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晨課上,金一山鐵青著臉,同金敏珠一起,在來自各國的上百位營員們的面前,正式向岸陽隊伍中的百草道歉,並承諾今後不再提及關於曲向南的任何事情。
「咦,還不錯呢。」
等金一山和金敏珠的背影變遠,曉螢偷偷地說,林鳳趕忙瞪她一眼,讓她噤聲。
這其實也有些出乎百草的意料。
在那場裁判宣佈她戰勝金敏珠之後,她對正欲退場的金敏珠說,只要以後金一山大師不再那樣提到她師父,她並不要求金一山大師當眾向她道歉。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暑期跆拳道訓練營繼續一天又一天的進程。
每天上午有昌海道館的大師們進行跆拳道理論的教導,介紹目前跆拳道對戰中最新的腿法和策略,幾乎每個營員都能得到幾分鐘上台被大師們親身指點的機會。
每天下午的實戰切磋中,昌海道館的弟子們是被邀請實戰最多的,曾經不可思議地戰勝了昌海道館的岸陽隊隊員們,也是被邀請的熱門人選,若白、亦楓、百草更是隊中的大熱門。百草基本每場都會應戰,亦楓懶得場場都應,經常能推就推,若白身體不適,將所有的實戰請求都拒絕了。
下午的交流切磋之後。
最優勝營員的選拔賽也如火如荼地進行中。
岸陽隊中,最先被淘汰的是曉螢,然後是光雅,接著寇震,到了第六天的時候,還沒有被淘汰的只剩下申波、林鳳和百草了。
「好失望哦,看著你打敗樸鎮恩,我還以為突然間功力大進了呢,」去食堂的路上,曉螢調侃著剛剛被淘汰出局的亦楓,「人家樸鎮恩還都一局未敗,你就敗下來了,是不是覺得很沒面子啊。」
「是啊,有人第一場就被淘汰,太沒有面子了。那人叫什麼來著,」亦楓撓撓頭,故作思考,「好像姓范?叫什麼『螢』?」
「啊!!!!!!我又不是正式隊員,我是打工小妹而已啦——」
曉螢惱羞成怒,追著去打大笑跑走的亦楓,眼看著追不上了,她才氣鼓鼓地停下腳步,扭臉向百草抱怨:
「你看亦楓,一點師兄的樣子都沒有,氣人!」
百草正在想晚上應該燉些什麼給若白,雖然燒退了,但是若白的身體還是虛弱,面色也始終蒼白。在松柏道館時,經常在做飯時幫范嬸打下手,她也學會了一些,這幾天來每晚絞盡腦汁幫若白做一些有營養的燉品。
聽到曉螢的怨聲,百草笑一笑。
每晚,她的燉品都是亦楓幫忙接過去的,若白師兄仍舊不太理會她。看到曉螢和亦楓感情這麼好,她居然有些羨慕。
「戚百草!」
傍晚的小路上,忽然閃出來兩個人。看到前面的那個是金敏珠,曉螢唬了一跳,慌忙朝周圍看,哎呀,只有她和百草兩個人,林鳳她們先回宿舍拿東西,要過一會兒才能經過。
「戚百草,你好啊。」
金敏珠笑瞇瞇地走過來,百草面色一凝,不動聲色地將曉螢擋在身後,說:「有什麼事?」
說著,她的目光卻不自覺地被小路上的另一個人吸引過去。那女孩子身材纖長高挑,紮著長長的馬尾,面容清秀,有一雙彎彎的單眼皮,她正微微笑著看向百草,眼底有像山間的溪水一般靈動的光芒,讓人錯不開眼睛。
「咳,」金敏珠用力咳嗽一聲,背起雙手,笑容詭異地說,「你打敗我,不錯,很厲害,我,口服心服。」
百草皺眉。
為什麼她覺得金敏珠笑得那麼怪異。
「但是,我的水平、很低,在我們、昌海道館,我就是倒數第三的、弟子,你戰勝我,也沒什麼意思,」金敏珠大搖其頭,「所以,我請來了、我們倒數第四的、弟子,跟你、交流交流。」
有詐!
