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有臉提那次?”
想到她不僅看了混蛋太子的身體,還摸過,常惠的怒氣更加難以控制。
他斥責道:“你無拘無束、無法無天!你的行這舉止,與輕佻無德之人、雞鳴狗盜之徒有何區別?正邪相爭,君子以德修身,以德教化。他邪惡歹毒,你卻以惡懲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不軌於正道。逞一已之能,那不是伸張正義,而是同惡相助!你、你太讓我失望了!”憂慮、難堪、恐懼、妒忌等強烈的情緒交織在心頭,常惠肩膀一垮,雙手支在膝蓋上,把滾燙的臉埋進雙掌裡,無法再說下去。
“我不是有意提起那件事。”聽到他狂猛的指責,芷芙惶恐地解釋。
但常惠一動也不動,沒有理睬她。
見他聲色俱厲地訓斥她,完了就抱著臉坐在那裡,一副再也不想理她的樣子,芷芙慌了。她真的不是有意要脫他衣服的事,她只想糾正他,可卻讓他誤會……
其實,他的責備也讓她極為痛心後悔,那種強烈的感情,是她過去從未經歷過的,它來得如此強烈,沖擊著她的胸口,痛得她無法喘息。
昨夜做那事時,她只想到要教訓那色鬼,而那是她熟悉的方式。
她根本沒想到常惠會不贊成,直到早上額圖來告訴他們這件事,他說那是“不值得稱道的惡劣行為”時,才令她大感震驚,並一直惴惴不安、悔恨不迭。
她雖然不接受他的感情,但卻真的喜歡他,尊重他,只要他說好的,她一定會去做,同樣的,如果他不贊成,她也絕對不會去做。
她很少哭、很少動感情,也很少對人訴說,可現在,眼淚盈滿眼眶,她想要大哭一場,許多話梗在喉嚨口 ,她想要對他說——也只想對他說。
隔著火塘看著他,她抑制住內心的悲傷,“常公子,你不必對我失望,也不要對我生氣,因為我本來說是這樣的人。我不善言辭、不懂凜然正義,也不會修身教化,我只知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予我點滴,我予人萬頃。”
常惠沒有移動,雙手依然覆在臉上,可心中的怒氣,卻因聽到她自卑中不乏自重的陳述,而漸漸消失。
芷芙咽了咽口水,控制住眼裡的淚續道:“我的世界與公子的不同。你們認為榮辱升沉,皆為皇權之賜,因而皇權為重,人為輕;而我們則崇尚強者生存,武力與信譽為重,禮為輕。”
常惠心弦大震,從未想到她對所謂的“正”與“惡”,有如此透澈的理解。
懷著全新的感覺,常惠抬起頭,目光穿過火塘上方的薄煙,與她的相遇。
其中已沒有絲毫怒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類似愧疚與乞求原諒的神情。
芷芙望著他的雙眼,但並不是真的在看他。
她沿著自己的思緒續道:“公子說得不錯,我不軌於正道,逞一已之能。可是我言出必行、行則必果,生命對我來說,就是為了完成承諾、遵守信用。”
注視著她真摯的雙眼,聽著她質樸的坦言,常惠對自己的言行感到內疚不已。
——不軌於正道!同惡相助!
這是他說的,他對一個有情有義的女人,說出了這樣無情的話!
醒悟伴隨著慚愧而來,常惠恢復了冷靜。
拋開她不合禮教的行為方式不說,她的確是在行俠仗義,是嫉妒心相對她安危的憂心,讓他忽略了她的正義。
“芷芙——”他犯了錯誤,想要糾正,可是對方用凌厲的眼神鎮住了他。
“等待,十九年來我第一次想要說話,讓我說完。”
常惠默然無語,不是因為她命令他閉嘴,而是她莊重的神情深深震撼了他。
於是他用心傾聽,用他的愛,去理解她要告訴自己的話,以有她的行為。
“昨夜的事,看在公子這樣的道德之士眼裡,是齷齪惡劣的,可是在我這類人眼裡,那便是為承諾而行。我不因自己的行為羞愧,也不會掩飾自己的武功,我就是我,生是我,死也是我,這是我父母給我的精神,也是我的世界教我的道理!”
