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那天是難得的好天,風和日麗,冬日的暖陽初次彰顯它的力量,將出行的隊伍都映照得光鮮起來。
皇甫貞站在宮門口伸了個懶腰,笑著對正走出宮門的皇甫瑄說道:「今日天氣不錯,看來老天爺很給大哥面子,這皇朝的未來就是大哥的了。」
皇甫瑄皺眉看他,「此時不便說這種話,父皇還在,我只是代父皇暫攝朝政,你可別信口妄言折我的壽。 」
皇甫貞嘿嘿一笑,走向後面的馬車。
皇甫瑄走向自己的馬車,守在馬車門口的一名侍衛躬身為他拉開車門。
車內很是寬敞,但只有一人坐在那裡,便是華如意。
她今天穿了宮女的衣服,還特意梳了宮女們才會梳的雲雀髻,在髮髻上插了一支小小的髮釵,垂著兩條銀色的流蘇,頗為悄麗。
他還沒有開口,華如意便小聲說道:「剛才門口那個人好像是……」
「是誰?」他坐到她身邊,漫不經心問道。
「就是上次在騎鶴殿遇到的那個……張錦忠,和秋娥在一起的那個人。」
「是嗎?」皇甫瑄依然不在意的回應,「也許吧,他本就是禁軍侍衛,自然有可能隨行左右。」
「哦。」華如意又看看自己的衣著,笑道:「秋娥好不容易幫我找了一身我能穿的衣服,還幫我梳了這個頭,她人挺好的。」
皇甫瑄瞥她一眼,「不用和我費心思替她說情,我本來也沒有為難她,說好了日後會放她出宮成親,自然就會放她。」
華如意嫣然一笑,「我的心思就是瞞不過你。」
皇甫瑄幽幽一笑。「想瞞我的人又豈止你一個。」
「什麼?」
華如意一時沒有聽明白,但皇甫瑄並未再多說什麼。
這一路很平靜,街道早已淨空,華如意坐在馬車之中望著窗外,那些原本熟悉的街道,現在看來又像是有了幾分陌生。
以往,她都是徒步穿行於大街小巷,不想今天卻坐在太子的御用馬車之中,高高在上地俯視著這一切。
天上與地下,真的只是旦夕之間。
路過含香樓時,她忽然發現含香樓的大門被貼了封條,不由得回頭驚問:「含香樓出事了?」
他閉著眼,淡然道:「涉嫌窩藏逃犯,只是在清查而已。」
「窩藏逃犯?」她不敢置信,想再問個究竟,無意中碰觸到他攤開的手掌,忽然發覺他的掌心竟都是冷汗。
「殿下病了?」她更加吃驚,焦慮得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沒事。」他握住她的手,順勢將她拉入懷中,「只是今日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有點……不安罷了。」
「祭天大典是件很辛苦的事吧?」那日她和他一起吃飯,宮女都說禮部尚書和他談了很久。
「祭天只是一個形式,這形式是做給人看的,真正難的是祭天背後的事情。」他微睜開眼,看到她焦灼關切的眼神,不由得笑著在她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放心,不會有大事的。」
「我一直慚愧自己不能為殿下盡一份心力。」她低聲說道:「我只會畫畫,而畫筆就如文人的毛筆一樣,在發生事情時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兵禍戰事不會因為一幅畫而罷兵休戰。殿下給了我許多,我常恨自己不能回報,但殿下若是不嫌我自不量力,我希望殿下有心事難吐的時候,可以告訴我,我會幫殿下分擔您心頭的重擔,而且讓它們爛在我的肚子裡,絕不對外傾吐一個字!」
皇甫瑄深切地望著她——這個在旁人眼中一無是處的女子,此時拚命想向他袒露的,不過是一顆最最平常的心,卻是最難得的,如水般清澈透明的心。
「傻丫頭……」他輕笑道:「我為你做過什麼了?值得你這樣感恩戴德的。」
「殿下給予我的,是殿下自己並不曾留意過的,正因為如此,才更加難能可貴。」她苦笑道:「我不想和殿下說我為什麼畫春宮,是怕殿下笑話我的傻……華家從來沒有人正眼看過我一眼,連我畫的畫,也不能署名。畫春宮……起初是為了賭一時之氣,想在華家人看不到的地方,畫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即使是他們最不屑的春宮圖,總有一天也會要天下人為我的畫趨之若鶩……」
