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秋風起兮,明月如晝,史丞相府自從少了兩位小姐,難得喧鬧。
住在錢塘江的親人送來一批秋蟹,欲送往令狐家,史璇翎得知,便道:「莫要送來送去的,就在娘家辦一場小宴吧,請兄弟姐妹都來嘗嘗,也好讓家裡熱鬧熱鬧,添些人味。」
上回家中設宴,已經是幾年前元彬、元哲兩位表兄中舉的事了。當時她和璇瑩仍是未出閣的姑娘,孰料轉瞬間滄海桑田,兩位表兄皆已成家,她也從少女成為人母,而瑩兒……
「這兒還空著一個位子。」元彬瞅了眼璇翎身邊的位子。
「是留給瑩兒的。」璇翎笑說。
「瑩兒啊……」
提到史璇瑩,自然又勾起眾人陣陣吁歎。
從她消失無蹤後,各種是非傳聞在京城裡從未少過。一說她和自己的情郎私奔,又有人說她害死了楊興岳,不堪惡鬼纏身,便選擇離開家門自我了結,也有說她自認罪孽深重,遁入空門。
自家知道內情的,皆閉口不談,然而即便過了兩年,史家兩位姐妹仍是京城裡人人樂道的話題。
「唉,這惹禍精……姨丈還沒氣消嗎?都過了兩年,當真不想把她找回來了?」一名遠房表姐忍不住問道。
「找她回來做啥?」元哲將手裡的酒杯重重放下,不悅冷哼。「千年禍害精,從小就知道惹麻煩,從沒見過這樣刁蠻的姑娘,不回來才省事!」
「元哲!」元彬聞言皺眉,一干兄弟姐妹紛紛沉默不語。
「可不是嗎?一而再地逃婚,累得眾人為她東奔西跑,好不容易才把人逮回來,孰料她一不做二不休,大婚日竟把未婚夫害死,自己卻和情郎躲起來逍遙……要不是仗恃著姨丈的權勢,她早該被砍頭啦!」
「那只是意外罷了!」史璇翎吶吶地細聲道。
「好,就當她失手誤殺,並非出於歹意,但總也是條人命吧!」元哲低啐一口,又憤然道:「好不容易替她擺平這樁大事,還以為她能安分點兒,誰曉得平靜不到三個月,居然學人傢俬奔——我要是姨丈,見了不打斷她狗腿才怪。」
「你——」史璇翎聞言,頓時惱了,秀眉不悅地蹙成一塊兒。
元彬見弟弟越說越火,連忙出言阻止。
「夠了吧,人都失蹤那麼久,到現在還生死未卜,何必淨說這些風涼話?」頓了頓,他又道:「難道瑩兒是外人嗎?闖了禍,就不是你妹妹了?」
元哲神色微變,忽然別開臉,過了半晌,才放軟口氣歎道:「那叫綺南雁的傢伙,聽說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瑩兒跟了他,不可能出事的……」其實眾表親裡,就數他和璇瑩私交最好,言語間,他總是罵最凶的,心坎兒裡,卻也是最心疼的。
「總算還有點兒良心。」史璇翎模糊地咕噥了兩句。
「翎兒,聽說你又有孕了?」元彬突然轉開話題。
「啊?是……是啊!」史璇翎嚇了一跳,連忙點頭。
「雅鄘怎麼沒跟你一道過來呢?」元彬又問。
「他……他公務繁忙嘛,呵呵……」史璇翎朝他咧嘴微笑。
元彬看得出神,一時間竟愣住了。那模樣,真有股說不出的古怪……
瞧她眼底眉梢那股活潑淘氣,無疑是璇瑩的眼神,可瞧她的打扮裝束,又不見任何異狀,這……
難道是自己眼花?
他兀自狐疑,身後突然響起一陣悅耳的女聲——
「瑩……瑩兒?是……是瑩兒嗎?」
元彬驚詫回頭,卻見丫鬟們正簇擁著一名和史璇翎相貌一模一樣的姑娘進來,而且一路嬌呼。「瑩兒!」
不僅是他,眾人皆是錯愕。
接著,原本自稱「史璇翎」、和他們同桌說笑的姑娘卻撫桌大笑。
「姐,你總算來了,怎麼這麼晚啊!」
「真的是你!」
姐妹倆相擁而泣,元哲卻嚇得從椅子上跌下來,狼狽地爬起身,指著璇瑩的鼻子驚道:「你……你才是瑩兒?」
「好久不見啊,表哥——」璇瑩笑得秋波盈盈,暫且放開姐姐,朝眾人亭亭揖了一禮。「我這『千年禍害』平安回來啦!」
中秋月,團圓夜,連璇瑩都回來了,庭園內頓時喜氣洋洋,秋黃蟹肥正當時,把酒談笑,賓主無不盡歡。
當晚史己禮、令狐雅鄘和綺南雁皆未現身。璇瑩解釋,他們是接到姐夫的書信回來的,好像有什麼要事商量去了,細節還得等他們談完了才曉得。
她白天回來,聽聞晚上府裡設了宴,一時玩心大起,便要人把她扮成姐姐的模樣。而娘親已叨念她一整天,怕晚間攪擾了小輩們的興致,便推說頭痛,提早回房歇息,眾人一直聚到深夜,才依依不捨地打道回府。
兩姐妹回到閨房,璇翎迫不及待地問:「你和南雁要留下來長住嗎?」
「嗯呃……我……我有孕了。」璇瑩羞澀地粉頰酥紅,垂頭說道:「因為不大適合東奔西跑,所以……應該是會住下吧,至少住到孩子出世,身子將養好了再走。」他們把秀川的小園林買下了,打算將來在那兒定居。
