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呼——
嘶——呼——
黑暗中,小小的聲音,規律的輕響著。
難耐的冷熱,不知何時,已經退去,只剩下舒適的溫暖,和那小小的音頻,在他耳邊迴響。
嘶——呼——
嘶——呼——
他困惑的睜開了眼,然後看見一張臉。
房間裡亮著一盞昏黃的小燈,光線不是很充足,但也夠照亮眼前的一切。
那張臉,圓圓的,近在眼前,冒出黑眼圈的雙眼,疲倦的輕合著,小巧的鼻頭,有點脫皮,粉紅的唇微張,但一樣乾澀。
她和他躺在一起,枕著同一個枕頭。
小小的呼吸聲,從她的嘴裡冒出來,那就是那規律聲音的來源。
她在打呼。
小小聲的,但的確是在打呼。
他錯愕的瞧著那睡死的女人,看見兩人中間,擱著兩隻手,一隻是她的,另一隻則是他的;她輕輕抓握著他已經鬆開,不再緊握成拳頭的右手。
他看著兩人交疊的手,微微一愣。
她的手,因為多次反覆在冰水與熱水中浸泡,起了皺,然後干縮,皺裂。
他可以清楚看見她手指上,處處都是那乾裂的痕跡,像刀刻低的,深深刻劃在她的手上,讓她的手變得粗糙又難看。
屠震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卻一直曉得她就在身邊,照顧著他。
他依然記得自己聽見她隱藏著害怕的擔憂碎念,記得那如何煩人的揪抓著他的心頭。
這傢伙,實在很笨耶……
瞧著眼前這傻瓜,他不自覺又擰起了眉。
真的,笨死了……
雖然在心裡叨念著,他卻反過手,握住了那粗糙乾裂,但卻異常溫暖的小手。
嘶——呼——
嘶——呼——
她還在打呼,半點也沒有知覺,一副蠢呆累壞的模樣,肥肥的臉,讓人超想捏上一把。
過去一年,她其實瘦了點,他知道她很努力,幾乎努力過了頭,公司裡的人一開始都不曾對她抱持任何期待,相對的也不會給她壓力。
只要她會打掃倒垃圾,就算廚藝沒進步,除了他也不會有人太在意,反正必要時吃個麵包也可以,甚至到外面吃飯也很方便,當初武哥找人,也只是希望這些雜事有人會做就好,伙食反而不是重點。
她要是搞得太難吃,大家到外面各自填飽肚皮,武哥還可以省點伙食費;他一直覺得這是武哥當初明知她廚藝爛,還硬要請她時,打的其中一個主意。
但她做得很好,好到遠超過所有人的期待。
現在,只要一到吃飯時間,所有的人就會自動聚集在餐桌那裡等開飯。她不只廚藝精進,還將整棟公寓都打掃得一塵不染,替他們洗衣、掃地、拖地、倒垃圾、整理房間。
本來這女人不需要做到這麼多的,她的工作合約,四四作坊獨家出品,只註明要打掃公共區域,但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她順手幫誰洗了衣服,順手幫誰倒了垃圾,又順手替誰掃了地,再順手幫誰補了房間冰箱的啤酒。
因為太方便好用又能幹,到了最後,每個人都把房間的鑰匙交給了她。
只要開口,她從來沒有拒絕過。
講好聽點,她這叫熱心;講難聽點,她就只是膽小怕事,不敢得罪人。
他懷疑,她根本不懂得怎麼和人說「不」。
剪髮事件,只是再次證實了他的懷疑。
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乎被剪掉的長髮?
他記得她哭泣的模樣,同樣讓人心煩。
瞧著她在燈光下顯得莫名溫暖蓬鬆的黑髮,他忍不住抬起另一隻沉重的手,輕撫那柔軟的髮絲,在那之前,她總是把長髮綁成辮子,他從來沒注意到,她的頭髮這麼細軟柔滑。
當他頭一次摸到她的發,準備拿著剪刀替她修剪參差不齊的黑髮時,那瞬間,他確實覺得有些遺憾,也才理解她為什麼會因為被剪壞了頭髮,就哭成那樣。
雖然她每每試圖極力掩藏自己的情緒,但卻沒有一次成功的,他懷疑她完全不曉得她根本藏不住任何好惡,這女人所有的喜怒哀樂,全都能在這張呆呆的臉上一覽無遺。
他注意到,她光潔的額頭上有個異常礙眼,即將轉為淤青的紅痕,就算沒親眼看到,他也能想像她是如何在忙亂之中,撞上門框。
真的,是個笨蛋呢……
緩緩的,他移動手指,輕觸那抹紅痕。
和她說過好幾遍了,遇事要冷靜、不要慌張,她卻總學不會。
驀地,她秀眉微擰,夢吃著。
「啊啊……不行了……力剛……我不行了……」
他僵住,蹙起眉。
「好飽喔,我吃不下了啦……真的……真的不行了……」
她嘀咕著,然後笑了出來。
「既然你這麼說,好啦,那再一個蛋糕就好……嘿嘿嘿嘿……」
這愛吃鬼,做什麼怪夢啊?