在說這些話時,眼淚早已濕潤了她的雙腮。
常惠凝視著她的眼睛,覺得那盈盈淚水仿佛星星落入她的眼眶,點燃了她的眸子,照亮了她的面龐。
眼前煙霧繚繞,撲入他的眼簾,等他閉眼再張開時,對面已失去了她的身影。
望著那空蕩蕩的位置,他思考著芷芙說過的每一句話,想像著她跟隨父母浪跡天涯的生活。
他突然意識到,如果他愛她,就得連她無拘無束的游俠精神一起愛,因為那已以融入她的血脈中永遠剔除不掉。
回味著她將“十九年來第一次想說的話”。全部對他——是他,而不是別人傾訴的深情濃意,他的心漸漸豁亮了,眼睛也濕潤了。
只有傻瓜,才會放棄這樣忠貞不渝的女人。
可是他擔心今天自己過分的言辭,已經毀了她對他的感情。
火苗發出“啪啪”聲響,望著閃爍不定的火焰,常惠眉間的皺紋漸漸舒展。
如果他毀掉了什麼,那他說必須重建。
當他在小氈房找到芷芙時,她正坐在青煙旁邊默默哭泣。
常惠坐進她身邊窄小的空間,靠著身後的干草,將她攬入懷裡緊緊抱住。
芷芙沒有拒絕他的擁抱,這給了他勇氣和信心。
“芷芙,我為我的言行道歉。”他在她鬢發間輕輕地說。“用你的仁慈之心寬恕我吧,是無知、恐懼和嫉妒,讓我失控了。”
芷芙沒有回應,心裡卻很震驚。
他知識淵博怎會無知,威武不屈何來恐懼?嫉妒?為她嗎?可是嫉妒誰呢?
她很困惑,但她沒有問,只是靜靜依偎著常惠的胸膛,而剛才一直阻止不了的淚水,在他暖暖的懷裡迅速干涸。
“我沒想到你會做那種事,所以我確實很吃驚,也很生氣。”常惠繼續說。
芷芙只默默地聽他解釋得知此事後,他所受到的刺激,以及此刻的愧疚之情。
對於她的沉默,常惠沒有生氣,反倒輕柔地梳理她背上的長發,對她說:“過去我對游俠的看法不太好,總覺得他們是一群不受禮法制約、結黨成群,游蕩山林野莽,橫行鄉裡州域的游民,因此忽略了他們輕生死、重義氣,除暴安良、仗義行俠的另一面,你承認昨夜那事是你所為時,我自然想到了你的身世,才胡亂指責你。其實我知道人分良莠、物有兩面,我不該那樣說。”
“我不怪你。”她在他胸前低聲說,手指無意識地扭絞著他衣襟上的系帶。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常惠松了口氣,親親她的頭發,繼續道:“我能理解你的信仰和追求,但不能接受你這麼冒險的行事風格。”
感覺到芷芙的手指的停頓和身子的僵硬,他摟緊她,語氣更加直接。“你應該曉得,任何男人都不可能忍受你昨晚做的事。更何況你半夜闖入太子府,蔑視了太子的威嚴》狐鹿姑荒淫下流,凶殘野蠻,又大權在握,他絕對不會受了那樣大的羞辱後保持沉默,我是氣你把自己置於危險中。”
明白他的憤怒源於對自己的擔憂後,芷芙的身體放松了。
“他不敢把我怎樣。”她頗有自信。
“為什麼這樣說?”常惠低頭看她,不知她是否意識到,她快扯開他衣襟了。
“因為那樣他會更沒面子。”嗯,她顯然沒有意識到。
“他不需要公開對付你。”
“我不怕他。”芷芙胸有成竹地反駁。“而他怕匈奴王和右賢王。”
“這個我明白。”忘了胸前的小手,常惠焦慮地說。“正因為他想要瞞住他的父王和兄弟,才可能對你痛下殺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能防多少暗箭?”