璇瑩笑吟吟地說:「姐也懷了第二胎,明年正好一塊兒待產。」
「好,那太好了。」璇翎聞言大喜。
璇瑩接著便把自己兩年來的遭遇說上一回。她和綺南雁離開後,幾乎大江南北都走遍了,她總算見識到天下之廣,以及那些從前待在閨閣裡,無法想像的極致美景。綺南雁人面極廣,四海皆有朋友,有時難免遇上一些江湖風波,也有驚心動魄的時候。
「江湖是非之多,和我這點小淘氣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璇瑩格格笑說。
連番經歷冒險,連璇翎也感到羨慕,從前那不懂世事的小姑娘,彷彿脫胎換骨似的,一身光彩奪目,她總算放下心。原來這丫頭,本就不該乖乖綁在閨房裡的,多虧綺南雁這樣的男子,才是她求之不得的伴侶。
說得再多也不嫌累,偏偏門外卻響起叩門聲。「可以進來嗎?」是綺南雁的聲音。
璇翎只好依依不捨地放開妹妹。「晚了,以後再說吧!」
兩姐妹難分難捨,綺南雁不禁有些自責。
「我回來早了?」早知道就拉雅鄘在外頭多喝兩杯,乾脆讓她們同睡一起才是。
「不妨礙,總是來日方長嘛!」送走了姐姐,璇瑩笑著拉丈夫回房,第一件事,便是要他幫忙把髮髻拆卸下來。「疼死我啦,丫頭梳得我頭皮好痛。」她哇哇叫道。
綺南雁從妝台取了一柄梳子,失笑道:「你怎麼不吭聲?」
璇瑩微笑地瞇起眼,吐舌道:「以前是這樣,都怪跟著你,時日一長,性情便越發懶散,受不了丫頭們這樣折騰。」
「如此說來,到底多久沒見你這副尊貴模樣了,來,讓我好好瞧瞧。」
夫妻倆挪到床邊坐下,綺南雁雙手扶著她臂膀,仔仔細細打量她。
昏黃燭火下,丫鬟們精描細繪,果然將她妝點得婀娜多姿,妍麗動人。綺南雁不覺屏息,抬起手,食指徐徐拂過她的臉。
若不是跟了他,如今她仍是錦衣玉食,梳頭化妝樣樣都有丫鬟伺候。他心頭掠過一絲淡淡的愧疚。
璇瑩受不住那樣深邃的凝視,粉頰頓時火燒似地飛紅,扭頭背過嬌軀,低聲道:「幫我拆掉吧!」
「嗯。」綺南雁漫聲應著,執起她一繒髮絲,小心梳理,仔細拆除丫鬟在她頭上留下的折磨。
他手勢極輕,不疾不徐,指腹偶爾滑過她纖細的頸,或擦過她敏感的耳垂,璇瑩不禁歎息著垂下眼瞼,身子如春雪般融化在他臂彎裡。綺南雁也就順勢將她轉過來,伏臥在自己大腿上,溫柔地摸摸她的頭,繼續仔細為她打理。
梳子穿過發瀑,彷彿微風拂過柳枝,就怕不小心碰壞了她一根頭髮。璇瑩舒服得連眼皮都抬不起來了,像只滿足的貓兒膩在他身上。
誰能料想得到呢?
原以為自己跟了個江湖浪子,自個兒少不得辛苦些,沒想到這粗漢關上了房門,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模樣。他簡直當她是一尊易碎的瓷器娃娃,怕她痛了、怕她碎了,伺候得比昔日丫鬟們還周到。
不久,綺南雁放下梳子,彎腰為她脫去鞋襪。她等他放下床幔,一起睡到床上來,伸手攬著他的腰。
他今晚有些沉靜,幾乎什麼話都沒說。
璇瑩敏感地發現了,不禁悄聲低問:「在想什麼?」
綺南雁笑了笑,低頭親吻嬌妻的額頭,將她抱緊了些。「我在想,若是沒有你,我現在不知還在哪個客棧裡倒頭爛醉吧!」
璇瑩一聽,格格地笑罵。「我耽誤你爛醉了嗎?」
「當然不是。」綺南雁莞爾,隨後斂起了笑意。
也許是再度回到京城,勾起他一些回憶。如果當初楊興岳不死,如果當初璇瑩沒逃婚……他忽然感到心驚。他和璇瑩能結為夫妻,完全歸功於她的執著,若當初她再軟弱一些,再認命一些……此時此刻陪伴在她身旁的,便不可能是自己了。
「我已經不能想像沒有你的日子了。」綺南雁低聲道。
璇瑩才是兩人之中勇敢的那一個,如今,他領悟得更深。
璇瑩對自己所執著、所追求的,一次也沒有退讓過。她令他汗顏,自兩人相識以來,說不定他心動的時機比她還早,可他什麼也沒做,眼睜睜看著她痛苦,一次又一次讓她失望,然後絕望……但她對他的愛戀,依然熾烈如火。
「不能想像沒有我啊?」璇瑩笑瞇瞇地支著皓腕,眼眸水靈靈,滿臉甜蜜。
「還有沒有?再多說一點啊——」
「傻姑娘。」他揉亂她的發,迎來璇瑩傾身一吻,甜笑道:「我傻嘛?不是吧,我瞧你想說的,分明是另外三個字——」
說著,她湊到他耳邊悄聲喃喃。
綺南雁笑意更深,瞥了她一眼,直笑。「果然是傻姑娘——」
以及,他要一輩子捧在手心裡珍藏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