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席間,風平浪靜。
事實上,簡直可說是一片和樂,夏柏預料的暴風雨無影無蹤,只聞歡聲笑語。
崔英傑誇下豪語說要親自下廚,結果準備的竟然是火鍋,湯頭還是市售的酸菜白肉。
「搞了半天,你只負責備料嘛!」崔夢芬取笑弟弟。「就把這些丸子、青菜洗一洗、切一切,然後丟進鍋子裡煮,這樣有很難嗎?講得你好像辦一桌酒席似的,害我還期待半天。」
「喂喂喂,我親愛的姐姐,你以為準備這些材料很容易嗎?我可是花了一個小時逛超市,把這些東西辛苦地扛回家耶!洗洗切切也很費功夫的好嗎?你看,我都切到手了。」崔英傑現出一要手指,讓大家「鑒賞」指頭上的傷口,表示很委屈。
「笑死人了!連切菜都會切到手,哈哈哈~~」崔夢芬不客氣地狂笑。
崔英傑頓時變臉,轉向姐夫求援。「姐夫,你看姐姐,哪有人這樣嘲笑弟弟的啊?我受傷了她居然都不同情,一點都不愛護我!」
是啊,比起他被油滴小小濺到,她就拿冰塊「呼呼」他的手,英傑確實是受委屈了。
夏柏微笑,拍拍妻舅的肩膀。「沒關係,姐夫挺你。姐夫明白你的辛酸,女人家哪曉得男人進廚房的甘苦?」
「哇哇哇!」夏芝跟著湊熱鬧,誇張地驚呼。「這是在挑起兩性戰爭嗎?哥,你說這話很過分唷!嫂嫂不怕,我站你這邊。」說著,她挽起崔夢芬臂膀,甜甜地偎著,結成女性同盟。
於是,兩男兩女分坐餐桌兩側,壁壘分明,相互鬥嘴,玩得不亦樂乎。
也太歡樂了吧?
夏柏一面笑,一面暗暗忐忑,雖說他能明白姐弟倆刻意不提起去世的母親,努力炒熱氣氛的用心,但他總是擔憂,他的妻是在強顏歡笑。
尤其他去接她時,還看見何美馨前去找碴,她上車時,卻對此絕口不提,若無其事的神態,反而更令他摸不著邊際。
她是不想在他妹妹面前挑起爭端嗎?是否等到兩人私下獨處時,便會風起雲湧?
「你在發什麼呆?」崔夢芬察覺丈夫魂不守舍,拿湯匙戲謔地敲他的頭。
他愣愣地望著她甜美的笑顏。
「吃點肉。」她將剛涮好的肉片挾進他碗裡。「看你都沒怎麼吃,多吃點。」
為何還能對他如此溫柔?他怔忡。
「小芝,你哥是傻了嗎?」她被他看得不自在,故意開玩笑。「怎麼一直盯著人看?」
「我哥啊,呵呵。」夏芝調皮地嗤笑。「不是傻,是癡。」
「癡?」
「他是在對嫂嫂發情癡啊!所以才一直盯著你看。」
「說什麼啊?」崔夢芬嬌嗔,芙頰頓時染上羞赧的紅霞。
夏柏看著,眼眸亮閃如星,他只顧著欣賞嬌妻的羞態,渾然不覺自己已成了妹妹打趣的對象。
「沒救了!」崔英傑對夏芝擠眉弄眼。
兩個年輕人在一旁嘲笑,崔夢芬更尷尬,偷偷在餐桌一踢了踢丈夫的腿,頻送不悅的秋波,卻是媚態橫生。
夏柏生跳加速,遭妻子連踢了好幾記,才恍然回神,看看妹妹跟妻舅都對自己投來揶揄的目光,窘得臉頰發燒。
「大家快吃吧!」他慌忙勸食,覺得自己熱得奇怪,端起冰涼的啤酒杯,狠啜一大口,試圖冷卻焦燙的體溫。
崔英傑惡作劇似地端詳他。「姐夫好像臉紅了耶!」
「是嗎?呃,應該是喝酒的關係。」他牽強地解釋。
「才喝兩杯就臉紅喔?姐夫酒量有這麼差嗎?」崔英傑不肯輕易放過他。
他赧然無語,正不知所措時,幸得善解人意的嬌妻解救。「你不懂啦,你姐夫循環好,喝酒本來就特別容易臉紅啊!」
感謝。他感激地望她。