芷芙輕輕地拍他的胸口,揚起笑臉安撫他。
“別擔心,我會小心。”
“我希望你加倍小心。”常惠低下頭,親吻她光潔的額頭叮嚀。
心頭熱熱的,不知道是他的吻,還是他關心,芷芙低聲回應:“我一定。”
當她把臉靠回他的胸前時,他歎了口氣。
“我也不喜歡你看其他的男人,更不喜歡你碰他們。”
嫉妒?難道,這就是他說的導致他失控的原因之一。他嫉妒?芷芙猛然抬起臉看他,盡管這裡光線很暗,但她仍能看到他陰郁的眼睛。其中的痛苦和憤怒 ,讓她第一次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
她垂下頭,“你不必嫉妒,在我眼裡他不是男人,是畜生。”
常惠摟過她,將她重新安置在懷裡,幽幽地說:“可那畜生想你想瘋了。”
她用力扯了下他的衣服,“讓畜生瘋狂惦記有什麼好?”
“是不好,而且很危險,所以我要你別接近他。”
“只要他離你遠點,我絕不靠近他半步。”
“也不要再與他發生沖突。”
“他打我時,我立刻逃開。”
常惠“噗噗”笑了,扯扯她的長發。“姑娘,我看你以前的笨嘴笨舌,全是假的。”
芷芙把臉埋進他衣服裡,誠實地說:“不是假的,我一直都笨嘴笨舌,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跟你在一起,話就多了起來。”
“真的嗎?”他用雙臂舉起她,迫使她看著自己。
“你真的喜歡跟我說話嗎?”常惠激動地問。
芷芙點點頭,“我前十九年的話,加起來也沒有這段時間跟你說的多。”
歡愉流過他的心田。讓他眉開眼笑。“喔,芷芙,你知道嗎,這是我聽過最動聽的話。”
常惠興奮地吻她,當她緊閉雙唇僵住時,他溫柔地施力,仿佛在無聲地請求。
芷芙想要拒絕,想要推開他,因為她不想陷得更深,可是當常惠溫暖濕潤的嘴魅惑地呼喚她時,她的意願改變了。
體內仿佛有種奇妙的力量,驅使她去迎接他,而當她付出時,她得到了更多。
芷芙的回應令他歡欣鼓舞,她主動的碰觸更讓他愉快到打了個哆嗦。
常惠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裡,讓她整個人都靠在自己身上。
她柔順、甜美、溫暖,可是他還嘗不夠。
他雙手撫上了她的身子,厚厚的衣服,讓他發出挫敗的呻吟,“芷芙,解開衣服,我要摸你……”
他的聲音讓芷芙所有的熱情霎時轉涼,她倏地抬頭看向對方。“我……”
察覺氣氛遽變,常惠真想掐死自己。
“不准否認我們剛分享的快樂!”他激動地阻止她說出後悔的話。
“我不會否認。”芷芙說完,慌亂地想從他身上下來,卻看到自己不知何時解開了他的衣服,現在一只手正在他的衣服裡,另一只則抓著他散開的衣襟。
“呃!”她羞愧地抽出 那只撫著常惠胸膛的手,抓著他敞開的衣襟邊緣,蓋住自己滾燙的臉,悲哀地說:“我恐怕……真是你罵的不知羞恥的女人。”
常惠一把將她拉進懷裡,“不,你不是。”
她沒有爭辯,只默默地把臉藏起來。
此刻,她真慶幸他們是在光線黯淡的小氈房中,否則她要如何掩飾她的困窘和羞愧?
