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起伏,終究抵不過倦意來襲。
璇瑩沉沉睡著了。臥榻外的天色隨著時刻,從朦朧幽深的月光轉至深邃靛紫,再逐次轉為淡藍。
她作了個奇怪的夢,夢裡的她策著馬,背後有個人攬抱著她,粗壯的手臂橫過她腰際,一手拉著韁繩,另一隻手掌停在她腰間。眼前是條綿延無盡的道路,那條路看不到終點,亦不知盡頭在何處。她仰頭倚靠男人的胸膛,心寧意定,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二小姐!」耳邊忽然傳來呼喚。「史姑娘!」
熟悉的男聲令她眼皮微顫,接著有人按住她肩頭,試圖叫醒她。「史璇瑩,快醒醒!」
史璇瑩緩緩掀開眼皮,瞇眼瞧著床畔的男人,唇角不覺漾開。
「你好大膽,竟敢闖進我的閨房……」她半嗔半罵,手裡還抱著被褥,懶懶的,不想起來。
哼,也不想想他的身份,他可是男人啊!
就憑他倆的關係,可以隨意出入她香閨嗎?若換成別人,她早就不知惱火成什麼樣了……這粗魯的莽漢!
綺南雁居高臨下,一臉肅嚴地望著她。
「快起來,大夥兒都在等你。」
「嗄?」什麼大夥兒?
璇瑩秀眉一挑,立刻翻坐起來,茫然凝視他幽深的眼眸。
「什麼意思?」她喃喃說著,不祥的預感忽地排山倒海而來。
綺南雁神色淡漠地後退,轉身離開。
璇瑩目送他的身影直至消失,心沒來由地亂跳一通。怎……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好像有個模糊不清的念頭逐漸成形,她搖搖頭,連忙甩去她最不願面對的猜想,可一想到綺南雁離去的神情……她五臟六腑不禁又緊揪在一起。
不——她趕快起身走到窗邊,窗外,秋蓉挽著提籃,正和秦總管說話。他們注意到她,秦總管朝她作了一揖,如慈藹的長輩般向她微笑。「二小姐,我來接您回去。」
璇瑩腦中倏地一片空白。
慢慢地,不知過了多久,璇瑩終於回過神,緩緩伸手摸摸自己的臉。
此時此刻,她臉色一定很難看吧?
秋蓉不知所措地看看她又望向綺南雁,綺南雁揮手朝她示意,兩人便走向大門。
綺南雁出賣她!
璇瑩閉上眼眸,咬了咬牙,接著長長吐口氣——
她不應該意外才對,他從一開始就拒絕為她保密……打從一開始……一開始……連串記憶排山倒海而來,他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出賣她的?
她忍不住回想,從她抵達秀川到現在,約莫十幾天,恰恰足夠龍七返回京城,再從京城派人過來。也就是說,綺南雁從抵達秀川的第一天,就拜託龍七把消息傳回去了。
這段時間,綺南雁幾乎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
一幕幕畫面紛紛湧上,他警戒保護的姿勢,無可奈何的目光,拘謹疏離的言語,無時無刻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原來,他只是盡責地看守她罷了,只是執行一樁麻煩的小任務。
而她卻……
她緩緩合上眼眸,等待鼻頭的酸澀逐漸褪去。她不願再回想,然而,粉頰卻控制不住發熱滾燙,她頭暈目眩,又羞又氣,恨不得一頭撞死——
傻子!蠢蛋!真是蠢得可以!
人家一聲不吭地站在旁邊算計她,她竟還大發癡癲地作著女兒春夢,三不五時纏著他笑,逗著他玩,還以為……還以為……
老天,她究竟怎麼了?到底在想什麼啊!