不客氣。她嫣然淺笑。
兩人默契的眼神交流落入崔英傑與夏芝眼裡,更加逗樂他們,夏芝索性嘻笑著提議。
「喂,崔英傑,我看我們別在這裡當電燈泡了!台灣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帶我去見識見識吧!」
「OK啊。」
說走就走!崔英傑立即起身,抓起玄關處兩頂安全帽。「姐,姐夫,我帶夏芝出去兜兜風,你們慢用。」
兩個年輕人旋風似地出門,留下夫妻倆在屋內相對。
氣氛霎時沉寂,夏柏緊張地掐握拳頭,赫然驚覺掌心隱隱在冒汗。
「吃飽了嗎?」崔夢芬首先打破僵凝。
吃不下了。夏柏苦笑。「我來洗碗吧!」
他自告奮勇接下收拾殘局的任務,崔夢芬倒有些驚訝。「你以前不是說你最討厭洗碗的嗎?」
就別拿以前的事來糗他了吧!現在的他,洗心革面來不及了。
夏柏自嘲地扯唇,起身收拾髒碗盤,捧進廚房水槽,打開水龍頭。
「等等!」崔夢芬追上來,拿下掛在壁廚的塑膠手套,細心地替他戴上。「這樣才不會傷手。」
「又不是女人,怕什麼傷手?」真婆婆媽媽。夏柏不屑。
「你給我戴著就是了。」她沒好氣地嗔睨他。是心疼他耶,他不懂嗎?
「是,我知道了。」他無奈領命,只好戴著塑膠手套,笨拙地清潔碗盤。
「洗乾淨點。」她叮嚀。
「知道了。」他用力搓洗。
她看著他費勁又抓不著要領的模樣,實在好笑,櫻唇悄悄彎起,在一旁接他洗過的碗盤,利落地擦乾,擱回碗槽。
夫妻倆合作片刻,她想了想,悠悠揚嗓。「今天何美馨小姐來找我。」
夏柏驚駭,沒料到她會忽然主動提起,一陣心慌,手上的瓷盤滑落,在水槽裡敲出清脆聲響。
「小心點!」崔夢芬驚呼。「沒打破吧?有沒有傷到手?」
「我戴著手套,怎麼會傷到?」夏柏澀澀地回話,全身肌肉緊繃,遲疑半晌,終究不敢抬頭看妻子臉上表情。他檢查掉落的瓷盤,確定絲毫無損,強迫自己繼續洗碗。「何美馨……怎麼會去找你?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她為什麼找我,你猜不到嗎?」她語氣輕快。
他心頭,卻是沉重地壓著巨石。他當然猜得出何美馨的用意,她肯定是被他不留餘地地拒絕了,太過難堪,面子拉不下去,才會想從夢芬身上找回女人的驕傲。
他咬了咬牙。「那你是……怎麼跟她說的?」
「我嘛……」崔夢芬懸疑地停頓,也不知是有意或無心,將他一顆心吊得高高的。「我把她罵了一頓。」
「什麼?!」夏柏愕然,凝住洗碗的動作,不敢相信地望向妻子。
「你聽見了,我對你的前女友嗆聲。」她微揚唇,水瞳清亮,一派淡定從容。「我把她罵得手足無措,還警告她以後不准再出現在我面前。」
他傻住。「你……對她嗆聲?」
「沒錯。」
「還警告她?」
「對。」
「你……」
「像個潑婦吧?很不可理喻吧?」她淡淡接口,嘴上雖是自貶,神態卻是高傲凜然,不可侵犯,宛若戰場上的女武神。「誰教她膽敢來搶我的丈夫?也不看看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誰,我才是你名正言順的老婆,她居然要我退讓,要我把你讓給她?憑什麼?」
夏柏驚異。眼前這英姿凜冽的女人,真的是他的妻嗎?不過他又何必意外?她都能夠剪斷長髮與他對抗了,又怎麼會怕何美馨的挑釁?
