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寵眷 第一章
    天朝泰平十一年,天朝與炎武七年戰爭結束的第二年,帝都鳳城,天來酒樓。

    「那些不忠不義的奸邪小人,聽了多煩人,你們聽過馭浪侯三助天子,冒死護駕,奪回帝位,勇退炎武的傳奇沒有?」

    聽到爛啦!酒樓裡的客人開始丟瓜子殼。

    「噯噯噯!你們聽的都是些無知的鄉野小民杜撰出來的假故事,稗官野史的可笑想像。要知道我老頭的拜把的兒子的同袍的好兄弟的表哥,可是馭浪侯的親信啊!這些真真確確的傳奇事跡,可都是由馭浪侯的親信親口告訴我的,後來他在一次任務中英勇捐軀了,被玉皇大帝列入仙班,所以這些秘密,天底下只剩三個人知曉了,一個是我,一個是當事人,另一個我不能說!

    「話說我老頭的拜把的兒子的同袍的好兄弟的表哥,親身跟著馭浪侯出生入死,水裡來,火裡去,為天朝的江山社稷把命拚,拋頭顱,灑熱血,眉眼兒皺都不皺一下,閻羅王殿不知去過多少回,都和文武判官混熟了,牛頭馬面還得喊我老頭的拜把的兒子的同袍的好兄弟的表哥一聲阿強哥呢!

    「可是這閻羅王說了,馭浪侯和他的手下是天朝的忠臣啊,義薄雲大,碧血丹心,玉皇大帝深受感動,王母娘娘甚至想將他收為義子,所以閻羅殿君不敢收了馭浪侯,一次次將他放了回來。你們知道嗎,其實在攻打炎武那時候,馭浪侯的元身已經被那些炎武韃子捅成了蜂窩,但是我們有神威相助的馭浪侯完全不吃韃子那套!哪怕全身插滿了刀刃暗箭,仍然威風凜凜地屹立不搖,站在那高崗上啊!那些嗜血好戰的韃子膽子都嚇破了,就在這時候,他們的巫師不知使了什麼妖法,用邪門歪道召喚出古時候的魔物--一頭光是翻身就會令神州大地天搖地動,一展翅就天崩地裂的火龍。那頭魔物仰天長嘯,媲美地獄烈焰的龍火就這麼將馭浪侯活活燒死!」

    前一刻還拚命丟瓜子殼的客人們,這會兒有的停下嗑瓜子的動作,聽得連嘴都張開了。市井小民平日畢竟沒什麼太過聲色犬馬的消遣,聽聽說書講古,最是刺激了,小老百姓腦子裡都很有戲,說書人說得天花亂墜,他們腦海裡的畫面也是精采絕倫。

    連路過的小販都想停下來聽聽那玄奇的故事怎麼發展,還是老江湖的掌櫃清醒,一邊不停地趕人。

    「要聽書就坐下來喝茶,不然就滾!」他這裡又不是廟口或天橋下,他們天水酒樓可是有系統、有行規的,跟這些跑江湖賣藝的三七分帳。能在天來酒樓賣藝,一定都是各行中的頂尖,畢竟這兒是帝都最大的酒樓之一,向來不缺達官貴人出入,能得到的賞銀可比在天橋下或廟口多了不知幾倍。

    「我剛剛說了,西王母想收馭浪侯為義子,幾次派了天兵天將和金剛下凡相助,但這回他元身已被魔物燒燬,該怎生是好呢……」戴著虎皮小帽的說書人頓了頓,歎了長長一聲氣,存心吊人胃口,可是酒樓裡安安靜靜,大家都屏氣凝神地等著下文。

    當然,似乎也有人不是那麼有興趣……

    「嘿……借個光行不行?」一個模樣邋遢的男子拚命往人群中間擠,不時向後賊頭賊腦地張望著,而他骯髒不修邊幅的模樣,早就讓掌櫃給盯上了,蓄著山羊鬍的掌櫃瞇了瞇眼,狠狠地磨起金牙,抬起手一彈指,隱身在暗處的保鏢和打手立刻將宛如乞丐般格格不入的男人當成目標,慢慢包夾。

    但這男人滑溜似泥鰍,而且也不知他怎麼辦到的,站在左穿堂口的打手以為就要逮著他了,一眨眼,男人蹲下身,打手撲了個空,男人竟然出現在老遠的右穿堂口,就這樣一來一往,打手們在賓客間無聲無息地穿梭,也一次一次被耍,最後才發現他們一直繞著圈子,而那邋遢男始終在大廳裡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就是不滾出去!