整個人軟綿綿地使不上力,她茫然伸出手,好不容易勾到一張扶椅,便挨著它緩緩坐下。
一切彷彿靜止,她身子不動,過了許久,綺南雁再度走進房裡,看著她麻木虛脫的模樣,張了張口,喉嚨緊到彷彿窒息。
「需要的物品,馬車裡都備妥了,只要你人上車就好。」他朝她走近,低頭望著她醒來後披垂肩頭、往下散落的長髮,一縷幽微的光線透過窗戶照在她發上,烏烏亮亮的,看起來又輕又軟。
手心驀地竄過一陣刺痛,他幾乎要朝她伸手,最後卻是緊捏成拳。
「要讓丫鬟進來替你梳頭嗎?」他試問。
史璇瑩緩緩揚起臉,清透的臉龐蒼白如雪。「我竟然那麼相信你……」她仔細打量他,彷彿不認得他——她原以為是朋友的人,其實不是,全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妄想。既然她妄想的關係並不存在,那麼,他也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罷了!
「我沒要你相信。」綺南雁只得逼著自己迎向她。
璇瑩動了動唇瓣,想開口說什麼,最後,還是作罷。她苦澀地笑笑,心想,是啊,反正自己就是大傻瓜!他真好心,又提醒她一遍。
「在客棧的時候,我們不是偶遇吧?」她忽問。
現在回想起來,人世間似乎不大可能存在什麼奇妙特殊的緣分。
「你追蹤我?」她瞧著這個好陌生的男人。是誰派他來的?
綺南雁蹙眉盯著她,只道:「我的任務是要把你平安帶回去,而你絕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所以,你乖乖認命吧。」
「可我不想看到你——」
史璇瑩眸光忽然轉為冷淡。「既然我爹的人馬來了,拜託你別再出現。」這段時日她已經受夠了,這輩子最好,永遠別再遇上這傢伙。「當我求你,再也不要跟著我,行嗎?」
綺南雁聞言,抬起下頷,最後一次深深凝視她,靜默了好一會兒。
「遵命,二小姐。」他允諾,轉身離開。
小園林外,還有大批人馬等著伺候她回家,她已不再需要他保護。既然她認為他出賣了她,那……那就算是吧!
儘管以長遠來看,他認為這並不是出賣,他所作所為是為了她好,對自己沒有半點好處。現在的她,太年輕太任性,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再過幾年,她兒女成群,過著幸福日子,屆時,她自會感謝他,即便,他也沒想要她些許的感激……
這位大膽麻煩的二小姐,再過一個多月就要出嫁,從今往後,她是死是活真永遠與他無關。很好,很好……
秦總管見他從房間裡出來,腳步飛快,像要趕著去哪兒似的,不禁好奇地迎上前。「綺爺,您不跟我們一道回去嗎?」
「你好好照顧她吧!」綺南雁揚揚手。
既然任務已了,自然也沒什麼好留戀。他的馬停在門外,他從僕役手中接過韁繩,策馬離去。
先到市集裡打五斤燒酒,再買半隻肥鵝,他一年難得回秀川幾天,卻幾乎不曾陪伴在母親身旁。
沒關係,現在行孝也不晚,他就留在秀川住一陣子吧!