渾身每個細胞都尖叫起來,曉螢顧不得許多,從百草身後鑽出頭來,不屑地嗤了一聲:
「金敏珠,你不服氣,就自己跟百草再打一場!哦,你怕了是不是,知道打不過百草是不是,怕會敗得更丟人是不是,所以就來找高手助陣?拜託,你騙人好歹也自己去編一套,什麼倒數第三倒數第四,那都是我三年前玩剩的好不好!」
金敏珠瞪著曉螢說:
「哼!你終於、承認,當年騙我,倒數第三第四!」
曉螢得意樣樣。
「騙你又怎麼樣,誰叫你笨。」
金敏珠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勃然欲怒,忽然看到自己身後的那個女孩子,才又克制了下來,磨牙說:「那,今天,就讓你們,看看,我們,昌海道館,倒數第四,比你們,倒數第四,如何!」
「姐姐……」
說完,金敏珠扭頭去喊身後那個一溪清水般的女孩子,眼中有哀求。曉螢惡寒,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金敏珠,一點囂張的氣焰也沒有了,眼睛裡蘊著淚,像只小狗一樣可憐巴巴地看著那女孩子,哎呀,好噁心。
那女孩子不置可否。
似笑非笑瞟了金敏珠一眼,在傍晚的霞光中,那女孩子走到百草面前,伸手捏了下百草的面頰,輕笑說:
「你好,可愛的泰迪熊,我們又見面了。」
曉螢目瞪口呆。
居——居然敢調戲百草!還一副很熟稔的樣子,百草什麼時候跟她勾搭在一起的!
百草心中亦是一驚。
那女孩子伸手過來的時候,她的臉部瞬時自動反應去閃避,卻仍被那女孩子輕鬆地捏住。
「是你。」
前幾天的夜市中,幫她追到那個小偷的,就是這個女孩子,沒想到在這裡又見到她。
「姐姐,你見過她?」金敏珠錯愕地問。那女孩子點點頭,笑容可親,一口中文說得異常標準:「見過,她很不錯,抓到了小偷。」聽到那女孩子居然讚揚戚百草,金敏珠的表情古怪起來。
「姐姐,你答應了我的。」
扯了扯那女孩子的衣角,金敏珠眼中有委屈。
「嗯,」那女孩子應了聲,看著百草,想了想,「那天晚上,你騰空的高度很好,判斷力也非常棒,我希望能夠有幸同你切磋一下。就在那片草坪上,你看可以嗎?」
不行!
曉螢死死扭了一下百草的胳膊,金敏珠帶過來的人,肯定有詐!
「好。」
百草接受了。
她也始終記得那一晚,在她追趕小偷時,那女孩清脆的笑聲還在耳邊,一晃身卻已到了巷子的另一頭,堵住了小偷的去路。
小路的右前方有一片茵茵的綠地。
地面的小草平整柔軟。
這是去食堂的必經之路,陸續有三三兩兩的其他國家營員走過,幾乎每個人都認得金敏珠和戚百草,見她們在一起,都會多看兩眼過來。
「也不用那麼多規矩,我們只是簡單的交流一下,你看好嗎?」女孩子笑得眼睛彎彎的,裡面如同盈滿溪水,她穿著雪白的道服,烏黑的長髮束在腦後。
曉螢忽然覺得她同某個人很像。
「好。」
百草調整一下呼吸,拉出適合的進攻距離,向她點頭示意,自己已經準備好了。女孩子微微一笑,說:
「那就開始了。」
「呀——!」
清叱一聲,那女孩子率先發起進攻,她的聲音清脆好聽,就像溪水在石上濺起的水花。她的速度並不快,一記橫踢,風聲清冽,百草已旋身後撤,左腿反擊而出!
「果然。」
將橫踢出去的腿收回,那女孩子點頭讚歎:「這是天賦嗎?能夠這麼準確地判斷出對手進攻的路線。」
「不是,」百草誠實地說,「我練了很久。」
女孩子又是微微一笑。
「再來。」
詭異。
明明幾個回合下來,都是百草很棒地識破那女孩子的出腿意圖,做出準確的防守反擊,按說應該是那女孩子處於下風啊。曉螢大皺眉頭,為什麼,她反而有種一切都在那女孩子的掌握中的感覺呢?
「我想再看看你的旋風三連踢,可以嗎?」
各種進攻腿法試了一遍之後,女孩子對百草請求說,她眼底的誠懇和渴望,讓百草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喝————!」
在那女孩子的橫踢進攻之下,百草大喝一聲,旋身而起,帶起的氣流在空中攪成漩渦,彷彿黑白的水墨畫——
「啪——!」
「啪——!」
「啪——!」
交疊在一起的腿影向那女孩子疾踢而去!
「哇——」
小路上,不知不覺已經聚集了十多位各國營員駐足觀看,雖然在同金敏珠的交手中,他們已經見過戚百草的旋風三連踢,然而再次看到,依然覺得驚心動魄。
能在雙飛踢中連踢三腳,並不是非常難以做到的事情,但是第三腳往往已是強弩之末,不具備攻擊的威力了。戚百草的三連踢,卻殺氣一腿強過一腿,尤其最後一踢,彷彿全身的力量灌入,在對手退避不及時,給予重創!