    這樣竄過來又竄過去,很有大牌脾氣的王牌說書人也不爽了,眼角一直有人鑽來鑽去,一點也不專心聽他講古,這對自豪曾經靠三寸不爛之舌從強盜窩裡逃出生天的王牌說書人來說,是種侮辱!

    「我說你們是怎麼著?有沒有一點水平啊?咱們帝都的百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素質了?」虎皮帽說書人一把折扇丟了出去,竟然砸中邋遢男。

    鴉雀無聲。被區區一個沒有武功的說書人拿折扇砸中的邋遢男怔住,酒樓角落原本也是靜靜喝茶聽書的江湖人士,一個個暗自心驚,只有他們知道方才說書人那突如其來的大喝,破了某種迷陣。讓他們驚詫的是,他們也是在陣破了,才明白自己竟然不知不覺陷入迷陣之中。

    佈陣者究竟是何方高人?

    「給本王拿下他!」酒館二樓,一身朱錦華服,頭戴玉冠的男子,大怒地指著正僵在原地的邋遢男,那一聲令下立刻讓不知何時、也不知原本藏身何處的皇家護衛蜂湧而出。

    邋遢男瞠大眼,臉色一變,立馬轉身朝酒樓門口瘋狂逃命去也。

    顯然身份尊貴的男人身邊那兩名白衣保鏢早料到他會逃向大門口,一左一右地守在那兒,邋遢男還沒接近,兩大高手就身形如鬼魅地將他包夾。

    「救命啊!不要殺我!」

    兩名白衣人一愣,發現自己捉到的是個路人,而眼前哪還有邋遢男的蹤影?就在大夥兒以為又讓人給跑了的同時,一個女人驚叫了起來,「下流!」良家婦女打扮的婦人從椅子上驚跳而起,桌子底下為了逃命不計形象學狗爬的男人暗暗叫慘,開始更不要命地往廚房的方向爬去。

    「把那男人抓住,本王重重有賞!」二樓的紅袍男竟然露出玩心大起的神色。

    這招夠狠,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何況現在酒樓裡這麼多人,眾人隨便踩也踩死他!

    男人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起來狂奔,茶水小菜灑了一地,桌椅被他的大動作一掀,砸向離他最近的幾名皇家護衛。

    整座酒樓瞬間雞飛狗跳,有人幫忙抓人,但廚房入口太窄,那名身份尊貴的男人以重賞利誘這招雖然高明,卻也成了敗筆,一群人爭先恐後地追著男人跑,真正有武功底子的反而被堵在後頭。

    乒乒乓乓地,男人從廚房後門的狗洞鑽出酒樓,但白衣保鏢也不是省油的燈,直接從二樓跳下來攔劫。

    男人抄起一旁的餿水桶就潑了過去,腳下提氣,施展輕功脫身。

    須臾,酒樓這場鬧劇,蔓延到整座城西,然後是城東。想當然耳,男人始終沒被逮著,但也總是躲藏不了多久就被發現。

    真他媽邪門!除了當今天子身邊的影武衛,他還真沒遇過這麼難纏的「獵犬」,他開始懷疑小白臉身後有高人指點!

    男人躲在一戶人家臭氣沖天的茅房裡,一邊換上原本晾在後院裡的女人羅裙,前前後後塞了好幾層衣裳,一下子胖了好幾圈,最後綁上頭巾,再溜到廚房拿了兩顆高麗菜塞到胸前,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出後院。

    巷子口站了兩名搜索他的皇家護衛,他有模有樣地彎腰駝背,拄著枴杖,明目張膽地從護衛跟前走過。

    他就這麼從街頭走到街尾,步覆蹣跚好似風中殘燭,眼看就要接近城門,在經過守城門的守衛跟前時……

    其中一顆高麗菜滾了出來。

    「……」他與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守衛對看了許久,直到身後傳來大吼,「在那裡!別讓他跑了!」

