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絃妃子 第2章
    深夜,按照烏孫人的婚禮習俗,盛大的迎親儀式,在特克斯城東面的祭台前舉行,那裡是喀拉峻草原的中心。

    出門前,解憂依循漢家女兒出嫁的習俗,潔手洗面、更換新衣,佩戴皇帝賜予的金玉首飾。

    儘管這是她的大日子,但她沒有出嫁的喜悅,也沒有做新娘的忐忑,因為她知道,由於新郎缺席,今夜只是漢、烏兩國交接新娘、簽訂婚書的儀式。

    然而,當她在使節、譯長和護兵、侍女們的陪伴下來到祭台,看到黑壓壓的人群、獵獵作響的彩旗,和熊熊燃燒的篝火時,仍被這盛大場面給震住。

    翁歸靡挺立在祭台前的篝火邊,在他身旁圍繞著烏孫國的王公長老,和來自匈奴、龜茲、大宛、康居、車師等鄰國的使者。

    一看到解憂走近,人群就自動分開。

    翁歸靡雙手托著一根以紅柳木為柄,用細牛皮編製的馬鞭迎向她;他先將馬鞭貼在額頭,再送到她面前。「公主,請接受此馬鞭作為吾王的定情物。」

    聽到他的話,解憂大吃一驚,雖然她知道烏孫人舉行婚禮時,新婚夫婦要交換信物,但絕沒想到這禮物可以來自另一個人之手,因此身不由己地後退一步,疾言問道:「這不是該由大王來做嗎?」

    翁歸靡看出她的疑慮和排斥,忙解釋道:「吾王有事無法親自前來,特令臣下代替吾王行禮。公主不必多慮,這只是一個儀式而已。」

    一邊的長老們和譯長,也紛紛向她說明,在遷徙頻繁的烏孫國,兄弟間互相代娶妻看家,是很平常的事,希望她能夠諒解。

    陪伴她的漢朝使節也對她說,這確實是草原部落常見的婚娶方式。

    儘管明白這是他們的風俗,但解憂仍覺得難以接受。「如果我與大祿行婚禮,那我嫁的人究竟是誰?」

    翁歸靡咧嘴一笑。「自然是吾王軍須靡,臣下只不過是他的代理人而已。如果公主配合,我們就能早點結束這累人的儀式,享受美味和狂歡了。」

    他言辭間透露出他也不樂意扮演此角色,這讓解憂稍感安心。儘管對他很有好感,而他的聲音和笑容也具有安撫人心的力量,但她不希望嫁錯人。

    在翁歸靡又一次的暗示下,解憂接過馬鞭,模仿他的做法,將長鞭梢繞在鞭桿上插入腰間,再讓侍女取來在長安時按漢使要求製作的禮物──一個用紅線繡著奔牛圖案的皮革箭囊,雙手遞給他。「這是我親手縫製的,希望大王喜歡。」

    翁歸靡雙手接過,先看了看那代表著國王軍須靡所屬紅牛部落的紅色奔牛圖,然後將它貼在胸口,大聲說:「吾王一定喜歡!」

    隨著他的動作,一片歡呼聲,震天動地的響起。

    翁歸靡將箭囊交給隨從,托著解憂的手肘帶她轉向篝火,面對火焰,在一排裝點著牛角,雕刻著鷹、狼、大雁等的石柱前跪下。

    一個薩滿法師,站在火與石柱間用烏孫語大聲朗誦禱文;儘管聽不懂,但她知道烏孫人信奉薩滿教,認為火是萬物之源,因此重大典禮中必要行祭祀拜火之禮。

    當法師的誦讀結束後,翁歸靡在王公長老、異國貴賓及族人們的見證下,代表國王簽下了婚書,和新的聯盟協議,並與送親的漢使交換了盟約。

    隨後,他扶起解憂,向她要來自己剛剛送給她的馬鞭,再取出自己的馬鞭,然後轉向人群,將這兩條馬鞭,交叉著插在他們前方的草地上。

    頓時,四十八個身上綁著紅、白、藍三色彩旗的男子,吹響了牛角號。

    嘹亮的號聲與歡樂的歌聲,混合成雄壯的樂曲響徹雲霄,久久迴盪在草原上,開啟了這個不眠的狂歡之夜。

    解憂驚訝地看到,當翁歸靡插下馬鞭時,不僅號角響起,就連本來圍在他們身邊的人們也都紛紛退開;甚至侍女和漢朝使節等,都在長老和烏孫侍者的簇擁下,退至十步之外的篝火邊。

