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歲月如梭。
枝頭的葉轉黃,落盡,又再抽出嫩綠新芽。
床頭櫃上,那二手老舊鬧鐘裡的長短針,勤奮的轉動著,不變的畫出一次又一次的圓,只有顏色被陽光曬得更淺。
老公寓不動如山的佇立在巷尾,任風吹日曬雨淋,像是毫不在乎這一兩年的歲月。
轉眼,又是另一個新年。
「小肥,你真的不去?」
看著坐在車裡的韓武麒,可菲搖搖頭,笑著拿出和去年一樣的理由:「要是突然有人打電話來,公司總要有人留著接電話啊。」
「電話不是可以轉接到武哥手機?」退伍後就去美國唸書的阿浪,從車後座探出頭來,瞧著她問。
「說不定會有人找上門來啊。」她找著借口。
「不差這幾天啦。」坐在前座的阿南笑著插嘴,「屠家人很好的,你不要害怕,你要覺得屠家兄弟太悶,也可以和我、阿浪與武哥,去耿叔家擠一擠。」
她笑了笑,道:「不用了啦,你們回去過年,我剛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拜託快去,這樣我就可以上去睡我的大頭覺了。」
屠鷹提著行李,從她身旁經過,聽到她說的話,不由得停下腳步,本想開口告訴她一件事,但站在後車廂那邊的屠勤,輕輕的朝他搖了搖頭。
看見大哥的提示,屠鷹遲疑了一下,還是繼續往前走,把行李放進後車廂中。
「小肥,你要改變主意,隨時可以過來。」屠勤走上前,看著她說。
「嗯。」她點點頭。
「你有我們家地址?」屠鷹問。
「有,也有莫森家和耿叔家的,電話我也都抄了。」她微笑,「你們放心吧,不會有什麼事的。」
韓武麒瞧著她,本想再說什麼,但最後只是笑笑,不再勉強。
「那公司就拜託你了。」
「沒問題,好了,快走吧,免得等一下遇到返鄉的塞車人潮。」她揮手趕著他們,交代道:「到了記得打電話回來。」
「OK。」韓武麒發動引擎,邊道:「記得門窗鎖好。」
她翻了個白眼,笑著說:「我知道啦。」
他露齒一笑,戴上墨鏡,道:「我會帶名產回來給你的,Bye!」
說完,他踩下油門,就將車開了出去。
她笑著和他們揮了揮手,直到車子消失在街頭,才轉身回到公寓裡,上樓回房,卻在經過二樓時,聽見動靜。
她奇怪的循聲走去,一進門,就看見客廳裡,鳳力剛正抬手搔抓著肚皮,一邊吃著她做的三明治,一邊睡眼惺忪的半躺在沙發上,張開大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力剛?你怎麼還在這裡?」看見那個男人,她嚇了一跳:「我以為你回家了。」
「回家?幹嘛回家?」他兩眼浮腫的吃著三明治,茫然的看著她。
「今天是除夕耶。」她好氣又好笑的提醒他,「你得回家吃團圓飯啊。」
「今天?不是明天嗎?」他擰起眉頭。
「不是,是今天。」她伸手將那懶惰鬼從沙發上拉起來,道:「快點,你一年也沒回去幾次,早點回去給你媽看一下,盡一盡孝道。」
他咬一口三明治,被她推著走,邊吃邊說:「嘔在這裡,右是更藥道啊,她甘到我,究只惠歎氣偶宜。」
「就算是這樣,一年也才這一次而已,你也要給她有歎氣的權利啊,又不是天天。」可菲推著他上樓,碎念著:「你爸媽養你那麼大,你給他們念兩天又不會死。」
他吞下那口三明治,笑著說:「好啦好啦,我回去就是了,OK?」
「我到樓上幫你收乾淨的衣服。」她催著他進房間,道:「你快去把臉洗一洗,記得把鬍子刮乾淨!」
「Yes sir !」他在房門口故意搞笑的站直了身軀,對她踢了一個正步,行了個標準的敬禮。
這傢伙實在很三八耶!