想著,他不禁心海澎湃,浪濤滾滾,洶湧的都是對這個女人的敬意與佩服。
「我跟她說,你是個人,不是東西,不是隨便就能讓來讓去的。」崔夢芬持續轉述兩個女人的對話。「如果她想要你,很簡單,除非她有辦法說服你跟我離婚」。
「離婚?!」這關鍵的字眼震撼了夏柏。
「對,離婚。」崔夢芬清晰地重複,翦翦雙瞳堅定地直視她最愛的男人。「你要跟我離婚嗎?夏柏。」
他震顫,臉色發白,瞳神黯滅。「你剛不是還說你不想退讓?」
「我是不想讓,可我也不至於厚臉皮到要強留一個心不在我身上的男人。如果你想回到前女友身邊,我可以成全你們。」
「我不要你的成全!我跟何美馨早就斷得乾乾淨淨了!」
「真的嗎?你們真的斷乾淨了嗎?那為什麼她那天去你們公司找你,今天又來找我?難道不是你給了她一線希望嗎?」
一句比一句更犀利的質問,拉扯著夏柏的神經,他縮凜下頷,面無表情。
「告訴我,你們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婚禮那天,你為什麼會遲到?是為了她嗎?」
所以,問題又回到原點了嗎?
他黯然尋思,極力撐持著自己的身軀,站得堅毅挺拔;但其實,他很清楚自己體內藏著軟弱的心。
崔夢芬觀察他沉鬱的側臉,忍不住失望。「你就是堅持不說嗎?」
他默然不語。
她幽幽歎息。「如果你不肯坦白說出來,那就離婚吧。」
她說什麼?!
他轉頭瞪她。
「不告訴我,我們就離婚!」她下最後通牒。
夏柏震懾,看著妻子冷淡的容顏,高懸的心終於危險地墜落,沉入最黑暗的深淵。
她對他,果真夠狠!
也太狠了——
「我哥他啊,是個傻瓜。」夏芝感歎。
「你說什麼?」崔英傑沒聽清,他正飆著重型機車,狂風呼嘯過耳,身後女孩的嗓音便顯得微弱。
「我說,我哥是笨蛋!」夏芝放大音量。
「為什麼這麼說?」崔英傑不解。
「他啊,明明就愛死了嫂嫂!可是有很多事情,卻都藏在心裡不敢說出來,他就是個悶葫蘆,這樣很吃虧的。」
「所以你擔心他們?」
「對呀,其實這次來台灣也是想找機會跟嫂嫂好好聊聊我哥,我怕嫂嫂對他有誤會,鬧得不愉快。」
「這個你別擔心,我姐可不是笨蛋同,她很聰明的。」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姐對自己愛的人是很溫柔體貼的,她一定有辦法讓姐夫棄械投降,把該說的話都說出來。」
「真的嗎?」
「你啊,太小看我姐了。」
「如果真的那樣就好。」
「別瞎操心了。我要再加速嘍,抱緊一點!」話語才落,車身便毫無預警地來個將近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嚇得夏芝花容失色。
「崔英傑!你故意的嗎?」
「你說呢?呵呵……」
他還是不肯說。
究竟他的心,打著什麼樣的一個結呢?她看得出他絕對不想離婚,也從這段日子與他的互動中,感受到他對自己濃濃的愛意;既然他是愛她的,是眷戀她的,為何還藏著秘密不肯對她吐露?
那是,那麼難以啟齒的心事嗎?
崔夢芬憂鬱地凝眉,獨自坐在沙發上沉思。夏柏開車送她回家後,又一個人出去了,她不曉得他去哪兒,她沒想問。
她知道,他需要時間獨處,她不該打擾。
只是她可知道,她擔心他啊!也對他如此莫名的堅持,有些氣惱。
可惡的男人!她真想用鉗子用力扳開他那張閉得緊緊的嘴,就算他因此流血她也不在乎。
哼,可恨透了……
手機鈴聲忽地唱響,驚醒她不愉的思緒,她瞥一眼來電顯示,接電話。
「總經理大人,這麼晚了有何指教?」
「哇喔!」楚翊在線路那端怪叫。「聽你這口氣,對老闆晚上打電話來感覺很不爽喔?」
是很不爽。她輕嗤。「都快十一點了耶,總經理。」
「我知道,你以為我那麼不識相半夜還打電話吩咐員工做事嗎?我不是為公事打來的。」
若是私事,豈不更怪?「你不是才新婚嗎?你老婆不會氣你半夜打電話給別的女人喔?」
「崔夢芬,看樣子你很想挑撥別人夫妻感情失和喔!」
「我不是這意思。」她深呼吸,鎮靜自己過分起伏的情緒。「對不起,總經理,我心情不太好。你打來有什麼事嗎?」
「心情不好,是因為你老公嗎?」楚翊一針見血。
她一震。「什麼意思?」
「這件事我本來沒想跟你說的,不過今天晚上跟業界的朋友見面,又聽到一些內幕,我才覺得好像應該跟你說一聲。」
「到底什麼事?」
「前幾天,我接到簡經理的電話。」
「簡經理?是簡成章嗎?」
「是。」
「他跟你說什麼?」
「主要是打聽你。問我們的提案主要是不是出自你的構想?還有,他對你的婚姻狀況似乎很有興趣。」
簡經理打聽她的婚姻?為什麼?崔夢芬一凜。莫非跟夏柏有關?