    「這兩條馬鞭,有什麼特殊意義嗎?」她驚奇地問。

    翁歸靡帶她至篝火邊,早已鋪設好的座席前雙雙落座。「插馬鞭是烏孫人定情的習俗,表示馬鞭主人從此要生活在一起,別人不可干涉。這有點像漢人成親時的夫妻對拜,喝交杯酒──」

    正說著,兩個女子舉著盛滿食物和酒的大盤,來到他們面前,請他們享用。

    翁歸靡端起食盤上的酒碗,對解憂說:「我們不喝交杯酒,只飲大碗烈酒、吃大塊羊肉。今夜,臣下飲下這碗酒,以示對吾王與公主的祝賀和敬意。」

    說完,他雙手舉酒,一口氣將碗中的酒飲盡,側轉空碗向四周的人群舉了舉,在人們的歡呼聲、笑聲和號角聲中放下碗。「是否飲此烈酒,公主可隨意選擇,但不能不吃肉,否則她們不會離開。」

    解憂看那兩個手捧食盤的女子,見她們面帶笑容,充滿期待地看著她,她明白翁歸靡沒有騙她,因此不服輸的舉起另外一碗酒,大大地飲了一口。

    本來她想學翁歸靡的樣子,將整碗酒喝光以表誠意,沒料到那酒遠比故鄉的酒烈;才入口,嗓子眼便彷彿被火燒灼似的,害她咳出了淚水。

    「公主,快吃肉。」翁歸靡的聲音響在耳畔,手裡的酒碗被取走的同時,一塊熱呼呼、香噴噴的羊肉,被送到解憂嘴邊。

    來不及擦拭懸掛在眼睫毛上的淚水,她抓過羊肉塞進嘴裡。

    吞下幾口羊肉後,她終於緩過氣來,發現自己正用手抓肉吃,而除了翁歸靡,還有很多雙眼睛注視著她,於是不好意思地說:「你們的酒太烈,我喝不了,可你們的羊肉味道很美、很好吃,我可以多吃一點嗎?」

    「當然可以。」聽到她的話,翁歸靡心頭一悸,忙轉過身,對那兩個送食物的女子說了幾句話。

    兩個女人高興地響應,然後將食盤放在他們面前的木台上,笑著退開了。

    因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也不懂他們的風俗,解憂不禁問道:「你們說什麼?」

    「我告訴她們,公主說羊肉很好吃,她們很高興,因為那是她們煮的。」

    「確實很好吃。」解憂讚美著又取了一塊肉,但這次她沒有用手去抓。

    雖然飲酒讓她出了小小的醜,但她豪邁的舉止和平易近人的神態,獲得了眾人的好感,人們不再拘束,全部縱情飲酒吃肉。

    當視線不再聚集在她身上時,解憂緊繃的身軀才得以放鬆,加上陪伴她的翁歸靡,不時用輕鬆的語言與她交談,她感到很自在,因此她盡情的品嚐可口的羊肉,欣賞草原牧民熱情奔放的舞姿,和粗獷豪邁的歌聲。