她說到這裡,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在自吹自擂,抬頭悄悄看他,他正饒富興味地望著她,似是等著聽她說完。
「在春宮圖上,我可以隨心所欲的署名,來找我畫畫的人,可以排成長龍。我要畫的其實並不只是男女在那麼一刻的放蕩不羈,我希望能畫出最無情之人身上那最後的一點真情。」
她喘了口氣,才又繼續說道:「我知道我這麼說來真的很可笑……自古以來,無論是六朝顧曹陸張四大家,還是畫聖吳道子……雖然都以人物見長,但並未有任何一幅春宮圖可當傳世之寶。我就算畫得再好,畫的依然只是不入流的春宮圖而已……」
皇甫瑄笑著搖搖頭。「如意,你要記住,能不能傳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當下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受人敬仰和矚目。或者再換個方向想,即使你成不了畫聖又如何?當下你是否活得快活?這世上天天活得不快活的人多的是,你若是能在畫中找到快樂,便算是成功了,何必非要堅持流傳萬世?」
華如意被他這樣一說,心中糾結許久的心結,好像忽然被人輕輕解開了一般。她怔怔地看了他好久,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現在和你坐在一起,所以你這樣一說,我便覺得你說的挺有道理。」
皇甫瑄揉了揉她臉頰,問道:「這說來,你現在覺得挺快活的?」
她微笑道:「此刻能坐在殿下身邊的女人,不是就我一個嗎?我就大膽一些,想著自己這是恃寵而驕,再說不快活可就矯情了。」
皇甫瑄朗聲笑著,伸手將她攬到懷裡。「一開始見你就像個悶葫蘆似的,沒想到竟然這麼會說話。以後你這個『恃寵而驕』要怎樣再驕一點呢?我可是拭目以待。」
「我哪裡敢……只是說說而已。像麗姬那樣的美女,都不敢在殿下面前恃寵而驕,殿下給她一個冷臉,她便要哭著走了,我可是要低眉順眼,小心伺候的。」華如意嘴上雖然這樣說,但是臉上一直掛著淺淺的笑。
皇甫瑄今日壓在心中的那塊陰霾,竟似被她的笑容輕輕吹開一道縫,吹得隱藏在最深處的冰涼都逐漸溫暖起來。
祭天大典設在城東的祭壇。
皇甫瑄抵達時,周圍已經站了許多人馬,一個個神情肅穆,戒備森嚴。
華如意感覺到這裡的氣氛凝重,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伸手抓緊皇甫瑄的衣角,低聲問道:「殿下,是不是要出什麼事了?」
皇甫瑄回頭笑道:「祭天是何其莊重之事,自然要這樣才能顯出皇家的威嚴。不必怕。」
但華如意還是覺得惴惴不安,總似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底縈繞。
皇甫瑄走向祭壇頂端,那是她不能跟隨上去的,於是她就站在祭壇的下邊,仰頭注視著他,極其恭謹、威嚴,且華貴地完成那一步步繁瑣的儀式。
忽然間,她覺得眼角像是被什麼晃過的光亮刺痛了一下,下意識回頭去找光亮的來源。
結果在周圍的侍衛之中,她忽然發現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別人都手持長槍一動不動地站在兩端,唯有那人,一隻手悄悄伸進自己的衣袖,而衣袖的一角隱隱約約露出一點寒光,在陽光的照射下,卻依舊寒氣逼人。
她陡然喊道:「有刺客!保護殿下!」
在場所有人都被她這一聲喊叫驚到,站在祭壇另一側的皇甫貞立刻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同時喝道:「來人!將那人拿下!」
那名原本穿著和眾人一樣服色的侍衛忽然飛身而起,在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已衝出人群的包圍。
