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晴笑嘻嘻地給他兩顆藥丸,傅翌容也掏出銀子拿到一顆。「引蠍毒在你眼裡算是普通的毒物?」他記得霍連吃的也是此藥丸。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朗晴雲淡風輕地說了句。「我十歲就會解了。」
趙桐瞠大眼,忙道:「能不能賒賬?」
大夥兒全笑了,連丁璠都忍不住有些心動。
走出垂花門時,朗晴說有些累想打個盹,傅翌容示意黃霽三人先行,他帶朗晴去客房。每回來霍家堡作客,霍遠總安排他在悠然居住下,他自是熟門熟路,中途遇上幾個小廝、婆子,知他是府上熟客,只有行禮也沒多問。
「我以為你與霍家只是泛泛之交,看樣子似是有些交情。」朗晴說道。
「我與霍遠打小認識。」
「他……真喜歡梁姑娘嗎?」
「怎麼?」
「我瞧他剛剛的反應,似乎不怎麼傷心,他不喜歡梁姑娘嗎?」朗晴疑惑道。
「不是還不確定中的什麼毒嗎?聽你的語氣,好像她真的來日無多。」他沉思地看著她。「莫非你隱瞞了病情?」
朗晴笑道:「你還真會瞎猜,我何須隱瞞病情?」
他沒再追問,帶著她走過樹林,來到一小小的院落,院前還有個小門,進去後是三間房的草屋,很有農村氣息。
朗晴大出意料。「沒想到你喜歡住茅草屋。」
「你若覺得太簡陋……」
「不會不會,讓我想起空空島。」她高興地推門而入,小廳裡只有簡單的木桌木椅,兩邊各有一間房。
「你先在這兒歇著,晚上再讓霍遠給你安排住處……」
「不是有兩間房嗎,你住一間我住一間就行了。」她在窗下的矮榻上坐下,放鬆地看著牆。
「雖說江湖人不拘小節,可孤男寡女……」
「那你找別的地方住,我喜歡這兒。」她閉上眼睛。「若有海浪聲就更好了,真想現在就回去。」
她話語中的渴望讓他揚眉。「你出來多久了?」
「半年了。」她側耳傾聽。「我好像聽到水聲。」
「後頭有個小池塘,還刻意造了一個小瀑布。」
她斜躺著,嘴角噙笑。「甚好,甚好……」
「進屋去睡吧。」見她都快倒在榻上,他不由得提醒一句。
「不用,這兒好。」她呢喃一句。「有沒有被子?」她將包袱置於腮下當枕頭。
他進房拿被子,出來時,她已半入夢鄉,他順手替她蓋上被子,她模糊地說了聲謝謝,便沉沉睡去。
傅翌容不動聲色地點了她的穴道,確定她不會醒來後,將她臉下的包袱抽出,放至桌上搜查。如她先前所說,她準備的大多是傷藥,只是其中是否混有毒藥丸他無法確定,從外表看不出哪些是藥哪些是毒。
除開瓶瓶罐罐,還有兩個木盒,一個巴掌大,一個十寸見方,做得極精巧,一個雕龍鳳,一個是牡丹圖樣,雕工很細緻,木頭色澤溫潤,散著一股幽香,令他感興趣的是兩個盒子都方方整整,完全不知如何開啟。
他在板凳上坐下,將小盒子放在手掌上觀看,試圖找出其中的機關與暗門。一個時辰後,霍遠走了進來,見到他在把玩盒子,面色不變,倒是瞥見躺在矮榻上的朗晴時,疑惑地挑起眉頭。
「她怎麼睡在這兒?」
「說是喜歡那地方。」他抬起頭,問道:「梁姑娘如何?」
「醒了。」他補了一句。「服了她的解毒丹後,不到一刻鐘就睜眼了,只是還沒力氣說話,也不知自己昏厥過去。」找了幾個大夫都束手無策後,他才決定讓梁婍服用朗晴留下的丹藥,沒想到一刻鐘後就醒過來了。
「另一個梁婍呢?」傅翌容接著問。
「有蹊蹺。」霍遠擰著眉心。「她知道許多梁家的事,年紀也符合,七歲那年一家人北上,路過風林口時遭到盜賊劫殺也說得一絲不差,兩個梁婍說的九成都能搭上。」
「這倒有趣。」傅翌容來了興致。
「你有趣我可不有趣。」他快被這事煩死了。