    她的侍女和幾個護兵,也被牧民們拉入狂歡的人群中,與大家一起暢飲猛吃。

    這時解憂想起,曾與馮嫽有過「西域人茹毛飲血」的擔憂,不由感慨地想,傳言不可全信,羊肉經過這樣的烹煮後,確實是道美味佳餚。

    一堆堆篝火將夏夜的草原照耀得火熱而明亮,此刻,一群衣著絢麗的男女,走到場地中心最大的篝火邊,有的擊鼓吹號,有的邊舞邊唱,還圍繞著篝火轉圈;篝火上架著一口大得驚人的銅鼎,裡面熬煮的,正是美味可口的羊肉。

    喝著濃郁芳香的羊肉湯,解憂對翁歸靡說:「用這麼大的銅鼎來煮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那是烏孫人特製的『天鍋』,一次可以煮二十隻羊。每逢重大聚會時,我們就用它來煮肉,大家共享一鍋食,表示我們親如一家。」

    「二十隻?」解憂咂舌,再看看多個篝火堆上燒烤著的野味,驚歎地說:「這麼多肉,能吃得完嗎?」

    「能。」翁歸靡肯定地回答。「烏孫人樂意與人分享食物,等天亮賽馬後,公主將會發現,所有過路的遊人和牧民,都會成為我們的客人。」

    他的話讓解憂對烏孫人豪邁好客的天性,有了更多的瞭解。

    吃飽喝足後,她環顧四周,留意到狂歡的人群雖然分散,但大體是按左、中、右,分紅、白、藍三色彙集在一起,與她身後的祭台組成一個巨大的圓圈,圓心就是場地中央最大的篝火,和烹煮羊肉的巨鼎。

    看著眼前的佈陣,想起在長安突然被要求準備定情物,還要在上面繡制紅牛圖案的經過,解憂不禁問他:「紅白藍,代表你們不同的部落嗎?」

    「對。」翁歸靡解釋:「烏孫國有三大部落,分別以紅牛、白狼、藍鷹作為氏族象徵。每逢重大活動,各部落都會派人參加。三種顏色的旗子交錯,各部落的人們聚成圈,表示三大部落緊密相連,永不分離。部落首領是世襲族長,也是國王賜封的翕侯,與國王、法師、巫醫和王公組成長老議會,協助國王治理國事。」

    解憂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藍色鷹頭上。「那麼說,你是藍族的?」

    「沒錯,也可以稱『藍鷹』。」

    「大祿也是長老、翕侯嗎?」想到他如此年輕,就做了相當於丞相的大祿,而且還能代替國王娶妻,似乎權力不小,解憂試探地問。

    翁歸靡笑了,充滿陽剛氣息的面龐,因這快樂的笑容而顯得格外英俊;烏黑的瞳眸在火光、月光的輝映下,熠熠閃亮。「公主覺得呢?」他反問。

    「我想應該是吧,大祿是嗎?」解憂再把問題丟還給他。

    翁歸靡低頭看看自己左胸前的藍鷹,目光落在她臉上。「如果我不是,就不能佩戴這個符號。公主覺得我看起來不像,是嗎?」

    「不,我只是覺得大祿很年輕。」解憂被他顯赫的身份嚇了一跳。

    「二十六歲還算年輕嗎?」他注視著她,笑容未減。「草原上的男人,十四歲當家的可不在少數,大漢皇帝和貴國諸王,不也多有幼年繼位的?」

    他說的是事實,解憂有點被他瞧得不自在,於是致歉。「我說錯話了。」

    「不必介意,公主並沒有說錯。」翁歸靡安撫她,又指著場中央圍著巨鼎跳舞唱歌的人群說:「公主聽,『阿肯』在歌頌妳呢!」

    他突兀的轉了個話題,解憂卻明白,他是想以此消除她的拘謹感,不由對他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層。「什麼是阿肯?」