皇甫貞頓足喊道:「豈有讓刺客逃脫的道理?!今日若是再讓他逃了,我皇甫貞便當場自刎謝罪!」
皇甫瑄也已被驚動,但立刻有幾十人衝到他面前,將他團團保護在祭壇的中心,不讓任何人可以靠近。
皇甫瑄冷冷望著那刺客遠去的影子,對皇甫貞說道:「三弟,不要急於拿自己的性命來賭咒發誓。他既已現身,便可以追捕了,你還在這裡乾瞪眼嗎?」
皇甫貞不等他說完,已親自追了過去。
皇甫瑄對左右人說:「刺客已走,不必圍著我,去幫助三殿下抓捕要犯要緊。」
他走下祭壇,拉起華如意,低聲說:「我們先走。」
華如意還在驚恐之中,她沒想到自己一聲喊叫會引起如此軒然大波,原本她也不能確認那人是否真是刺客,但想著萬一等對方動了手,自己再喊可就晚了,所以寧可喊錯了,也絕不能讓那人傷害皇甫瑄一根汗毛。
現在眼見那人真的露出馬腳,所有人都在全力追捕。她依然不放心,問道:「他不會有同夥還埋伏在這附近吧?殿下現在真的安全嗎?」
皇甫瑄沒有回答,只是將她一把拽上馬車。
關上車門之後,皇甫瑄對外面說道:「去含香樓。」
「含香樓?」華如意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們不是回皇宮嗎?」
「那裡現在才是最危險的地方。」皇甫瑄淡淡一笑,那笑容竟是那樣的幽冷,彷彿沁了冰塊一般,讓華如意看著都心中微顫。
但皇甫瑄卻主動把手伸過來,將她又攬入懷中。那強而有力的溫暖擁抱,使她糾結僵硬的肌肉都慢慢放鬆下來。
她在他懷中仰著頭看他,看到的是他冷凝的表情。
她伸出雙手抱住他的腰,輕聲說:「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殿下的,陛下身上的悲劇,也不會在殿下身上重演。」
他吻了一下她的發頂,然後是一片很久的寂然無聲。
含香樓的正門依然貼著封條,皇甫瑄的馬車從側面的巷子進去,後院的角門開著一條門縫。
鴇母一臉惶恐地站在那裡,眼巴巴地等候著。眼見馬車來了,就立刻跑過來開門,連聲說:「我的公子,您可一定要給民婦作主。民婦這裡也是本分買賣啊,怎麼能說封就封……」
「青樓妓院,也算是本分買賣?」皇甫瑄冷笑一聲,「只怕逼良為娼的事情你也沒少做吧?」
「怎麼會?來我這裡的姑娘可都是自願的。」她一眼看到站在旁邊的華如意,像抓到救星似的連忙拉住華如意的手說:「如意,你在這裡?太好了,你和公子說說情。我這裡哪位姑娘是被我逼良為娼的?」
華如意過去也多承蒙她照顧,此時不好意思說什麼,便看著皇甫瑄,小聲說:「含香樓……其實還好……」
皇甫瑄沉著臉說道:「好不好自有人來判定,你少說話,免得給你也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之前這裡被人舉報窩藏逃犯,此逃犯涉嫌刺殺皇上,若情況屬實,這鴇母必然與刺客有勾結,豈能輕饒?」
「冤枉啊!青天大老爺!」鴇母嚇得幾乎昏厥過去,也不知道皇甫瑄的真實身份便一通亂喊,「我們就是做青樓生意的,哪裡敢和刺客勾結?刺殺皇上?這是萬萬不敢想的啊,我們若真的做了,對我們可沒有一點好處!」
「是嗎?」皇甫瑄淡淡道:「那我倒要問你,初四那晚,為何你們店突然停了買賣,說是被客人包了場子,哪位恩客那麼大的手筆,竟然會包下整個青樓?」
鴇母陪笑道:「那個……是位有錢的客人,說想安安靜靜來消遣,不想被人打擾。早早就放下一千兩銀票作為訂金。說若是伺候得周到,之後還會有一千兩。不瞞公子,小店這裡一晚上的進帳最多也不過四五百兩銀子,這樣的買賣我們豈能不做?」
「那位客人後來現身了嗎?」
「沒有,我帶著姑娘們等了一個晚上,也不見有客人上門。不過那一千兩也沒有人再回來要,也許那人是有事耽擱了吧……」
皇甫瑄冷笑道:「編的還挺像真的,我若不是早己查明真相,還真要被你哄騙了。」他陡然翻臉,變得疾言厲色起來。「你說你等了一晚上也不見人影?那為何官府來問話時,你卻說有什麼醉漢在你這裡留宿了整整一夜?」