傅翌容微笑問道:「即使她說的都對,可還是假的?」
他點頭。「假的。」雖然他只見過梁婍一面,還是她在襁褓時,但母親與梁夫人一直有信件往來,兩人時常提起自家瑣事,當中自然包括兩家兒女。
前後兩個梁婍都提過母親寄給梁母的信,裡頭的內容也能說之一二,若不是母親與他提過一事,他也無從辨認兩人真偽——
梁婍自小調皮好玩,五歲那年與鄰家小孩玩耍,不小心碰壞花瓶,手腕內側被劃了一道極深的口,復原後留下傷疤,左手也變得不利索。
可眼下兩個梁婍都無此傷疤,自然是假的無誤。
他會留下第一個梁婍,無非是想由她口中探知真主的下落。依他所想,來人雖假,卻對梁家知之甚詳,不是家僕便是親友,可兩個多月過去,他還是沒能從她口中探出真主的下落。
三個月前,他終於失去耐性,打算以私刑逼迫梁婍說出真主下落,假梁婍先是一驚,可仍舊死咬自己就是真的,直到他說出傷疤一事,她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來。
最後坦承她是梁婍的婢女,閨名柳芳華,當年裝死從山賊手下逃出生天,過得極其落魄,一年多前,她無意間聽到霍家在打聽梁婍的下落,才生出了心眼,度量霍遠不識真梁婍才來冒充。
他也沒為難她,只讓她離開霍家堡,沒想到她卻說真正的梁婍還活著,婚禮應該能逼她現身。他不信,若梁婍還活著,因何不來見他?何以婚禮又會逼她現身?
對此,柳芳華不再答話,只說自己解釋再多他也不會信,要不要見梁婍隨便他,他思考許久,最後同意。
母親直到過世前都念念不忘梁婍的生死,只要能力所及,他希望能完成母親最後的心願,而且他有一種梁婍似乎會出現之感,這才同意舉辦婚禮。
「盒子打不開?」懶得再說真假梁婍一事,霍遠轉了話題。
傅翌容頷首,撫著龍鳳紋路說道:「我的人還在外頭,伏雁樓的事先緩著,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霍遠瞥向榻上睡得深沉的朗晴。「這姑娘透著一絲古怪,你自己小心點,說不準又是伏雁樓派來的。」
傅翌容行事一向小心,自不用他提醒,只是兩人自小認識交情匪淺,還是雞婆地提醒一句。
話畢,他無聲走出木屋,彷彿未曾來過,傅翌容專心研究手上木盒,約莫一盞茶的工夫,窗外響起窸窣的聲響,他將木盒放回包袱,重新安置在朗晴頭下後才走到屋外。
黑衣人行禮後,開始報告在外頭打聽到的訊息。「伏雁樓近日又在金國找了幾個擅使毒的人,延攬至組織裡。」
這一年來,伏雁樓將心思放在煉製毒藥上,弄得江湖中人心惶惶,大夥兒都在猜伏雁樓是不是想把自己弄成第二個唐門。
「可查到沈令颺的下落?」一年前,伏雁樓樓主沈令颺下落不明,甚至傳聞他已喪命,雖然後來又傳出他已回到伏雁樓坐鎮,但始終沒有外人再見過他。
「沒有,不過屬下倒是查到伏雁樓的人在十里外出沒,只是戒備森嚴,小的沒能探到什麼。」
傅翌容點點頭,又問了幾個問題,囑咐幾句後,將朗晴落在假山後的荷包拿出來,倒出裡頭的藥丸交給屬下,要他去查查,順便打聽空空島位在何處。黑衣人領命後,飛快掠出,消失在林子裡。
傅翌容負手漫步於庭,將今天的事重新想過一次。一炷香後,朗晴神清氣爽地起身,走到屋外,正好瞧見他立於樹旁,墨綠的袍子與週遭深深淺淺的蔥鬱融在一塊兒,日陽照在他身上映了一層光暈。
朗晴靜靜站著,欣賞他與週遭融合為一的沉靜姿態。他總是不疾不徐,天大的事似乎也擾不了他,她喜歡在他身邊的寧靜,讓人心安。
林中的鳥兒忽地奮起,打破了靜謐,朗晴悄悄走近想嚇他,就在幾寸之遙,他突然轉過身,淡聲道:「醒了?」
她僵在原地,手掌還停在他肩膀上方,尷尬地笑了兩聲後才抽回手。