常惠擁著她,雖然兩人身體相依,可他知道,心醉神馳的甜蜜時刻已然消失,她再次在他們之間築起一道牆來。
但他有信心,不管那道牆有多高,多厚,多寒,他都能拆除它。
本來常惠還很擔心,怕狐鹿姑會報復,因此暗中要額圖白天常回去看看芷芙,也一再告誡芷芙不可以再沖動行事,可接下來的幾天,並沒有發生什麼事。狐鹿姑不常來煉鐵場,聽人說是被單於召喚去了,於是常惠漸漸安了心。
幾天後的下午,常惠照常在煉鐵場打刀。
芷芙利用天放晴的機會,到湖邊割回蘆葦,在氈房前切碎,做羊的飼料和墊羊圈,再把被雪埋住的牛糞餅翻出一部分除去上面的冰雪,准備曬後放進氈房,以備不時之需。
就在她忙碌時,遠處傳來馬蹄聲。
她回頭一看,多日沒聲的匈奴太子來了。
看著不速之客,芷芙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繼續干她的活。
狐鹿姑把帶來的隨從們留在稍遠處的荒原上,獨自騎馬走向她。“常夫人。”
看到她,狐鹿姑高興地跳下馬,可芷芙只看了他一眼,又埋頭干活,這讓太子爺很生氣。
“我為夫人而來,難道夫人不准備請我進氈房坐坐嗎?”
“太子有事就在這裡說吧,我很忙。”見他雖然丟了大臉,卻依然盛氣凌人,眼睛也還是那樣色瞇瞇地盯著自己,芷芙心頭有氣,根本不准備給他好臉色看。
“無情狡猾的女人,可老子……就是喜歡你這狠勁。”狐鹿姑邪惡地笑著,眼珠子繞著她的身軀亂轉。
由於一直在干活,加上陽光好,芷芙沒有穿夾襖,又免不了要彎腰舉臂,就這樣,她豐滿的身段在一起伏移動間,更顯得窈窕動人,簡直讓那色鬼大飽眼福。
芷芙對他忽然的安靜感到奇怪,等意識到對方是盯著她的身體才雙眼發直時,她立刻氣想給他一拳。
但想起答應過常惠的話,她忍住了。
對付這種混蛋,不必明刀明槍,她有的是辦法。
芷芙抱起一疊牛糞餅,看起來是要鋪在木欄上,可忽然,手裡的牛糞餅落到了狐鹿姑腳上,她故作驚慌地說:“喔,失手了,太子不該站得這麼近。”
“你是故意的!”狐鹿姑跳著腳躲開,心知牛糞餅並沒有多重,可打在腳上,竟有斷骨之痛,便咬定這女人暗中搞鬼。
他本想發怒,可看到芷芙的俏模樣,又色心不死地挑逗對方。“不對我不跟你計較,只要你高興,我願意陪你玩。”
芷芙直起身,雙手抱在胸前,冷冷地拒絕。“我沒空,太子請回吧!”
她神態嚴厲,目光冰涼,看得狐鹿姑怒火高漲,出手就想抓她。沒想到他的手指還沒碰到她,就被她往手心一點,整條手臂麻了。
驚呼一聲,他抱住胳膊,明白這女人他是沒辦法硬上了,於是當即改弦易轍,厲聲威脅她。“別以為戲弄了我,你會平安無事,我絕不可能忍下那口鳥氣!”
芷芙裝糊塗。“我不知道太子在說什麼。”
“不知道?”
狐鹿姑陰沉地說。“你雖蒙了面巾,可我認得這雙眼睛!”
好漢做事好漢當,芷芙不想裝傻,於是冷道:“那又如何?”
見她居然不否認,狐鹿姑又惱又恨,便惡狠狠地說:“只要你乖乖陪我一夜,辱我之事,我便從此不提,如果你拒絕,我定讓你的男人代你受過!”聽他以折磨常惠來要脅自己,芷芙不再克制。
她目光一凜,幽幽地說:“若我夫君被傷了一根汗毛,龍城人立刻會知道太子府的丑聞,而最先知道的人,當然會是最關心太子的單於和右賢王。”
狐鹿姑滿臉通紅——不是羞愧,而是憤怒,極度的憤怒。
“你敢!”他咆哮。
“你看我敢不敢!”芷芙的聲音不大,卻堅硬如石。
他瞪著她,從她冷冽的眸子中明白她真的會這麼做,頓時嚇得色心全失。
在色心被嚇退後,冷酷占了上風。
狐鹿姑面目猙獰地瞪著她。“那麼,你祈求天神保佑我父王和右賢王,不會聽說那件事吧,因為他們知道的那天,就是常惠的祭日!”