鴇母一下子被問得臉色蒼白,囁嚅著說:「那個……是因為……」
皇甫瑄盯著她,「你若是還想活命,就說實話,我可沒閒工夫聽你在這裡繼續編謊,只要我一離開,不出一盞茶的工夫,你這花盡心血的含香樓就會被刑部徹底查封,你就準備進大牢過年去吧!」
鴇母一下子跪倒,號啕大哭起來。「真是坑死人啊!是有人拿銀子讓我這樣說的!說是只要我這麼說了,官府日後也不會找我的麻煩。」
「是誰給你銀子的?」
鴇母一邊抽泣一邊回想著,「是一個沒鬍子的老頭,聽說話,像個太監。」
皇甫瑄沒有再追問下去,他一言不發地轉身,也不理睬鴇母的哀求,再度回到了馬車。
「回宮吧。」他閉上眼,彷彿是真的疲倦了。
「殿下要問的事情已經都知道了?」她看著他的神情,不由得心底抽痛。
「其實我早已知道答案,只是還想再求證一下……我也挺傻的,是不是?」他闔眸微笑,笑容是濃濃的苦澀。
她抱著他的手臂,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好半天才說道:「該來的總是會來,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殿下教會我要勇敢面對自己的生活,不管它曾經或有可能會多麼慘淡。」
他點點頭,又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皇帝受傷昏迷之後一直在臥龍宮中休養,華如意從來沒有靠近過這裡。
當皇甫瑄帶著她回到皇宮的時候,華如意擔心地問:「殿下不是說皇宮裡可能更危險?」
他無聲地一笑,「但你不是也說,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嗎?」
他主動牽起她的手,來到了臥龍宮,推開那兩扇沉重的大門。寢殿內有一個人坐在床邊,靜靜守護。
聽到門響,那人轉過臉來,華如意這才看清那人竟然是皇后娘娘。
她急忙跪倒,也不知該說什麼。殿內的光線黯淡,四周都拉上了簾子,連帶著讓人的心情都沉重下去,嗓子好像被什麼扼住,發不出聲音。
「瑄兒,聽說祭天大典又出事了?你沒事吧?」君羊皇后疾步趕來,握住他的雙臂,耳卯將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個遍。
「我沒事。父皇如何?還沒有醒嗎?」皇甫瑄看向她的身後。
皇后用手帕擦著眼角,「太醫說他傷勢太重,能挺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現在只是靠著參湯幫他吊著那一口氣而已,說不定哪天他就……」說到這裡,她已經說不下去了,默默地流淚。
皇甫瑄扶著母親的手臂,低聲說:「母后,您也累了好多天了,先去休息吧,我想和父皇單獨待一會兒。」
皇后點點頭,走出殿外,連跪在旁邊的華如意都沒有留意到。
皇甫瑄坐在皇后剛才坐過的位置上,低著頭默默凝視父親的臉,回頭說道:「如意,幫我打一盆熱水來,我想給父皇擦一擦臉。」
「哦……」她這才站起來,趕快跑出門去找熱水。
就在她端著熱水回來的時候,皇甫貞一頭大汗,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問道:「皇兄在這裡?」
「是,太子殿下說要給皇上擦臉,所以讓我打盆熱水。」
皇甫貞一臉鬱悶惱火,「真是太窩囊了!那麼一大堆人,居然抓不到一名刺客!」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主動奪過華如意手中的臉盆,也不等她把話說完,便先一步進了寢殿,華如意也趕快跟了進去。
「大哥……」皇甫貞走進殿內,剛要開口說話,皇甫瑄卻抬手做出一個阻止他開口的動作,皇甫貞吐了吐舌頭,將臉盆放到他面前,又退後一步,才小聲說道:「那刺客又沒有抓住,不過已經命人全力盤查那一帶了,一有消息會立刻回報。」
「刺客的事情不必再追查了。」皇甫瑄將手巾放入熱水盆中,一邊擰著濕熱的手巾,一邊說道:「我已經知道真相為何,那刺客便毫無意義了。」