霞光中,那女孩子並未後退。
她用雙臂格了幾下。
空中凌厲的腿影如被清風吹過,散開了。
圍看的營員們瞠目結舌,他們完全沒有看清那女孩子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一雙手臂怎麼可能格開那樣力量萬鈞的進攻。林鳳、梅玲和光雅也趕到了,她們擠進來時,正看到百草怔怔地從空中落下。
「……」
梅玲大驚,顫巍巍地指住那女孩子,那不就是——
「正是如此,你騰空的高度非常高,只有這樣的高度,才能踢出有這樣殺傷力的三連踢。」草坪上,那女孩子微微點頭,眼中有一抹興奮,將她清秀的面容點亮起來,如同山間閃著波光的溪水,靈動逼人。
百草呆呆地站著。
有些怔仲。
剛才這個女孩子是用雙臂格開了她的腿嗎?練成之後,將婷宜和金敏珠全都戰勝過的雙飛三連踢,被這個女孩子如此輕鬆地就避開了嗎?
「你是有天分的人,判斷的反應速度、體能、騰空高度都非常出色,只是……」望著天際燃燒般的晚霞,那女孩子在思考著什麼,半晌,她凝視百草,正色說,「如果對手的速度更快,你該怎麼辦?」
「來,我們再試一下。」
女孩子饒有興趣地拉開進攻距離,調整了幾下步伐節奏。
「比如這樣——」
「呀——!」
身隨聲動,百草眼看著那女孩子身影一起,就如清風掠過,她眼前一花,還什麼都沒看清,那女孩的腳尖就已抵在她的胸前一公分處!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後退!
怎麼可能——
百草的腦子轟然一聲,如同大夢初醒,渾身冷汗。
「如果對手的速度快到這樣的地步,你又該如何呢?」女孩子輕輕將腳收回,傍晚的風中,她似乎也在思考這個問題,面容清秀寧靜,卻有令人移不開眼睛的光芒。
婷宜。
這個女孩子很像婷宜,曉螢錯愕地閃過這個念頭,不對,應該說,婷宜很像這個女孩子。雖然這個女孩子面容清秀得近乎普通,婷宜是出名的美女,然而同樣穿著雪白的道服,梳在腦後的烏黑馬尾,站在那裡挺秀寧靜的氣勢,竟然如出一轍。
但是就像正版和盜版的區別。
此刻看著這個女孩子,曉螢竟然有種,婷宜是盜版的奇怪聯想。
這時,一隊二十多人的昌海道館弟子們從小路走過,為首正是閩勝浩,看到右方草坪上的那女孩子,他們神色均是一凜。
「她就是——」
梅玲驚得張大嘴巴。
「恩秀師姐!」
整齊地趕到草坪上,以閩勝浩為首的昌海弟子們恭敬地向那女孩子行禮,一個個深腰九十度。
「——那晚去初原前輩房間的女孩子。」
一邊被林鳳拉著匆匆往草坪去,梅玲一邊喃喃地說。原來她真的沒聽錯,那女孩子真的是李恩秀,傳說中的天才少女宗師……
那女孩子真的是李恩秀,傳說中的天才少女宗師……
小路上,各國營員們有的韓語好些,有的韓語很差,但都聽出來了「恩秀」兩個字。訓練營開始以來,李恩秀一直是大家話題的重點之一,但始終沒人見到她,有人說她出國比賽去了,有人說她在閉關訓練,有人說她在國技院同大師們在交流。
而今天,居然看到了李恩秀本人!