她什麼時候嫁人?他皺眉細想,她姐姐好像沒特別交代是哪一天,反正差不多就這一、兩個月內……他乾脆在家住上三個月好了。
想到這兒,馬兒漸走漸緩,他也忘了催促。真是莫名其妙,他高興啥時回京就啥時回京,幹麼非要避開那丫頭的婚禮?就算回去了,她也不會發喜帖給他,請他喝喜酒啊……
喜酒、喜酒……他忽然憶起,他看過史璇瑩穿婚袍的模樣。
就在她異想天開、代替姐姐出嫁的那天。那天,他壞了她好事,扛著她離開新房,而她瞪他的憤怒模樣像恨不得把他吃了。
那雙蘊著火焰的眼眸,至今還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腦海裡。
從那之後,他不太有機會見到她,偶爾遇上她的孿生姐姐時,他內心深處總會莫名湧起一股自厭與自慚……他怎麼能、怎麼敢癡癡看著好友的妻子,內心記掛著另一個和她相同面容的姑娘,那再怎麼說也高攀不上的鳳凰。
他只是個浪子、武夫,因令狐雅鄘而逐漸和史璇翎熟稔之後,他更確信自己配不上。就算他應允某些人的期許,從此不做江湖遊人,還是無法匹配她們姐妹那樣精雕細琢的玉人兒。
史璇瑩,對他而言,是苦的。
偶爾她的身影浮上心頭,似乎便讓他嘗到一絲淡淡的苦澀味。
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一直待在馬背上。他失笑,扯動韁繩緩緩往老家前進。
父親亡故後,他問過母親,願不願意隨他遷到京城裡,卻被母親一口回絕。
「我留在這兒,你爹爹那塊地才有人照顧。」母親癡情地說。
幸而一家三口都是武人,他娘身體也還硬朗得很。
接近家門時,他跳下馬匹,牽著它繞過籬笆,把馬兒繫在後園的馬廄裡。他娘聞聲,抱著一籃菜從廚房裡探出頭來。
「你回來啦?」
「娘——」
「幫我把曬竿上的衣服收拾起來,我在煮飯。」
「是。」
綺南雁先把燒酒、肥鵝拿到桌上放著,接著把衣服收進來,放入房間的櫃裡。
他娘是個沉默不多話的女人,晚間母子倆一塊兒吃飯,即使許久沒見了,飯桌上還是一派靜默。
以往這種時候,綺南雁總是逕自打開話匝,一股腦兒說個沒完,恨不得把京城裡所有有趣好玩的事統統挖出來獻寶似的。
可這回,他娘挾了塊肉到他碗裡,反倒率先開口。「你要照顧的那位姑娘呢?」
「她回去了。」綺南雁含糊地交代過去,停下筷子,給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他娘頷首溫言道:「你辛苦了,今晚好好睡一覺吧!」
「好。」綺南雁沒說什麼,滿滿一碗燒酒,轉眼就空了。
他今晚酒興特別好。收拾完碗筷,他娘又體貼地張羅幾樣下酒小菜,送到兒子身邊,這才回房睡覺。
綺南雁坐在門前台階上。夜風沁涼,明月如霜,他倚靠身後的門柱,抬頭望著那抹忽隱忽現的月。
不知她今晚睡得好嗎?是睡在馬車上,還是找了客棧投宿?
腦海翻騰著連日來的畫面,在小園林的夜裡,她總是難耐盛夏的暑氣,每每睡到半夜,便離開床褥起身,迷迷糊糊地推開窗子,仰臥在憑欄旁的軟榻上酣睡。然而即便如此,她再度熟睡後,額頭上、頸際間,仍是佈滿細小汗珠。
他常遠遠看著她,強自捺下偷偷翻牆到她身邊的衝動——無論再怎麼心疼,也不該由他來拭去那些晶瑩的汗水。
她即將為人婦,而他,只是個……不相干的男人罷了。
太接近她,不妥當。
夜風中,忽有馬蹄聲遠遠而來,綺南雁濃眉一緊,警覺地瞥向身邊的長劍。聽這聲音,難道是衝著他來的?
「綺少爺——綺少爺——」馬背上的人遠遠看見他從台階上起身,便張嘴呼喊道:「我家二小姐又不見了!」
綺南雁聞言愕然。「不見了?什麼意思?」
「她……又逃了……」僕役從馬背上滑下來,喘息說道。
「又逃了?」去他媽的!這膽大包天的小妮子!
綺南維忍不住仰天暗咒。只怪自己警覺性太低,怎沒想到她一早氣呼呼地把他支開,或許就是留下這一手?