皇甫貞一愣,「你知道了?你知道那刺客是誰派來的?」
皇甫瑄看向華如意,「如意,我讓你畫的那幅畫呢?」
「在藏書樓,可我還沒有畫完……」
「去拿來吧。」他溫柔地看著她,「無論畫到哪裡了,現在就拿過來。」
他的表情越是平靜,華如意心中就越覺得不安,似乎他有一件天大的事情瞞著自己。但是他吩咐下來的事,她又不能不照做,只好屈膝行禮,退出了殿外。
皇甫貞笑道:「我倒忘了,大哥已經找人畫出刺客的肖像。這就好辦了,一會兒我找人把那方圓幾里地都圍起來,一家一戶的拿著肖像去查,肯定能找到刺客!」
「不用那麼麻煩,我知道那刺客在哪裡。」皇甫瑄站在那裡,像一株永遠不會被風吹倒的松柏,堅挺筆直,「那刺客此刻就在這屋子裡。」
「在這屋子裡?」皇甫貞大驚失色,抽出腰上的佩劍,向四周環顧著,急問道:「在哪裡?」
皇甫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就是你。」
皇甫貞愣在那裡,片刻後忽然大笑起來。「大哥是瘋了嗎?刺客企圖行刺的時候,我正在對面的台階下面,那麼多人都看著呢,我怎麼會是那名刺客?」
「我說的刺客不是今日的刺客,而是將父皇刺成重傷的人。三弟,那個人,就是你吧。」
皇甫貞怒目圓睜道:「大哥!你今日是被那刺客嚇傻了嗎?再怎麼生氣也不能指控我就是刺客吧?好歹我也是父皇的兒子,你這麼說……可要有證據的!」
「有件事,我之前一直沒有和宮中任何一個人說過。」皇甫瑄始終神色平靜,娓娓道來。「那名刺客入宮行刺的當晚,在逃跑時曾經和我打過照面。當時他戴著面具,擋住了整張臉,我和他交手了兩招,他便急著逃跑,不願戀戰,但在縱身躍牆的時候,被我抓脫了他面具上的綁繩,所以我看到他的半張側臉了。」
說到這裡,他苦笑道:「但是你知道我的毛病,若是對方不說話,別說是半張側臉,就算是看到整張臉,大白天我也未必能認得那人,更何況是月光不明的深夜。但是那個人,我卻一眼就認出來了,只因為我太熟悉那個身影,太熟悉他出拳的速度,太熟悉他的一招一式,甚至是他犯錯之後,被我當場抓住時那驚慌失措卻故作無辜的眼神……」
他望著皇甫貞,雖然語氣平靜,但眼中已經浮現了層層漣漪,「三弟,你下手的那瞬間,真的沒有心軟過嗎?他畢竟是你的父皇啊。」
皇甫貞退後一步,呵呵笑道:「越說越離譜了,只憑這個就說我是刺客?我好好的一個皇子,執掌兵部,父皇就是我的靠山,我為何要殺他?」
「武伯侯要造反的謠言,是從你那裡最先傳出的。武伯侯究竟是不是要造反,我們卻不得而知。」
皇甫貞急道:「武伯侯招兵買馬,天下皆知,多少人給父皇上書,要父皇想辦法壓制武伯侯的人馬,這些事,大哥件件都知道,怎麼會懷疑起是我製造謠言?」
「父皇早已在眾臣面前說過,他相信武伯侯的忠心。這幾年,西嶽東嶽的邊關屢有摩擦,武伯侯擔心他們會突然出兵,打我們個措手不及,又懷疑朝內有西嶽的間諜密探,所以布軍之事一直是父皇和武伯侯私下相商,你我也從不知情。這便是為何每次有人在朝堂上大談武伯侯居心叵測時,父皇便怒目呵斥的原因。」
皇甫貞愣了愣,「這麼大的事情,既然只有父皇和武伯侯知道,那現在皇兄怎麼又知道了?」
殿門外,有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響起。「因為是我寫信告訴太子殿下的。」
一個身材瘦高卻眉目俊雅的中年男子款步走進,一見到那人,皇甫貞便愣住了。「皇叔,您怎麼會……到這裡來?」
來人正是武伯侯皇甫展。他向皇甫瑄先行一禮後,說道:「因為陛下遇刺,我知道朝中必然出了亂子,所以立刻給殿下寫了密函,要求趕回京城探望。殿下回信准允之後,我便立刻動身,昨天晚上才剛剛趕到。」
皇甫展面向皇甫貞,沉聲道:「三殿下,我與你母妃的事情,不管當年情勢怎樣,是否是陛下橫刀奪愛,她又是否是因情而病,因病而亡,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你又何必執著於報仇這兩個字?」