    「他們是草原上最受歡迎的遊牧歌手。」翁歸靡興致勃勃地說:「他們正在歌唱公主不遠萬里來和親,不畏寒苦奔西域的經歷呢。」

    「真的嗎?」解憂傾聽歌手們的歌聲,讚歎道:「我只能說這歌聲曲調悠揚、音色宏亮,可惜我一個字都聽不懂……等以後我學會烏孫語時,一定要請他們再唱一遍給我聽。」

    「沒問題,只要公主召喚,他們隨時可以來。」

    說到這兒,解憂欽佩地看著他。「烏孫與漢朝相距萬里,身為烏孫人,大祿的漢語說得真好,我也希望自己能像大祿說漢語那樣,流利地說烏孫語。」

    翁歸靡略顯僵硬地說:「公主不必著急,在烏孫國居住八年後,公主的烏孫話一定也能說得非常流利。」

    解憂是個聰明人,當即問道:「大祿在漢朝住了八年嗎?」

    「是的,臣下十二歲時,作為質子到長安去,直到六年前父親去世才返鄉。」

    弱國之君為取信強國,常將自己的直系子孫送給對方當人質,自春秋以來,便盛行於各國。

    得知他曾作過質子,解憂深感同情。「少小離家,大祿一定吃過很多苦,才會如此成熟冷靜。」

    「那不算苦。」她的悲憫與讚美令翁歸靡心頭一熱,不由得直言:「與大漢公主下嫁烏孫苦寒之地相比,臣下在長安,可是過著錦衣玉食的舒適生活呢。」

    解憂不否認。「長安的生活確實比這裡好,可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離開父母,獨自到陌生國度生活,肯定承受了不少孤獨和寂寞。」

    翁歸靡沉默了,一雙黑眸凝著她,彷彿陷入沉思。

    「怎麼了?我又說錯話了嗎?」面對他的靜默,解憂不安地問。

    「沒有。」他仍然注視著她。「公主沒說錯,開始時確實感到孤獨寂寞,甚至想逃走,但等有了新朋友、熟悉長安城後,臣下就再也沒有那種感覺了。」

    「難怪大祿說只要適應改變,生活就會快樂起來,原來那是經驗之談。」解憂低語,目光越過燃燒的篝火和歡樂的人群,投向深邃的夜空。

    星月的光輝,在熊熊火光中顯得有點黯淡,就連天空也頗為晦暗。

    由翁歸靡的話中,她聯想到不幸早逝的堂姊,也想到了自己的未來。

    烏孫王求親得親,她奉召不遠萬里來嫁他,卻連在婚禮上都見不到他的面。

    儘管有那麼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解釋了他的缺席,可他的冷漠,仍在解憂心裡留下很深的陰影。

    她憂慮,在這樣的陰影下,她要如何開啟她的新生活?

    「公主不必想太多,吾王是個公正誠實的男人,一定會善待公主。」

    翁歸靡的聲音穿透過她迷惘的思緒,她倏然一驚──這個男人會讀心術不成?

    「大祿認為我在想什麼?」解憂轉回頭問他。

    翁歸靡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公主不是在思鄉嗎?」

    不是讀心術……不過這個男人倒是滿可愛的,居然會猜測她的心事。

    看著對方糾結的眉宇,解憂的心情陡然放鬆,微笑道:「我沒有思鄉,只是在想貴國國王和我自己。我相信大王向吾皇求親,並不是想要得到一場婚姻,而是想要一個保障;因此,身為和親公主的我,不該有太多的期待。」

    她的話直接而坦率,讓翁歸靡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騙人的話也決定不再說。

    而解憂似乎並沒期待他回答,才說完,就飛快地掉頭,看了看天空和狂歡的人群,糾正道:「不對,我還是有很多期待的。既然已經來了,我就要盡快學會你們的語言、融入你們的生活。我喜歡草原和藍天,喜歡草地上奔跑的牛羊和駿馬;我要盡快適應這裡的生活,讓自己快樂,也讓其它人快樂。」

    她神情認真,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將心裡話告訴給一個認識不足一天的男人,也沒有察覺她的話,竟讓那個男人無比感動。

    翁歸靡沒料到,同樣是年輕漂亮的大漢公主,這位卻與前一位有著天壤之別。

    他對細君公主初到草原時,整日以淚相伴、哀怨幽歌的情景記憶猶新。

    那時,縱使王上付出全部時間和精力,小心地呵護她、寵愛她,也沒能止住她的淚水。

    可眼前這位公主,即使面對國王的冷落,卻一心想著她的「和親」責任,想著要盡快融入他們之中、適應草原生活。

    對此,他怎能不感動?