看著她露出傻瓜般的笑,讓他莫名不爽,下一秒,他的食指和拇指突然自動捏住了她柔嫩好捏的小肥臉。
她嚇了一跳,霍然驚醒過來,呆呆的眨著眼。
當可菲看清眼前的狀況,發現他已經醒了,還一副老大不爽的伸手捏著她的臉時,她倒抽了一口氣,小臉暴紅,瞬間閉嘴縮手,一雙眼瞪得比銅鈴還大。
如果不是他的手還捏著她的臉,她一定會嚇得滾下床去。
她不敢動,也不敢掙扎,只能張大了眼,和他對看著,腦海裡一片空白。
他瞇眼瞧著自己,她清楚感覺到,這男人不爽的等級不斷往上攀升。
是……是……到底是在氣什麼啊?
終於,她萬分慌張的在蒼白的記憶裡,撥開雲霧找出他可能不爽的原因,連忙連珠炮的開了口,慌張爆出一長串驚慌的解釋。
「對不起!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在你床上,但其實是因為你一下子變得好像很冷的樣子,一直發抖,我打電話給阿南哥,他就叫我和你一起睡,呃,我知道他可能是開玩笑的,但你看起來好冷的樣子,然後他電話又突然沒有了訊號,總之,我不是要佔你便宜的,真的!」
她整張臉漲得紅通通的,一口氣說完了整串話,然後閉上了嘴,甚至緊張得停止了呼吸。
霎時間,弔詭的寂靜,再次充滿了整個空間。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他瞅著她,臉上閃過複雜不明的情緒,可菲提著心,無法辨認他到底在想什麼,然後忽然間,她感覺到他不愉快的火熄了。
跟著,他鬆開了手,張嘴吐出一個沙啞的字眼,饒她一命。
「水……」
她眨著大眼睛,過了一秒終於理解。
「要喝水是嗎?我馬上倒!」
如獲大赦般,丁可菲宛若兔子般跳下了床,匆匆從熱水壺裡倒了杯溫熱的水過來,因為太匆忙,她腳下一個沒踩好,整個人往前撲,差點把整杯熱水都灑到他身上。
「啊——」
可菲尖叫,他飛快坐起身,抓住那水杯,順便接住了撲到床上的她,熱水濺出來了一點,但大多數都還留在杯子裡。
她又羞又窘,連連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一直道歉,屠震卻聽不太清楚。
突然起身,讓他又一陣暈眩,他喘著氣,瞪著握著杯子抖顫的手,他幾乎要握不住那馬克杯,但就在杯子要從他手中脫落時,她握住了他的手,協助他握緊杯子。
他抬眼,看見她擔憂的眼。
他抖得太厲害了,沒有辦法靠自己握緊杯子,而且她知道。
尷尬與窘迫驀然浮上心頭,但她眼裡沒有同情和嘲笑,只有些許的憂慮和很多的抱歉。
「對不起喔,都是我不好,還好沒把水灑到你身上。」
她半坐在床邊,一邊協助他拿高馬克杯喝水,一邊碎念著:「來,你慢慢喝,我煮了一大壺開水,早上真是嚇死我了,幸好後來你燒退了,不然我真的要打電話叫救護車了。」
他擰眉看她一眼。
她沒有注意,因為她根本沒在看他,只是在他喝完水時,抓著馬克杯,邊收拾掉落地上的毛巾,邊問:「你還要喝嗎?啊,還有稀飯呢,我去弄一些下來。」
說完,沒等他回答,她就跑走了。
他沒有胃口,並不想吃任何東西,他只想倒回床上睡覺,但當她帶著稀飯回來時,他還是勉強吃了幾口。
她好愛碎念,但他已經發現,她緊張害怕的時候,就會碎念不停。
他忍耐著她嗡嗡不停的叨念,感覺身體依然酸痛無力,熱氣似乎又再度上湧。
她收拾碗盤上樓時,他靠自己去了廁所,差一點就又在途中昏倒,但一想到他要是昏倒,就得冒著被她拖上床的危險,他就振奮了一點。
