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第一次遇見師妹,是在玄劍門的正廳。
當他跟隨著師父踏進廳口之時,便看見一抹小小的紫色身影急奔了過來,飛身撲進師父的懷抱中甜美地嬌笑。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雙眼睛。
——那雙帶著笑容,猶如新月般美麗的眼睛裡寫滿了幸福,寫滿了溫暖。
那正是他所欠缺的。
那一刻,他失神了。然而就在他怔忡之際,那張美麗的笑顏竟從師父的懷中探了出來,一雙新月似的眼眸直勾勾望著他,甜甜地叫了他一聲「師兄」。
他看著那雙美麗的眼睛,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一種叫做溫暖的東西,原來這個世間還有人對他真誠地笑。
於是在那一刻,他便由衷地發誓,他要用他的生命去保護她。
——無論他將付出什麼代價。
那一年,師妹六歲,他八歲。
「風師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怎麼辦?」柔和的夕陽下,女孩一臉笑容看著美麗的日落,輕輕地問。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死了,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會永遠追隨著你!」
男孩也在微笑,但恬淡溫和的笑容裡卻是堅定不移的承諾。
「永遠?」
「是啊!永遠!這是風師兄對你的承諾!」
「那我也給你一樣承諾!」
「我不要你的承諾。」
「為什麼?」女孩一臉詫異地抬頭。
「只要你過得快樂、幸福,就是對我最好的承諾。」男孩的笑容依然恬靜,眼眸中卻一片誠摯。
女孩動容了,心裡一片滿滿的感動,她靠上男孩的肩膀,輕笑,「風師兄,我會永遠記得今天。永遠!」這一年,女孩十五歲,男孩十七歲。
也許,幸福對他而言只是一種奢望。
還記得那一年,僅在一夜之間他便家破人亡,曾經的幸福頓時化成了風中泡影。若不是師父帶著他回玄劍門,他怕是早已流落街頭。
然而自他踏進師門開始,他就知道師父一直都對他很冷淡。
師父看他的眼神裡,從來都沒有過一絲的暖意,有的,就只是淡漠。
那種眼神,就彷彿他只是個陌生的過路人,而不是從小撫養到大的弟子。
也許,他連陌生人也不如。
因為他曾經在師父的眼睛裡看見了一絲憎惡。
雖然,師父總是將那絲憎惡隱藏得很好。
他不知道為什麼師父會如此對他。
他從來都沒有問過,也從來不曾怨恨過。
因為他知道上天是公平的。
在讓他失去的同時,一定會給予些什麼。
就像他雖失去了師父的關愛,卻擁有了一樣世上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師妹毫無保留的溫暖和關懷。
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
他還記得,每當他受師父責罰時,師妹總會悄悄拿著飯菜給他充飢;每當他受其他師兄弟們冷嘲熱諷,獨自傷心落寞的時候,師妹也總會悄然出現,然後,用她那溫暖而美麗的笑容來撫慰自己心靈上的創傷。
在那一刻,他都是幸福的。
無論自己曾經受過什麼樣的傷,都會隨著那溫暖的笑容而煙消雲散。
所以,他已經很知足了。
即使他只能遠遠地觀望著那抹笑容,他也無怨無悔。
「風師兄,你在想什麼?」寂靜的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道柔美而熟悉的聲音。