    「只要公主有這樣的願望,就一定能實現。」他強抑著內心的澎湃回復。

    「你真的認為我能做到嗎?」想到不願見她的夫君,解憂不甚確定地問。

    「絕對能!」聽到她不再稱呼他的頭銜,翁歸靡雙目迸發出熱情的光芒。

    注視著他閃亮的黑眸,解憂既興奮又懷疑地問:「我和細君是堂姊妹,細君來了幾年,都無法融入你們的生活;我與你只剛認識,你如何能確定我不會像我堂姊那樣哀愁悲慼、鬱鬱而終?」

    翁歸靡神情專注地凝著她,毫不諱言地回答:「妳與妳堂姊不同。雖然我們剛認識,但臣下和族人們,都已經看到了公主的堅毅和勇氣、開朗和快樂。試想一個喜歡草原和氈房的王妃,怎能不被她的子民愛戴?」

    沒想到在這個莽荒之地,還能聽到如此暖人心扉的話語,解憂激動地說:「希望大王也像你一樣瞭解我。」

    說完後又覺得不妥,她趕緊補充:「我是說,我希望能與大王和睦相處。」

    「不必解釋,我明白。」翁歸靡溫和地微笑。「兩天後,貴國的送親使節和護兵,就要返回大漢了,臣下希望他們走後,公主也能保持這種樂觀開朗的個性,那將有利公主很快達成心願。」

    解憂調皮地做了個鬼臉,裝出愁苦的樣子。「如果我的個性,在過去二十年都不曾變過的話,那又有什麼理由擔心它會在此刻忽然改變?」

    「說得也是。」她的話和頑皮的神情,惹得翁歸靡哈哈大笑。

    他的笑聲宏亮,解憂望著他英挺的面容,開心地問;「那我們呢?」

    翁歸靡止住笑聲說:「臣下陪同公主等留居夏都,秋分時再返王庭。」

    解憂頷首,她知道烏孫國由於氣候差異顯著,因此有冬、夏兩個都城。

    特克斯城是夏都,而冬都赤谷城,距此地大約九百里,是烏孫國主要的都城。

    如此算來,她將在這裡停留近兩個月,不知國王是否會來這裡與她相會?