言罷,他怒哼一聲,轉身走向座騎,上馬離去。
芷芙沒有多看他邪惡的背影一眼,仍繼續干活。
她心裡曉得,那場與魔鬼間看不見的決斗已經開始,她和他都抓住了對方的軟肋,勝負只看誰更謹慎,與沉著。
“今天太子來過?”晚飯後,芷芙蹲在門邊洗衣,常惠立在她身後發問。
他已經憋了好幾個時辰了,再不問,會憋死他的。
“你怎麼曉得的?”芷芙心中詫異,但並沒有轉過身。
“我看到有隊人馬在這邊晃,心想一定是他。”他憤憤不平。
“他是趁我不在時,特意來找你的嗎?”
“是。”
常惠濃眉斜挑,黑眸警覺地瞇起。“他進來了?”
“沒有。”
“過來。”他突然不能忍受對著芷芙的背影說話,便拉起她,把她帶到火邊,按坐在草墩上。“好好說!”
芷芙舉著兩只濕淋淋的手。“我還沒洗完呢。”
“等會兒再洗。”他蹲下,把她的兩只手分別夾在腋下。“好了,說吧!”
這樣的姿勢就她主動擁抱他,況且他夾得很緊,他的腋窩又很暖和,她不介意就這樣摟著對方。
“他是來威脅我的。”芷芙把狐鹿姑來此的目的與兩人的對話,都告訴了他。
聽她說完後,常惠眉目間的皺紋越聚越深,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凝重。
“常公子?”芷芙憂慮地喊。
“我該殺了他!”充滿怒氣的字眼,從他的齒縫間硬邦邦地進出。
芷芙立刻搖晃他的身體,尖銳地制止:“不可以,不值得跟那種畜生較勁!你的生命不能讓他擺布。”
“可是你的生命被他威脅了!”
常惠的眼睛牢牢攫住她,裡面的冷硬和決心讓她看了心驚。
“他傷害不了我。”芷芙急切地說:“為了你的前程,你必須好好活著!”
他握著她的雙手,將它們放在嘴邊親了一下,仿佛在安慰她,可他的眼神依然專注而冷酷,讓她看了十分擔心。
常惠放開她,起身走到案幾前,俯視著上方卷著的布軸。
那是他正在寫的《西域方略》,他希望有朝一日能上呈漢朝。
這裡面凝聚著他對朝廷治西域、統八方的謀略思考,以及他的抱負和壯志。
只有活著,他才可能完成這件事,只有活著,他才有機會報效國家。
芷芙說得不錯,他的生命不該被一個無恥的太子操縱,他的抱負也不該因為一點屈辱而受阻,他應該以他的智慧而不沖動,去保護和守衛他所愛的人。
他轉過身,雙眼熠熠地,對站在身後看著他的芷芙伸出手。
後者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奔向他。
他們十指交握,四目相望,一個熱情如火,一個柔情似水。
“芷芙,嫁給我!”常惠急切地求親。
芷芙雙目先是精光一閃,隨即黯淡。
注意到了這點,常惠焦慮地將她拉近。“芷芙?”
她看著對方,平靜地說:“如果公子想要芷芙,芷芙願以身相許。”
常惠愕然。“你願以身相許,卻不願意嫁給我。是這個意思嗎?”
她轉開臉,無言地點點頭。
“為什麼?你早已聲稱是我的夫人,此刻也願以身相許,這有什麼不同?”常惠的語氣帶著幾分惱怒和譏諷。
芷芙心口隱痛,她想放開他離去,但他卻用力將她拽進了懷裡,她的鼻子撞上他的下巴,而仰頭看他。“自然不同,這樣……將來你還可以娶正妻。”
“有了你,我為什麼還要娶妻?”
“因為我配不上你,你該娶更好的。”
“胡說。”常惠斥道。“別再說什麼’侍女‘、’游俠之女‘之類的話,我已經說過,我也不是什麼富貴出身,除非,是你認為我配不上你——”
“不是。”芷芙急忙打斷他。“能得公子垂愛,是芷芙的榮幸,可是除卻出身不說,芷芙生性山訥,行事荒誕,文墨粗淺,禮儀不彰,公子怎能娶這樣的人?”