風如塵掩去了眼中的落寞,轉身之時,唇邊已帶起了一抹溫文而從容的笑意。
「你遲到了。」他笑看著她,一雙明亮眼睛裡滿是她美麗的影子。
那一身輕柔的淡紫色很適合她,看起來就像個不染凡塵的仙子。
沙雨幽淡淡一笑,就連那美麗的眼睛裡也充滿著笑意,她的笑容總是帶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是你早到了。」她輕鬆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看著溪邊的景色,幾乎深深陶醉眼前的美麗之中。
寂靜的溪邊,一片繁花似海,四處都是綻放的生命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碧綠的溪水清澈見底,甚至能清楚地瞧見那一顆顆零星散落於溪底的潔白卵石。
沙雨幽伸手輕輕撥弄著身畔清涼的溪水,那一圈圈暈開的波紋在水中蕩了開來,驚動了溪底棲息的小魚。
「這裡真的很美!每一次來,似乎總有不同的感覺。難怪你會流連忘返。」她笑著,抬頭看著那雙明亮如寒星般的眼睛。
「這個地方讓我想起你!」風如塵微笑著說,「而且你知道的,我一向喜歡安靜。」
沙雨幽笑了笑,並沒有再說什麼,心底卻明白其實他是寂寞的。
因為爹的關係,眾師兄弟都不大願意與他相交。
雖然他總是一派溫文爾雅,甚至唇邊總是帶著平靜而從容的笑意,從來不曾抱怨過什麼。但他心底的寂寞總會不經意地自他眼睛裡流露出來。
也許就是他眼中那份不經意的寂寞深深牽動著她的心。
忽然,一陣清風吹過。
岸邊的繁花彷彿被風捲了起來,帶起了漫天的花雨。五彩的花瓣映著日光,猶如一隻隻美麗的彩蝶在半空中繞空飛舞著,美麗得令人目眩。
沙雨幽甜美地笑著,伸出手接著那些由空中散落下來的花瓣,那幾乎奪人心魄的笑,頓時讓四周的繁花失了顏色。
風如塵靜靜地看著那她令人目眩的笑,俊美的臉上也帶起了一抹溫和的微笑。
他喜歡看著她笑。那誠摯溫暖的笑容總是讓他覺得人生充滿了快樂與希望。伸出手,他為她輕拂去落在發間的頑皮花瓣,並沒有開口說話,似乎怕打破這一刻的幸福與平靜。
將手中所接住的花瓣散入溪中,沙雨幽靜靜地看著它們隨著溪水流向遠方。
「風師兄,今晚的晚宴,你真的不參加嗎?我很希望你能和其他師兄弟一起慶賀我的及笄之禮。」
風如塵怔了怔,隨即掩去了眼中那一閃而逝的黯然,淡然笑道:「其實,我現在為你慶賀也是一樣。」
沙雨幽撿起身旁散落的花瓣,置於掌心之間,「是爹不讓你參加,對不對?」
「不是。師父哪會這樣做?」他不以為然地淡笑著,「是你多心了。」
沙雨幽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輕歎了口氣,道:「爹對你怎樣,我心底很清楚。你又何須瞞我?」
風如塵神色一黯,已再難掩飾些什麼,眉宇間寫滿了落寞,「也許,師父這麼做,自有他的理由。」
沙雨幽歎道:「自從前幾日爹連同其他三大劍門與血魔一戰後,性情便變得越發古怪。總是將自己關在房裡。我總擔心會有事情發生。」
「也許師父是在閉關療傷。那日雖將血魔伏誅,但大家都受了不輕的傷。」
「是啊。血魔的武功當真厲害。四大劍門連同少林、武當等八大門派一起對付他,竟也只能勉強將他封在映日谷。」
「但終究邪不勝正。」他淡雅而從容地笑。
「不錯。邪終不能勝正。但我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沙雨幽的眼底掠過一抹擔心,「你知道的,我的預知靈力一向很準。只可惜,不知為什麼我總是無法算出來?」
就像她與他的未來,她也只能看見一片黑暗,無法知道些什麼。
