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絃妃子 第1章
    西漢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秋,彭城

    劉解憂佇立在雲龍山上,一手牽馬,一手攏住被山風吹亂的長髮。

    她英氣迫人的目光,越過廣袤無際的平原田疇,望向西北方的雲霧。

    彭城是當代名城,這裡沒有險峻雄偉的高山、沒有奔騰呼嘯的河流,卻是她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

    儘管作為罪臣之後,失去了她渴望的尊嚴和自由飛翔的天空,但她喜歡這裡淳厚的民風,和樸素無華的山水,更喜歡知心的朋友。

    可是,她就要走了,要遠離故土,去那天之一方……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堂姊的歌聲隱約在耳畔響起,她迎風仰首,深深地呼吸著家鄉的氣息。

    金風送爽,駿馬長鳴;蒼穹高遠,大地遼闊,從不曾有過的拳拳鄉情,激盪在胸臆中。

    「郡主……」

    身後傳來急切的呼喚,克制住起伏的情緒,解憂緩緩轉過身,看到侍女馮嫽策馬奔來,她娟秀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

    「嫽兒,妳總是能找到我。」

    「是的,可也讓奴婢找了好久呢。」馮嫽跳下馬。

    「聽說常公子來了,我去客棧看望他,一時忘了跟妳說。」解憂解釋,卻在看到侍女陰鬱的目光時略感吃驚。

    馮嫽可是個天塌下不愁,地垮掉不憂的姑娘呢!

    「怎麼了?是為我離府生氣嗎?」她關切地問。

    「不,奴婢不會生郡主的氣。」馮嫽喘著氣。「奴婢是為郡主憂慮,陛下已經決定,要把郡主遠嫁西域了!」

    解憂給她安撫的一笑。「這個,我們不是早就猜到了嗎?」

    「那時只是猜測,可今天……」面對郡主的坦然,婢女雙目紅了,揉著眼睛哽咽。「朝廷使者已經奉皇帝詔令到了楚王府,要郡主盡快進京覲見陛下,還說送親隊伍和嫁妝已經備妥,只等郡主一到,即擇日啟程……郡主根本沒有退路!」

    「常公子已經把這事告訴我了。」解憂平靜地安慰她。「我沒想過退路,該發生的事遲早會發生,妳不必為此難過。」

    侍女恍然大悟。「對啊,常公子是郡主的好朋友,在京城和西域,都有很廣的人脈,他一定是聽說了這事,特意來見郡主的。」

    「是的,常公子聞訊趕來,送我良弓名劍,還給我很好的忠告。」解憂看看馬背上的弓箭微笑。「能有這般雪中送炭的朋友,真令我不虛此生。」

    聽到她略帶感傷的語氣,馮嫽默然無語,她深知郡主是有感而發。

    郡主出生前,她的祖父──楚王劉戊,因參與「七王之亂」被殺。

    先帝為保楚元王宗祀,而赦免了尚未成年的郡主的父親,但從此,他受盡排擠和猜忌,終日謹小慎微、鬱鬱寡歡,在郡主出世不久後自盡身亡,王妃隨後也憂鬱去世;尚在襁褓中的郡主,由乳母撫養長大,一直生活在先人的陰影下。

    幸運的是,悲慘的命運和冷酷的環境,沒有讓美麗的郡主,變得像她的雙親那樣怯懦畏縮。

    苦難磨練了她的意志、鍛煉了她的體魄,讓她變得獨立、開朗而堅強。

    在飽受冷落的日子裡,她從不自暴自棄,而是寄情於書齋繡樓、武獵賽場,並結交了不少出身清寒,卻志向高遠的朋友,智勇雙全的常惠,就是其中一個。

    成年後的解憂,讀書騎射、針線女紅無所不精,成了遠近聞名的才女佳人,可惜因背負家醜,才會芳齡十九仍無婚配;如今烏孫王求親,陛下將郡主許了去,從此遠赴西域,更不知凶吉如何……

    「嫽兒,朝夕相處十二年,今後,我們還能相見嗎?」

    正沉思時,解憂的低語令她一驚,想起還沒將詔書內容告訴郡主,於是忙說:「當然能,皇帝詔令郡主的隨身侍女,一併陪嫁烏孫國。」

    「真的嗎?」解憂驚喜地問:「妳和芷芙,願意隨我去嗎?」

    「我們當然願意!」馮嫽毫不猶豫。「自從被賣進楚王府,嫽兒就沒離開過郡主,今後也不想離開!芷芙也說,如果五年前不是郡主救了她,她早就隨她爹爹命喪黃泉了;所以,今後郡主去哪裡,嫽兒和芷芙,就跟去哪裡!」