    顯然是個菜鳥的守衛終於如大夢初醒,緊張地舉起長矛。

    真是流年不利!男人低咒著,決定硬闖,誰知小白臉跟他的侍衛突然冒了出來,足以連成一座白虹的長劍擋住他的去路。小王爺哈哈笑著,象牙扇柄戳了戳他胸前另一顆正在往下滑的高麗菜。

    「單鷹帆,你真是讓本王開了眼界,為了躲債,你還真是什麼都幹得出來啊!」說話間,十名大內高手將他團團圍住,劍花在他週身圍成一個圓。

    單鷹帆伸出食指,不敢恭維地將指著他鼻尖的長劍頂開,這舉動讓手持長劍的女侍衛一陣惱怒,一使勁,劍刃立刻抵住他脖子。

    「有話好說。」單鷹帆趕忙露出一副討好的笑,「今天天氣真好,小王爺出來逛街嗎?」他眨著眼,賣乖地道。

    紅衣男人是當朝皇帝司徒爍最小的堂弟,雖然也姓司徒,但因為排行的關係,父親又是庶出,離皇位老遠,而且是個不折不扣的紈褲子弟,不學無術,專長是揮霍祖產,所以司徒爍才將他留在帝都,給了個逍遙王爺的封號,諒他生不出什麼事來。

    「少來這套。」小王爺搖了搖手指,讓侍衛將他綁了起來,像烤乳豬一樣一路架回王府,實在是接下來要談的事,有損他王爺顏面。

    一回逍遙王府,大廳裡儼然就是開堂審訓的架式,小王爺坐在大位上,兩旁是身穿白衣的大內高手,家僕們則全圍在廳外看熱鬧。

    「馭浪侯乃王母娘娘義子,王母娘娘不惜以寶血與麒麟神獸的精魄重鑄馭浪侯肉身,九天玄女以法力護住馭浪侯元靈以免肉身重鑄期間魂飛魄散,西方神佛受馭浪侯義舉感動,全都現身護法加持?」小王爺玩味地複述了一遍說書人描述的橋段。

    單鷹帆乾笑兩聲。他雖然不想聽,但還是聽到了一二,真不知該臉紅或冒汗。那些說書人都不會害臊嗎?這種荒誕的故事也敢說得口沫橫飛,煞有介事地騙人打賞?要不要臉啊?

    「咱們神血仙骨的馭浪侯,欠本王這點小錢,說不過去吧?」小王爺雖然說著笑,握住象牙折扇的手卻像要把折扇給擰斷,單鷹帆欠錢不是重點,重點是那些錢,是他光明正大地從他這兒坑走的!

    單鷹帆只好陪笑,「一萬兩……而已,對金枝玉葉,連尿壺都是純金打造的小王爺您來說,也不過是零頭……」

    是沒錯,但他最近花錢如流水的行為,已經讓皇兄發出警告了,這個月的津貼被扣住。這教他要怎麼過日子?吟雪閣與長春樓的姑娘們會因為想念他而肝腸寸斷的!

    「親兄弟明算帳啊,咱們那麼久的交情了,本王也不想為難你,就請你在本王這兒住到把錢吐出來為止。」帝都不少狼虎之年的有錢寡婦都覬覦著單鷹帆,據說是因為單鷹帆的「師兄」為了逼他還債,把他抵給某個富可敵國又長年縱慾過度與不知節制而身材臃腫的老淫婆。

    又據說那幾日,那個府裡養了十幾名青春貌美面首還不知滿足的老淫婆夜夜春宵,淫啼聲從入夜持續到日出東方,響徹方圓百里。老淫婆對單鷹帆滿意得不得了,從此馭浪侯的「神跡」又添一樁……

    小王爺想到這裡,看著單鷹帆的表情越來越嫌惡,好像眼前跪著個猥瑣變態似的,幾乎是忍住作嘔的衝動,好半天才道:「咳,本王今夜宴請了倪夫人……你們是老相好了,我也不必多作介紹,我希望你……呃,你的胃口依然奇好無比……」富可敵國的倪夫人會非常樂意對他的「善舉」釋出感激之意!