    這時,一群烏孫少女湧來,將翁歸靡拉起。

    解憂注意到,喧騰的人群正逐漸向場中心集中。

    數十名男女或彈撥胡笳,或吹奏竹笛,其它人則一圈又一圈地,圍繞著巨大的篝火,和著音樂唱歌,跳起舞步簡單,卻節奏感強烈的胡舞。

    在少女們嘰嘰喳喳的笑鬧中,翁歸靡轉身對解憂說:「公主一起來!」

    解憂搖搖手。「我從來沒跳過舞,還是讓我看看吧。」

    於是,翁歸靡單獨被姑娘們拉進了舞蹈者的行列。

    解憂驚奇地發現,踏著音樂的節拍,翁歸靡高大的身軀竟一點都不笨拙;他剛勁奔放的舞步,靈巧的移動和旋轉著,與他優雅的舞伴配合得十分有默契。

    更讓她驚訝的是,不僅身為族長、翕侯和烏孫國相大祿的翁歸靡在跳舞,就連其它王公貴族和長老,也紛紛出現在舞場上,安坐在原處的,只有她和鄰座的大漢使節等。

    明亮的火光照耀著每一張快樂的臉龐,看著這些地位崇高的「大人物」,與普通牧民歡歌起舞,她被感動了。

    西域的蒼涼和兇猛的草原狼也許令人畏懼,但卻有著豐富多彩的生活;胡人的不拘小節和耿直豪爽,或者顯得粗魯野蠻,但卻是能歌善舞、勇猛熱情的民族。

    聽著激昂歡快的琴聲,看著縱情狂舞的人群,她的心,不由跟著富有變化的節拍跳動。

    「公主想不想跳舞?」

    芷芙的聲音從篝火另一端傳來,解憂用手擋著火光尋找她。「不想,我笨手笨腳的,那舞可不好跳。妳幹麼不走過來?隔著火焰,我看不見妳。」

    話音才落,芷芙已經從火堆後走來,在她身邊坐下了。

    解憂拍掉她衣服上帶著露水的草屑,笑道:「妳又跑去哪裡探險了?先前我還看到妳與嫽兒在跳舞呢,怎麼一轉眼人都沒了?」

    「跳舞沒勁。」芷芙瞥了眼狂歡的人群,柳葉般的秀眉更彎了,小嘴嚴肅地抿起。「奴婢找人去了。」

    「找誰?」

    「譯長。」

    「找他幹麼?」解憂追問,她知道芷芙性格內向,惜字如金,若想從她嘴裡問出什麼事,就得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她牙齒縫裡摳。

    「問他烏孫王為何怠慢公主!」

    解憂大驚。「妳真問了?」

    「沒有。」

    「幸好沒有。」解憂吁了口氣。「人家都已經告訴我們,大王無暇脫身,特委派相大祿代為迎親。兄代弟娶、弟代兄婚,這是他們的習俗。」

    「假的!」

    「為何如此說?」

    「奴婢偷聽到他跟匈奴使節說,烏孫王沒事,他不來,是因為他喜歡早已封為左夫人的匈奴女人,娶公主只是為了安撫吾皇。」

    解憂心頭一黯,她知道芷芙曾隨她的遊俠父親,在匈奴貴族家當過差,會說匈奴話,因此絕不會聽錯,而這恰好解釋了,為何軍須靡從下聘到迎親,始終不曾出現的原因。

    原來,他所謂的「為國事忙碌」、「為早逝的細君公主和嬰兒悲傷」等,全是欺騙漢皇的謊話、全是搪塞她的借口!

    「我就知道他遲遲不與我見面定有問題。」解憂平了平煩躁的心情,冷靜地分析。「但即便如此,我們也只能聽其自然,繼續往前走,反正我從沒想過嫁人。陛下送我來和親,為的是聯烏抗匈,保我朝邊境平安,除了留下來完成使命,我別無選擇。」

    「沒有選擇,也不該任人欺負!」芷芙緊抿雙唇,一對明眸聚集怒火。「奴婢找那烏孫王去!」

    「不可!」解憂嚴厲地阻止她。「妳經歷過家變,難道還不知道王權的冷酷和無情嗎?且不說妳一個侍女地位低下,就算我的生命,又有誰在乎?我們去找他,能說什麼?那是自取其辱、自尋死路!」

    「公主……」見她生氣,芷芙慌忙跪起。

    「坐下,別引人注意!」解憂一把將她拉下,壓低嗓子說:「我知道妳是為我打抱不平,可是我們初來乍到,言行舉止無不關乎兩國聯盟,得謹慎。況且我真的不在乎是否得寵,保住漢烏聯盟,這才是我來這裡的真正目的。」

    「奴婢聽公主的。」芷芙為自己惹主子生氣而感到懊惱。

    見她如此,解憂的臉上重新露出笑容,安撫她道:「妳別為我擔心,烏孫王還沒見過我,等見過面後,我相信就算做不成夫妻,他也能成為我的朋友。」

    芷芙看著她自信的笑容,知道單純善良的公主,目前還無法理解被夫君遺棄的痛苦,而她著實希望,那樣的痛苦永遠不會降臨在美麗的公主身上。

    號角聲響起,主僕兩人向頻頻歡呼移動的人群,看了一眼。

    更多的人湧入草場,但她們無心理會,仍各自想著心事。

    對於婚姻,解憂沒有太多期待和瞭解;因此,得知烏孫王喜歡的是匈奴公主,對自己毫不關心時,她除了略感失望外,並不覺得痛苦。

    相反地,她還鬆了口氣。明白自己的處境後,她對未來就不會有過高的期望。

    儘管烏孫王娶她,就像她嫁給他一樣,只是為了繼續保持漢烏友好關係,但這反倒讓她生出信心,有把握能在今後的生活中,與烏孫王和睦相處。

    既然他和她的目標一致,那麼,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能成為朋友?