「一開始,我猜他是不是懷疑我們公司跟你老公有什麼利益勾結之類的,不過後來想想,應該不可能,因為這案子又不是你老公負責的,他沒有決定權。」
「是啊,這不關夏柏的事。」
「不過今晚我聽到內幕,這件事情好像影響到你老公的陞遷。」楚翊爆料。
「什麼?」崔夢芬難以置信。「怎麼會?」
「你老公前陣子是不是有被總公司叫去美國?聽說那次是要他在董事會面前報告,結果他臨時放董事們鴿子。」
是為了她!崔夢芬立即領悟。她知道他是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才飛快趕回台灣的,只是她不曉得他竟因此得罪董事會。
「他臨時爽約,那些董事好像不太高興,不過因為他這幾年在公司表現一向很好,董事會還是傾向升他當總經理,結果他的競爭對手簡成章暗中捅他一刀。」
「捅他一刀?」崔夢芬不解。「怎麼說?」
「據說他跟董事會打小報告,說你老公公私不分,為了挺你,插手干涉比稿會議,誘導評審選中你的提案。」
「夏柏才不會那樣!」崔夢芬驚愕地反駁。「我承認,他是有幫我整理一些資料,但他絕不會為了我去誘導或賄賂那些評審,他不是那種人。」
「我也相信這個案子是我們憑實力拿到的,可是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就是有人會為了自己的名利使一些小人招數。」楚翊歎息。「總之你老公這次遭到暗算了。就看他們總公司董事會接下來怎麼調查,也許還有機會還他一個清白。」
「他都沒跟我說這些事……」崔夢芬黯然。
他在公司,總是承受如許大的壓力嗎?時時刻刻都要面臨刀槍箭雨的威脅,看似和氣的戰友,其實存著險惡之心,為了生存,他才那麼勤奮工作吧?
可惜卻為了她,所有的努力在一夕之間成泡影。
想著,崔夢芬心口揪緊,好痛,好難受,真想跟他說對不起,真想溫暖地安慰他,鼓勵他。
她必須去找他!她驀地倉皇起身。
但他,會在哪兒呢?
他在他們初次見面的小餐館。
獨自坐在た字形料理吧檯最角落,品著與當時同樣的清酒,一杯杯溫熱的酒入喉,燙著胸口,心卻依然冷。
不說,就離婚。
她冷酷地對他下最後通牒。
但要他怎麼說呢?要他如何忍著痛,揭開自己過去的傷口?那道他不想給任何人看的瘡疤,對他而言,是羞恥難言的禁忌啊!