    單鷹帆臉色鐵青,他當然知道帝都的貴族間怎麼流傳那件事,但……去他的抵債!單鳳樓那個死要錢是要他去偷老淫婆的某封機密信件,可這種事又不能拿出來解釋,他只好啞巴吃黃連,從此在貴族間承受男人們既同情又不可思議的異樣眼光,與那些如狼似虎的老女人們恨不得將他吞下肚的熱烈關注。

    天知道他只是使了單鳳樓交給他的迷魂咒,老淫婆就自己躺在床上欲仙欲死,他的貞操是保住了,眼睛卻還是承受了難以想像的震撼迫害,到現在那些可怕的畫面還會在別人提起「倪夫人」這三個字時清楚地浮現在腦海……

    他開始顫抖,連小王爺看了都不由得心生同情。

    「只要你把錢還來……」他也不是那麼不人道啊!

    他要是有錢,還會在這裡嗎?單鷹帆歎氣,一臉壯士斷腕的瀟灑,看著遠方不知名的點。「罷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早知道我當初不該吃太多師尊秘練的手『神藥』,一時連我都克制不住體內源源不絕的活力,和老淫婆大戰三千回合仍不嫌累,唉……」

    什麼神藥這麼神奇?小王爺耳朵拉得又尖又長,站了起來忙不迭地走向單鷹帆,「你吃了藥?」

    「是啊,要不然對著老淫婆怎麼舉得起來?」單鷹帆又歎氣,「都怪我當時不知輕重,心想要應付老淫婆,可能要比平常多一倍的精力,想不到我也只不過多吃了一顆,竟然……」他一臉悲憤,捶起心肝地道:「竟然就停不下來了,就連老淫婆暈過去,我還把她的侍女全部抓來解火,直到第二天天亮才終於熄火。」

    最近有難言之隱的小王爺聽得心馳神往啊!他早就覺得單鷹帆連老淫婆都吃得下,未免也太不可思議,原來傳言的真相是如此!單鷹帆有神藥相助!單鷹帆的師尊門下出了天下第一咒術師與天下第一陣術師,煉出來的「神藥」肯定不假!

    「那藥……」小王爺看了看左右,護衛們全都抬頭左右張望,好像什麼也沒聽到,哪怕他們也都一個個拉長了耳朵。

    最後小王爺壓低了嗓門問,「那藥還有沒有?」

    單鷹帆心裡嘿嘿笑,但卻一臉凝重,「單某勸王爺莫要輕易嘗試,會出人命的。」

    「那有什麼關係?」他有錢有勢,把整個吟雪閣的姑娘全包下來替他解火不就得了!「我身體也沒什麼問題……真的,只是想樂一樂,所以……」

    單鷹帆也壓低了聲音,「可是這藥,很難煉,藥材難找,我師父上山下海才煉了五顆,我吃了兩顆……」

    「所以還有三顆!」兩人交頭接耳,嘰嘰咕咕。

    「真的不好煉啊……」他一臉為難。

    「我全買了,大不了貼你煉藥的錢!」

    「這樣好嗎?小王爺你不是被聖上扣了津貼?」

    「別忘了你還欠我錢!就用那些錢來抵,不夠的話你去我的寶庫搬幾樣東西不就成了!」要比敗家,他逍遙王爺可不輸人!

    「可是你不是要宴請倪夫人……」

    「本王堂堂逍遙王爺,高興請客就請客,不高興就叫他們滾蛋,不應該嗎?」

    「應該應該!」

    「所以你到底賣不賣?」

    「我怕小王爺吃太多,就賣你兩顆,不用兩萬兩,也不用一萬五千兩,小的自己對砍一半算給您,剛好把我欠的一萬兩抵掉。」

    「兩顆?你以為我沒錢嗎?來人啊!」小王爺喚來總管,「去把我的九龍夜明珠拿出來!」

    「九龍夜明珠不是先皇御賜的嗎?」

    「有什麼了不起,我有兩顆,一顆可不只值五千兩,你賣是不賣?」

    「這怎麼好意思呢?」

    「你要是覺得不好意思,下次煉藥時再分我一顆。」小王爺賊笑,自以為算盤打得精。

    「既然王爺肯把夜明珠送給我,那我一定再為王爺多煉幾顆。」

    「一言為定!」

    單鷹帆取過夜明珠,這夜明珠在明亮處,看起來像一顆金色珍珠,但盜過無數秘寶的他一眼就知道非假貨,而且還是真正的絕世秘寶,不只能在黑暗中散發光芒,珠子本身散發著一股龍涎香似的香氣,帶在身上,蟲蛇絕不近身。他把小王爺拉到角落,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青瓷瓶,「一次一顆,千萬別多吃,不然第二天連鴇娘都會巴著你!」