見對方目光深邃地看著自己,卻不表示意見,她進一步說服他。
“我知道公子不真的想娶我,如今公子身處逆境,唯有芷芙相陪,故一時錯愛,若真的娶了我,公子將來必定後悔。”
“還有嗎?”常惠的手,不和何時摟上她的腰。
他的臉近得能讓芷芙看清他新長的胡須,可他諱莫如深的神情,卻讓她摸不著頭腦。
“還有——”她為自己無法看出他的心思而皺眉。
“芷芙不願讓公子因我而成為人們的笑料,也不想讓公子有所羈絆,與其屆時休妻,何不讓我們如林中之鳥,適時相伴,他日各自分飛,無所牽系?”
常惠仍舊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看得她心裡都發毛時才問:“還有嗎?”
“沒了。”芷芙心裡打著小鼓,不知對方究竟在想什麼。
常惠雙臂收緊,身體微微前傾,與她額頭相抵,輕輕歎了口氣。
他雖然沒說話,可心情卻她得不得了,因為芷芙口口聲聲說不願嫁給他,可他已經從她的神情和語言裡聽出來,她想嫁給他,她愛他。
若非如此,像她這樣個性剛烈的姑娘,絕不會以身相許,更不會讓他親近。
“公子,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願意聽我說嗎?”
“願意。”
“那麼聽好,因為我只說一次。”常惠嚴肅的開口,“我喜歡你,芷芙。不管你是什麼人,我就是喜歡你,所以我要娶你。還有,我娶你不是因為我想娶親時,你剛好在這裡,而是因為你,我才想成親。你說到林中鳥——”
他頓了頓,雙唇輕碰她的嘴角。“我們就像兩只林中的鳥兒般相遇、相伴,也許在你眼中,我不夠強壯,可我想為你築巢,在這個巢裡永遠只有我和你,或許以後還有我們的孩子。”
芷芙從來沒想到,像他這麼優秀的男人,竟肯對她說出這麼美妙的話。
她的眼睛濕潤了,心口漲滿快樂的潮汐……
她多麼希望他所說的一切成為事實,可是……
“我知道你喜歡飛。自由地飛。”常惠繼續低語。而芷芙早已迷失在他娓娓動聽的情話裡,雙腳仿佛失去力量似的,輕靠在他的身上。
“我會讓你飛,但不會讓你飛太遠,我要你成為我的牽系,而我也會是你的。我知道我們的林子不夠安全,也危機重重,還隨時會有暴風雪,可是我會跟你一起面對它。我也知道我的力量還很弱小,甚至不如你強大,可是我會拼全力保護你,這樣,你願意嫁給我嗎?”
芷芙感動得熱淚盈眶,在他懷裡急速轉身。“有人來了!”
常惠悚然一驚。“我沒聽到。”
“有!不過還有點遠。”她低聲說著,放開常惠,走回火塘邊,快速綁緊褲腳邊的系帶,戴好帽子,再將長發束於帽內。
注視她瞬間改變的神情,看著她俐落的動作,常惠對她的靈敏反應大感驚奇。
“我隨你去。”常惠看到她要出門,不放心地開口。
“不……”芷芙本想反對,卻忽然改變主意。“好吧,如果來者不善,房內反而不安全。”
她迅速拿起外出才穿的袍子,將白布裡子翻出來讓他穿上,又給他戴上厚厚的皮帽,確定他穿妥後,才把一根木棒塞給他。“拿著它,防身。”
“會是什麼人?”