「你們怎麼才來!」
埋怨著林鳳她們,曉螢頓時覺得底氣壯了些,李恩秀又怎麼樣,還不是照樣對百草的腿法很讚歎,哼,畢竟是天才少女宗師,是識貨的。
「讓你的身體,超過你的眼睛,這樣就算對手速度再快,你也能夠佔到先機。」想了片刻,女孩子又搖搖頭,「但這只是理論上的方法,希望日後你能夠真的實現它。」
說完,女孩子對百草伸出右手,正色道:
「我是李恩秀。」
百草凝視著她,握住她的手。
「我是戚百草。」
李恩秀沒有立時放開百草,而是又搖了搖,湊到她耳邊低語了幾句,百草的臉頓時紅了,李恩秀的笑聲清澈如溪水,聽得林鳳她們都有些呆住。
金敏珠不滿起來,跺腳說:
「恩秀姐姐,你對她說了什麼,你幹嘛對她笑!」
「啪!」一巴掌打上金敏珠的後腦,閩勝浩的面色沉下來,「不許這樣對恩秀師姐說話!」
金敏珠捂著後腦勺,眼淚盈盈地望著李恩秀。
「敏珠呀,」李恩秀扭臉過來,對金敏珠說,「你不要不服氣了,現在百草的實力是要勝過你的。如果你想打敗百草,往後就專心好好練功,別光練那種唬人的連環十八雙飛踢,你天生體力過人,練些紮實有效的腿法,會進步很多。」
金敏珠委委屈屈。
「明白了嗎?!」李恩秀盯她一眼。
「……是。」
金敏珠悶悶地垂下腦袋。
「勝浩,你往後也多盯著她一點,讓她多練功,別整天跑出去惹事闖禍。」李恩秀叮囑說。
「是,恩秀師姐。」閩勝浩肅聲說。
「我要先走了,」望一眼遠處山腰上的庭院,李恩秀對百草說,「希望有一天,能在正式的賽場上同你交手,相信到時你會更出色。」
彩霞滿天。
茂密的紫紅色花叢,坐在露天的飯桌旁,大家都有點沉默,百草和光雅悶頭吃飯,曉螢吃幾口飯就歎一口氣,梅玲欲言又止,林鳳皺眉說:
「都怎麼了?」
「其實也沒什麼,對吧,」曉螢想了又想,振作精神說,「你們看,雖然李恩秀好像很厲害,揮揮手就化解了百草的旋風三連踢。可是,她畢竟也沒有踢中了百草啊。」
林鳳無言了。
光雅悶聲說:「你自己功夫差到連眼光都差,就不要說這種白癡話了可以嗎?」
「說什麼呢!」曉螢生氣。
百草低頭扒了幾口飯,嘗不出滋味。
李恩秀在跟她切磋時,始終很注意分寸和力道,無論是用雙臂格開她的雙飛三連踢,還是那快到腿影也看不見,停在她胸口一公分處的腳尖,都像一陣柔和的清風,仔細著不去傷到她。
李恩秀是友善的。
可是,就在她以為自己有了一些進步的時候,赫然發現,她與李恩秀之間的差距有多麼的大。她並不想將金敏珠踢下台,但無法收住已出的腿勢,李恩秀卻能輕鬆自若地控制力量。
而且……
李恩秀的速度可以那麼快……
如果對手的出腿的速度能夠快至如此地步,她的判斷起勢,甚至她的雙飛三連踢,都會變得沒有意義。
「她就是那個人。」
梅玲握著筷子,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說。
「哪個人?」
曉螢吃幾口韓國的炸醬麵,沒精打采地接話。她居然被光雅鄙視,有沒搞錯,到底誰的功夫差,改天一定要比試一下。
「就是前幾天我說的啊,」梅玲將聲音壓得更低,「晚上偷偷進去初原前輩房間的那個女孩子,還緊緊地抱住初原前輩,初原前輩喊她『恩秀』,就是她啦!」
百草一怔。
光雅吃驚地問:「真的嗎?就是剛才跟百草交手的李恩秀?我還以為那天你是在編故事呢。」
「天哪,我怎麼可能會編這種故事!是真的啦,就是她,初原前輩正在跟她交往,兩個看起來很親密呢。糟了,該怎麼跟婷宜說啊,婷宜一定會很傷心。哎呀,說不定今晚李恩秀還會去找初原前輩的!」
「夠了!」曉螢氣急了,放下筷子,「我跟你說過,不許這樣敗壞初原師兄!你這是什麼意思,是在暗示初原師兄很花心,腳踏兩隻船嗎?」
「我……我沒這個意思啦……」梅玲呆住,然後,又覺得有點不服氣,「……我也沒覺得初原師兄是那樣的人,可是,可是我真的看到了嘛……」
「吃飯吧,每個人都少說一句,」林鳳沉聲說,「在這兒吵架,是想讓別人看笑話嗎?」
曉螢和梅玲互瞪一眼,都不說話了。
夜裡。
蟲鳴聲在窗外此起彼伏。
被人推了幾把,百草一下子從夢裡驚醒過來,她坐起身,發現推她的是梅玲。林鳳和曉螢也迷迷瞪瞪地坐起來,梅玲正在試圖弄醒光雅,嘴裡喊:
「快醒醒,快醒醒!」
「是天塌了還是地震了!」從香甜的夢裡被弄醒,曉螢一肚子氣,「梅玲你太過分了啊,我要生氣了!」
「你不是不相信我嗎?我現在就讓你們親眼看看,我究竟有沒有騙人。」成功地把光雅也拽起來,梅玲扁扁嘴,「我一晚上沒睡,一直在等著,幸好老天要還我清白,就在剛才,幾分鐘前,李恩秀又進了初原前輩的房間!」
光雅張大嘴。
百草看了看牆壁上的時鐘,現在是夜裡十一點四十。
「你……」
曉螢的臉漲紅,聲音卡著說不出話。
「快起來啦,一起去看,」梅玲穿好鞋子,硬是把曉螢從榻榻米上拉起來,打開房門往外走,「哼,今天我讓你親眼看看!阿鳳、百草、光雅,你們也一起來!」
盛夏的夜晚,臨著一簇繁茂盛開的紫紅色花叢,初原房間的窗戶是半敞著的。五個腦袋偷偷摸摸從窗台下冒出來,林鳳、梅玲、曉螢、百草、光雅全都在這裡,向屋裡張望。
屋裡亮著燈。
房門開了一道縫隙,初原和一個女孩子正並肩坐在榻榻米上。初原微低著頭,專心聽那女孩子說話,他聽得很入神,眉心微微蹙著,一會兒又微笑起來,唇角的溫和就像窗外輕柔的風。
那女孩子依戀地仰著頭。
腦袋快要偎在初原的肩上,那清秀靈動的面容,像山間溪水般明亮的雙眼,正是李恩秀。
李恩秀溫柔地望著初原,似乎連眼睛都不捨得眨,說話的聲音如清風般自然。她在說,她小時候最喜歡爬山,有一次在山裡迷了路,兩天沒有回到家,外公板起臉,將她關了三天的禁閉,不許吃飯,她就偷偷從窗戶爬出去,到山裡面摘了好多野果子回來吃。
屋裡的兩個人就這樣。
一個說著。
一個聽著。
氣氛靜謐安詳,彷彿世間只有初原和恩秀兩個人,兩人之間的眼神流轉,即使再遲鈍的人,也能感覺到他和她之間的親密。
夜風涼涼地拂過面頰。
站在窗外的最左側,百草怔怔的,梅玲和曉螢在身旁推來搡去,她什麼也感覺不到。
…………
……
中午的陽光燦爛明亮。
初原略吸口氣,他望向她,略微用力地揉揉她的頭髮。
「我喜歡你,百草。」
……
滿屋寂靜中,初原俯下身,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一下,說:「放心吧。」
她的眼睛霍然睜得大大的,他唇角彎起,離開了房間。
……
…………
「房門是開著的,這說明初原師兄心裡坦蕩。」曉螢咬著牙,趴在窗台上悄悄說。
「可是你看他們的手,」夜色中,梅玲低聲說,「是握在一起的。」
「握住一起怎麼了,我還可以跟你握手呢,」曉螢咬牙切齒,伸手握住梅玲的手,「現在我跟你握一起了,我跟你在交往?」
「噓!」
林鳳慌忙將頭一縮,躲進旁邊的花叢裡。光雅見勢不對,拉起百草也要躲,已經來不及了。
夜色皎潔。
星光點點。
初原和李恩秀推開窗戶,低頭一看,悉悉索索的蟲鳴聲中,幾個女孩子驚慌地躲在屋外的窗台下。
「你們在幹什麼?」
李恩秀不解地問。
「我們……呵呵呵呵……」曉螢僵笑幾聲,突然趴到那叢紫紅色的花上去,用力嗅著,「我們在賞花!啊,景色多美啊,花兒多香啊……」
「是啊是啊,好美的花!」梅玲也湊上去閉目大聞。
「百草?」
夜裡的風有點涼,初原看到百草只穿著很薄的衣服,神情有些怔怔的發呆。
「我……我也在賞花……」
看到他和李恩秀肩並肩站得那麼近,百草呆呆地用手指摸了摸身前紫紅色的花瓣。
同樣的夜色。
站在窗邊,婷宜合起手中的電話,擰眉出神。如果不是外公盯得很嚴,她真想明天就飛去韓國。
李恩秀。
在昌海道館的那段日子,恩秀對關於初原的任何話題都很感興趣,總是想讓哥哥和她多說一些初原。她以為是自己多心,畢竟恩秀同哥哥之間……
或許是她太大意了。
「若白師兄好些了嗎?」清晨,亦楓一出房門,百草就急忙將一盒用熱水溫好的牛奶交給他。
「若白又不是小孩子,牛奶還用溫。」亦楓打個哈欠,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你每天都問我這句話,煩不煩,不放心就自己進去看。你們兩個這麼大了,鬧起彆扭來就跟小孩子一樣。」
「還是溫一些對腸胃好。」
她發窘地說。
