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他再一次做了選擇。選擇了那條不歸路。」寂靜的窗前,那名陷入回憶的女子轉過了身,看著床上一臉死灰的沙雨幽,那雙如夢似幻般的眼裡竟帶著清澈的淚光,「想知道嗎?那究竟是怎樣一條不歸之路?五年來,受盡江湖中人的唾罵,卻只是為了拯救蒼生!」
「很可笑是嗎?江湖中人人畏懼的魔頭,所做的一切竟是為了拯救蒼生?!」寒思月輕笑,帶著淡淡的嘲弄,「在世人的眼裡,魔所做的一切,都是魔道!沉淪魔道嗎?也許,那把雪痕刀,真是讓他淪入了魔道!然而,他卻寧願自己沉淪魔道也要拯救蒼生!」
「我、我不明白——」沙雨幽困惑地抬起了頭,那張美麗的臉卻是死白的,「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寒思月微一閉眼,半晌,才緩緩吐出了一句——
「知道嗎,玄劍門是如何滅門的?真正的兇手並不是他,而是你父親,你那個自詡為正道領袖的偉大父親!」
「不——不是——你說謊——你說謊——」殘酷的事實,幾乎讓她無法面對,她直覺地否認搖著頭,一臉蒼白,「我親眼看見的,是他殺了爹。我親眼看見他殺了爹——用那把雪痕刀——刺入爹的胸膛——」
但下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五年前,他曾一臉悲傷地問著她如果他是被逼的,她是否會相信?
接著她又想起李春秋滿含深意地望著她,告訴她,其實楚夢非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於本意。
「為什麼——」她痛苦不堪地摀住臉,「為什麼——」
「是,是他殺了你爹!但你知道嗎?那時你的父親早已成了魔!成了血魔的傀儡!你又知道嗎?五年來,他所殺的人,全是魔啊!全是沾染了血魔魔性的傀儡!雖然那些人也是無辜的受害者,但他無從選擇。只有雪痕刀上的魔力才能封印他們已魔化的靈魂。」
針刺般的話直刺入心底,床上呆坐的女子腦中早已一片空白,似已無法思考。
「血魔的傀儡?不,不會的,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
——她想起了陳照眼中那邪魅的紅光。
原來他所殺的,竟都是該殺的人!
原來,這就是他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去殺人的原因!
「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啊!」終於傾吐出了心中隱埋已久的真相,寒思月似在瞬間被掏空了所有的力量,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低聲自語道,「為什麼上蒼要這樣對他?為什麼,到最終他還是要選擇那一條不歸路?他殺了所有沾染魔性的人,力保蒼生,卻隱瞞真相,將所有罪孽全加在自己身上!我知道他想死!因為,他以為你已經死了!一個人的心死了,對世間的一切便再無眷戀!但他為自己選擇的,卻是一條不歸之路啊!那條路的盡頭,是永世不得超生,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
那究竟是怎樣一條不歸之路?
五年來,金戈鐵馬,血染江湖的生活,這其間的辛酸與痛苦,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深深體會吧。
其實,人的一生之中最痛苦的,並不是失去什麼,而是在面對自己不願做也不願想的事情的時候,卻不得不違心去做,甚至別無選擇。
然而可笑的是,那種別無選擇的痛苦,他的這一生中,竟經歷了兩次。
終究,那是怎樣的一種痛苦?
是悲哀?是絕望?還是麻木?
到了今時今日,他卻已無從分辨了。
也許,無情的上蒼真在捉弄他。
就因為他是魔之子嗎?
就因為他那無法選擇的身份,他的這一生便要永遠沉淪地獄?!
然而,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啊!
他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這樣被注定!
所以,五年前,他再一次選擇了一條不歸之路——那條足以讓他萬劫不復的道路。
即使他明知到了最終換來的會是形神俱滅,永不超生的結局,他也無怨無悔。
因為,他要證明當年師父的那一句話是錯的——
這個世間,沒有絕對的正,也沒有絕對的邪。
正與邪之間,那條界線並不分明。
寂靜的崖邊,皓月無聲,只有冷風依然蕭瑟。
清冷的月色下,他手中的那把魔刀竟顯得越發晶瑩剔透,就如同千年的冰晶,閃著如夢似幻般的光彩。
然而,又有誰知道,在那絢麗奪目的光環底下,究竟封印著多少無辜的冤魂?