傅翌容嘴角噙笑,也沒調侃她,只道:「睡了一覺果然精神多了。」原本疲憊的雙眼如今又是神采奕奕。
她爽朗而笑。「是啊,這地方好。」
「對了,梁姑娘已經醒了。」
「毒解了?」她問。
他搖頭。「暫時,還是要請你去——」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她突然握住他的手。他蹙起眉心,溫潤的眸子閃過一絲不悅,他不喜歡女人如此輕浮,正想斥責,她卻將他的手舉到鼻下。
令他訝異的是,她滿滿怒色地望他。「你為什麼碰我的木盒?」
他恍然:「我的手沾上木盒的味道?」
她放開他的手,冷哼一聲。「偷看別人的東西,不是君子所為。」
「是在下不對。」他微笑承認。「你的鼻子很靈。」他將手抬至自己鼻下,卻沒聞到什麼氣味。
「以後別碰我的盒子,你打不開的。」她警告。
「用鎯頭也敲不開?」他挑眉,機關做得再好又如何,打爛就是了。
她不可思議地瞪著他。「這麼漂亮的盒子你要打碎它?」
他沒回答,只是淺笑。
朗晴像是第一次認識他般,搖頭再搖頭。「原來你不是謙謙君子,而是暴力屠夫。」
他失聲而笑。「我可沒這麼粗暴。」與她相處越久,越覺得她有趣,他知道她對自己有好感,在其他姑娘身上,他也曾察覺過愛慕之情,但一直沒動心,似乎總搭不上話。
人與人之間,能自然而然聊上話,多少有些氣味相投的意味,進一步便很有可能成為朋友。她雖然行事有些怪異,但與她聊天卻是自然又不費力,師父說過自然而然、順勢而為,不僅能用在武學上,生活上也應當如此。
忽然一陣風吹來,朗晴擰了下眉心,揉揉鼻子。「有血腥味。」
傅翌容警覺地看著她。「何處?」
她指著風吹來的方向。「那邊。」是大廳的方向。「我去拿包袱。」她跑回木屋,迅速將行囊繫緊在背。
他運起輕功往前奔去,顧及她的功夫普通,他特意放慢速度。
兩人還沒出樹林,便遇上幾名黑衣人襲擊,朗晴躲得遠遠的,看他行雲流水地出招,她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別見血,腥味太濃我受不了!」
他沒動刀劍,以獨門的掌法震傷敵人內臟,隨即拉著她的手臂向上躍起,在樹梢間飛掠而過。朗晴脆聲道:「先帶我去裝水,酒也行,血腥味越來越重,我想吐。」她從腰腹內掏出帕子搗住口鼻。
他轉個方向,先帶她去廚房裝水,一進門,只見廚子們全倒在地上,傅翌容彎身查探他們的脈搏。
朗晴原要裝水,瞧著櫃上放了一罈酒,她高興地拿起勺子舀進葫蘆內,一邊說道:「他們沒事,只是被迷昏了。」她聞到一股淡淡的迷香味。
裝好酒後,她丟了幾顆藥丸進去,上下搖動,一股濃郁果香味立時飄出,他挑眉道:「原來你是用這法子遮氣味。」還以為她喜歡喝酒。
她趕忙喝上一口。「鼻子靈沒什麼好處。」藥丸的香味強烈,正好遮住其他味道。
經過他身旁時,她特意深吸幾口氣,滿意道:「嗯,淡了些。」
「在下身上氣味難聞嗎?」他差點抬起袖子嗅聞。
「不會,挺好聞的,是我喜歡的檀香味。」她笑道。
見她說得如此坦然,沒有絲毫扭捏,他想她大概沒有挑逗之意,只是純粹就事論事,果然聽見她接著道:「師父想讓我研究氣味與病症的關係,可我真的沒辦法,只要聞到不好的味道就頭疼。霍連的味道也還可以,是青草跟泥土混合的氣味。岳蓁——」
他輕咳兩聲。「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你說的對。」她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我們快走吧。」她順勢從灶上拿了兩顆包子填肚子。