    「太好啦,有妳們在,我什麼都不擔心了!」解憂開心地說。

    十六歲的馮嫽雖為奴隸出身,但聰慧勇敢,又因自幼陪解憂習文而善閱讀、有文采;十八歲的芷芙,則出身遊俠之家,個性內向,有身好武功,為人謹慎細心。

    她倆名義上雖是她的侍女,實則是她最信任的朋友。

    得知遠嫁烏孫國將有她們陪伴,解憂自然是由衷地高興。

    「時間還早,我們在這裡坐會兒吧。」她拉著侍女坐在山崖邊。

    陽光透過蓬鬆的樹葉,星星點點地灑落在她們身上,面對寧靜的山野和山下熟悉的城市,解憂的心情起伏不定。

    數月前,當細君堂姊去世的消息,由西域兵馬驛站傳至長安時,朝野震驚、皇帝煩惱。

    當時就有不少人推測,皇帝陛下一定會再選位公主,下嫁烏孫王。

    如此推測並非毫無根據,因自從細君和親後,西域局勢便有了很大改善。

    烏孫國雖仍與匈奴交好,但關係已不像從前那般緊密;這在一定程度上約束了匈奴的軍事行動。

    可如今,維繫漢烏關係的細君突然去世,剛剛打開的局面,又面臨毀於一旦的危險,因此陛下十分憂慮,自然會想到再給烏孫王送位公主。

    而此時烏孫使者抵達長安,不僅帶來烏孫王對細君公主早逝的哀悼之意,還帶來了烏孫王,再次向漢天子求娶大漢公主的求婚書,以及一千匹作為聘禮的天馬。

    這剛好解了漢皇之憂,自然獲得大漢天子的欣然允諾。

    之後人們紛紛在傳,新的和親公主將會是她,理由是目前適齡的皇族女子中,只有她尚未婚配。

    得知傳聞時,解憂雖置之一笑,可心裡卻也有此猜測。

    今天與常惠見面,她終於得知傳言不假,自己正是陛下挑選的和親公主。

    雖早有預感,但一經確認,她仍感到心神大亂。

    她並不畏懼遠嫁西域,也不在意離開自出生起,就飽受排斥與冷落的楚王府;況且數年前,在送別堂姊細君時,她見過當時迎娶堂姊,如今又將娶她的烏孫王。

    那是個相貌堂堂,粗獷強悍的異族男子,有著明亮的眼睛和豪爽的笑聲,她覺得他是個不難相處的人,嫁給他,應該不會太糟。

    更何況,和親公主肩負重任,自己能被選出來承擔這個責任,正可說明朝廷並沒有忘記她的家族。

    她為有機會幫助家人解除困厄、替祖先贖罪,而感到高興。

    然而,離別故土、遠嫁異鄉,畢竟是人生中一大改變,她難免惶恐不安。

    見她陷入沉思,馮嫽以為她心畏遠嫁,不由同情地說:「西域荒涼淒苦,皇室有那麼多公主,陛下怎就偏偏想起了郡主呢?」

    「嫽兒慎言!」解憂美目一轉,正色道:「皇命如天,身為皇族子孫,能為朝廷分憂是我的榮幸;再說,與其沒沒無聞地老死楚王府,不如到烏孫大草原去,在藍天白雲下,轟轟烈烈地活一回!」

    她的豪情感染了侍女,馮嫽也一掃沮喪之氣,情緒高昂地說:「郡主如是想,奴婢就放心了。先前看到詔書,奴婢不免擔心郡主,會像江都公主那樣不捨故土,憂愁悲傷,從此抑鬱度日呢。」

    聽她提起堂姊,解憂情緒略微低落,惋惜地說:「細君可憐,才二十二歲就去世了。想想看,她一向安靜柔弱、多愁善感,能在那莽荒之地居住三四年,其中艱辛不言而喻。她已經盡力了。」