天知道,他真的有點懷疑他的頭會那麼痛,有一半是她害的。
好不容易回到了床邊,他坐著喘氣,腦袋仍是昏沉。
這情況,真的不對。
他的手腳,抖得像是八九十歲的老人。
該死,他不曾如此虛弱。
她說阿南說這是感冒,但他猜就算不是,阿南也不會告訴她。
他從來不曾……這麼虛弱……
無以名狀的恐懼 ,攫抓住了他的心。
他知道這些症狀,這幾年來,他翻過無數相關資料,每個人都試圖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卻沒有人敢擔保事情不會發生。
桃花不能、海洋不能、莫森不能、如月不能、耿野不能,就連曉夜也無法看著他的眼,告訴他,這件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他沒有告訴初靜他發現的事,他不想讓她和自己一樣,活在這種狀態之下。
他不怪他們從小瞞著他這個可能性,如果可以,他還真希望自己笨一點,希望他不曾去發現這件事。
無知,有時候,真的是幸福的……
再無法撐著自己,他倒回床上,費力的喘著氣。
有那麼一陣子,他以為自己逃過了一劫,他一直很健康,維持著運動的習慣,小心不讓自己感冒。
他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所以才跟著武哥來北部,他要過自己的生活,想有自己的人生。
他閉上眼,感覺心跳在胸中奮力躍動。
他想活下去!
恐怖,如黑暗降臨,和無邊的寂靜,一起將他緊緊包裹,讓他喘不過氣——
驀地,一隻小手,偷偷的覆上了他的額。
他睜開眼,看見她蹲在床邊,瞧著他。
見他睜眼,她抱歉的吐了下舌頭,迅速收回手,膽怯緊張的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我只是……我得檢查你的體溫,看你是不是又發燒了……」
那擱在床邊的臉,看起來好呆。
又呆又蠢的,還有著無辜的小狗眼,加上那頭短毛,看起來更像小狗了。
「上來……」他說著,然後往床內挪了挪。
「咦?」她愣了一下。
他朝她伸出手,無聲要求。
「你要我上去?」她呆呆問。
「對。」他沒耐心的擰起眉。
可菲遲疑著,有些忐忑。這樣不好吧?剛剛是因為他已經睡著了,而且他又一直在發抖,她真的不得已才……
他仍在喘,幾乎是有些惱怒的看著她,那張俊臉冷硬無比,但眼裡卻浮現一抹……
那是……脆弱嗎?
她心頭一顫,感覺有種東西用力捏住了她的心。
等她回神時,她已經再次爬上了床。
媽呀!她在幹嘛?這樣不好啦?他已經沒有發冷了啊……
但他看起來……他好像……很害怕?
她生病時,也會很害怕。
呃,算了,她只是陪他一下,反正他應該也對她沒興趣,只是因為害怕,所以要人陪而已。
可菲心慌意亂的想著,笨手笨腳的在他身邊躺下,但又不敢靠他太近,好不容易躺好了,窩好了,她根本也不敢看他一眼。
下一秒,他主動握住了她的手。
她停止了呼吸,驚慌抬眼。
他已經閉上了眼,但大手仍握著她的,就擱在枕頭上。
被他握住的手好熱,又燙又熱。
她臉紅心跳的看著覆在自己手上的大手,有點想抽手,可是又不敢。
「阿震?」
他張開了眼,可菲和他對上了視線,不知怎地反而心虛了起來,她舔舔唇,緊張的看向旁邊,然後又快速偷瞄他一眼,卻見他還在看她。
「做什麼?」他疲倦的開口。
「那個……」我可不可以把手抽回來?