    與公主的樂觀相比,芷芙的情緒則十分低落和充滿憂慮。

    公主雖然出身坎坷,但一直有親人和朋友陪伴保護,因此心地純淨透亮、感情真摯無偽,對人和事,總是心存善意;如今她遠嫁烏孫,卻遭到夫君的冷落,今後的日子必定難熬。

    她發誓,要擔負起照顧和保護公主的責任,絕不讓公主受到傷害!

    「公主,快來看,相大祿與第一武士,正在比賽角力呢!」當又一陣牛角號聲響起時,馮嫽興匆匆地跑來稟告。

    「真的嗎?走,去看看。」一聽是漢朝頗為盛行的角力比賽,解憂也興奮地站起身,拉起芷芙,就跟著馮嫽跑向人潮湧動的草場。

    圍得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吼著為比武雙方助威,看到大漢公主到來時,人們都主動給她讓路。

    解憂也不管別人是否能聽懂,便一路道謝地走了進去。

    兩個上身赤裸、頭髮散亂的魁梧男人,正互相緊扣著對方的手臂,頭頂著頭,在場心轉圈子,而他們頓住、僵持不下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雖然看不到兩人的臉,但解憂還是認出了翁歸靡,並為他捏了一把冷汗,因為他的對手比他更粗壯威猛,光那肌肉遒勁的肩背和黑亮的胳膊,就足以令人膽寒。

    然而,翁歸靡忽然腰桿一扭,在暴吼聲中,將對手摔倒在地。

    四周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解憂看到他直起身來,笑著對倒在地上的對手說了些話,那人翻身站起,卻忽然伸腳想將他絆倒,而翁歸靡則靈巧地抓住對方粗壯的腿,再次讓對方狼狽倒下。

    男人躺在地上大聲呻吟,但他的聲音,被週遭更大的笑聲掩蓋了。

    翁歸靡抬起頭,看到解憂時,先是一愣,隨後咧了咧嘴,露出潔白的牙齒,對人群大喊了一聲,人們湧向呻吟的勇士,他則大步向解憂走來。

    「公主看這樣的角鬥,會不會覺得我們很野蠻?」

    「不會的,在家鄉時,我們也常看角力比賽。」解憂回答,視線不由得被他佈滿汗水的雄偉胸膛給牢牢吸引住。

    長這麼大,她從沒見過如此剛勁壯美的軀體,那一塊塊、一條條隆起的肌肉,彷彿堅硬的石塊,鑲嵌在他的雙臂和前胸;就連她一向認為最脆弱柔軟的腰部,也充滿了力量。

    也許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翁歸靡伸手匆忙地在胸前抹了抹,並用烏孫語大喚了一聲,立刻有人抱著他的衣服跑來。

    解憂驀地意識到自己失態,不由漲紅了臉,趕緊轉開眼。

    翁歸靡接過衣服,邊穿邊延續她的話。「臣下差點忘了,漢朝天子正是以此訓練將士的,公主自然時常目睹。」

    「那倒不然。」解憂竭力不去看他,擔心自己的眼睛,又跑到他衣衫不整的身上去。「在我的家鄉,角力與蹴鞠一樣,是民間常見的遊戲。」

    「是嗎?那日出時的賽馬會,公主一定喜歡。」

    「我當然喜歡。」解憂看了看天邊,急切地說:「你看那道銀邊,很快就該日出了!」

    「是的,高山草原日出早,日落遲。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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