,這回選秀確實是替太子選妃。雖然最終太子妃的人選依舊懸而未決,僅立了名良娣,不過這次被選入宮的女子,倒有不少都分給了太子。

    諷刺的是,當其他皇子都還未封王搬出宮中,太子倒先一步搬離東宮,至皇家於城郊十數里外的別院「養病」。

    因此雖說是東宮的人,在宮裡訓練完後便送至別院。

    不過既是皇家的別院,自然也是華美講究,佔地遼闊、景色秀致,的確是養病的好地方。

    宮內的禮儀大同小異,北蠻甚至還更簡略些,靈兒過去在冀國宮中待了十年,學起來自然快,加上人又聰明,舉手投足都挑不出什麼錯,因而頗得教養嬤嬤的賞識,再加上別院人手本來便不足,才三個月就要她跟著另一位宮女開始伺候太子殿下起居。

    今天是她第一天正式「上工」的日子。

    由於先前訓練都在宮裡,太子人卻在別院,這將是她第一次見到自個兒未來的主子。

    「把這藥端進去給殿下,請殿下盡早服用,小心別出了什麼岔。」

    人才剛至,甚至還沒見到太子殿下,靈兒就先被交代了這項任務。

    看來真的挺缺人的!

    不過由此得知,太子確實不大受重視。

    否則都來別院好些時日了,就算先前才許了些逾齡宮女出宮,人手應不至如此吃緊。

    靈兒沒多加耽擱,便端著那碗黝黑的湯藥轉身準備入殿。

    別院的建築明顯不像宮裡那般中規中矩,再加上北蠻民風所致,殿內沒有繁複的雕棟,卻予人敞闊豪放之感。

    「太子殿下,奴婢替您送湯藥。」她站在門外喚道。

    「唔……」殿內的男聲頓了會兒,才道:「進來吧。」

    靈兒隱約覺得那聲音似乎在哪聽過,但她也沒多想,便一腳跨了進去。

    殿內,一名身著青衫的男子原正伏案書寫,在聽聞腳步聲後,頭也未抬的道:「今兒個怎麼換了人,翠墨呢?」

    她愣了下,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道:「奴婢是剛被派來伺候殿下的。」

    她哪裡知道先前的人怎麼了?反正她就是被派來這兒……當然,這也是她自己努力爭取的結果。

    太子輕輕一笑,「也是,你不過是個新來的宮女,又怎麼會知道前人的事?」

    說著,他輕咳了兩聲。

    太子抬眼看向她,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兩人均是一怔。

    饒是靈兒向來機智沉穩,也掩不住那份震撼。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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