她的這種特殊靈力似乎對自己親近的人都無效。
「既然天命早已注定了。你又何須強求?」
沙雨幽忽然淡笑道:「你說得不錯,既然知道無法逃避,又何必在這裡杞人憂天?遇到再大的難事,我們只要同心協力,一定可以闖過難關,不是嗎?」
望著她的笑容,風如塵的心底劃過了一絲悸動。
她那張看似柔弱的外表底下,其實隱藏著的是堅毅與倔強。
「還記得我說過在你生辰之日會送你一件禮物嗎?」他笑著轉移了話題,從懷中拿出一柄精緻的短劍遞到她的面前,「看看喜不喜歡?」
沙雨幽接過短劍,愛不釋手地瞅著,「這把劍真漂亮,輕如羽翼,幾乎沒有重量。而劍身竟似琉璃般晶瑩剔透。」
「叮」的一聲,她拔劍出鞘,頓時銀芒四射,亮如星辰,「真是一把好劍。風師兄,你從哪裡得來的?」
「它叫琉璃。是我無意中得來的。」
一句淡淡的無意,不知掩飾了多少為了得到這把劍的艱辛。
「琉璃劍?」她開心地笑著,「真是劍如其名。風師兄,謝謝你。」
清冷的劍光在日光的折射下,泛起一層五彩斑斕的美麗光暈。
眼前那張美麗的臉,更是嬌艷動人,美麗不可方物。
「風師兄,可還記得那套『劍雨三式』?」
「當然記得。那是合你我二人之力所創。」
「用這把琉璃劍使出來試試?一定很好看。」
看著她期待的目光,風如塵微笑著點了點頭,接過了她手中的琉璃劍站起了身。
「第一招劍雨流痕!」
隨著一聲低喝,陡然間,劍隨影動。
那一襲白衣在清風中舞動著,如同白鶴展翅,帶動著如影的劍光,逐漸交織成了一道淡紫色的劍網。
那一紫一白之間,隱藏著的卻是無限的殺機。
驀然間,一聲清朗的長嘯聲響起,那道淡紫色的劍網在急速的流轉間,幻化成了一道道紫色的長痕,劍光所致之處,皆猶如天蠶吐絲,千絲萬縷般地在半空中一圈圈地纏繞著。
凌厲的劍氣,霎時佈滿四周,幾欲令人窒息,似乎那每一道紫痕都帶著令人粉身碎骨的力量。
「第二招劍雨流雲!」
風如塵身形陡變,半空中那些本來纏繞飛旋的紫色銀痕忽然交錯在一起,萬道紫芒中,那一抹白色的身影陡然間縱身躍起,劍鋒一帶,竟將那交錯的紫痕化成了一團雲狀的紫團,接著手腕一抖,那紫團又化為千萬朵銀點,似夜空中逝過的流星,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直向前方三丈外襲去。
「第三招劍雨流星!」
話音剛落,只聞轟然一聲巨響,前方一道刺目的銀芒亮起,方圓數丈之內,叢林樹木竟被夷為平地。
「好啊!風師兄,沒想到你竟將劍雨三式的威力發揮至如此威力!你果然有修習劍術的天分。」
沙雨幽起身,正欲拍手喝彩,忽聞一道冷冷的聲音質問道:「如塵,你竟敢違背我的話偷習劍術?」
一名青衣老者縱身躍至兩人面前,冷冷地盯著他們。
風如塵聞言怔了怔,默然收回了手中的劍,垂首而立。
「爹?」沙雨幽看著眼前震怒的老人,急道,「這不關風師兄的事,是我,是我讓他練劍給我看的。」
「雨幽,你先回去。我有話跟你風師兄說。」沙正威的眼中帶著無比的凌厲,銳利如刀鋒。
沙雨幽心中一沉,道:「爹,你——」
「回去。」沙正威再次怒喝,眼中的神色更加無情。
「雨幽,你先回去。」風如塵將手中的琉璃劍交還沙雨幽,輕聲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沙雨幽無奈地點了點頭,只好轉身離去。
看著女兒的背影消失在蘆葦叢中,沙正威才冷然道:「如塵,你私自偷習劍術,該當何罪?」
風如塵聞言跪了下來道:「師父,徒兒知錯。」
「知錯?」沙正威冷笑,「你嘴裡說得輕鬆,心中怕不是這樣想的吧?」
「徒兒不敢!」
「哼!不敢?你有什麼事不敢做?不僅背著我偷學劍術,而且依然與雨幽親密地走在一起,你忘了我告誡過你,不准再與雨幽來往嗎?