    「郡主說的也是,江都公主嬌美動人卻纖細柔弱;才華出眾可憂鬱沉默,與粗人為伍,確實不易。」馮嫽歎息著,不無憂慮地問:「聽說烏孫人茹毛飲血,著獸皮草衣、言行粗鄙野蠻,郡主能忍受嗎?」

    解憂秀眉一挑。「如果我忍受,那就辜負吾皇和親的一番苦心了。」

    馮嫽雖然年輕,卻冰雪聰明,看到主人慧黠的目光,當即笑道:「奴婢愚鈍,郡主此番奉召遠嫁,不僅要幫助我朝結盟烏孫、共同抗擊匈奴,還擔負著教化異邦的重任,所以,奴婢只要跟著郡主,就不會成為野蠻人。」

    「沒錯,我們不會成為野蠻人。」解憂爽朗地說:「雖為女兒身,但我們同樣可為大漢使者,為吾皇陛下排憂解難,為我楚王家族重建新功!」

    說著,她激情澎湃地站起身拉過馬。「走,跟我到山頂看噴泉飛瀑去,以後我們,恐怕再也沒機會欣賞到如此清靜雅致的景色了。」

    兩人牽馬上山,直到日落時,才返回楚王府。

    是夜,她手持皇帝詔令,在官驛拜見了奉命前來接她的朝廷使臣。

    使臣告訴她,由於時序已入秋,時間緊迫,他們必須盡快啟程。

    兩日後,解憂帶著侍女馮嫽和芷芙,在楚王宗祠進香,拜別祖先。

    乳母原想隨她出嫁,可因為年邁體弱,無法成行;而她們都知道,今日一別,再難相見,因此眾人一邊跪謝皇恩,一邊淚傷離別。

    辭別了家人,解憂在皇宮衛隊的護送下,第一次離開故鄉,前往京城。

    早已聽聞長安城華闕生輝、壇宇高顯,是座享譽海內外的帝王之都,但親眼目睹,仍帶給她無比的震撼。

    這裡城垣雄偉壯觀,城門寬敞巍聳;街道縱橫交錯,民居巷道筆直;皇家馳道廣闊,不僅建築物多以宮殿為主,而且每一座宮殿,都翹壁飛簷,富麗堂皇,處處彰顯著天家的威嚴與富貴。

    尚在城門外,她就受到了朝官和市民們隆重的夾道歡迎。

    大漢皇帝親率文武百官,在垂拱殿召見她,向她宣召和親的意義,授予她「公主」封號,並按照當年嫁江都公主劉細君時的排場,賜予她華麗的乘輿儀仗、繁多的四季衣物,及大量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生活用品。另有官員、樂隊、各行各業的工匠、護兵、侍女等八百人作為陪嫁。

    解憂的地位有了徹底的改變,由原先戴罪的諸侯郡主,驟升為大漢王朝的皇室公主。

    整個儀式莊嚴而充滿溫情,解憂從浩浩皇恩中,再次感受到肩上的責任,並暗自下定決心,要做出一番成就,來回報皇帝陛下的信任。

    只有在得知烏孫王,因哀悼逝去的細君和新生兒而不克前來時,她心中有些許的失落感;她原以為,烏孫王會像娶她的堂姊那樣,親自到長安來迎接她。

    不過她很快就將這份失落感拋開,不願讓任何負面情緒,干擾自己的使命。

    按照陛下的旨意,她在京城停留了數日,由主理西域事物的官員教授烏孫人的婚姻生活習俗之後,便辭別故國,懷著熱情與希望,帶著漢皇賜予的龐大嫁妝,登上乘輿,在人群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踏上了遠赴西域的漫漫長路。

    *

    車馬轔轔,華蓋亭亭,大漢公主近萬里的西行之路,何其艱難而漫長!

    出長安城後,和親使團一路西上隴阪,沿河西走廊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等「河西四郡」;再橫跨大戈壁灘,西出玉門關,橫穿白龍堆。在樓蘭國稍事停留後旋即北上,沿孔雀河走輪台,經龜茲、姑墨、疏勒等國。