他悵然一笑,修長的手指輕撫過冰冷的刀鋒,任由那絲絲寒意沁上心頭。這血雨腥風的五年,他究竟手刃多少人命,怕是連自己也無法數清了。
然而,他始終無法忘懷的,卻是那一雙雙臨死前含恨的眼睛。
死不瞑目!
每一雙眼睛裡都帶著死不瞑目的怨恨!
每到午夜夢迴之時,他總會看見自己被無數冤魂包圍,噬咬,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一直伴隨著他度過五年來的每一個夜晚。
曾經問過自己,選擇這樣一條道路是否有悔?
但答案卻是否定的。
即使他會因此而付出其極慘重的代價,他也不悔。
寂靜的身後忽然響起一聲輕微的歎息,他悵然一笑,卻沒有回身,而是抬頭看著崖邊明亮的皓月。
「今夜的月色似乎不錯。」
「月色確實不錯。但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好好躺在床上休息。」身後守候了許久的老人,終於邁步走出了黑暗,無奈地看著崖邊獨坐的男子。
第33節:第九章 正邪難分(2)
崖邊,白衫男子落寞一笑,低低咳嗽了兩聲,「但這樣的月色,我想我是沒有多少機會再看到了。我現在的時間不應該浪費在休息上,不是嗎?」
「你——」老人似想說什麼,但最終,只能化為一聲沉重歎息,化入風中,「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懷疑,你是神的化身。」
「為什麼?」崖邊的男子低聲咳嗽著,蒼白的臉上現出一抹淡淡的疲倦,「神的化身?我想,這世上怕也只有你才會這樣說。」
老人搖頭輕歎,跟著在他的身旁坐了下來,抬首看著天際的明月,「數百年來,幾乎沒有人可以捱得過那種痛苦,滅神歸元法?!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術法,我原以為,你挨不過!就像五年前,你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時,我也以為你撐不過那一關。但你,似乎總能創造奇跡。」
「奇跡?」崖邊的男子輕笑,眼底卻帶著淡淡的落寞,「也許,那真是奇跡。但有一句話你卻錯了,我並不是什麼神,而是魔!一個真真正正的魔。」低下頭,他看著手中的光芒四射的短刀道,「無論我最終是為了怎樣一種目的,我的雙手染滿血腥,卻是無法抹殺的。」
「你若真是魔,也是一個拯救蒼生的魔!」老人低下頭,看著男子手上的短刀,刀身上那些如夢幻般的光彩,幾乎迷亂人的眼睛,「五年前,你之所以會選擇這樣一條道路,不僅是為了向你師父證明你的信念,也是為了拯救這個蒼生,不是嗎?只有雪痕刀的魔力,才能徹底封住映日谷的血魔。而那些所有被血魔魔性附身的人,也才會得以解脫。你若不用雪痕刀封住他們的靈魂,等到那些人魔性覺醒之時,最終都會走上你師父那條萬劫不復的道路!到時,就算是神佛再世,也無法拯救蒼生。」老人的慈祥的眼中閃過一抹深深的歎息,「五年前,四大劍門與血魔在映日谷的那一戰,真的毀了很多人!幾乎所有參與那場戰鬥的人,都中了血影咒!血魔真不愧是魔中之首啊,他是存心讓這個世界淪為魔道。」
「但那些人終究是無辜的,不是嗎?」白衣男子又輕輕咳嗽起來,眼中帶著淡淡的蕭索,「那些無辜的人,至死怕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得到這種下場!知道嗎?陳照死的時候,就問過我為什麼要殺他?然而、然而,我卻無法回答。」輕微的咳嗽忽然之間轉劇,似乎要將心中所有的痛苦全部咳出來,然而,除了咳出絲絲鮮血之外,他已無法為自己減輕些什麼,因為,那份痛苦早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無法宣洩,也無法拔除。