「別鬧了,動作快。」她笑著斥責他,這才匆匆跑上樓,去幫他收衣服。
半個小時後,她終於將他也體面的送出了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睡她的回籠覺。
入了冬,大葉欖仁的綠葉,全被染紅。
當寒風乍起,總會落下幾片巴掌大的紅葉。
從他的房間,可以看見那裸樹,還有一部分的海。
冬天的海,灰濛濛的,只有漸次的浪,會因強勁的季風起伏,翻出點點白色的浪花。
他們到達時,他聽見了聲音。
一顆心,無端提了起來。
去年過年,他沒有放假,但今年他運氣很好,剛好排到了過年休假。在確定可以回家過年的那一瞬,他幾乎想放棄這個假期,但最後仍是選擇回來。
腳步聲,先後從門外傳來。
屠勤,然後是屠鷹,他可以聽得出誰是誰,他們總有自己習慣的步伐。
他遲疑了一下,上前打開門。
屠勤住他對面的房間,屠鷹在他隔壁,兩個人都沒有關上門,兩個人都在整理行李。
看見他,屠勤輕扯嘴角,開口招呼。
「嗨。」
「嗨。」他點頭。
「什麼時候到的?」屠勤坐在床上,拉開行李,把衣物收到衣櫃裡。
「也是剛到。」他雙手抱胸靠在門邊,隨意的回答。
「你還有多久退伍?」
「大概再兩三個月吧。」
「那很快了。」
「嗯。」他瞄了一眼樓梯口,那裡毫無動靜,沒有人再上樓。
屠勤繼續整理行李,很快把東西歸位,然後聽到小弟又開了口。
「武哥呢?」
「在耿叔那邊。」
他沉默了一下子,看著屠勤抖了抖清空的行李袋,然後圍著一條羊毛圍巾朝他走來,微微一笑。
「桃花說快開飯了,一起下去吧。」
「嗯。」他點頭應聲。
屠鷹在這時走出房門,看見他,揚起了嘴角,難得的主動開口:「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他跟著露出微笑,說實話,他是真的很高興看見他們,但是當他在跟著兩人下樓時,卻注意到屠鷹脖子上,也有一條圍巾。
除夕的午後,藍色月光裡向來沒有什麼客人。
大部分的人,這兩天都得回家吃媽媽煮的飯菜,所以餐廳幾乎是空的,四四作坊獨家到了三點以後,何桃花更是乾脆直接掛上休息的牌子,在老公和兒子的幫忙下,把桌子並在一起,然後在廚房裡大展身手,一邊指使男人們,將冰箱裡的菜餚上桌。
三點半時,隔壁的莫森和如月,帶著兩個小蘿蔔頭一起出現在門口。
如月笑著擁抱了他一下,然後到廚房裡去幫忙,雙胞胎邊吵架邊偷吃。沒多久,耿野和曉夜也來了,耿野手中抱著一個娃兒,念棠嘟嘟囔囔的跟在後頭,兩手提了滿滿的糖果餅乾。
門又開了,他再次回頭。
這一次,是初靜,看見他,她雙眼一亮,走上前來:「爸說你放假,我還不信,原來是真的。」
他輕扯嘴角,「我運氣好,剛好輪到。」
「太好了,你去年沒回來,桃花念好久呢。」初靜笑了笑,道:「你這次休多久?」
「三天。
「真不錯,那我們有空再聊,我先到裡面幫忙。」
說著,她和他揮了下手,轉進了廚房。
四點,門口再次傳來動靜,他還沒回頭,就已經聽見尖叫。
「啊!阿震!是阿震!」屠愛砰的推開了門,衝了進來,飛奔到他身上。
他反應迅速接抱住莽撞的小妹,只聽她得意洋洋的回頭對著慢半拍的屠歡道:「你看,我就說他放假了,今年會回來的!」
「我知道啦!要你講!」屠歡仰高她的小鼻子,哼了一聲。「你明明就不知道,就是我講了你才知道的!」屠愛轉回頭,和他告狀:「她不知道啦,是我先知道的!」
他笑了出來,把她放到地上,道:「是,我知道是你先知道的。好了,別和姐姐吵架,快把蘋果拿進去給桃花,不然就來不及烤派了。」
被提醒的屠愛,驚叫了一聲,連忙提著她手中那袋蘋果跑進廚房。
大了兩歲的屠歡,有些靦腆的看著他。
「你好像變高了?」他看著大妹,問。
「一點點而已啦。」屠歡彆扭的絞著手,微微駝了一下背。
他沒點出她的狀況,只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還不夠高呢,你這矮冬瓜。」
「哪有,我很高耶!」她瞪大了眼,挺直了腰桿,驕傲的說:「我是全班最高的耶!」
「呀——小黑哥哥——」
廚房裡,傳來屠愛的尖叫。