綺南雁強壓下心頭紛亂,問道:「是什麼時候、怎麼發生的?說仔細點——」
僕役大口喘息,一邊指手畫腳地說明——
這天晌午,他們一行人走到客棧準備休息吃飯,要請二小姐下車時,她卻說自己不願拋頭露面,反正只是吃飯不會久留,派人送吃食上車就好。
等他們一個個進去用餐時,她故意指派留守的丫頭和車伕幫她跑腿,自己再偷溜下車,買通路邊的女乞,要她換上自己的衣服,頂替她睡在車轎裡。
丫頭拿著吃食回來,也不知道車裡換了人,那女乞悶不吭聲接過盤子便在車裡吃了,吃完再把空盤丟出來。丫頭怕她心情不好,只站在車外伺候,也不敢多問什麼。酒足飯飽後,一行人便上路了,直到晚上請她進客棧投宿,才發現二小姐早就跑了——
綺南雁聽了一半,已轉身大步走往馬廄。
僕役跟在他身後,邊走邊說:「咱們快馬追回客棧,有人看見二小姐穿著丫鬟的裝束,買下馬匹跑了,不知往什麼方向。管事的叫我來通報,大夥兒現在正分頭去找。」
「那客棧叫什麼名字?」
「叫做朝興客棧,位置是在……」
「行了,我知道了。」他解下韁繩,身手俐落地躍上馬背。「我若找到她,自會跟你們聯繫。」
說罷,一夾馬腹,便飛馳而去。
看來天快亮了,馬兒每走幾步,便聽見附近農舍的雞鳴。
史璇瑩抬頭看看靛藍的天空,忽然一陣暈眩,險些從馬背上跌下來。
好累,好想睡啊……
她使勁揉揉眼,認命地繼續往前。從昨天晌午走到傍晚,只停下來吃了碗麵,又從晚上走到天明……逃了這麼遠,應該夠了吧?現在可以停下來睡一覺了吧?只要再往前一點點,找間客棧投宿就好,她得撐下去。
她的肩膀還有腰、整個背部和大腿,總之全身上下酸疼得要命,眼睛幾乎睜不開,簡直快累死了。
都怪綺南雁那混蛋,她好端端地住在小園林裡,到底妨礙他什麼?為什麼老跟她過不去呢?
假若她累壞了病倒了,不幸客死異鄉,日後化為冤魂,第一個就要找他報仇!
綺、南、雁!這壞胚!混蛋!
如此一路咒罵,她一邊拖著嬌弱的身子往前走,過不多時,天色逐漸大亮,總算找著一間客棧,要了客房,撲到床上倒頭便睡。
她一輩子不曾如此奔波折騰,現下好像只剩半條命,又累又餓,卻連張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
唉,睡吧,是死是活,等睡醒了再來盤算——
不料這一倒下來,當真是體力耗盡,她昏昏沉沉,幾次張開眼睛又逐漸合上,整個人虛脫乏力,彷彿永遠醒不過來似的……
一塊冰涼的毛巾覆蓋上她額頭,她舒服地吁了口氣。
那毛巾,是誰幫她放上去的?
她努力睜開眼,嘴裡輕輕飄出一陣歎息。
「又是你……」綺南雁啊,真是她命中的魔星。
綺南雁撥開她額頭上的亂髮,極為溫柔。「別動,你發燒了。」
「怎麼找到我的?」她彎起唇角,露出苦笑。
「連你都找不到,那乾脆別混了。」他沉聲道。
「呃,說得也是……」這就叫做自不量力、自討苦吃啊!