風如塵驀然抬起頭,卻看見了老人冷漠眼中的憎惡。
「師父,我想知道為什麼。」
「想知道?」沙正威深深看了他一眼,忽道,「好,你先贏了我手中這把劍再說!」
風如塵一驚,垂首道:「徒兒不敢!」
「拔劍!我倒要看看你這套『劍雨三式』到底厲害到何種地步?」
接過老人丟過來的長劍,風如塵終於站起身。
「師父——」看著眼前冷漠無情的老人,風如塵淒涼笑道,「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在你的眼中我就是如此的不堪?」
「我說過,若要知道答案,先贏了我手中的這把長劍再說。你不是很有修習劍術的天分嗎?怎麼,沒有信心打贏我?」沙正威厲聲說著,已緩緩拔出了手中的長劍。
劍寒如水,那冷冷的劍光,幾乎冷進風如塵的心底。
他微閉上眼掩去了眼中的落寞之色,等睜開眼時,眼底只剩下了一片不見底的幽深——
這一戰,他贏了。
從未與人動過手的他,竟贏了四大劍門之首——玄劍門的掌門人,自己的恩師。
眼前,那名面色慘白的老人正看著他淒厲地狂笑,笑聲中帶著強烈的不甘。
然後,就在那不甘心的笑聲中,他也得到了所有他應該知道的答案——
「想知道你的父親是誰嗎?
「他叫風華。人稱試劍湖主人。然而,他一生作惡多端,為禍武林,是武林中人人欲除之而後快的魔頭……
「於是,十年前的一個夜裡,我們四大劍門連同八大門派團團圍住試劍湖,與那魔頭大戰了三天三夜才將之伏誅……
「然而,他臨死前竟忽然大徹大悟,向少林方丈心慈大師懺悔他所做的一切錯事。其實,我又何嘗不明白他的心思?他只是想保住他唯一的血脈。
「而你——就是那魔頭的孽種。若不是當日心慈大師將你托付於我,早在十年前我就殺了你了。」
……
「就因為我是風華的兒子,所以您才這麼憎惡我?」他悲哀地問。
「不錯。自古正邪不兩立。邪就是邪,正就是正。無論你是怎麼想的,但在我的眼裡,你永遠都是邪魔的後代。那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
他終於明白了。
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師父看他的眼裡永遠都只有冷漠與憎惡。
原來,他是邪魔的後代。
邪魔?
他忽然縱聲狂笑。
曾經,他還以成為江湖中首屈一指的劍客為夢想。
如今呢?
怕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無論自己如何努力,始終也擺脫不了這個邪魔的烙印。這個烙印,將封鎖他的一生。
「可我並不想成魔。」他停下了笑,悲哀地看著自己手中的長劍,「十八年來,我未曾殺過一個人。」
「但總有一天你會的。因為,你的身體裡流著那個魔頭的血。」
「所以,我注定了今生只能成為邪魔?」
「不錯。我從來不相信邪魔之輩會覺醒,即使是他的後人也一樣。」
看著老人無情離去的背影,風如塵淒涼一笑,仰頭看向遙遠的天際,然而,他所看到的,卻只是一片血色的紅。
第15節:第四章 如煙往事(4)
原來,黃昏已近,夕陽就要落下。
而他所憧憬的美好人生,也要結束了。
所有的一切都要結束了。
「風師兄,你為什麼喝酒?」
沙雨幽看著清冷的月色下那抹落寞而孤單的身影,輕歎了口氣。
「晚宴不是已經開始了嗎?你又為什麼會來這裡?」風如塵淒涼一笑,逕自又將手中的酒一口灌了下去。
「你從來不喝酒的。」沙雨幽再也忍不住奪去了他手中的酒罈。
「還給我。」他微瞇的眼裡已染上了一層醉意,踉蹌著站起身就要奪回她手中的酒罈。
「你不能這樣消沉下去。就算你是邪魔的後人又怎樣?在我的心中,你還是我最敬愛的風師兄。」摔掉了手中的酒罈,沙雨幽心痛地看著眼前消沉憔悴的男子。