    小王爺捧著青瓷瓶,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吶……我還有要事,先走了?」

    小王爺揮了揮手,暗忖今晚該選吟雪閣,還是長春樓?城東那間剛開幕的金花苑也不錯,老闆剛從西域回來,帶回來很多白皮膚又豐滿的異族美人……

    單鷹帆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逍遙王府,把夜明珠當球上下拋著把玩,才離開王府守衛的視線,立刻就閃進暗巷裡,施展輕功閃人去也!

    笨蛋才繼續留在鳳城,哈哈!

    凱子之所以是凱子,就是因為他每次都往同個陷阱裡跳,還跳得很開心。

    當天深夜,城東金花苑裡,傳來某人淒厲的咆哮--

    「單--鷹--帆,你給本王去死!」

    *****

    這世間是這樣的,如果一個人有一點風光和派頭,那想從他頭頂上踩過去的人就多了。

    但是,絕對沒有人想去踩一坨狗屎。

    而扮狗屎,正好是單鷹帆的專長。

    嘩啦一聲,打開自家後院大門的大嬸看也沒看地把髒膩的水往外潑。日已向晚,大嬸好像瞧見她那桶污水潑著什麼人,定晴一看,那人抱著酒甕躺在地上,一身邋遢,顯然醉得不省人事了。雖然時局好不容易漸漸安定,但就連乞丐也不敢孤身睡在路中央,看樣子即使這附近的地痞流氓都對他沒興趣,認為他連勒索打劫的價值都沒有。

    但是沒事躺在人家後院門口,要是醉死了或凍死了,簡直觸霉頭!大嬸咕噥著,不想多管閒事地進屋去了,木板門與窗戶隨後砰地一聲被拉上。

    在陰暗污穢的小巷裡躺一晚算什麼呢?千年古墓裡單鷹帆都照睡不誤。

    迷迷糊糊不知昏睡多久,直到有人狂甩他巴掌。

    「他娘的,干什……」他話梗住,一個面無表情,臉上做火焰紋刺青的男人俯下臉看著他,一對沒有眼珠子的眼窩裡頭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

    單鷹帆打了個機伶,摸摸鼻子坐起身。

    「醒了沒有?」黑色錦袍打扮的「男人」傭懶地靠臥在四名無臉轎夫扛著的軟輦上。

    單鷹帆咕咕噥噥半天,才道:「還不到還錢的時候吧?」死要錢啊!

    「我知道,我若要你還錢,絕不會只甩你幾巴掌。」身為「師兄」兼他最大的債主,把他賣去當男妓,帝都所有貴族都會額手稱快!單鳳樓哼笑,「有新任務交代給你,這次的工作很重要……」

    「呃,我最近不太方便回帝都……」以小王爺皇親國戚的身份,他最好也別公開在國境內任何地方露面。

    單鳳樓似笑非笑,「連逍遙王爺你都敢坑,還有什麼是你不敢的?」

    那麼愛當凱子的冤大頭,他不坑他坑誰啊?