她緩緩合上眼眸,只覺得累。
「你休息吧,什麼都別想,我去替你抓藥。」
他的聲音在她耳邊迴盪著,低沉厚實,好聽得要命。
她還以為自己會死,結果,他就來了……她的仇家,她的魔星,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唉,她不覺歎了口氣,眼角淌出幾滴溫熱的淚水。
好吧,至少她絕對不會客死異鄉了。
心頭莫名生出一股暖意,她暗罵了自己一聲「沒出息」,便沉沉睡去。
召喚她從睡夢中甦醒過來的,是一股恐怖的藥草味。濃郁的苦味鑽入鼻間,教人一聞就皺眉,她眼皮動了動,悄悄翻過身去。
綺南雁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把湯藥擱在桌上。
「起來喝藥吧!」他隔著薄毯搖晃她肩頭,沒好氣地命令。「快起來,我知道你醒了,少跟我裝蒜!」
「唔……我不喝……」她跟他撒賴,嬌嬌軟軟的嗓音還帶著點鼻音,催魂奪魄似的,一聽就知是她慣使的把戲。
「不行,你身子很虛弱。」綺南雁不為所動。
「喔……人家不要嘛!我只是累了,睡一覺就好啊!」她仍然背著他,躲在被窩裡哀哀懇求。
可惜這招對他一點用處也沒有。綺南雁盯著她後腦勺,冷冰冰地沉聲道:「我警告你,千、萬、別惹我——」頓了頓,又說:「等我親手幫你灌,保證你生不如死。」這話不是玩笑,行走江湖多年,有什麼灌藥喂毒、嚴刑拷打的陣仗沒見過?
對付她太簡單,他只是不願用上罷了,趁他心腸還軟著,這丫頭識趣點。
嗚,可惡!史璇瑩猶豫半晌,終於無奈地回頭,癟著嘴。「那……沒有糖嗎?」
「嗄?」綺南雁莫名其妙地蹙眉。糖?她說糖?那不是哄小孩的玩意兒?那麼大個姑娘,吃藥要糖做什麼?
「我有糖才喝藥。」
「你——」
「我要糖,一定要。」
她可憐兮兮地瞅著他,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媳婦。怎麼搞的,她究竟是孩子還是女人?綺南雁仰頭翻白眼,只得轉頭差人幫她買糖。
不多時,小二帶著一大包糖包回來,史璇瑩立刻如獲至寶地接過來,眼裡還淚光盈盈的。
「糖來了,喝吧!」綺南雁端起湯藥。枉費他熬了半天,都快涼了。
「讓我先拿著糖,喝完才好馬上吃。」史璇瑩說道。
「你是三歲娃娃啊?」綺南雁不禁失笑。
她一見湯藥又快哭了,捏著鼻子一口氣喝完,便急忙把糖送進嘴裡。
喝完藥,綺南雁扶她躺下來。她臉色仍顯蒼白,身子十分孱弱。
「我再也不逃跑了……」史璇瑩嘴裡含著一塊糖,卻是淚盈於睫,這模樣瞧在綺南雁眼裡,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喔?你說真的?」他濃眉一挑。
「反正根本沒用啊——」
她沒空理會他取笑的眼神,只是自顧自地失意歎息。
從馬車裡逃走之後,她獨身上路,越走越遠,初時的膽量不知怎麼漸漸虛弱了起來。逃到小園林,是她謀劃已久的計策,龍威鏢局也是打聽再打聽,暗使了些小聰明雇來的。總的來說,她自傲的膽識並非全是魯莽,尤其她久居深閨,自然沒有孤身逃家的經驗。
像她這樣的姑娘,突然間要隻身闖蕩,她……她承認自己還沒有那種能耐,之所以那麼做,那是因為……因為……
噯,說來說去,還不都是被綺南雁氣瘋的嘛!否則她也不會被氣憤蒙了眼!
現下回頭想想,她能逃去哪兒呢?天地茫茫,前程也茫茫,傻蛋才像只無頭蒼蠅到處亂走,而她真是無可救藥的傻蛋!為了不想嫁,竟差點賠上性命,結果這麼辛苦是為了什麼?倒霉被這魔星纏上,注定她只能失敗。
算了,她認命了!