夏柏神情鬱鬱,喝完一壺酒,又要了一壺,怎麼喝都醉不了,還是那麼教人疼痛地清醒。
他狠狠地乾杯。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裡。」清柔的聲嗓拂過他耳畔。
他震動,惶然望向嬌妻清甜的容顏。「你……怎麼來了?」
「來陪你喝酒啊!」她笑道,在他身旁落坐,跟服務生多要了一隻小巧的酒杯,舉杯朝了致敬。「哪,乾杯。」
他怔愣地啜飲。
她也喝乾一杯酒,滿意地勾唇。「真好喝!」
他傻傻地凝望她,而她看著他傻氣的臉龐,心弦不禁牽動。
「其實我是來跟你道歉的。」她細聲低語。
「道歉?」他訝異地挑眉。「為什麼?」
「因為我,害你錯過了陞遷的機會,聽說董事會對你很有意見,真的很對不起。」她眉宇憂傷。
他擺擺手,絲毫不介懷。「那不關你的事。」
「怎麼會不關呢?我知道你是為了趕回來陪在我身邊,才會得罪董事會的;也是因為我的提案,你才會被簡經理暗捅一刀。」
「就算沒有你的提案,他也會想到別的辦法拉我下馬的。至於放董事會鴿子,那是我自己的選擇。」
「只為了早點回來陪我,害你這麼多年的努力化為泡影,值得嗎?」
他聳聳肩,一派坦然。
她看出他的甘之如飴,感動不已,眼眶微紅。「夏柏,你真傻。」
他搖頭。「我不是傻,是因為我判斷那才是最重要的,我工作賺錢,本來就是為了守護家庭,怎麼能夠本末倒置?」
崔夢芬訝然眨眼。「你說什麼?」
他瞥一眼她驚奇的表情,自嘲地撇撇唇,眸光落下,把轉著酒杯。「你不知道吧?其實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庭。」
她確實不知道。崔夢芬緊盯丈夫。他從來沒跟她說。
「知道我為什麼向你求婚嗎?」他苦澀地坦白。「因為那天,你讓我忽然好想要一個家,一個完全屬於我的、溫暖的家,在家裡,我會是融入其中的一份子,不會被誰排擠。」
「為什麼你會擔心自己被排擠?」她柔聲問。「你被家人排擠過嗎?」
「我爸媽很早就離婚了。」夏柏低語,視線一逕盯著酒杯,不看她。「幾年後,我爸再娶,我的繼母並不喜歡我,後來生了妹妹,也就是小芝,爸爸跟繼母都把注意力擺在小芝身上;也難怪,小芝是比我可愛許多,又懂得撒嬌。」他悵然,停頓數秒。「我從來不覺得自己被家庭接納過,不論是我一開始的家,還是爸爸跟跟繼母組成的家;所以我從很早以前就渴望擁有一個完整的家,那個家屬於我,我也屬於那個家。」
那個家屬於我,我也屬於那個家。
她聽出他話裡的落寞,暗暗心疼。
「何美馨是我在美國念大學時的同學,我們從大一開始交往,差不多有五年吧!那時候我決心娶她,但就在我決定向她求婚的前幾天,我發現她原來背著我劈腿,那個人還是我最好的朋友。」
天哪!她消化著這殘忍的真相,很不容易才能保持鎮定。「所以你們分手了?」
「對,我們分手了。」他淡淡地述說當時,彷彿多年前的傷痕如今已不復在。「她說我給她太大的壓力,說她從沒想過剛畢業就結婚,她的人生還很長,她想冒險,想嘗試許多不同的事物,婚姻與家庭會綁住她。她還說,就算結婚,她也不想生小孩,她覺得我好呆板、好無趣,怎麼能把美妙的人生葬送在家庭裡?她不會為了丈夫和孩子犧牲自己的幸福。直到那時候,我才恍然驚覺,原來我一直在用自己的夢想束縛她,我們的夢想根本大不相同。」
好自私的女人!崔夢芬掐握掌心。即便愛好自由,也不能以此作為背叛的藉口啊!更可恨的,是她背叛過後居然還有臉回頭懇求復合。
崔夢芬忽然覺得,自己當場給何美馨難看,做得真好,那女人是欠罵。
「婚禮那天,我會對你那麼生氣,之後又那麼長一段時間不理你,其實除了氣你,我更氣自己。」夏柏晃了晃空酒杯,又為自己斟滿,一口飲盡。「我覺得自己又犯下同樣的錯誤了,又把自己的夢投射在你身上,我覺得你大概不是很想跟我建立一個家庭。」
「誰說我不想?」崔夢芬激動地澄清。「我想的!」
他抬眸,恍惚地望她。「我向你求婚的時候,你並沒有特別高興。」
「那是因為……太意外了!」她解釋。「我沒想到你會突然就……而且,那個求婚也太不浪漫了,就在餐桌上說出來,連戒指跟鮮花都沒事先準備,人家難免會有些失望嘛!」說到後來,口氣已帶著撒嬌。
「我很抱歉。」他黯然承認自己的失誤。「沒能給你一個浪漫的求婚,真的很對不起。」
「那不重要了。」她搖頭,握住他的手,眼角眉梢融著甜蜜。「重要的是我現在的懂了,你是真心想跟我結婚,是那麼迫切地渴望跟我建立溫暖的家庭。現在,我懂你的心了。」
她的語言,如春風,吹暖他冰冷的心房,又如春水,沁入他體內每一個細胞。
他又喜又悲,幾乎難以成言,方唇顫著,念頭在腦海紛飛。
他真的可以說嗎?真的可以把最脆弱的自己展露出來?