“深夜前來,行蹤鬼祟,斷不會是好人。”芷芙沉聲分析,掀開門氈,迅速閃了出去,常惠則模仿她的動作,也安靜地離開了氈房。
兩人來到距離氈房最遠的一堆干牛糞邊,芷芙說:“我們就在這裡等。”
常惠仍舊沒能聽到異常聲響,卻相信她的聽覺,於是他按照她的吩咐,蹲伏在高高堆起的燃料後。
忽然,芷芙的手用力握了他一下,“他們來了,別站起來。”
誰來了?常惠愕然,卻見她閃了出去,隨即聽到細微的馬蹄聲。他正想伸頭察看,就見一顆流星劃過眼前,而後又是一顆——呃,不是流星,是帶火的箭矢!
盡管氈房四同積雪很多,可如果有足夠的火種,仍可引發大火。
有人故意放火,想燒死我們!
意識到這件事,怒氣從心底竄出,常惠猛地從牛糞堆後站起身,卻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有更多火箭在飛舞。
四五個男人在馬上拉弓射箭,芷芙則像一只靈巧的雪燕,飛撲向那些人,甚至將其中兩人拉下馬背,並用奪過來的弓箭反擊。
帶著火種的箭矢飛來,常惠不顧危險地跑出去,用牛糞餅和木棒,阻止它們飛落氈房,可不幸地的,一支飛得極高的箭,落在了大氈房的頂上,引燃了氈子。
“糟了!”他大叫一聲,抓起積雪捏成團,往屋頂投擲,想壓滅火焰。
“他們跑了,讓我來!”芷芙迅速跑來,抓起幾片凝著冰雪的牛糞餅。
常惠震驚地看她足尖在氈帷上輕輕一點,隨即優雅如天鵝、瀟灑如仙鶴地垂直飄起,轉眼間已站在了三四丈高的屋頂,用手中的牛糞餅,撲滅逐漸變大的火焰。
“芷芙……”她矯健靈巧的身姿,讓常惠的喉嚨仿佛被堵住,說不出話來。
如果不是今夜親眼所見,他恐怕永遠不知道她有這樣一身功夫。
“沒事,燒了個洞,換兩塊毛氈就行。”芷芙將被燒破的毛氈碎層掃落。
看著地上的碎片,常惠猜得出,屋頂那個洞肯定不小。
“公子!”芷芙忽然大喊。
常惠抬頭,見她俯身向下,以為她失足了,忙沖向前想接住她。不料,小腿肚仿佛被人踢了一腳,他趔起著跌倒在地上,回頭一看,竟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張勝,你這卑鄙小人!”遭到了小人的暗算,常惠怒喝一聲,想要站起,卻發現右腿已被一支刺穿衣服的箭釘在了雪地裡,動彈不得。
“該死的偷襲者!”芷芙叱罵著,從屋頂躍下。
張勝驚慌逃竄,其他人緊隨其後。
沉沉的馬蹄聲響起,常惠終於聽出,他們的馬蹄上都包了毛氈,難怪聽不到聲音,如果不是芷芙聽覺過人,今夜說不定他們真會被埋在這座氈房的灰燼裡。
因常惠受傷,芷芙無心追敵,收了他們的弓箭後,她便匆忙跑回常惠身邊。
“喔……這箭,竟穿透了我的小腿!”芷芙拉開他的褲腳,發黑的箭矢穿透他的腿插入雪地裡,常惠看到了,不免驚呼。
芷芙的心在發顫,目光因淚水而迷蒙。她面對過數不清的死亡、治療過無數更丑陋的創傷,可從不曾像這樣慌亂和恐懼。
“公子,我得把箭拔出來。”她跪在雪地上,面色蒼白地解釋,可她的手甚至不敢碰觸那支箭。
常惠舉手擦拭她的眼淚,還努力笑了笑,“動手吧,不然有這東西’釘‘著,我沒法回到火塘邊去,這裡很冷咧、”
知道他是想安慰她,芷芙的眼淚婆婆而下。
她哆嗦著從腰袋裡取出一粒藥丸,不等他問,就喂進他的嘴裡。
那藥生津即化,卻只讓他嘗到混合著苦、澀、麻的難言之味。
“芷……”他想問她是什麼藥,鼻尖卻觸到一股異香,然後意識就渙散了。
在最後清醒的一刻,他感受到芷芙甜蜜的親吻,還聽到她抽泣般的低語。
“睡吧,我會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