    一路上黃塵飛沙,雪雨風霜;戈壁灘的烈日,萬里荒漠的流沙;不同的飲食,異樣的風土、疾病災害等,無不考驗著解憂和她的隊伍。

    歷經千辛萬苦,解憂一行,終於在次年夏末,抵達烏孫國。

    當綿延十里的送親車隊,穿過坡麓上茂密的雪嶺雲杉,緩緩進入坐落在喀拉峻草原上的烏孫國夏都特克斯城時,遼闊的草原頓時歡騰起來。

    夏季的草原風光迷人,雨過天青的山色空明透亮;一道彩虹飛懸於天際,藍天中白雲悠揚地飄動。芳草萋萋,繁花似錦,白色的氈房與褐色的畜欄,星羅棋布地散落在草原上,一群群牛羊馬駝和一簇簇五彩旌旗,點綴著綠色的草地;遼闊的曠野恰似一張巨型彩色地氈,起伏著,一直鋪向天邊的山腳下。

    粗獷的牧民們熱情豪邁,一碗碗溫熱的馬奶酒被送到眼前,他們全用一張張歡欣的笑臉,迎接遠方的使者。

    在經歷過深秋的蕭瑟寒風,嚴冬的鵝毛大雪,春天的漫漫黃沙與夏日的烈烈驕陽後,解憂和她的隨行者們,忘了長途跋涉的艱辛和疲累,無不懷著喜悅的心情,面對這片美麗的草原及熱情洋溢的人群。

    車輪停住,門簾掀開,在送親使節和侍女、護兵的陪伴下,解憂踏上了烏孫國這塊土地,一大群烏孫國的王公大臣,已佇立在車前迎接她。

    解憂快速掃過他們,卻發現烏孫國國王──她未來的夫婿,並不在其中。

    「臣等恭迎大漢公主蒞臨!」

    就在她略感詫異時,一個身著盛裝、神情嚴肅的年輕人走出人群,在她面前抱拳俯身,行了個漢禮,表達歡迎之意。

    顯然,他是這些人的頭領。

    禮畢,當他直起身來,與解憂的目光相對時,解憂心頭一震。

    這男子有雙明亮而烏黑的眼睛、魁梧強壯的體魄和溫暖粗獷的笑容……一切都那麼相似,可是,他卻不是她要嫁的那個男人。

    「閣下是誰?」她情不自禁地問。

    「臣,翁歸靡,乃烏孫國相大祿。」年輕人嚴峻的臉上綻開了笑容,讓他看起來既年少又調皮。

    尤其令解憂驚喜的是,他說的是一口純正的漢語。

    「因吾王有事無法分身,故特令臣屬及各位長老,在此迎接公主。」他為她一一介紹站在他身後的烏孫國長老們。

    解憂微笑聆聽,心裡卻無法不去猜測,到底是什麼重要的事,阻礙了烏孫王,前來迎接他不遠萬里求親得來的新娘?

    等翁歸靡介紹完畢後,她克制著內心的不安,平靜地向眾人回禮。「感謝大祿和長老們,不辭辛勞來此等候。」

    烏孫國譯長立刻將她的話,轉譯給各位長老聽,長老們紛紛表示對她的歡迎,並請她和漢使們進氈房歇息,準備今夜的迎親典禮。

    由譯長口中明白他們的意思後,解憂暗自想:新郎不來,如何迎親?

    但她隨即將這個念頭驅逐,反正人都來了,就聽其自然吧。

    可眼前美麗的大草原,令她不想進氈房休息。

    就在她提出想先看看草原時,正在指揮隨從卸下常用物品的芷芙快步走來。「公主,長史派人傳口信,有兩輛車陷入泥淖中。」

    她當即指示:「去告訴吳將軍,帶十名護兵,速去協助長史。」

    「不需驚動護兵。」站在附近一直暗中觀察她的翁歸靡,聽到她們的對話,立刻阻止了領命欲走的芷芙。「公主不必擔心,這事交給臣下去安排。」

    也許因為語言相通,解憂對他很有好感,於是點頭。「那就有勞大祿了。」

    「應該的,公主先進氈房內休息吧。」翁歸靡揮手招來坐騎,那是一匹渾身赤紅的天馬;當他翻身上馬時,幾個精悍的士兵也跟隨他前去。

    他們離去後,解憂詢問,是否可以到草原上走一走。

    通過譯長,長老們得知公主寧願到草原上走走,也不想進氈房休息時,這些祖祖輩輩都在草原上生活的王公貴族十分高興。

    其中一位慈祥的老者對她說了一串話,可惜她一句都聽不懂。

    幸好有譯長,她才知道這位是山南翕侯。他說烏孫國今後就是公主的家,她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還問她是否喜歡喀拉峻草原。