    「放心吧,這次的任務正好讓你避避風頭。」單鳳樓笑著攤開折扇悠哉地搧啊搧,「東海到北海沿岸,自古以來有三大勢力,鹽幫、漁幫,以及船王原家,我想你應該不陌生。」

    沿海三大勢力,以及東海諸王,雖然分別歸化為天朝子民,船王原家與東海部分王族的先祖甚至是司徒皇室的家臣,但是這一支來自東方的勢力一向被朝廷另眼相待,原因是他們還聽令於「海神令」。

    擁有「海神令」的「海神」,能號令這股東方勢力。

    王權是至高無上、獨一無二的存在,理不允許任何例外,但司徒皇室當年為了一統天下,選擇拉攏各方諸侯,默許了海神令的存在,直到華丹陽篡位,派兵鎮壓東海反抗勢力,海神令從那時便消聲匿跡,至今已十五載,再沒人見過海神現世。也許因為這樣,司徒爍奪回帝位後,對東海這股勢力不如華丹陽那麼顧忌。

    「華丹陽當年鎮壓東海,照理說他們會選擇靠攏司徒爍,而以今日局勢看來也確實是如此,只是恐怕有人打著過河拆橋的算盤。」

    「過河拆橋不是姓司徒的專長?」

    「說話小心點。」單鳳樓悶笑,「我們的對談雖然絕對安全,但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心你哪天喝醉酒或睡昏頭時亂說話。」

    單鷹帆只是搔了搔臉頰,不語。

    「船王和炎武的關係一向交好,雖然在兩國交戰時船王向天朝證明他們為國效忠的堅定立場,但始終未正面和炎武交惡;漁幫與鹽幫則是對近日朝廷打算壟斷造船術一事有所不滿,和船王在檯面下的接觸也越來越頻繁;再說到東海諸王在戰時那幾年雖說效忠天朝,卻並未真正傾盡所有兵力。戰爭已經結束兩年多,但天朝還沒恢復元氣……」要是這時候造反,這場仗可有得打了。

    「所以這次的目標是打探他們到底有沒有打算造反?」

    「我得到的消息是鹽幫準備聯合原家揭竿起義,東海諸王和漁幫似乎也有騷動,想必都在被說服當中,但這事絕不能驚動聖上,倘若傳到司徒爍耳裡,以他的個性,這事可難善了,所以你不只要打探虛實,一旦鹽幫和原家真的有動作,你必須盡全力阻止。」

    「我明白,那事成之後……」

    「讓你減兩年利息。」

    「就兩年?」

    「你難道不覺得以你的孽之深重,無償也是應該?」

    「兩年!一這為定!」

    「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原家正在鶴城買奴隸,我幫你弄來個賤籍的身份……」

    「妳陰我啊?查個案而已要我去當賤民?」他堂堂馭浪侯淪為賤民?

    「要進原家為奴得交代你祖宗三代的來歷,不是那麼簡單的,更何況一般人不把賤民當人,什麼雜事都讓你做,更方便查探消息。」

    「要是到時候他們只讓我清茅房呢?」賤籍的奴隸反而不容易接近重要人士吧?雖然有時候在奴僕之間更能打探出更多內幕……

    「那你就算成天蹲在茅房外也得給我把任務完成。帝都所有貴族巨富都被你單鷹帆耍得團團轉,還有什麼能難得倒你?」她的語氣有些嘲諷,「該怎麼利用身份明查暗訪,那是你要自個兒動腦筋解決的。新進的平民籍奴隸要得到信任需要一段時間,相較之下賤籍不會被一般人提防,這些道理你都懂,不要跟我討價還價。天一亮,我會派人來跟你接應,那個人會告訴你他叫海狗,他知道怎麼安排你進原家。」

    說罷,單鳳樓一揮手,無臉轎夫抬起軟輦,四尊武神立刻上前護持左右,以不可思議的平穩速度向後方飛躍,飄忽的影子很快便消失在濃霧之中……

    *****

    「死了嗎?」

    「我剛剛明明聽到雷聲似的打呼聲……」

    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圍繞在四周,單鷹帆睜開眼,已經習慣一大早醒來時被圍觀,喝了整夜酒的他立刻張開嘴打了個大呵欠……

    「唔……」前一刻還打算好管閒事的路人紛紛掩鼻作鳥獸散。

    單鷹帆坐在地上陰險地笑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時,有人從身後拍了他一把。又一次被襲擊,而他竟然完全沒發覺對方接近,單鷹帆驚訝得瞠大眼。

    仔細想想,他再不戒酒,哪天死在路上都不奇怪了,到了閻羅王那兒,弄不好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呢。

    但既然他每次想死都沒死成,又為什麼要戒呢?