「後——她好吵喔。」屠歡翻了個白眼,卻掩不住嘴角的笑,然後才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慢吞吞的也跟進了廚房。
他看著大妹做作的背影,嘴角不禁輕揚,驀地,身後再次傳來人聲。
這一回,武哥和阿浪、阿南一起推門而入,他們兩手滿滿都是雜貨,從衛生紙到烤肉用的煤炭都有。
「喲,阿震。」阿浪和他點了下頭,扛著東西走過。
「嗨,小鬼,好久不見。」阿南笑笑的提著衛生紙進門,看了他一眼,回頭問身後的韓武麒:「他好像變壯了啊?」
「他去當兵啊,又不是去當少爺,變壯是應該的。」韓武麒走在最後,挑眉看了他一眼:「放假啊?」
「嗯。」他微一點頭,眼角輕抽,看見武哥身後似乎還有動靜,心頭莫名收緊。
但下一秒,一聲粗魯的低咆傳來。
「韓武麒,你別擋我的路!閃邊啦!」
兇惡的封青嵐伸手推開擋在門邊的王八蛋,提著醬油擠了進來。
他等著後面的人進門,但嵐姐之後,門外卻再沒別人,只有椰子樹在空蕩蕩的街頭上隨風搖晃。
五點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路上和港口的街燈,慢慢亮了起來。
「阿震,你在看啥?外面怎麼了嗎?」
放好雜貨的阿浪,轉回前頭來,瞧著他問。
「沒有。」他猛然回神,有些狼狽的收回視線,繼續排放桌上的碗筷,「沒什麼。」
阿浪好笑的瞧著他,回身和其他人聳了聳肩。
男人們心照不宣的互看一眼,然後偷吃的偷吃,喝啤酒的喝啤酒,各自找了位子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他很快注意到,阿浪和武哥身上也圍著同款的圍巾,甚至阿南脖子上也有一條。天氣雖然很冷,但並沒有到那麼冷,況且還在室內,但他們幾個卻像是說好了似的,全都圍著同款同色的圍巾。
「很冷嗎?」當他在阿浪身邊坐下時,忍不住問。
「沒啊,還好。」阿浪蹺著二郎腿,嗑著瓜子。
「那你圍著圍巾?」
他一聳肩,道:「因為這是人家心意啊,而且聽說今天晚上寒流要來,有備無患。」
「心意?」
「對啊,這手工打的呢,你看,我的有個球。」阿浪故意抓著圍巾尾巴,在他面前轉啊轉的,笑著現。「這是公司今年冬天的標準配備喔。」
胸口,微微的有些,不是那麼愉快的情緒湧現。
「我不知道你那麼賢慧,竟然跑去學打圍巾。」他冷冷說。
「最好我是有那閒工夫啦。」阿浪瞅著他,露齒一笑:「這是小肥親手打的,還純羊毛的喔。」
一刀,狠狠正中目標。
「我以為你到美國去唸書了。」不快,讓他忍不住脫口。
「我放假會回公司啊。」阿浪將圍巾繞著脖子,甩回身後,邊說邊將瓜子丟進嘴裡。「她還特別打電話問我想要多長多寬的呢。」
他微微一僵,原以為阿浪會再說些什麼風涼話,但那傢伙卻沒有繼續下去。
外頭的天色,完全暗了。
他突然覺得,或許他下樓時,漏看了誰,也許人早已進了廚房?
驀地,想起身進去看看。
但屠勤在這時端著醉雞上桌,開口問了一句:「武哥,你打電話和小肥報平安了嗎?」
阿震愣住。
「啊,還沒,我忘了。」韓武麒微笑,「沒關係啦,她應該睡了,她說她要去睡覺啊。」
「她沒來?」他不應該問,問題卻忍不住衝口而出,他以為她和他們一起來了,不是嗎?
「沒。」韓武麒瞧著他,「她說她要留在公司。」
「她一個人留在那裡?」
「嗯哼。」韓武麒微微一笑,「去年也是啊,她去年也沒來,對不對?阿南?」
阿南點頭,一邊伸手偷拿桌上的醉雞:「嗯,她沒來,她說她平常做牛做馬,難得能休息一下,所以她過年要放假。」
那是借口,他知道,阿南知道,武哥也知道。
除夕夜,如果有地方去,誰想要一個人過年?那擺明了就是一個借口。
韓武麒一笑,再笑,又笑。
他抖著腳,支著臉,笑彎了眼,瞧著那個神情緊繃的傢伙,道:「欸,阿震,我開車開了好幾個小時,累得要命,幫我去打個電話吧。」
盯著電話,他遲疑著。
他知道,是他活該。
那女人替公司裡每個人都打了圍巾,就偏偏漏了他的。
他沒有理由不爽,都一年半了,他一次都沒有回去過,她忘了也是應該。
他不該去在乎這種小事,卻忍不住胸中的鬱悶。
再怎麼樣,他還是紅眼的員工,不是嗎?