夏柏深呼吸,凝聚全身的力量。「婚禮那天,我遲到並不是因為何美馨。」他悠悠申明。「那次我去美國出差,並沒想到要見她,我是去療養院探望我爸之後,碰巧遇到她的,她身體不好,所以到附近的度假勝地休養,之後我們一起吃飯,她忽然急病發作,我才送她去醫院。到醫院時,她陷入半昏迷狀態,一直求我不要丟下她一個人。我承認自己是同情她,不忍她在醫院孤零零地沒人理,所以才留下來陪她。」
情有可原,崔夢芬接受丈夫的解釋,如果是這個理由,她可以諒解。只是——
「那你怎麼會說遲到不是因為她?」
他繼續說明。「我只在醫院裡留了幾個小時,等她的家人趕到後,我就離開了;其實我在婚禮當天清晨就到台灣了,本來是來得及去你家迎娶的。」
「那你怎麼會遲到?」她更迷惘了。
「因為我在路上看到一個人。」
「誰?」
他倏地握緊酒杯,她察覺到他臉部緊繃,眼神陰鬱,意識到自己正逐漸接近他糾結的心結。
他終於,要告訴她了嗎?
夏柏又喝一杯酒,彷彿藉此提振勇氣,然後,他才沙啞地揚嗓。「到現在,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看錯了,或許是我這些年來其實一直想見她,才會產生幻覺,我覺得她像……真的很像……我媽。」
「你媽?」崔夢芬怔了怔,「你是指你親生母親嗎?」
他沒回答,眼眸直盯著桌面,許久,才沉重地頜首。
「我覺得自己看錯了,都過二十幾年了,就算我再見到她,應該也認不出來,可是她眉目之間真的很像我記憶中的那個人。」
「然後你就跟她打招呼嗎?」
他搖頭。「我只是跟著她,一直跟在她後頭,看她去哪裡,跟誰見面,做什麼。」
她顫然凝睇他,蒼茫的腦海逐漸撥雲見日,她覺得,自己似乎懂了這男人的心結所在。
「夏柏,你……沒有勇氣跟你媽媽相認嗎?」
他聞言,一陣顫慄,喉嚨焦乾,胸口成荒漠。「萬一我認錯人了怎麼辦?萬一……」
「怎樣?」
「萬一沒認錯,可是她卻不肯認我,怎麼辦?」
天哪!崔夢芬只覺得一顆心如遭重擊,疼痛不堪。
「我很膽小,對吧?」他苦澀地低喃。「後來我因為看她看得太專心,沒注意到有機車經過,擦撞了一下。」
「所以你那天才會弄成那副狼狽的模樣嗎?」她想起婚禮當天,他凌亂不整的外表,更痛了,她怎麼沒想到他可能是發生意外了?她懊惱地自責。「原來你受傷了?」
「只是一點表皮傷而已。」他嗤笑,笑聲蘊著濃濃的嘲諷意味。
真正傷得重的,是他的心。
她抓到他沒說出口的線索,執意循線追問。「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件事?為什麼後來不告訴我關於你親生母親的事?你應該跟我說的,早就該告訴我。」
他哀傷地咬牙,好片刻,才喃喃低語。「要我怎麼跟你說?說我很小的時候,就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拋棄嗎?說我被爸爸找到時,還不死心,堅持要在玩具店門口等她回來?」
原來他是被丟下的,原來他的母親對他說了謊,殘酷地將一個稚嫩的孩子丟在街頭,也許他當時一直在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何會惹得媽媽拋棄自己?
也許到現在,他心上的傷仍未完全痊癒,仍在隱隱約約地害怕著、擔憂著,懷疑自己哪天又會被自己在乎的人遺棄。
為什麼她會沒注意到他受了這麼深的傷,為何他寧願咬牙忍痛也不跟她說?