    「喜歡。」她指著大草原,真心地說:「這裡的天空好藍,我喜歡一望無際的草地、喜歡盛開在草原上的花兒,也喜歡在草地上奔跑的牛羊馬群。在我的故鄉,從來看不到這樣美麗動人的景象。」

    她的話取悅了在場的長老們,他們欣喜地看著她,帶著漢人侍女跑向草原。

    置身於柔軟清涼的碧草中,望著聳立在草原上的祭台,和歡快忙碌的人群,解憂很開心。

    以前她只知道胡人乃不開化的民族,西域則是苦寒之地,可今天,從翁歸靡、山南翕侯及其它長老身上,從歡迎她的烏孫人臉上,她看到了質樸和善良、感覺到了溫暖和關切,她想,她已經開始喜歡這個神奇而美麗的地方了。

    「公主快看,白兔在羊群裡玩耍哩!」

    馮嫽的驚呼,讓跑在前面的她停下了腳步,轉身走回侍女身邊。

    「兔子跟羊玩?那可真有趣。」解憂驚喜地往聚在草窩深處的羊群看了看。

    馮嫽指的那只雪白小動物,正趴在草地上,短短的尾巴對著她。

    她不由疑惑地說:「那是兔子嗎?看起來像小羊。」

    「小羊不會那麼小,應該是兔子才對。」馮嫽堅持。

    「剛生出來的小羊,應該就那麼大吧?」解憂也不太確定,她和馮嫽自幼長在王府,雖然打獵時見過白兔,可從沒見過羊羔,因此一時也拿不準。

    就在她們爭執不下時,一道藍影掠過,趴在地上的小動物,落入一雙纖手中。

    馮嫽立刻喊了起來:「芷芙,妳為何把牠給抓了?」

    高瘦纖細,有一身好武功的芷芙捧著那小東西走過來。「是兔子或羊,抓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解憂笑道:「那是說抓就能抓到的嗎?既然妳抓著了,就讓我們看看吧。」