這幾天來,若白師兄對她一直都淡淡的,好像看不見她一樣,她也不敢接近他,怕再惹他生氣。
隔壁房門開了。
「初原,」見到從裡面走出的人,亦楓詭異地笑了下,問,「昨天晚上,很晚了還聽到你房間那邊有人說話,是誰呀?」
晨光中,初原笑著看向百草。
「有人在我的窗外賞花。」
「賞花?」亦楓聽得莫名其妙,「大半夜的,賞花?」
「嗯,」初原又笑,「賞花可以,但是衣服記得要多穿點,這裡夜晚的氣溫要比國內低。」
「初原師兄早。」
臉色微紅地低下頭,百草盯著自己的鞋尖,規矩地行了一個禮,就匆匆跑回自己的宿舍,留下初原和亦楓互相看了看。
一上午,坐在隊伍裡的百草始終沉默地保持一動不動,曉螢察覺到不對勁,趁昌海的大師們在台上點評營員腿法時,低聲問她是怎麼了。
「……可能是沒睡好。」
百草悶聲說。
「是太吃驚了吧,」看到她眼底的黑眼圈,曉螢深有同感地歎口氣,「唉,我也很吃驚,雖然對著梅玲,我的嘴很硬,可是……」
中午。
食堂。
「只打了泡菜?」
打完飯回餐桌的路上,百草碰到初原。看到了她手中端的餐盤,他眉心一皺,說:「既然知道該怎樣每天為若白煲出有營養的湯,怎麼一點也不知道照顧自己的身體?」
幾分鐘後。
正在和大家一起吃飯,一隻雞腿落進百草的餐盤,她怔怔抬頭,初原坐到她身邊。
「多吃一點。」
他又將一碟水果放到她面前。
曉螢咬住筷子,梅玲和光雅面面相覷,林鳳用眼角餘光瞪了她們一眼,她們才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然後一整個下午,曉螢都有點怪怪的,她用一種奇怪的神色望著百草,每當百草抬起頭,她又立刻將眼睛錯開。
最優勝營員的淘汰賽進入到第六天,百草遭遇到了昌海女弟子權順娜,權順娜曾經在那天的團體對抗賽中打敗過林鳳。
如果說前幾天的淘汰賽,百草是一路勢如破竹,那麼這一場,她遇到了阻礙。不同於一般的跆拳道選手身材纖長,權順娜整個人又瘦又小,身體異常輕盈,騰身而起時就像一根羽毛。
「哎呀,百草在幹什麼,快踢她啊,你一腳就能把她踢飛!」
看得有些著急,曉螢心中那些亂糟糟的念頭立刻連影子都沒有了,明明不堪一擊的權順娜,怎麼百草打了快兩局了,還沒得分佔先。
若白面色凝重。
「你懂什麼。」林鳳神色鬱鬱地說。那場跟權順娜交手時,她原本也是如曉螢這般認為,結果權順娜卻如同黏在她身上,踢也踢不出去,打也打不中。
「像一塊牛皮糖。」亦楓哈哈一笑。
「喝————!」
百草大喝一聲,旋身後踢,腿風凜含殺氣,權順娜像根羽毛一樣輕忽忽地飄出去,還沒落地,竟又輕忽忽地飄回來。
「這究竟是什麼功夫!」梅玲看得眼都直了。
「有些像咱們國家的太極,柔和圓潤,借力打力,」申波推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百草必須小心了,一旦權順娜抓住機會……」
「砰!」
話音未落,權順娜竟似鑽進百草的身前,一記輕巧的斜踢,正正踢中百草的前胸!
3:2。
權順娜領先一分。
第二局結束。
直待坐到岸陽的隊伍裡,百草還是腦中有點懵懵的。她呆呆接過曉螢遞過的毛巾、光雅遞過的水,一動不動,反覆琢磨剛才究竟為什麼居然會被權順娜反擊得手。
「出腿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淡淡的聲音響起,聽起來又熟悉又有一點陌生,百草呆了一秒,猛地抬起頭,是若白師兄在同她說話!
「……」
她傻傻地看著若白。
若白眉心微皺,重複一遍:「是什麼感覺?」
「……,」不是耳朵的幻覺,百草心底狂湧上喜悅,她努力集中精神,想了想,「就像打進棉花裡,使不上力氣。」
「果然是太極的手法,先將對手的力道化掉。」申波摘下眼鏡擦著,困惑道,「是巧合嗎,韓國人也懂得將太極化入跆拳道。」
若白沉思片刻。
他抬眼看向初原,初原也正凝神聽著,見他望過來,對他頜首點頭。自從若白身體好轉,比賽中初原就再沒插手過指點隊員們。
「再次進攻的時候,你先帶一下。」
若白握住百草的手臂,打出去,在空中停滯一秒,「啪」的,接著打過去!