無端的不爽,讓他衝動的拿起了話筒,按下一串號碼。
話筒裡,傳來沉悶的鈴響。
嘟——嘟——嘟——
嘟——嘟——嘟——
他等著,又等著,再等著,就在他要掛斷電話時,電話通了。
「喂,紅眼意外調查公司您好……」
原以為,久沒聽見,他會對她的聲音,感覺陌生,但當那怯怯的聲音一入耳,卻只有溫暖的熟悉,彷彿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好像她就近在身邊。
但,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大對,有些沙啞,莫名虛弱,幾乎像是帶著哭音。
她在哭嗎?
「你怎麼了?」未及細想,話已出口。
「沒、沒有……沒什麼……」
她的口氣,聽起來有些生疏,衝動的,他不禁再吐出一句。
「我是阿震。」
她突然一陣沉默,才輕輕應了一句:「嗯,我知道。」
他咬著牙關,看著窗外的黑夜,生硬的道:「武哥他們到了,他要我通知你一聲。」
「嗯,好。」她吸氣,振奮起精神道:「謝謝你打電話通知我。」
他沉默,想追問,卻又沒有資格。
「還……還有別的事嗎?」她悄聲問。
他喉頭緊縮著,不快的擠出兩個字:「沒了。」
「那……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他聽到自己開口。
然後,她收了線,掛掉了電話。
他緊握著話筒,斷線的聲音仍在耳邊輕輕作響,雖然她力圖佯裝無事,但那卻掩蓋不住其中的沙啞,和微微的硬咽。
她在哭,他知道。
接電話之前,她就在哭了。
窗外,寒風又起,吹得樹影搖晃,發出嘩沙嘩沙的聲響。
他按掉通話鍵,考慮再打過去,但通過電話線,除了知道她正在哭之外,他不可能得到太多的答案。
所以,他將話筒掛了回去,然後回到前面餐廳裡。
所有的菜都已上桌,大人小孩們,開心的齊聚一堂,聊天吃飯,笑著,也鬧著。
歡樂開心的氣氛,充滿了整棟屋子。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著眼前豐盛的山珍海味,還有他的家人與朋友,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她不來,是她自己選擇的,阿南說了,去年她也沒來,他一直以為她有來,她沒有家可以回,他以為她會和其他人一起回來。
但顯然,就像他選擇放假回老家一樣,她則選擇不到這裡過年。
他清楚原因是什麼,不是因為到這邊還得伺候他們這些人,不是因為她想一個人留在公司睡覺。
她不來,只是因為——不想遇見他。
夜已深,寒風呼呼、呼呼的吹著。
刮人的風,穿透門窗細縫,充塞一室,將空氣變得又寒又凍。
可菲縮在床上,抱著肚子,瑟瑟發抖,只覺唇寒齒凍,像是要冷到骨髓裡去了。
人生,是有沒有那麼悲慘啊?
她難得可以放假休息耶,為什麼偏偏——
「痛痛痛痛痛……」她臉色死白的呻吟著,包著被子哀哀叫,腦海裡痛到一片空白,淚水難以自抑的進出眼眶。
本以為,公司裡的人都回家過年了,她難得可以清閒一下。誰知道,他們前腳剛走,她後腳大姨媽就來報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年關將近,她忙著大掃除搞到太累,這次月月來,她痛得完全起不了身,就算吞了止痛藥還是痛得她死去活來,好死不死又遇到寒流來襲,讓她全身發冷,整個人如在冰窖,只能包著棉被,抱著包著毛巾的熱水袋,蜷縮在床上偷哭。
更讓她哀怨的是,外面不知哪家哪戶,從下午開始,就一直傳來年夜飯的香味,讓她想到別人家家戶戶都在開開心心過年,準備吃團圓飯,就只有她,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在這邊,一時間不由得更加悲從中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好不容易止痛藥發揮作用,她昏沉沉的睡了一陣,卻又被電話鈴響吵醒,她掙扎著爬到床邊,接起電話卻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不想讓他擔心,或者有任何誤會,她強打起精神和他說話,但等一收線,淚水立即又湧上眼眶。
是阿震呢。
她包著棉被,躺在枕頭上,咬著唇瓣,只覺一顆心,暖又酸。
閉上眼,熱淚如豆般滾落眼角,她吸吸鼻子,有些硬咽。
都一年多了,她還以為,自己己經忘記了,誰知道光是聽見他的聲音,就讓她連心都抖了起來。
她都已經說Bye、Bye了啊,他也一年半沒回來了,那麼明顯的方式,她為什麼還是沒辦法死心啦?