    「對對對,快給我。」馮嫽一把扯過芷芙的手,想將那小動物看仔細,不料那不安分的小動物,「噌」地跳脫芷芙的手,竄入草叢裡。

    「喔,牠跑了!」馮嫽懊惱地邊追逐邊喊:「芷芙,快抓住牠!」

    解憂看到芷芙尾隨馮嫽在草地上追逐,也跑了過去。於是,三個姑娘在草地上跳躍著、追趕著,結果驚動了本來窩在陰涼處吃草睡覺的羊群。

    羊兒們大概極少受到這樣的打擾,頓時驚慌失措,「咩咩」叫著東竄西逃。

    當即,寧靜的草原喧騰了,雪白的羊群在油綠茂盛的草叢中奔跑,彷彿一團團白雲,飄浮在綠色的氈子上。

    身著杏黃襦裙的解憂,與身穿粉色半臂的馮嫽,和一身淡藍的芷芙衣袂飛舞,裙襬飄飄,宛若美麗的蝴蝶,翩翔在白雲綠氈間。

    附近的人們都被這一幕吸引了,紛紛把目光投注在熱鬧的草地上。

    忽然一頭又肥又大的綿羊,撞上解憂的腿,她被絆倒在地,躺著一動也不動。

    「公主!」兩個侍女嚇壞了,慌忙跑過來想扶起她。

    不料她兩手一揮。「別動!」

    「公主,妳摔傷了嗎?」馮嫽跪在她身邊,焦慮地問。

    芷芙則彎下腰端詳著她的臉,然後繞著她的身子轉了一圈,嘀咕道:「公主面色紅潤,雙目清明,呼吸均勻,不像受傷的樣子。」

    「這樣輕輕摔一下就受傷,我有那麼嬌貴嗎?」解憂面朝藍天,悠然地說,並再次揮揮手。「妳倆要不躺下,要不走開,別擋著我的視線。」

    兩張湊在她眼前的臉蛋立刻閃開。

    馮嫽不安地說:「公主,有好多人在看,妳真要躺在這裡嗎?」

    「不會有人過來,這裡草深,足以作屏障。」她拂開臉上的長草,愜意地閉上眼睛,翹起鼻子嗅嗅,歎道:「草軟,花香,天高,雲淡……喔,好舒服!」

    「氈房裡也一樣舒服。」

    男性的聲音擊中耳鼓,解憂猛地張開眼,看到翁歸靡興味盎然的笑臉。

    沒想到真的有人走過來,她一骨碌爬起,拍打著身上的草屑,窘迫地說:「大祿……失禮了。」

    看著她漲紅的臉和侷促的動作,翁歸靡臉上的笑紋更深了。

    他語氣縱容。「公主不必拘禮,這裡不是長安,草原民族沒那麼多規矩,臣下只是擔心草地潮濕,因而打斷公主的雅興。」

    「呃,真的有點濕……我一高興,就忘了下過雨。」她摸著身上的衣物,不好意思地問他:「我的史官和馬車沒事吧?」

    「沒事,他們已經到了。」說完,翁歸靡指指她的頭。「公主發上有草。」

    「糟糕,我這樣子一定會被你的族人恥笑。」解憂慌忙用手去抓,兩個侍女也趕緊過來替她清理。

    「不會的。」他看看四周,微笑地說:「我邦是遊牧民族,崇尚自然,草原、山林、河流,是我們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看到公主這麼喜歡草原、喜歡牛羊,烏孫國的子民,只會感到驕傲和歡欣。」

    發現附近的人們,果真都面帶笑容,解憂安心了。「這樣就好,我可不希望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就成為不受歡迎的人。」

    「怎麼可能?公主與吾王成婚後,就是烏孫人的國母,沒人會不歡迎妳。」

    這話觸動了她的心結,由於對方的漢語說得很好,人又和藹可親,解憂本能地對他有種親切感,因此大膽地問:「這門親事,是大王要的嗎?」

    她的直率與敏銳,讓翁歸靡微微一愣,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

    「那他為何不親自來迎親?當年他親自去長安迎娶我堂姊,這次連我人到了這裡,他都不來,所以我想,大王恐怕根本不想要這門親事。」

    見她一語中的,說到了重點,翁歸靡不知該如何解釋。

    在剛決定續娶大漢公主時,堂兄並不反對,可後來由於來自匈奴的左夫人從中挑唆,使得堂兄漸漸對大漢公主未娶先厭,最後連婚禮都不願親自參加。

    在見到解憂前,他也信了左夫人的話,認定新來的公主一定也像細君一樣,是個身體單薄、嬌弱內向,且懼怕異族男子的女人。

    若堂兄真的冷落了她,倒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反正他力主堂兄迎娶漢公主的理由,與大漢天子嫁公主的目的是一樣的,只是想藉此婚約維繫兩國間的聯盟。

    至於婚姻的本質,或者新人是否幸福美滿,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可現在,當他見過解憂公主,發現她是個與細君完全不同的女人後,他的想法變了,深悔沒有說服堂兄前來。

    此刻,翁歸靡由衷地希望堂兄能改變想法,好好地對待公主,讓她永遠保持這樣快樂的笑容。

    「公主言重了,吾王如果不想要這門親事,就不會向大漢天子提親,也不會精心選出寶馬作為聘禮。」他急中生智,替堂兄開脫。「如果不是因為最近與鄰國的關係出了點問題,吾王定會親自前來迎接公主。」

    「這是真的嗎?」

    「是的。」但願天神寬恕他不得不說的假話。翁歸靡在心裡默默懺悔祈禱。

    解憂注視著他,被他真誠的黑眸說服了。「大王是為了國事,我自然能夠理解並接受。希望漢烏聯盟在我們共同的努力下,能更加的鞏固和強大。」

    「公主胸懷坦蕩,臣下實感佩服,而那正是我們如今在做的事情;為此,還望公主珍重身體。」面對如此通情達理的公主,再想到堂兄曖昧不明的態度,翁歸靡深感不安,便轉了個話題。「今夜的迎親典禮,將按我邦風俗舉行,會通宵達旦。公主長途跋涉勞累,還是先進氈房休息吧。」