「明白了嗎?」若白沉聲說。
「……是!」
「她反攻時也是如此,留出一拍的節奏。」
「是!」
第三局開始,百草上場去了,可曉螢還是一頭霧水,她完全沒聽懂。看了看全神貫注在比賽中的若白,她縮縮脖子,沒膽量去打擾他,偷偷歪過身子,問申波說:
「什麼是帶一下?為什麼要帶一下?」
高高的賽台,百草調整著步伐節奏,耐心地尋找機會,已比分領先的權順娜更是不慌不忙,擺出防守到底的姿態。
申波一邊看得目不轉睛,一邊分神回答曉螢說:
「帶一下就是……」
申波的聲音陡然轉高:
「看——!」
「喝——!」
大喝一聲,百草仍舊是最習慣的旋身後踢,力灌右腿,風聲似刀向權順娜進攻而去!如輕飄飄的羽毛,權順娜向後盪開,眼看如同前面那些回合一樣無功而返,百草的腿竟在空中凝滯了!
凝滯了這一拍。
權順娜的身體如羽毛般忽忽飄回。
「啪————!」
就如是正正撞上,百草的右腿再次發力,一聲重響,那一腳灌滿全力踢在權順娜的胸口!
「嘩————」
滿場轟然。
昌海隊伍中的金敏珠大驚失色!
「砰!」
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飛出去,權順娜的身體劃出一道弧線,飛出賽台,落在地上,顫抖了幾下,竟暈了過去。
百草呆了一呆。
她駭得面色也有些蒼白,轉身衝下賽台,撥開圍上來的眾人,趴向昏迷過去的權順娜。
啊……
岸陽的隊員們也看得都呆住了。
「……,」曉螢張了張嘴,打個寒顫,「好、好厲害,原來帶一下,就可以這麼強啊……」
申波低下頭,在筆記本上開始記錄,解釋說:
「帶一下,就是在空中稍作停頓,避開權順娜的柔力,等權順娜柔力用盡,或者真正發動力量開始進攻時,給予她致命的一擊。」
「果然是致命的一擊啊。」
梅玲喃喃說,決定以後跟百草實戰的時候一定要當心點。
裁判宣佈。
戚百草KO勝!
「哇——!哇——!」
滿山谷的沸騰中,曉螢激動地跳起來,熱血狂湧之下,她衝過去抱住若白的胳膊,眼中含淚說:「師兄!師兄!你往後也多指點一下我好不好!我也想這麼威風!師兄,拜託了,拜託拜託了!」
若白的目光從賽台收回來。
他淡淡看了眼胳膊上那雙曉螢的手。
「呵呵,呵呵。」
曉螢訕訕地鬆開手,縮頭縮腦地坐回去。
「癡心妄想!」亦楓重重敲了一下她的腦袋,「若白說的是什麼你都聽不懂,你看百草,人家不但能聽明白,還立刻就能在比賽裡用出來。人哪,是有資質聰慧和愚笨的區別的。」
「都是若白師兄偏心啦,」曉螢呲牙咧嘴地摀住腦袋,嘀咕說,「我的實力原本跟百草不相上下的,是若白師兄天天指導百草,不搭理我,我才落下的。」
「是啊,你就說夢話吧。」光雅嘟囔著說。
「說說又怎麼了,」曉螢得意地說,「反正我是百草的好朋友,我說什麼百草都不會在意,嘿嘿嘿嘿,某人吃醋嘍,誰叫以前某人總是欺負百草來著。」
「閉嘴!」
林鳳喝止了兩人。
賽台下,直到權順娜悠悠地醒過來,昌海的隊醫檢查後表示,她只是悶住了一口氣,身體並未受傷,百草緊繃住的呼吸才慢慢緩下來。
「你的腿法真好。」
坐在地上,權順娜用韓語對百草說。
「對不起……」
能聽得懂韓語,但百草心中還是很歉疚。
「比賽就是這樣,」權順娜搖搖頭,說,「如果能夠踢中你,我也不會腿下留情的。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同你交手。」
夕陽西下。
天邊有暈紅色的霞光。
岸陽的隊員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大家都很開心,今天申波、林鳳和百草在最優勝營員的淘汰賽中各進一輪,剩下的對手只有十幾人,局面大好。尤其是百草,真是勝得酣暢淋漓啊,KO勝!曉螢和梅玲走著走著又笑鬧起來,兩人在小路上追追打打,扭頭看到初原同百草並肩走在一起,曉螢的笑聲略停了下,她跑回來,□去湊在初原身邊問東問西,要他預測百草會不會最終奪得最優勝營員的稱號。
被曉螢從初原身旁擠開,百草放緩腳步,落在後面。看著初原的背影,她有些發怔,她無法從腦海中忘記那幅畫面,他和李恩秀手握著手並肩坐在一起。
慢吞吞地埋頭走了幾步。
再抬起頭來時,她發現身側竟是亦楓和——
若白!