以她的能耐,這條逃婚路已經走到盡頭,也許她命該如此……至少,她已盡過全力了。
「以後我若嫁得不好,就恨你一輩子!」她瞪他,又道:「都是你出賣我,才害我變得這麼落魄淒慘。」
「你怎麼可能嫁不好?」
綺南雁突然揚起別有深意的笑,黑眸沉邃。「像你這樣的金枝玉葉,一輩子都會被人捧在手心裡的。」他深深凝睇,眼波不經意地透露一抹溫柔。
史璇瑩屏息望著他伸手碰觸她眉心,接著溫柔撫過她額頭——老天,她快暈倒了,臉頰在發燙,定是赧紅了。
她趕緊撇開臉,誇張地啐道:「哼,你又不是女人,你不懂的。」
他不懂?
綺南雁搖頭失笑,遇上這樣離經叛道的姑娘,他怎麼可能懂?
「你……你該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或者……」他不懷好意地瞇起眼。「或者是……咳咳,或者是喜歡女人的那一種,嗯?」
啊?史璇瑩聽得一頭霧水。喜歡女人?什麼跟什麼?
「我呸,你胡說……」
「不是?」
綺南雁難解地搖頭。「那你為什麼不嫁?姑娘家成親生子不是天經地義之事?」
「好你個天經地義,你知道『天經地義』這四個字有多可怕?」
她冷嗤,說到這個,她就一肚子火。
「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天經地義,和妓女們逢場作戲,也叫做天經地義。可女人的天經地義又是什麼呢?侍奉公婆、生兒育女、以夫為尊,無條件當丈夫的奴僕,一輩子忍氣吞聲地過日子?就算被冷落、被糟蹋,一聲也吭不得,這就是姑娘家的『天經地義』,不是嗎?」
生為女人,就非得那般賤命嗎?
「我若是無依無靠的可憐女子,得依附夫家生活,那也罷了。可我爹明明家財萬貫,夠我和姐姐一生享用不盡了,姐姐又已出閣,家裡剩我一個,還怕我後半輩子不好過,非要我去過那種苦日子嗎?」
嘖,這番話聽起來,根本似是而非,全都是歪理嘛!
綺南雁思索。可要說是歪理,卻似乎又挑不出什麼毛病。
唉,他真快被她搞迷糊了,縱觀世間,誰不是如此埋頭度日?她非得抱持那麼多偏見嗎?
「你現在正值豆蔻年華,青春氣盛,話當然這麼說。但再過個幾年——」他頓了頓,忽然搖頭。「不對不對,說正格的,你年紀也不算小,旁人很快就會在背地裡說閒話,笑你是嫁不掉的老姑婆了。」
「我本來就被取笑慣了,」史璇瑩調皮一笑。「凡是認識我的,都說我是百年難覓的麻煩精、淘氣鬼,我早就被人笑到金剛不壞啦!」
綺南雁點點頭。的確沒錯。
史璇瑩無所謂地聳肩道:「與其離開爹娘,我寧願闔閣終老,一生自由自在。旁人笑話又如何?日子是我自己過,其他閒人愛碎嘴,我才不在乎。」一口氣說太多,她忽然體虛,懶洋洋地趴伏在枕頭上。
只可惜,她的話沒人理會,大夥兒全當她鬧性子、耍脾氣。她逃家,爹娘眾人也只當她找麻煩——
她已經無路可走,都被某個人害慘了!
綺南雁的大掌又落到她頭上,揉亂了她滿頭長髮。
「你這也算女人嗎?」
「不當我是,就當不是啊……」她不在乎地咕噥。
「就算一生孤獨,無兒無女也無所謂?」
「我有姐姐啊,還有她生的小外甥,老了怕寂寞就和姐姐、姐夫一塊兒生活,不挺好的?」
「你挺瀟灑的啊——」綺南雁不禁笑了。
這調皮鬼,總有本事教他大開眼界。既是瀟灑,又很天真,像個不知世事的孩子,教人放心不下。
以她這樣的性子,真能嫁人嗎?