皇甫貞瞪著他,將牙齒咬得咯咯響,「我真不知道皇叔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殿下去年出京,曾在我面前極盡能事的描述玉川在宮中的淒涼生活,當時我的悲傷和義憤都沒有半點虛假,所以當殿下提出希望我能幫你推翻皇上,替你母妃報仇的事情時,我的確有所考慮。可我萬萬沒想到,就因為我一時的猶豫,竟讓殿下把我當作可利用的工具?先是在京城內外製造煽動關於我的不實流言,然後又假扮刺客將皇上刺成重傷,企圖嫁禍於我……」
「這也都是你的一面之詞!」皇甫貞別過臉去,根本不理睬。
皇甫瑄開口道:「在武伯侯到京之前,我已經查過了,三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讓你宮裡的太監喬興德去買通含香樓的鴇母幫你做偽證的事情我已知道,喬興德在事後便被你滅了口吧?因為你宮中的人都說宮裡這麼幾日少了一名太監,你卻說是將他派往別處去了,可宮內宮外都不知這人去了哪裡,咱們東嶽的規矩,太監可是 不能私自出京的,你能否告訴我,他人去哪裡了?」
皇甫貞嘴唇翕動幾下,沒有說話。
「你放出謠言說,凡是與武伯侯有牽扯的人,都在家中掛著一幅山水畫,穆一舟聽到後果然將此事告訴了我,而你又點名懷疑他,將此事弄得撲朔迷離。那幾日何騰恰巧因病未上朝,他是兵部重臣,與武伯侯有舊,自然也成了我的懷疑之列……不錯,我上門去查了,正巧在何府看到那幅畫,與騎鶴殿中所掛的一模一樣。我一直不解,一介名家素山道人為何會將同一幅畫畫上兩遍以上,直到昨天見到武伯侯,我才知道這個中緣故。」
皇甫展悵然道:「是的,我就是素山道人。那不過是我作畫之時對外亂取的一個雅號。你母妃嫁進皇宮時,我送了她兩幅畫,一幅是『蝶戲梔子香』,一幅是『春山雲海圖』,她很喜歡那兩幅畫,一直視如珍寶。在她去世之後,我請皇兄將『蝶戲梔子香』還給我,也算是我對她的一點念想,而『春山雲海圖』作為她生前的遺物,就留在了騎鶴殿,後來我憑著記憶又重畫了一幅『春山雲海圖』。何騰曾是我的舊部,當年入京為官的時候,來府中和我辭行,當時恰逢我睹畫思人,心中難受,便把那幅畫作為臨行贈禮送予他了。」
皇甫瑄接續道:「你特意和我說穆一舟是叛賊之一的時候,我的確也有所懷疑,直到有人力保穆一舟的忠誠,我才徹底相信了他。」
皇甫貞將眼睛睜得滾圓,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誰?」
皇甫瑄回頭看向床上始終一動不動的皇帝,緩緩開口。「父皇。」
「父皇他……不可能!」皇甫貞斷然否決。
「父皇遇刺當晚,並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讓我立刻找來穆一舟封鎖皇宮內外及京城大門。我說穆一舟現在涉嫌重大,能否重用還未可知,父皇拉緊我的手說:『穆一舟世受皇恩,屢建奇功,此人堪為大用,用人莫疑。』所以這幾日穆一舟一直在秘密為我監視你的一舉一動,保護皇宮內外的安全。」
皇甫瑄勾著唇角,斜睨著皇甫貞,「三弟,你我在父皇面前,就算有再多的心機,他還不是一眼看穿?你認為他會看不穿穆一舟那個粗人的真面目嗎?」
「可今日……」
「今日的刺客是我讓穆一舟安排的。」皇甫瑄微微仰起頭,望著皇甫貞震驚的表情,「為的是試出你的真心。如果今日沒有我安排的這名刺客,三弟,你是不是準備在稍後再上演一次刺殺王儲的大戲,然後取我以代之?」
語畢,他伸出雙手擊掌,「來人!」
穆一舟一身鎧甲,腰繫長劍走了進來,對皇甫瑄納頭便拜,「啟稟太子殿下,聚集在城東月子巷的十餘名刺客已經被捕,他們招供說,三皇子派人買通他們,在路上設下伏擊,意圖行刺於您。」
皇甫瑄聽著這個殘忍的消息,望著皇甫貞越來越蒼白的臉,幽幽說道:「三弟,從小我們關係最好,一個屋子讀書,一張桌上吃飯,一起騎馬射箭,一起縱論國事。你一直是我背後形影不離的得力助手,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天,你我會刀劍相向……以死相迫。」