「若、若白師兄……」
隔著亦楓,百草緊張地望著若白,有些語無倫次,腳下一絆,差點摔了一跤。伸手扶住她,若白眉心微皺,亦楓哈哈大笑。
「別像小孩子一樣鬧彆扭了,」亦楓笑著將兩人拉到一起,自己閃到旁邊,「快和好吧,我看著都難受。」
呼吸中有若白淡淡的體味,她窘紅了臉。
「若白師兄……」
比賽的時候,若白師兄跟她說話了,這麼多天,若白師兄第一次跟她說話。是不是,他終於不那麼生氣了,她戰戰兢兢地又喊了一聲,心臟撲通撲通地跳。
「嗯。」
鬆開她的手臂,若白低應一聲。
「……」
張大嘴巴,她傻傻地望著若白,傻傻地站在原地,一股酸澀和潮熱衝向她的鼻樑,胸口彷彿漲滿了。
走了幾步,若白也停下來。
他回頭看她。
看到她傻呵呵的模樣,他的唇角靜靜一彎,如同高山上的雪蓮靜聲綻放,卻只一瞬,他的神情已恢復淡然,說:
「快走,吃飯完還要繼續訓練。」
「是!」
百草忍不住望著他笑,然後精神百倍地大聲回答,每個細胞都在跳躍,從未覺得訓練是如此快樂的事情。
前方,初原回身尋找百草時,看到了這一幕。他微微一笑,眼底的光芒卻黯了下來。
最優勝營員的淘汰賽繼續如火如荼地進行,林鳳在第七天的比賽中惜敗給一位伊朗的女營員,申波在第八天敗給了昌海的樸鎮恩,唯一剩下百草,一路高奏凱歌。
第九天傍晚,百草對陣一位日本營員,名叫平川智子。智子一上場,明顯有些放不開手腳,只要百草一抬腿,她就連連往後退。
「哈哈,她怕百草!」
賽台下,曉螢得意地笑。
「這位平川智子,不是拿到過上屆世青賽的季軍嗎?」翻了翻手中的資料,光雅不解地說,「怎麼看起來這麼膽小?我還以為今天會是場硬仗呢。」
「那是因為百草太嚇人了。」梅玲津津有味地看著台上的比賽,百草一邊倒地佔據著優勢,比分已經是4:0,「你想想,百草有兩場比賽將對手從賽台踢飛出去,有三場將對手踢得站都站不起來,幾乎每場敗給百草的人都是被扶著走下去的,估計平川智子還沒上台,就已經先膽寒了。」
「喝————!」
旋動氣流,百草騰空而起的身姿如同凌空的飛燕,力灌右腿,旋身後踢,平川智子大驚失色,躲避不及——
「砰!」
一腳正正踢上她的胸口!
5:0。
「百草似乎收斂了腿部力量。」申波仔細研究百草的出腿,沉吟說,「否則剛才那一腿用足力量,平川智子就無法再繼續比賽了。」
「太心軟了,」寇震有些不贊同,「比賽就是比賽,能KO勝,就不要選擇得分勝。」
「估計是,百草是有些不安……」
看看若白的神色,曉螢嚥了咽,支吾著說:
「……那場將金敏珠踢下去,她就幾乎一晚上沒睡著。大前天權順娜又被她踢飛出去,她擔心會把權順娜踢傷,晚上還不放心偷偷跑到昌海道館弟子的宿舍那邊,親眼看到權順娜跟別人有說有笑,行動自如,才鬆了口氣。」
眾人面面相覷。
初原凝神望著賽台上的百草。
若白面無表情。
「不過,就算努力壓制自己,百草身上的殺氣也確實越來越重,」林鳳搖搖頭,「說是殺氣也許並不合適,應該叫……」
「霸氣!」曉螢接道。
「帶著殺氣的霸氣!」梅玲補充。
「差不多,」林鳳笑,「反正百草身上的這股氣勢,已經讓對手有些未戰先寒了。」
「砰——!」
又是一腳踢在平川智子的左胸,平川智子渾身大汗,面色蒼白,彎下腰雙手扶腿急促地喘氣,竟似已無法站直身體。
比分8:0。
第二局結束。
百草以大比分優勢領先。
「咦!」
曉螢驚呼。
看到裁判走到平川智子身邊,問了幾句什麼,平川智子大汗淋漓地點點頭。然後裁判示意平川智子和百草走到場中心的左右兩旁。
難道是要……
曉螢瞪大眼睛。
滿場屏息。
裁判向百草所在的右方舉起手。
百草判決勝!
「哇————!!!!」
滿場沸騰!
當比分差距過大,落後方明顯無法追回時,裁判有權宣佈領先方獲勝,無須再打滿三局。
「啊————!!!」
曉螢、梅玲、光雅激動地抱在一起,明天就是最優勝營員的最終賽了,百草居然能夠在今天大比分判決勝!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
明天的勝利也是屬於百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