    「幹嘛?我沒錢……」他一如往例,吊兒郎當地轉過身,兩手一攤,臉上寫著: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個子瘦長的小鬍子男人用那雙冷漠的丹鳳眼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我是海狗。」

    *****

    奴籍的賤民身上都有烙印或紋身,被視作牲畜和富人的財產,當然賤民也不需要名字。

    海狗幫他在左手臂上弄出一個鐵烙似的疤,當然是假的,「正常來講能撐上一個月。」

    這種類似易容的技術,單鷹帆並不陌生,也因此他看得出來海狗的技巧相當高明,臂上的疤連他這種老江湖也瞧不出造假的痕跡,再想到他是死要錢派來的人,單鷹帆忍不住懷疑有多少人被她派出去當賤民臥底?

    海狗再次打量著簡單清洗過的單鷹帆,忍不住露出不懷好意的笑,「讓你當賤民真是浪費,不過也有個好處,你這模樣,臉是臉,腰是腰,如果是平民出身,可能到了原府沒多久就被哪個姨太太相中當小白臉養起來了,賤民的身份相對安全,就算是平民也不會想跟賤民扯上關係……」

    格老子的,吃他豆腐啊?單鷹帆翻白眼,「我的臉還沒你白。」不過這提醒了他:鬍子千萬別刮掉。雖然在帝都的遭遇證明就算他一臉落腮鬍,也擋不住那些如狼似虎的兇猛蝴蝶……

    他決定向海狗借易容工具,在海狗驚奇讚賞的視線下易容成一個滿臉坑疤的醜男。

    單鷹帆和真正的賤民一起擠上馬車朝鶴城前進。海狗果然是相當有辦法的幫手,一進鶴城,該打通的關卡、該打點的環節一個也沒馬虎,不到半天就和原家的人搭上線,單鷹帆和五名賤民站成一排,讓原府負責管牲口、樣子約莫五十開外的管事挑選。

    雖是管牲口的,但穿著和派頭可一點也不馬虎,玉牌腰帶,絲綢長袍,再加上油光滿臉、圓滾滾的身材,和鄉下地方那些有錢的員外沒什麼兩樣,單鷹帆沒有把驚奇表現在臉上。

    三朝以前--把華丹陽也算進去的話,包括後來改國號「朔」的天朝,神州大陸的南方原有五個國家,經過幾代以來的興衰更迭,歷史最悠久的司徒皇室滅了其餘四國。在當年的五國當中,司徒家算是在階級制度上比較不那麼苛刻的,有些國家不准平民穿絲綢、佩玉飾,然而奇妙的是對地位越是崇高的人來說,他們反而越嚮往嚴苛的階級規範,如此才能彰顯自己的身份地位。

    總之,早年的朔朝並沒有平民不得穿絲綢的規定,加上如今天下幾乎是司徒家的江山,富人無一不想用盡手段拉抬自己的身份地位,只是連個管事都如此招搖……真難想像原家家主的派頭又是如何?

    「這些全部,三十兩。」華麗老管事開價了。

    「老爺,您別說笑了,行規是一個要十兩,這還是戰後比較低的價錢,您也知道七年的戰爭把整個市場都打亂了,我每個奴隸還得給稅務司課一兩,三十兩還是課六兩,我豈不白忙了嗎?」

    「那就三十六兩,別說我貪你便宜……」

    眾所皆知,船王原家以慷慨豪氣為人稱道,單鷹帆心想這老頭八成是私下利用職務之便趁機撈油水。如果原家原本發下來買奴隸的銀兩照市價最低的一個十兩來算,剩下的二十四兩當然是私吞啦!嘖!

    「五十兩,不能再低了,您看看這一位,南方人這種體格少見啊,一個當十個用,您買到賺到!」海狗把單鷹帆推上前。

    他娘的什麼一個當十個用?單鷹帆想給海狗警告的一瞥,但想想自己現在是賤民,賤民膽敢對平民失禮,是要處鞭刑的。他暫時不想跟自己的皮肉過不去。

    原府管事這才打量起鶴立雞群的單鷹帆。

    單鷹帆知道但凡身份越高的矮子,十個有八個會痛恨地位低、個子卻比他高的人!所以他默默彎下腰來,和那幾個瘦小畏縮的賤民一樣。即便這樣的他還是比管事高了許多。

    果不其然,原府的老管事先是不以為然地抬起頭看著他醜陋的臉,然後像在市場上買豬肉一樣地估量著單鷹帆不像出身賤民的偉岸身形。

    「這傢伙真是賤民?」賤民不都瘦瘦小小、乾巴巴的,就像旁邊這幾個傢伙一樣?難不成這傢伙的前任僱主讓他餐餐吃肉?