她不敢把話講完,頓了半晌,兩眼瞟來瞄去,偷看他一下,又看旁邊一下,偷看他一下,再飛快轉移視線,然後下一秒,她突然發現一件事,迅速再看向他,驚慌的抬起身湊上前,盯著他瞧,緊張的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阿震,你看得到嗎?哈囉?」
他疑惑挑眉。
「這是幾?我現在是比幾根手指,你知道嗎?」她比了幾根手指在他面前,緊張兮兮的追問。
因為她看起來超驚慌,雖然感覺很白癡,他還是張嘴回答她的問題。
「三。」
「你看得見,真的看得見?」她不安的再問,又比了個數字,這次還把手拉遠了一點:「這樣呢?」
「七,我當然看得見……」他喘了一下,不快的問:「你在搞什麼?」
「看得見嗎?太好了。」可菲鬆了口氣,拍拍心口,但又困惑的瞧著他,解釋:「呃,不是啦,那個……阿震……」
「怎樣?」
「你的眼睛,好像有點退色耶……」說到一半,她才想到她好像不應該增加他的憂慮,可話已出口,早來不及收回,只能趕快安撫他道:「不過你別擔心,你剛剛都有答對,所以應該沒有影響到視力,這個可能只是暫時性的退色,你別緊張,不會有事的,真的,我沒騙你,你都有答對喔。」
屠震瞪著眼前這個拼了命解釋的小女人,只覺一陣無言。
莫名的荒謬感,浮現心頭,竟讓他興起好笑的感覺。
「我覺得等你好一點了,它就會恢復正常了,你不要擔心這個,而且看起來也不明顯,真的,你看我剛剛才發現,雖然說是因為燈光昏暗,但其實也沒多暗,在太陽底下應該不會差到很多,再說反正你本來就像外國人,人家應該也不會覺得很奇怪——」
見她講得沒完沒了,一點也沒打算停下來的樣子,他受不了的伸出手,摀住她的嘴。
她抽了口氣,不敢動。
他捂著她的嘴,半強迫的要她躺回床上,說真的他也沒多用力,他現在根本沒力氣,但這笨蛋完全不敢反抗,她只是睜大了眼,乖乖順著他的意思去做。
等到她躺回枕頭上了,他才縮回手。
「對——」
「噓。」她才要開口,他的手指立刻壓回她唇上。
她面紅耳赤的看著他,心跳飛快,但眼裡還是有著憂慮,他感覺到掌心下的粉唇欲言又止。
這傢伙真的是……很不死心耶……
屠震好氣又好笑的看著她,只能坦承道:「我的眼睛沒退色。」
她眨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滿眼都是困惑的問號。
「我一直戴著有色的隱形眼鏡……」他喘口氣,道:「現在只是拿下來而已……」
她瞪大了眼。
他告訴她:「它們本來就不是黑色的……」
她呆住,然後當她終於領悟過來時,小臉驀然又紅。
他收回捂在她嘴上的手時,她依然一副震驚又羞慚的模樣。
無論如何,至少她沒再試圖說話了。
再一次的,他握住了她柔軟的手,然後重新閉上眼。
這一回,她沒再開口,雖然還是緊張,卻像只小兔子般,乖乖的躺在那邊,讓他握著。
幾分鐘後,她偷偷關掉了大燈,留下床頭小燈。
黑暗再次攏聚,卻沒有繼續包圍。
他可以聽見她小小的咕味聲,感覺到她的體溫。
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他再次聽到那個嘶呼嘶呼的打呼聲,很小聲、很小聲,卻規律的替他屏退了先前那緊揪住他,無以名狀的恐怖。
嘶——呼——
嘶——呼——
他放鬆下來,雖然身處黑暗之中,卻清楚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
還有她。
那個蠢蠢呆呆,膽小怕死,愛碎念的……丁可菲……
屋子裡,有第三個人。
他沒有聽到聲音,房間裡靜悄悄的,除了她和自己的呼吸聲之外,沒有其他動靜。
但他感覺到有個人,就在他身後,像個影子一般。
那也許是他的錯覺,但他不這麼認為。
想也沒想,他抽出枕頭下的手槍,回身瞄準。
微光中,有個斯文優雅的男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姿態輕鬆的靠著椅背,雙手交疊在前,輕輕攏著。
男人整個人都處在暗影之中,看見自己被槍瞄準,半點也不驚慌,只是在黑暗裡,揚起了嘴角,吐出幾近自嘲的字句。
「我們的確把你教得很好,對吧?」
見是他,阿震鬆了口氣,放下了槍。
「你怎麼來了?」
「小韓打電話過來,說你病了。」
他微微一僵,有些匆促的道:「只是感冒。」
「我知道。」男人輕輕扯了下嘴角,「但桃花也感冒了,她不放心,要我過來看看。」
尷尬,浮現眼底,他道:「你們不該和她說的。」