老人看著他指間滲出的絲絲鮮血,沉重地歎了口氣,「孩子,你又何嘗不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若不是那些所謂的正道之士為了自己的聲譽與地位,極力隱瞞自己身中血影咒的事實,這個可怕的咒法,又怎會波及這麼多無辜的人?就像你的師父,到最終,他也是自私地選擇了將所有過錯全推到你的身上,不是嗎?他死了,依然留下流芳百世的美譽,你活著,卻受盡千萬人的唾罵。這就是所謂的正道中人嗎?而你呢,你有著令世人驚悚的身份!這個世間所有的人都怕你,怕你總有一天會將這個世界淪為魔道。就因為你是魔之子啊!然而,你卻可以為了天下蒼生,捨身成仁,寧願自己墜入魔道,也要拯救這個天下。你甚至不惜隱瞞真相,將所有罪孽與罵名背負在自己身上,只是為了保住那些所謂正道之士的俠名!有時候,我常在想,我若是你,怕就此成魔,真真正正地將這個世界毀於魔道。」
老人話語一頓,輕歎道:「這世間究竟何為正?何為邪?又有誰能說得清?」
白衫男子疲倦地閉上了眼,卻緊握著手中的雪痕刀,「然而,在他的眼裡,正與邪始終是對立的。」
「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的。當他的靈魂從雪痕刀中釋放出來的那一刻,他一定會明白。」老人長歎,抬首望向天際,不知何時,明月竟已隱去,遙遠的天邊,隱隱現出了一顆啟明星,「天就快亮了。」
白衫男子緩緩睜開了眼,怔怔地看著天邊微露的一絲曙光沉默不語,然而幽沉如寒星般的眼睛裡卻閃爍著一抹深邃迷離的光芒。
「我希望,天亮後,你能支撐過那最後一關。」老人平和的眼底湧上一絲不安的憂慮,那最後一關所要經歷的痛苦並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更何況身心俱疲的他,早已心力交瘁,「不要讓所有關心你的人失望。」
白衫男子默然點了點頭,站起了身。
「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老人點頭,看著前方逐漸遠去的背影,輕歎了口氣。
那最後一關,他支撐過了又如何?
到最終,等待著他的,依然是萬劫不復的結局,不是嗎?
滅神歸元法?!
這個幾乎可以毀滅神靈的術法,他又真的支撐得過嗎?
終究,他也只是一個凡人。
所有的一切似乎在瞬間崩潰了!
沙雨幽拚命地摀住耳朵,似想拒絕接受,然而殘酷的真相依然擺在她的面前,不容她抗拒。
「告訴我,何為正,何為邪?那條界線真的分明嗎?」寒思月霍然站起了身,那雙平和的眼裡竟帶著淡淡的憤怒。
「他不惜淪入魔道,力保蒼生!但這世間的人,又是如何待他的?一手扶養他長大的恩師逼迫他,逼他拿起雪痕刀,親手殺死自己。只因為,他是魔之子,只因為那個他無法選擇的身份,那個所謂的正道領袖,便用自己的死,將所有責任全推給了他;而那個他一心相對的情人呢,卻在他最困難最需要支持的時候,殘忍地選擇背離他,捨棄自己的生命背離他;還有那些所謂的正義之士、正道之俠,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要殺他,害他!因為他是魔!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江湖中人人得而誅之的惡魔!真是好可笑!真是好可笑啊!」
第34節:第九章 正邪難分(3)
苦苦積壓了五年的悲憤,似在瞬間爆發了開來!
生平第一次,她一向平和的心境讓憤怒給主宰,幾乎無法控制自己——
五年了,五年了啊!
這五年來,她不斷地告訴自己,終有一天,真相會大白,終有一天,風大哥會沉冤得雪,然而,她此時卻已無法確定,一切是否已經太遲了?
江湖傳言,楚夢非已死!
江湖傳言,沉沙樓已毀!
她本不相信,因為,她總是毫無保留地相信他,相信他可以鬥得過老天,相信他可以支撐到最後一刻。
然而,此刻殺死他的兇手就在自己的眼前,逼得她不由得不信——
一種冰冷的悲傷已在心底悄然蔓延!
她害怕,害怕她苦苦等待的會是另一種結局!
「哈哈哈,這個世界瘋了,所有的人都瘋了!我也想瘋,但為什麼我卻這麼清醒?」沙雨幽忽然淒厲地狂笑,眼中的淚卻不斷地滑落,「正道的領袖?魔教的孽子?真是天差地別的身份啊!然而,到最終,正非正,邪非邪!正道的領袖原來是元兇,那些為了保住自己聲名地位的俠士,才是真正想毀滅這個世界的人!而魔教的餘孽卻是力保蒼生的救世主?!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麼世界?誰能告訴我?」
無法相信,一向為江湖人稱詡為正道之首的父親,竟是這樣一種人!