「你應該不知道吧?我爹最多曾經同時納有七名小妾,家族裡那些叔伯兄長,和我家經常往來的高官顯要,沒一個是對妻子忠實的。」
好吧,唯有姐夫例外,可那是現在,將來誰曉得?
史璇瑩忽然把臉埋進彎起的手臂裡,不讓綺南雁瞧見自己臉上的神情。「有過七名小妾的爹爹,居然只生了我和姐姐這對孿生女,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這個嘛……綺南雁眉頭一擰,不知如何回答。
她安靜了好一會兒,才主動開口。「我娘一生過得很辛苦,盼不到丈夫的專一疼愛,又不甘心其他小妾受寵,所以……背地裡做了很多殘忍的事……」她輕聲道。
綺南雁怔愕不已。話到這裡,他總算聽懂了……依她意思,難道她曾親眼目睹過什麼嗎?否則怎會說出那樣的話?
這才是她不願嫁人的真正心結?
「我……只是不願意落入那樣的境地裡罷了。」她說完,便背轉過身,面著牆壁,默然無語。
她不明白,男人為什麼只顧自己風流享樂,卻對女人背地裡的鬥爭視若無睹?
爹爹讓賢慧的娘親變得如此可悲可憐,為什麼能無動於衷呢?
婚姻之害,對女人尤其殘酷,偏偏她又絕非忍氣吞聲之人,將來或有一天,說不定比娘親所為更可怕的事,她都幹得出來——
屆時,她將變成怎樣的女人呢?
綺南雁為她拉高了薄毯,柔聲道:「不是所有男人都會像你爹那樣。」
史璇瑩嗤了聲,「平常百姓也許沒那個心力,但高官顯爵之人?哼,我沒見過例外的,除了我姐夫。」
爹爹不會理解她的心思,在他眼底,男人無論三妻四妾或流連風月,都是平常之事,何況滿朝文武誰不是如此?真要他盡心找個不貪美色的男人,只怕找到她白髮蒼蒼也遍尋不著吧!爹又不能隨便找個賣油郎胡亂把她嫁了,所以,結果都一樣。
她又想睡了,伸手揉揉眼睛,準備再睡一場,什麼都不想。
綺南雁坐在床畔的椅上,倚著牆邊的桌,雙腿擱在另一張凳子上。
他思索著她方纔的話,心裡低歎。他爹和他娘倒是一輩子恩愛得很,自從他爹走了以後,娘還是朝思暮想,連老家也捨不得離開。
「綺南雁……」史璇瑩突然轉過頭來,呢喃道:「為什麼……我每次逃跑,總是你來追我呢?」
綺南雁抿抿唇,老實答道:「因為你姐姐囑咐我帶你回去。」
「我怎麼求你都沒用,是因為我姐姐?」她不禁蹙起秀眉,瞪他一眼。「你為什麼肯聽她的?」她姐姐有那麼重要嗎?