男人又笑,只道:「不是我們說的,是如月說的,你知道她們三個之間是怎麼運作的。」
確實,他知道他們幾個長輩是怎麼運作的。
如月姐會知道,一定是因為眼前這傢伙說的,這男人也知道他曉得,但問題是對方不承認,他也不能怎麼樣,而且追究這個實在很沒意義。
「我沒事,只是感冒而己,已經好多了。」他伸手爬過汗濕的發,不自覺舔著乾澀的唇,看著男人問:「你怎麼進來的,我沒聽到警報響。」
「我確實遇到了一點麻煩,不過海洋給我的小玩意解決了那個麻煩。」男人微笑,稱讚道:「你的保全系統又進步了。」
「還不夠好。」他自己知道,所以這男人才能如入無人之境。
「夠好了。」男人從旁掏出一管針筒,傾身示意他把手伸出來,道:「只是海洋不是昔通人。」
看見他拿出針筒,阿震已經知道他要做什麼。
顯然,他們也在擔心他所擔心的。
知道不可能逃避,早晚阿南回來,他也是得抽血做檢驗,所以他伸出手,讓對方在他手上抽血,這裡光線不明,但那對這男人來講,並不是問題,他很清楚,更惡劣的環境,這男人都遇過,而他也確實準確的找到了他的血管。
「我也……不是昔通人……」阿震眼瞳微暗,聲暗啞。
「你是天才。」男人刻意忽略他語意中沒點名的其他,只笑了笑點出這個事實,慢慢的替他抽出了血,然後抬眼瞧著他,道:「但海洋是怪物。」
他一怔。
男人將針管抽出來,拿了棉花給他,讓他壓住止血,邊輕笑著說:「你很聰明,可他比你多了點經驗,我們這些老傢伙也比較卑鄙。況且,當老爸的要是被兒子超越了,他那張老臉還能掛得住嗎?」
阿震又一愣,男人已經笑著起身,故意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弄亂他的發。
「傻孩子,好好休息吧,別想太多了,你就是太會想了,才老是皺著眉頭。」
他很久沒被人這樣摸頭了,一時間,有些尷尬,又莫名溫暖。然後,男人拿著那管針筒,轉身。
看著他的背影,阿震忍不住開口。
「莫森……」
「嗯?」男人走出了暗影,止步,回頭。
阿震可以看見,他金色的發,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耀。
過去這些年,這個男人就像他第二個父親。
有一部分,確實是因為他外型和他比較像,所以人們總將他誤認為莫家的孩子,而不是屠家的孩子;但另一部分,也是因為,如月和莫森總將他視如己出。
當桃花和海洋忙於餐廳工作時,是莫森教他看書、寫字的,他在學校裡出了問題,回家被罵之後,他也總是習慣躲到莫家去,窩在他的書房裡生悶氣。
莫森從來不曾強迫他回家去面對海洋和桃花,他讓他在家裡過夜,讓自己在他寫稿工作時,縮在他旁邊看書,他不曾嫌過他煩,也幾乎不和他說教,他總是讓他做自己的事,直到他的愧疚感不斷氾濫成災,莫森才會適時的找機會給他台階下,牽著他的手陪他一起回去,和桃花道歉。
童年時期,他在莫森書房裡度過的日子,幾乎和在自己家裡一樣多。
有陣子,他甚至偷偷幻想,莫森才是他真正的父親。
不是說海洋不好,但莫森和他更像,不只是外型,個性也是。
但是,後來,他發現了殘酷的真相。
他不是對童年完全沒有記憶,他隱約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可卻沒有想過真相竟是如此不堪與黑暗。
於是,他染黑了金髮,戴上有色的隱形眼鏡,並且下意識的開始躲避莫森,以前只要一有空,他就往莫家跑,但之後只要一有空,他就會去找耿叔練武,或者和海洋一起埋首電腦。
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傷害了莫森,但莫森和如月沒有因此責怪過他,從來沒有,他們關心他,一如以往。
甚至,在他提出要和武哥一同北上時,莫森也公開支持他的決定,幫他說服了桃花。
莫森,向來是最懂得他在想什麼的那一個。
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喉頭微硬,想道歉,想解釋自己過去的行為,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啞聲擠出一句。
「謝謝你……」
男人勾起嘴角,搖了搖頭,他本已往門口走去,移了一步,但又停了下來,回頭提醒。
「對了,床頭櫃上那兩盒東西,是你耿叔送你的生日禮物。」
阿震轉頭看去,因為燈光太暗,他看不清楚,伸手拿來其中一盒,低頭一看,俊臉瞬間熱紅。
保險套?!