    「好。」解憂爽快地答應,並看著附近的白色氈房,請求道:「大祿可以帶我認識一下氈房嗎?從來沒住過這樣的房屋,我怕會鬧笑話。」

    「能為公主解疑,是臣下的榮幸。」翁歸靡謙虛地說著,陪她走向最大,也最華麗的氈房;與它比鄰的,是兩座稍小的房。

    翁歸靡邊走邊告訴她,烏孫人家每戶最少有三座氈房,功能相當於漢人的起居室、廚房和儲藏室,而氈房四周很深的溝,是為下雨時排水而挖鑿的。

    解憂喜歡他的講解,驚訝地問:「這裡有很多雨水嗎?」

    「是的,高山草原的氣候多變,尤其夏秋之際,雨水較多。」

    這時,兩個烏孫士兵來找翁歸靡,解憂沒有停步,帶著馮嫽和芷芙走向氈房。

    「公主。」

    她剛要進門,身後卻傳來輕喚,解憂訝異地轉過身。「什麼事?」

    翁歸靡陽剛的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輕聲說:「羊羔和白兔,雖然都是頭小身大尾巴短,但羊羔耳朵低垂、眼眸烏黑;兔子耳朵直立、眼呈赤色。瞭解這點,公主就不會把小羊羔誤認為白兔了。」

    喔,原來他聽到她們追逐羊群前的對話了!

    想到自己「羊兔不分」,解憂的雙頰發燙;幸好翁歸靡話一說完,就轉過身去跟那兩個士兵說話,並沒有盯著她羞紅的臉龐看。

    望著他高大的背影,解憂暗自感謝他沒有嘲笑她的無知。

    「公主,原來那真的是小羊耶。」身邊的馮嫽低聲說。

    「是啊,鬧笑話了。」解憂紅著臉隨她走進氈房,才進門便發出一聲驚歎。「喔,我們要學的東西可不少呢!瞧這裡,真令人不敢相信!」

    掀門簾引路的兩個侍女也同樣吃驚,第一次來西域的她們,從沒想到這外表普通的氈房,內部竟然如此豪華舒服,卻又不失古樸與粗獷。

    氈房門不高,裡面卻高大寬敞得足以同時坐下百人。

    房間呈圓形,直徑約十丈,高達四丈餘的穹廬,由無數根長短不一的直桿相互勾搭而成;接頭處用牛筋繩綁緊,然後在外面鋪扎氈牆。

    地上鋪設了色彩華美的巨型地氈,正前方有高出地面的床榻,四面圍著重迭的絲綢帳幕;榻上也鋪設了厚厚的毛氈,放置了各類臥具;床兩側有彩漆箱櫃,進門右側是儲放食物和炊具的木架,左側是放置馬具、兵器和其它用品的地方。

    她的陪嫁物品,也有不少被運進來陳設在四周,顯示著這裡將是她目前的「寢宮」。

    解憂邊走邊看,不時撫摸牆壁上、地上和床上的精美毛氈,再仰頭看看留有天窗的屋頂,對這種獨特的建築大感神奇,不由發出讚歎。「哇,烏孫人的住房真的很特別,我好喜歡!」

    「那樣很好,因為我們逐水草而居,住的都是這種易拆遷搬動的房屋。」回答她的不是侍女,而是翁歸靡。

    對他的出現,解憂並不感到吃驚。

    她輕拍「牆壁」,對站在門口的翁歸靡說道:「這氈房,真的很美,當初細君的《黃鵠歌》傳回去時,我並不懂『穹廬為室氈為牆』的涵義,此刻才知她的描述很準確。只不過這樣的房屋,冬天能抗寒嗎?」

    「冬天我們會遷往較暖和的地方,並在氈房內加添火爐。」翁歸靡解釋。「與公主的故鄉比,草原的冬天更寒冷,但適應後公主會發現,它並沒有那麼可怕。」

    適應?他的話似乎暗示著什麼,解憂謹慎的響應。「一個人的生活習慣突然被改變,是很難馬上適應的,那需要時間,也許是很長的時間。」

    「是的,但每一種習慣都是逐漸養成的,只要以積極的態度去面對那些突來的改變,就能很快適應,並讓生活變得快樂而有趣。」

    「大祿是在提醒解憂,要盡快適應這種改變嗎?」

    翁歸靡在心裡為她的聰慧喝采,表情卻沒有絲毫改變,只有凝視著她的目光,柔和而溫暖。「公主已經在適應了,不需要臣下提醒。」

    「大祿好像對我很有信心。」回望著對方,解憂的心在雀躍。

    「是的。」

    笑容在她臉上漾開。「謝謝大祿,我很需要鼓勵。」

    他回她一個溫暖的微笑。「不必謝,只要開口,公主隨時可以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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