什麼狗屎初戀……好討厭……嗚嗚嗚……而且那根本不是初戀,是暗戀吧……人家阿震又不喜歡她……
可是……他打電話回來了啊……
這念頭,她喉頭一硬,淚水又落一串,只覺自己好可悲,電話是武哥叫他打的,又不是他自己主動打的,如果不是武哥,他才不會打這通電話。
王八蛋!大笨蛋!不打就不打,不回來就不回來,有什麼了不起!
「可惡……肚子好痛……痛死我了……」
她咬著唇嘀咕,含淚想著,等她月月走了,她就要去交一個男朋友,她才不希罕那個豬頭啦……
哭著哭著,又睡著了。
半夢半醒間,懷裡的熱水袋不知怎麼不見了,夜半時分,她突然全身發冷,冷到肌肉都僵痛起來,心臟好像都快跳不動了,她想起床找熱水袋,卻虛得醒不過來,只覺自己好像身在冰天雪地裡,如在掙脫不出的惡夢之中。
慘了,她這次就算沒痛死,也會凍死。
早知道,就多拿一件被子來蓋了。
正當她冷到神智不清,恍惚中,卻突然感覺有人打開了門,她驚慌起來,想睜眼起身,卻張不開眼。
下一秒,那人突然伸出手,摸著她的臉,跟著開口咒罵出聲。
阿震?
她不敢相信,但那聲音聽起來像是他的,有東西被打翻了,他又低咒起來,跟著沒多久,他突然上了床,鑽進了她的被窩裡。
媽呀,不是阿震!如果是他,才不會上床和她擠,那這個人到底是誰?
她僵住,但男人將她拉進懷中,摩擦著她的手腳和僵痛的背,她慌張的試圖伸手推他,卻使不出太多的力氣。
他抓握住她的手,拉到手邊呵氣,以雙手捂著,那動作好輕好輕,溫柔不已。
可菲微驚,停止了掙扎,她冰冷的手指,慢慢熱了起來,他把她的手,擱在他暖熱的胸膛上,一雙大手又忙了起來,他撫著她的背,捂著她後頸的風池穴,大腳更是貼著她冷掉的小腳,讓她的腳掌貼著他的腳背。
這個男人,將她緊緊裹住。
結實強壯的身軀,散發著舒適的溫暖,還有熟悉的味道。
那,是阿震的味道。
她感到困惑,然後豁然開朗。
是夢啦!
應該是夢,現實中,他閃她閃得可厲害了,只有在夢裡,他才會這般溫柔。
看來她大限將至,大概老天爺看她可憐,所以讓她死前,還能做一場好夢。
心,又酸。
淚水,再進出眼眶。
她放鬆下來,硬咽依偎在他懷裡,任夢中的男人,擁抱呵護著她。
如果是阿震……如果是真的阿震……才不會對她這麼好……她知道,他就怕她愛上他,所以才不回來。
就算她是恐龍妹又怎樣?恐龍妹也是有自尊的啊!她不會騷擾他的好嗎?