綺南雁莞爾一笑,猜她八成想歪了。「你姐姐是令狐雅鄘的妻子,而令狐雅鄘,是我的主子。」
「你有主子?」她更好奇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瞌睡蟲都跑光了。「我以為你只是一名浪蕩江湖的遊俠,是我姐夫的至交罷了。」
綺南雁輕歎。「我爹從前是令狐家的護衛,雅鄘的爹爹為我們除去奴籍,讓我們一家三口恢復自由身,可直到我十幾歲時,都還稱雅鄘『少爺』。」
「可你現在自由了啊,和我姐夫像親兄弟似的——」她還是不解。
「在我心裡,他永遠是少爺。」綺南雁聳聳肩。
喔,她點點頭。「所以說,奴才一輩子是奴才?」
「是啊。」綺南雁笑了笑。
自雅鄘從地上站起來、學會走路的那一天起,他就時時守護在他身邊。他畢生所學的武藝,也是為了保護主子而精進。直到他十幾歲時,雅鄘他爹突然叫他過來,要他把雅鄘當作親兄弟般平起平坐……
其實那挺方便、挺舒服的,他不得不承認,可以偶爾在小主子不受教時揮拳揍揍他什麼的,滋味不賴。但骨子裡,雅鄘依然是少爺,他依然跟前跟後地伺候著他,直到某天,他爹一夕猝死,死於莫名其妙的心疾。
那天清晨,他還聽見爹正和娘聊天,爹伸手撫著胸口,說那兒有點悶悶的,娘點頭,說會去大夫那兒問問。那時他剛從灶房拿了只饅頭,急著跑出去和雅鄘會合。
午後回來時,爹爹已經沒了氣息。
武功高強,方當壯年,連小病小痛都不曾有過的爹,竟然這樣毫無預警地走了。
人世如此無常,那麼練武到底有什麼用?他幾欲發狂,不是都說練武強身嗎?
武藝絕頂的爹爹為何那麼輕易地走了?
因此,父喪丁憂期間,他染上了酒。
雅鄘那時常常不請自來,兩人不是喝酒就是打架。他不再對這位世家公子客氣,每次都將他打趴了再找人扛回去,可沒幾天他又會過來。如此過了三年,雅鄘居然也從只會花拳繡腿的公子哥兒變成真正的高手。
而他,服完喪後,便辭別母親和老主人家,決定獨自行走江湖去了。
人生苦短,他只想盡情闖蕩。初時什麼也不懂,只想到處開開眼界,沒想到幾次路見不平,無心插手江湖事,就如被捲入漩渦中的落葉般,只能涉入江湖了。
「既然如此,那怎麼又回到我姐夫身邊呢?」璇瑩柔聲問。
「他有危險。」綺南雁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主子永遠是主子,無論他身在何處,無論他名氣再響,始終沒忘了雅鄘。
史璇瑩頓時肅然,有些欣羨他和姐夫之間的情誼。他們是真真正正的知己相交,才不是他說的什麼主子奴才呢!
似乎太過嚴肅,綺南雁輕咳一聲,連忙轉開話鋒。「你姐姐嫁給令狐雅鄘,便是我的當家主母,我當然聽她的——」
史璇瑩聞言,不禁大樂。「那這樣算起來,我是你當家主母的孿生妹妹,你也該聽我的?」
「只要不違背你姐姐、姐夫的意思,我就聽。」綺南雁微笑。
如果她真那麼想使喚他……那當然可以,假若她有辦法掌握他行蹤的話……那就來試試看啊!
史璇瑩閉上眼,舒服地伏在枕上。
好了,這回她真的要睡了,不聊天了。
「綺南雁……」臨睡未睡之際,她模糊呢喃著。
「嗯?」
「你不要走。哪兒都別去,就陪著我。」
她突然伸出手捉住他的手腕,將他掌心拉到自己枕下貼著。
這舉動絕對稱得上驚世駭俗。
「你——」綺南雁臉色微變,皺著眉欲抽回手,她卻朝他甜甜一笑。
「這是命令,你可得照辦喔!」說罷,她便安心隔著一隻棉枕,依賴地埋入他的掌心裡。
呼,好舒服喔,如果能從姐夫手裡把他搶過來,罰他一輩子為她做牛做馬,那該多好啊!迷濛間,她腦中忽然興起一個有趣的念頭,因而甜笑起來。
她的冤家出賣了她,她卻沒辦法真正恨他氣他。
因為,只要有他在身邊,她的心便寧寧靜靜的。
她終於入睡,呼吸漸緩,逐漸規律。
「只是命令而已……」綺南雁凝視她熟睡的側臉,像要對自己確認似的,低聲重複道。
綺南雁低頭,嘴裡不期然地又嘗到那股熟悉的味。
史璇瑩,好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