他僵住,有那麼一秒,只能瞪著手中那盒保險套。
「我想你應該知道怎麼用。」男人說。
他窘迫的抬頭,只見莫森看著他,然後視線移到他右邊,落在他床上另一個仍在熟睡的人身上,再慢慢拉回來,瞅著他微笑,緩言。
「希望,這禮物沒送得太晚。」
尷尬的燥熱,驀然上湧。
「我沒——她不是——」一時間,竟然語塞,更窘。
湛藍的眼,閃過有趣的光芒,莫森溫聲開口:「你已經成年了,只要你懂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好。」
他微僵,兩耳依然燒熱,深吸了口氣,鎮定下來,開口解釋:「我知道,你誤會了,她是行政助理,只是因為我發燒,所以才在這裡。」
莫森眼也不眨的瞧著他,勾起薄唇,道:「我聽說了。」
他聽說了?
阿震愕然看著那從小看他長大的叔叔,才想起武哥應該和莫森提過她的事,家裡的人對紅眼的狀況,一定很清楚。
「小肥肥,對嗎?」莫森問。
「她叫丁可菲。」未及細想,已開口替她正名。
「丁可菲。」莫森點頭,直視著他的眼,微笑:「是個好女孩。」
短短一句話,道盡所有,而阿震知道,莫森總是將一切盡收眼底,什麼也逃不過他的觀察,顯然他早已看見了房間裡,那些她拿來照顧他的臉盆、毛巾、冰枕,也看見了其他。
從頭到尾,他沒有緊盯著他失去自由的右手,沒有刻意看著那個點,但阿震清楚他早已發現。
熱臉,更熱,幾發燙。
她在睡夢中,抓握著他的手指,他應該要把手收回來,別繼續握著她,或讓她握著,但……
「別吵醒她。」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男人挑眉悄聲開口。
而那,更是讓他確定,雖然房間裡燈光昏暗,但莫森從一開始就什麼都知道,什麼也看到了,所以才始終壓低了聲音,悄聲說話。
一時間,只覺萬分尷尬。
但最終,仍是握著她,沒抽手。
「好好休息吧。」
瞧著他窘迫彆扭的臉,莫森藍眸帶笑,只留下這一句,沒再多說什麼,便如貓一般,悄無聲息的走了出去。
當然,沒有忘了替他關上了門。
阿震看著手裡的那盒保險套,匆匆將床頭抽屜打開,把它和另一盒都丟了進去,然後迅速關起來。
耿叔真是……他早該猜到耿叔會送這種東西!
恐怕屠勤和屠鷹都收過相同的成年禮。
有些狼狽的,他巴住口鼻,然後看了身旁的笨蛋一眼。
她依然睡得不省人事,睡到嘴巴開開,短髮亂翹,當然依然繼續打著呼,半點也沒有女人樣。
他不知道,莫森怎麼會以為他會和這個阿呆有一腿?
他當然不可能對她有興趣,他只是……他只是病了,所以不想一個人,而且她為了照顧他,才會累成這樣,他怎麼好意思只為了自己的面子問題,又吵醒她?
對,就是這樣,只是因為這樣。
心口,驀然一鬆。
打從知道那件事,他就不打算和任何人在一起,所以他從來不曾和人交往過,他沒有那個資格,也沒有那種意思。
躺回床上,屠震瞧著那個一臉阿呆樣的女人。
丁可菲,是個好女孩。
過去一年,他是最常和她一起待在公司裡的,他比誰都還清楚這件事。
但,就只是這樣而已。
只是這樣……
她睡覺的模樣,彷彿天塌下來也沒關係低的,莫名給人有種,萬事太平的感覺。
他枕在枕頭上,瞧著那張圓圓呆呆的臉,不自覺輕輕又收緊手。
這個……傻瓜……
半晌過去,他合上眼,再次的,在她的陪伴中,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