    「當然。」海狗汗笑,早就料到單鷹帆的體格會引來猜疑,他趕忙搬出生意人那套,對貨物可能的缺失模稜兩可,只管吹捧優點,「您別看他這樣,只是個頭生得壯而已,雖然魯鈍了點,但很好操使的!」

    「是嗎?」老管事瞇起眼,顯然正想盡辦法要挑出缺點好殺價,「那能不能讓我當沙包?」他蹲起馬步,開始打拳,圓滾滾的肚子和下垂的臉頰隨著他的動作不停晃動,沒幾下已漲紅臉,氣喘如牛,單鷹帆真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沒噴笑出聲。

    「想……想當年……我跟著我家老爺,腳踢東海,拳打北岸,所向……所向披靡,多少少女為之心醉神馳……」

    海狗眼看單鷹帆肩膀已經在顫抖,連忙道:「當然!這傢伙被養得這麼壯,就是前任主人都讓他當斗犬和沙包,您儘管出招,用力打、死命踹,有怨氣出怨氣,沒怨氣練身手!」

    「……」格老子的!他跟他有仇啊?單鷹帆瞪了海狗一眼,幸好老管事只顧著氣喘吁吁地踢腿,沒注意到他竟膽敢冒犯平民的舉動。

    海狗只是無辜地聳肩,老管事聞言,鼻孔哼氣,立馬卯足吃奶的力氣朝單鷹帆衝去,定要給這些即將入府的奴隸們下馬威!

    「啊噠--」看他力拔山河氣蓋世的狂龍猛虎拳!

    臃腫的拳頭擊在單鷹帆宛如鐵壁般堅硬的腹肌上,眾人疑似聽到一聲「喀啦」聲響。

    五名賤民怯怯地來回看著站得直挺挺的單鷹帆,而用生命揮出拳頭的老管事脖子以上都紅到發紫了,海狗站在老管事後頭,拚命朝單鷹帆使眼色。

    老神在在的單鷹帆無語地朝天上翻了翻白眼,接下來就見他猛地往後跌,然後抱著肚子在地上雞貓子鬼叫地翻滾。

    「唉唷!我腸子碎了……」

    這回換海狗得憋著笑了。而老管事顫抖著縮回手,連他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雖然很想跳起來大聲歡呼,不過拳頭實在痛得連把手指張開都沒辦法,只好將紅腫的拳頭藏在身後甩啊甩,一陣青一陣紅的頭臉冒出一堆冷汗,強作鎮定地道:「那……就……就這樣,四十……四十六兩……」

    「成交。」

    回原府前,喚作張二郎,人喚老張的原府管事去了一趟醫館,新買來的奴隸當然不像老張能搭牛車,全部在後頭被煉著跑,老張進醫館時就讓一個小廝看著他們等在門廊外的大太陽底下。那幾個將跟他一樣在原府做牛做馬的奴隸難掩興奮地偷偷討論起傳聞裡原府給賤籍奴隸的薪餉有一兩啊!簡直是佛心來著。單鷹帆摸了摸懷裡同小王爺坑來的、價值五千兩的九龍夜明珠,有些嘲諷地笑了。

    隔壁酒樓裡,傳來說書人口沫橫飛地說著馭浪侯飛天遁地的傳奇故事--

    「……那宛如巨人股無比高大的蠻子朝馭浪侯勢如破竹地疾衝而來,拳風橫掃之處一片斷垣殘壁,但馭浪侯文風不動,他定定地抬起一隻手指頭--蠻子當場暴斃啊!當今聖上於是大為讚賞,打賞十二顆九龍夜明珠,每一顆價值一萬兩!還有良田美眷、金山銀山……」

    就這樣,堂堂馭浪侯,成了船王原府的賤籍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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