往大廳的路上有不少家丁、婆子被迷昏在地,甚至連賓客都有。忽地,前頭傳來打鬥聲,兩人加快步伐,正好瞧見趙桐負傷與黑衣人奮戰。
傅翌容才出手,黑衣人便飛身退避,他也沒追,扶了搖搖欲墜的趙桐一把。
「怎麼回事?」
「不知道。」趙桐手臂與胸口被刀刃所傷,鮮血不停流淌。「忽然之間大家全倒下了,我瞧著不對勁,趕忙閉氣,可沒用……身子使不上力。」
朗晴給他一顆藥丸。「你先服下,運氣調養,一刻鐘後就能動了。」很想跟他要十兩,不過似乎有趁火打劫之感……算了,畢竟是認識的人,下一個再打劫好了。
趙桐趕忙吞下丹藥,順手封了傷口附近幾處穴道止血。
「霍遠、黃霽人呢?」傅翌容問道。
「我不知道,你往前頭去找,不用顧忌我。」趙桐坐下運氣。
朗晴跟著傅翌容又往前走,疑惑地道:「伏雁樓為什麼這麼做?把人迷昏做什麼?」
「殺人也是費體力的活兒,用迷藥省事許多。」除非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或是心術不正常,江湖人甚少屠莊滅門。
往前沒多久,又遇上另一個內力不錯,能與迷香對抗的江湖人正奮力與黑衣人廝殺,傅翌容丟了幾顆石子,黑衣人也不戀戰,很快離開。
好不容易到了大廳,朗晴已賣出好幾枚解毒丹與金瘡藥,她笑瞇瞇地把銀子收進包袱內。
大廳裡的賓客也是東倒西歪,功力深厚的毫髮無傷,再來就是輕傷、重傷,功力不大好的反而幸運,只是昏過去沒挨皮肉苦。
霍堡主原本在廳內,後來與黑衣人打到外頭,現下不知在何處,另有人瞧見黑衣人挾走一個漂亮的姑娘,霍遠緊追而去。朗晴立刻想到梁婍,而有此想法的不只她一人。
傅翌容飛快入內院一探究竟,被迷昏的奴婢與婆子分散在各處,梁婍的房間除了倒地的兩名婢女外,不見梁婍蹤影,床前的地上還留下手掌般大小的血跡。
朗晴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時,他正蹲在血跡前觀看。除了這灘比較大的血漬外,地面上還有濺灑的血跡,牆上、傢俱也沾上飛濺的鮮血,床幔散落,桌椅與櫃子也翻倒在地,全顯示這裡曾有一番激烈的打鬥。
「你留在這兒。」傅翌容交代一句,便欲飛躍而出,卻讓朗晴先一步抓住衣袖。
「我也去,帶我很有用的,你忘了我鼻子靈。」她急切地說。
「你功夫不好會拖累我。」他實事求是地說。
「你不用保護我,我自己有自保的能力。」想到自己輕功不好,她連忙又加上一句。「我們騎馬去,誰知道要追多久,騎馬省事。」
他遲疑之際,她已拉著他往外走。「你相信我,帶著我絕對幫得上忙。」
「這裡傷患多需要你……」
「他們都有金創藥,再說還有丁璠。」通常江湖中人都會攜帶刀傷藥,不需要她幫忙。
見她一臉著急地想說服他,傅翌容心思一動,問道:「你想去,是為了伏雁樓、梁婍還是霍遠?」
她一怔,懊惱地撓撓鼻子。
「我沒多少時間等答案……」
見他作勢要走,她急道:「好啦,好啦,是為了梁婍。你很討人厭……」
他眸子一閃,托起她的身子,快速飛上屋頂,比先前幾次都還快還高。朗晴沒想到他會突然發招,心臟猛地揪緊,驚叫出聲,雙手立即環抱住他。
涼風吹亂她的發,她止住叫聲,怒氣騰騰地瞪著他。
傅翌容低頭凝視她,雙眸噙著笑意,她的怒氣來得快也去得快,與他溫柔帶笑的黑瞳一對上,心底好似有泡泡升起,一個一個往心頭擠,搔得她心癢難耐,讓她好不自在。
真是沒用啊,竟被男色所惑!朗晴忍不住唾棄自己。
明明就不是好美色的人,怎麼遇上他就招架不住,想不通啊,想不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