崔夢芬哽咽,水眸氤氳淚霧,她更加握緊丈夫的手,試著傳遞溫暖給他。「覺得丟臉嗎?覺得很痛嗎?就是這樣,也該跟我說啊……」
他顫抖,回望她的眼,一點一點,痛楚地染紅。「我怎麼能?告訴你的時候,如果忍不住哭了呢?男人掉眼淚,多難看。」
她心弦震顫,忍不住擁抱他。「在我面前哭,怎麼會難看?我是你老婆啊!是你最重要、最親密的家人,你可以跟我撒嬌的,應該跟我撒嬌。」
「我不是孩子了,已經是個大男人。」他逞強地推開她。
「那又怎樣?我會疼愛你的。」她含淚輕嚷。「你任性也好,軟弱也好,我都會疼惜你的,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愛你啊!愛一個人,就是會憐惜他、寵愛他的,就是無條件的支持。」
淚水無聲無息地滑落,他驚覺到了,慌張地別過頭,不想讓她看見。
她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模樣,又好笑,又憐愛。他說大男人落淚很難看,可她怎麼覺得看起來好可愛、好惹人疼呢?「夏柏,我好愛你!」
「不要這樣。」他超尷尬。「別對我這麼好,你會……寵壞我的。」
「沒關係,讓我寵壞你吧!」她不扭捏地示愛。「我喜歡寵你。」
夏柏好窘。她怎能在這種公共場所說這種話?不怕被人聽見嗎?
他窺視週遭,確定沒人注意他們,才稍微鬆口氣。「可是……我對你不夠好,不夠體貼,我比不上你前男友。」
「不是這樣的。」她駁回他的自責。「雖然我確實比較過你跟宋日昇,但並不是因為我對他還有一點依戀,只是以前不太懂你,覺得自己抓不住你,所以感到心慌,所以才會猶豫。跟日昇交往的時候,他是對我不錯,也夠體貼,但他最後還是背叛了我,丟下我去娶別的女人。而你,雖然有些固執,雖然說不出花言巧語,可我知道你這人是信守承諾的,我們第一次約會那時候,我就知道了。」
她牽起他厚實的大手,貼在自己嫣紅的臉頰,笑得好甜。「你已經改變許多,應該說比較勇於表達感情了。現在想想,你以前並不是不體貼,只是感情藏得深,不懂得怎麼表達,你可是進步很多了唷!」
她不吝惜地給予讚美,他聽了,卻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臉頰爆紅。
真可愛!她輕笑。「你知道嗎?我以前一直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浪漫的求婚,但我現在明白了,你其實早就給過我了。那次求婚,你是用真心來求的,是很真、很真的一顆心,真心就是浪漫。」
說著,她又有些不情願了,嬌嗔地拍拍他的手。「所以以後,心裡是怎麼想的,就要坦白說嘛!明明是因為感動得不得了才向我求婚,結果說得好像是時間到了才求的,知道我那時候聽了有多鬱悶嗎?」
「對不起。」他看著她忽喜忽嗔的嬌態,早失去了伶俐的口才,只能道歉。
她微笑,眼潭傾溢一斛溫柔。「夏柏,我們重新開始吧!從頭好好經營我們的婚姻,一起守護我們的家,我們可以生小孩,我很喜歡小孩唷!」
「你真的願意?」他顫聲問。
「從來沒有不願意過。」她嘟嘟嘴。「我答應嫁給你的那天,就決定跟你共組一個幸福家庭了,只是後來你讓我有點生氣,才會那樣反抗你。」
「那可不是『有點』生氣而已。」他感歎,回憶她當時的決絕,仍是心驚。
「好吧,我承認我是激烈了點。」她俏皮地扮個鬼臉。「不過你那時候也很過分,你不覺得嗎?」
「對不起。」
又是這句?
「不用道歉了,以後我們誰也不要跟對方說對不起,說謝謝吧!」
「謝謝?」
「謝謝你娶我,謝謝我嫁給你,謝謝我們彼此為對方帶來幸福,謝謝每天早上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彼此,謝謝我們能天天這樣牽手,還有……」她傾過身,啾一口他的唇。
他呆住,傻傻地看她。
她覺得他這模樣實在傻得可愛,忍不住又頑皮地啄吻他,一口又一口,直到他猛然動了情,一時克制不住,掌住她後頸,埋下唇,深深地吻。
「你……不怕有人看嗎?」
他嘗著她的唇,嘗著由她身上傳來的酒香、體香,神魂早醉了,理智潰不成堤,只有對她的依戀繾綣縈繞,如她的絲絲細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