強奪酒罈的雙手就那樣僵在了半空中,他看了她良久,眼裡閃過了一抹悲涼,「原來,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收回了雙手,他微顛著步伐坐回了石椅上。
「我是邪魔的後人呢,」他淒涼笑著,低聲自語道,「你該離我遠一些!自古正邪不兩立!正與邪是水火不相容的。」
沙雨幽歎了口氣,忽然蹲下身子,握住了那雙冰冷的手,美麗的眼中泛起一抹溫暖的笑意,「但你不是。你是風如塵,並不是風華。」
風如塵絕望的眼裡燃起了一絲希望,抬頭看著她,「你不介意嗎?」
「不介意。」沙雨幽輕輕搖了搖頭,含笑看著他,眼裡帶著無比的清澈,「無論你是誰的後人,在我的心目中你依然是那個風如塵。」
「雨幽——」他顫抖地伸出手,似想撫上那張美麗的嬌顏。
忽然間,一聲冷喝傳來:「風如塵,你想幹什麼?離我女兒遠一點。」
一道人影赫然迫近,在拉開沙雨幽的同時,一掌便擊在他的胸膛之上。
風如塵悶哼了一聲,一口鮮血已然吐在衣襟之上。
「爹,你幹什麼?為什麼要傷他?」沙雨幽掙脫了父親的鉗制,焦急地扶住了那具搖搖欲墜的身軀。
「雨幽,你給我回來。忘了我剛才在晚宴上所說的話了嗎?他是風華的後人,是邪魔歪道。你應該遠離他。」沙正威氣急敗壞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冷聲怒喝。
「不是。他不是。他是風師兄。爹,你撫養了他十八年,難道你還不瞭解他?你那樣對他,他從來都沒有過半絲怨恨,他也從未傷過一個人。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將他歸入魔道?」
「是啊。十八年。十八年了,我時時刻刻都在防著他。雨幽,你還小,當年風華的慘無人道,你並未見識過。所以,你才會這麼說。但他的體內流著惡魔的血,我故意不教他武功,就是為了提防他有朝一日魔性大發,會血洗玄劍門。」
若不是當年答應了心慈大師的托付,他不會留著這個孽種到今天。
「他不會。他不會。」沙雨幽搖著頭,眼中滿是深深的信任,「我相信他。無論發生什麼事,他依然是我所瞭解的風師兄。」
「雨幽——」握緊了那雙柔軟的手,風如塵的眼底掠過了一抹悸動。
有她這句話已足夠了。
無論自己受多大的委屈,多深的痛苦,他都可以承受。
「雨幽,你會後悔的。若有朝一日,爹死在他的手上,你要記著,為我報仇。」沙正威看了他們一眼,轉身離去。
然而,他離去前那滿含深意的一眼,卻冷進了風如塵的心底。
夜,已深了。
今夜是十五。
天上卻只有一輪孤單的圓月,不見半點星光。
風如塵在門外徘徊了半晌,終於敲響了眼前那扇緊閉的房門。
「師父。」他低聲輕喚,心底卻湧上了一層強烈的不安。
「進來。」門裡,響起了一聲微帶喘息的聲音,似乎在隱忍著強烈的痛苦。
「師父——」風如塵不禁心中一沉,急急推門而入。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幾乎讓他震在了當場。
眼前的老人渾身是血,就連平日那雙凌厲的眼也似帶著血色。
而地上,正躺著一名年輕白衣男子。
「大師兄!」他急奔上前,扶起了那名已然斷氣的男子。
「師父,這是怎麼回事?」
「他死了。」沙正威平淡地說著,低頭看著自己雙掌上那一片刺目的猩紅,眼中竟隱隱掠過了一絲妖異。
「師父——」
「是我殺了他。」沙正威再次平淡地說,似乎對他來說,殺人,是極端平常的事。
「為什麼?」風如塵震驚地看著眼前幾乎與平日判若兩人的老人,一顆心頓時沉到了谷底。
這名弟子,是師父最得意的門生,為什麼,他竟會下手殺他?