更加無法相信,她以為墜入魔道的風師兄,竟是拯救蒼生的救世主!
然而,她卻親手殺死了他!
她終於明白,他臨死前,眼中那釋然的笑意代表著什麼樣的含義。
她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故意讓自己殺他!
但一切都已太遲了!
因為死去的人,已不可能再復生!
對他來說,死亡本就是他最好的結局,也是他最終的歸宿。
當那一劍刺穿他心臟的時候,他絲毫也感覺不到疼痛,只有滿心的釋然!
五年了,他苦苦支撐了五年,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所有的一切本來就應該在那一刻結束了!
然而,在死亡逼近自己的那一刻,他卻猛然間醒悟——自己不能死!
因為他還有最後一件事未完成!
他若死了,他這五年來的努力將付諸東流!
他若死了,沉沙樓裡數百為道犧牲的弟兄也會死不瞑目!
還記得啊,那些兄弟為了引出血魔所下的血咒,都甘願以自己的性命來做賭注,到了最後,一個接著一個死在他的刀下。
他們用無比堅定的信任和寶貴的生命,默默地支撐著他。
讓他每時每刻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走的是哪一條路。
而他,又豈能用死亡來逃避?
也許,就因著這一個信念!
奇跡般的,他竟又活了下來。
滅神歸元大法!
千百年來,這種幾乎可以創造奇跡的術法始終被禁錮著。因為,它雖然可以創造奇跡,甚至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然而,使用這種術法的人,卻要付出極大的代價——那是永世不得超生的代價!
還記得那天,當李春秋告訴自己這個世上除了銀龍草之外,還有另一種可以續命的方法的時候,他就已決定,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違逆天意,延續自己的生命。
萬劫不復又如何?
永世不得超生又如何?
他從來都不怕這樣的結局!
因為早在他選擇拿起雪痕刀的那一刻,他就已知道,等待著他的,必然是這種結局!
然而,滅神歸元大法卻要衝破七七四十九道生死玄關!
如今,還剩下最後一道關卡!也是重要的一道關卡!
他必須要撐過去!
又一陣椎心的刺痛,猛然襲上胸口,體內就像有數十把亂劍在狂砍著他的五臟六腑,令人痛不欲生。
他倚靠在窗前的沙漏旁,緊緊握著手中的那把細沙,試圖減輕一些身體裡的痛苦。
然而,那份痛楚卻越演越劣,幾乎令他無法支撐下去。
終於,他再也無法忍受,發了瘋般推翻了眼前的沙漏。
頓時,一大片黃澄澄的細沙從沙漏中傾瀉而出,鋪滿了冰冷的地面。
溫熱的血,又從他蒼白的唇角無聲地沁出。他無力地跪倒在細沙旁,卻堅持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咬著牙,他忍著劇痛,扶著翻倒的沙漏,努力地想站起來,然而試了幾次,卻徒勞無功。
——似乎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了!
「我不可以倒下去。一定要堅持下去!一定要!」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雙手支撐著地面,凝聚著最後一絲力量。
無論多辛苦,無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他也要堅持下去啊!
只因為那一個堅持已久的信念!
「樓主——」
屋外,石劍宇雙手緊握著手中的長劍,才忍住衝入房內的衝動。
房門依然緊閉著,然而,屋內卻不斷有異響傳出。
那樣的痛苦,豈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啊!更何況,他那傷痕纍纍的身子,早已不負重荷!
「他真的可以支撐下去嗎?」似不忍再聽下去,他轉開了視線,問著身旁的一直沉默的老人。
「我相信他可以。他一定可以。」老人平靜地道,然而心底卻是惶然的。
置之死地而後生?!
然而,眼前這名苦苦支撐的男子卻無所畏懼,只為了挽救蒼生。
他真的是魔中?
這世間的人怕都瞎了眼!蒙了心!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聲音了?」屋內驀然間沒了聲息,石劍宇的頓時沉到了谷底,一張臉蒼白如雪,一向堅定如鐵的聲音竟帶著微微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