可惡,好可惡,阿震最可惡了——
驀地,那雙熱燙的大手,彷彿知道她的不適,停在她的後腰上,小心的捂著,熨燙著。
熱氣,從那粗糙的掌心傳了過來。
忽然間,又覺得老天爺好壞,她都要死了,還派這麼一個貼心的阿震來,讓她無法真的討厭他,沒有辦法徹底死心。
原本已經凍得像冰棒的手腳,在他的擁抱摩擦下,漸漸回暖起來,染上了他熱燙的體溫,終於不再冷痛。
她將滿是淚痕的小臉埋入他胸膛,突然間只希望,這個夢能持續久一點,然後拜託老天爺能晚點再讓她死掉。
「笨阿震、臭阿震……我最討厭你……」
抽泣的咕噥,悶在懷裡,很小聲很小聲,幾乎像螞蟻在說話,他卻聽得一清二楚,可她嘴裡雖然這麼說,兩隻小手卻揪抓著他的衣,小臉也依然埋在他懷裡,邊哭邊嘀咕。
「最討厭了……」
心口為此,瑟縮了一下,他無言,只能收緊長臂,歎了口氣。
最好她是能討厭,最好他是能放手。
他試過了,真的。
再會想,想不到她不死心,想不到她如此頑固,都不知在執著什麼。
但同時,他不能不和自己承認,當他聽見她喊著他的名時,剎那間,確實感到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混合著激動、喜悅與心疼。
她沒有忘記他。
沒有。
她的淚,浸濕了他的胸口,像在上頭烙了印。
懷裡的女人,全身上下依然瑟瑟輕顫地抖個不停,但至少她冰冷的手腳,已經開始有了溫度,而且終於安靜了下來。
顯然,他搞對了狀況。
他繼續讓手待在她的後腰上,悄悄鬆了口氣。
剛進門時,他知道她睡了,也曉得自己應該轉身出去,卻因看見她臉上的淚,忍不住上前。
他不知道自己想幹嘛,他甚至不確定自己為什麼好好的床不睡,要開著和莫森借來的車,連夜趕上來。
直到他站在她床邊,直到他伸出了手,替她抹去了臉上的淚,發現她小臉冰得嚇人,驚得三魂飛掉七魄,然後一腳踩到那個包著毛巾的熱水袋,打翻了她放在桌邊的姜茶,看見了止痛藥——
直到那個時候,他才知道,他為什麼會來。
事到如今,才敢和自己承認。
他想念她。
他想念這個總是對著他傻笑,在乎這個愛嘮叨碎念,只敢偷偷在他背後嘀咕的膽小鬼。
在乎到慌了手腳,一瞬間,還以為她因為這小小的寒流,凍死床上。
結果,她只是月事來而已,卻已經嚇得他去掉了半條命。
他不想在乎她,真的不想。
一開始放假時,他曾經想過要順便回公司看看,不是沒有想過,不是沒有回來過,可臨到巷口,卻莫名卻步。那個便當裡,全是他愛吃的菜餚,都是些需要用心花時間的工夫菜,他從沒特別說過自己的喜好,她卻全都記得,還熬夜花了一整個晚上去準備熬煮。
那是她的心意,滿滿的心意。
他當然懂,感動得整顆心都熱燙了起來。
她很好,該死的太好了,就是因為太好,他才不敢回來。
總以為她會忘記,卻又矛盾的擔心她真的忘了。他告訴自己別去想,誰知越是這樣,越是會在意。
他想給她時間,給她機會,卻總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擔心她不懂得休息,想著她是不是認識了誰,會不會已經和誰在一起?但他從來就不敢真的開口問,只能在偶爾和其他人通電話時,等著撿拾幾句關於她的消息。
她從來不曾問起他,不曾和人提過他,不曾追問他什麼時候放假,為什麼不回來。
從來就沒有。
他以為她忘了,已經不在意,然後才發現真正在意這整件事的人,是他。
今天是除夕,他應該待在老家,和家人朋友一起跨年,守歲。他不應該在這裡,但她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偷偷的哭泣。
光是想到那個畫面,就讓他難以忍受。
她硬咽沙啞的聲音,騷擾著他,讓他坐立難安,等他回神,他已經開了車北上,幾度想要回頭,最終卻還是來到了這個愛哭鬼的身邊。
看見了,抱著了,才心安,才知道有多想念,才曉得有多……
喜歡。
心,微微的戰慄,輕抖。
深深的,慢慢的,他呼吸,穩定自己。
輕輕的,小心翼翼的,他撫著她的後腰,熨著,貼著,希望她能因此好一點,別那麼疼,不那麼痛。
他見過海洋這樣摟著桃花,撫慰著她,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總以為,自己不可能有機會擁著誰,像海洋和桃花那般。
從來不知道,女人抱起來這麼柔軟,好小好小一隻。
她以前有那麼小只嗎?