皇甫貞將嘴唇咬得出了血,忽然冷笑一聲。「大哥又何必感慨?生在皇宮之中,有幾個不嚮往那九五之尊?這一著棋,我自以為千算萬算,必然勝券在握,可惜還是算漏了天意。無妨,我擔得起,生也好,死也罷,我一人承擔。」
「你一人承擔,說得好瀟灑啊。」皇甫瑄仰天長歎道:「你母妃當年自縊之前,將你托付給母后,千叮嚀萬囑咐,希望你能好好成長,可萬萬想不到會有現在的局面。」
「我母妃是自縊?!」皇甫貞驚得連連搖頭,「不對!我問過太醫,也查過史冊,都說我母妃是心絞痛猝發而死……」
「你知道她病了很多年,一陣糊塗,一陣清醒,糊塗時便六親不認,清醒時還能和人說說話。她雖得寵一時,但和母后的姐妹之情卻一直很深,所以在清醒之時將你托付給母后,希望她能待你視如己出,好好撫育成人。那天正是春分,宮裡的人都去御花園賞花,母后領著你和我一起去了御花園,不一會兒就傳來你母妃去世的消息……因為不是善終,所以父皇母后勒令所有知情的人都必須隱瞞此事,只給了你那樣一個說辭,為的是讓你不至於因為母妃死得不夠體面,而過於糾結在心。」
皇甫展在一旁滿是悲傷地說:「三殿下,你與你母親的性格真的是很相像。所有的心事,你們都隱藏於心,若是你早早將自己所有的憤懣和不滿都發洩出來,問個明白,又何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皇甫瑄說:「今日我當著父皇的面,將真話與你挑開,不是為了治你的罪,也不是為了羞辱你的失算,只是想讓你記得,無論如何,你是父皇的兒子。你親手弒父,天理不容。父皇還在我不能處置你,該怎樣定你的罪……只等到父皇醒來再說吧。」
此時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華如意滿頭是汗,滿臉通紅地抱著畫卷跑到門口,一見殿裡忽然多了好幾個人,不禁愣住。
皇甫瑄望向她,柔聲問道:「畫帶來了嗎?」
「帶來了……」
華如意將畫遞過去,皇甫瑄一手抓住畫軸的邊緣,向下一抖,那飄飄欲仙的畫中美女便迎風而立,皇甫展和皇甫貞在同時都呆住了。
「玉川……」皇甫展低聲念出那個名字,不禁雙目通紅。
皇甫貞怔怔地瞪著畫上的宮裝美女,那女子絕美靈秀,宛如隨時將從畫上飄然出世一般,栩栩如生。看著看著,他彷彿看到兒時的母妃握著自己的雙手,在梔子花樹下和藹可親地教他背誦詩文,耳畔好似還迴盪著母親那麼溫柔的聲音——
南簷架短廊,沙路白茫茫。盡日不歸處,一庭梔子香。
忽然間他在畫像前雙膝跪倒,痛哭失聲。
而華如意不知道這其中的緣由,驀然看到這情景,驚得手足無措。
皇甫瑄擲下畫軸,將她拉出臥龍宮。
華如意看他一臉凝重,不好細問,但又有件重要的事情不得不跟他說,直到他們兩人一起坐在御花園的石凳上,她才小聲問道:「殿下心中的結解開了嗎?」
「嗯。」他應了一聲。
「那……我有件事,不知道當說不當說。」她前後犯難,滿心的焦慮,明明知道那件事現在說給他聽並不合適,卻又怕不說會給他惹來更多的麻煩。
皇甫瑄見她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笑道:「怎麼了?華家人來找你麻煩嗎?」
「是我的畫……丟了。」她尷尬又驚慌失措,「我不知道是被什麼人拿走了,可是它們就是不見了,我找遍了藏書樓的廂房,卻怎麼都找不到,肯定是被人拿走了。」
「你的畫?」皇甫瑄還沉浸在剛才的事件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麼畫?」
她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咬了半天牙才吞吞吐吐說道:「就是……畫你和我的……那幾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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