他低頭查看她,冷靜下來後,才發現她的頭髮變長了,幾乎恢復到以前的長度,好像似乎又瘦了點,他都可以摸到她身上的骨頭。
這女人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
他在暗淡的夜色中,摸索著她的身體,幸好她身上還有不少肉,沒有瘦成皮包骨,但他手才移開她的後腰,她就擰著眉,抗議的咕噥了起來,還抓著他的手,放回原先的地方,然後像只小貓一樣,在他懷裡磨蹭著,東移西挪的調整姿勢,最後終於決定了一個舒服的位置,才將臉貼在他頸窩裡,右手環著他的腰,左手曲擱在他胸口,跟著喟歎了口氣,露出滿足放鬆的表情。
她的臉色,看起來沒那麼蒼白了,連剛剛那淡到快沒有血色的唇,也紅潤了些。
冷涼的吐息,變暖,拂過他的喉結,溜過他的耳垂。
小小的心跳,貼著他的胸膛,悄悄躍動。
原本踩著他腳背的小腳,不知何時,鑽到了他兩腿之間,無意識的輕輕摩擦著他的小腿,一次又一次。
那不是挑逗,她只是在取暖。
他告訴自己,所以沒有阻止她,但下一秒,她卻在睡夢中,伸舌舔著因為天冷而變得乾澀的唇瓣。
丁點的濕熱,輕輕掃過頸動脈。
心臟,猛然收縮。
她咂了咂舌,在睡夢中發出奇怪又困惑的聲音,然後好奇的伸舌再舔一次。
他停止了呼吸,身體某個本來就隱隱蠢動的部位,瞬間因充血而堅硬,他僵在當場,完全不敢亂動,害怕會因此擦槍走火。
幸好,她沒再伸舌,只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噥聲,跟著才安靜了下來。
當她那熟悉的嘶呼嘶呼聲再次響起時,他依然不敢亂動,差不多在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不知何時早鑽到了她的衣服裡,直接貼在她腰後的肌膚上。
他應該要抽手,卻沒有動。
她需要他的手在那裡,她剛剛表達得很清楚了。
掌心指腹下,那細膩的肌膚,柔滑不己,教他有些著迷。
她身上,還有一種甜甜的香味,一種像混合著剛出爐的麵包與焦糖,還有一點點的香草,那種讓人忍不住想深吸口氣,令人安心的味道。
所以,沒有動,不想動。
他喜歡將她擁在懷中的感覺,好像他真的擁有她,好像她本來就應該待在這裡,屬於他。
她需要他。
他這般告訴自己,但卻更清楚,過去那一年多,只讓他更清楚一件事——
真正需要對方的人,是他。
他需要她在這裡,就在他身邊,就在他懷裡,崇拜他、需要他、嘮叨他、喜歡他、在乎他……
不知她又夢到了什麼,一滴淚,再滾落眼眶。
然後,他聽見她低如蟻語的夢吃,他困惑的湊近,只聽她哭著硬咽道歉。
「阿震……對不起……」
她揪著他的衣,苦惱的哭著小聲說:「我不會……不會喜歡你的……一定不會……不會了……」
心口,驀然揪緊,被那字句狠狠抓住,他無法置信的瞪著她,只覺喉嚨緊縮。
「你不要不回來……」她硬咽的將小臉埋在他胸口,輕泣著,吐出只敢在夢中說出,藏在心底的渴求:「不要不回來……」
她說得很小聲、好小聲,像是怕被誰聽到,語音微微的顫抖。
那斷續悄然的夢囈,字字都如響雷,撼動著他的心。
心疼、不捨、罪疚將他包圍,淹沒。
當另一滴淚落下,他伸舌,舔吻接住那滴又苦又鹹的淚。
「別哭了……」抵著她的額,他啞聲開口:「別哭了……」
也不曉得她是聽見了沒,但她微微的戰慄著,更加偎進了他懷中,暗啞的偷偷要求。
「拜託……不要討厭我……」
寒冷的北風,在窗外呼嘯而過。
氣溫降了又降,他卻不覺得冷,只覺心跳得很快很快,好快好快,全身上下都和胸中那顆激昂的心一樣,熱得發燙。
可以嗎?
這樣子,是可以的嗎?
他是不是,可不可以,自私一點,奢求更多?
這對她是不公平的,他知道,但他如何能夠放開她?教他如何能放手?
擁抱著這個佔據著他心神的笨女人,他閉上了眼,不由自主的把手收緊,再收緊,將臉埋入她發間,感覺著她的溫暖與心跳。
以為他會忘記,以為她會改變,誰知都沒有。
可以嗎?
他是不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