「為什麼?哈哈哈!」沙正威忽然縱聲大笑,「告訴你,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一生除魔為道,時刻以拯救蒼生為己任,可到頭來,竟自己也淪為魔道?哈哈哈!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麼?」驀然,他停下了笑,揪起了風如塵的衣領,將他逼至了牆角,帶著血色的眼中湧上了一層強烈的怨恨與不甘,「知道嗎?這已是我這六日來所殺的第四十八個人。只要再殺一個,我就會永遠成為血魔的傀儡,永遠成為他的奴隸。」
「師父,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沙正威手上強烈的勁道觸痛了他未癒的內傷,他強忍著胸口的疼痛,卻未曾抵抗。
無論師父如何對他,對他來說,養育之恩終究是畢生難忘。
第16節:第四章 如煙往事(5)
沙正威終於放開了他,看了他良久,眼底竟閃過一絲深切的悲哀。
「還記得前幾日,我們四大劍門連同八大門派前去圍剿血魔嗎?那一戰,我們雖勝了,將血魔封在映日谷。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受了重傷。原以為,只要將血魔伏誅,無論我們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是值得的。但我們怎麼也想不到,血魔早已在我們的身上下了血影咒。」
「血影咒?」
「不錯。血影咒是這世間最可怕的魔咒。被下了血影咒的人,只有兩個下場。」
「一個是在七日之內殺完七七四十九個人,然後成為血魔的傀儡;另一個,就是死亡。到今日為止,我已殺了四十八個人。因為,我無法控制自己體內的魔性。我只有殺,不停地殺下去。」他抬眼冷盯著風如塵,眼中竟又帶起了一絲殘忍的魔性。
風如塵低垂下眼,平靜地道:「所以,你想我成為第四十九個人,對嗎?」
「不。我想你為我選擇第二條路——」沙正威的眼裡現出一抹冷厲的堅決,「我絕不允許自己淪入魔道。」
他是玄劍門的主人,是武林正道的領袖,他又怎容許自己淪入魔道?
「第二條路?」風如塵霍然抬首,震驚地看著眼前的老人,「師父,你——」
「我要你殺了我。」沙正威無情地接下了他的話,「因為除了你,這世上無人能殺得了我。」
風如塵的臉色變得蒼白如雪,他搖著頭,踉蹌後退,「不,我不會這麼做。」
「你必須殺了我。若你還念及我的養育之恩,你就殺了我。」沙正威再度逼近了一步,眼中的血色越發得濃重。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風華的後人,這世間,也只有你才能支配雪痕刀。」沙正威喘了口氣,又道,「你以為被下了血影咒的人,會那麼容易死嗎?即使是斷了氣,我也會從墳墓裡爬出來殺人。除非有人鎖住我的靈魂,不讓它再受血魔的控制。而雪痕刀就是克制血影咒的唯一利器。但身中血影咒的人,並不能用雪痕刀封住自己的靈魂,只有借助外人的力量,將靈魂封印在刀內。」
風如塵沉默,身體卻在不住地顫抖。
沙正威看著他輕笑,但那笑聲裡卻充滿了邪惡的力量,「你必須殺了我的,風如塵。否則,遲早有一天,我會殺了雨幽。當我成為血魔的傀儡的時候,我便不再是我了。」
從懷中拿出了雪痕刀,他將刀遞到了風如塵的面前。
這是一把晶瑩如雪的短刀,銳利的刀鋒上正隱隱泛著森寒的冷芒。
「你只有兩種選擇,不是殺了我,就是看著雨幽被我殺死。」
「為什麼,只有我才能支配這把雪痕刀?」風如塵看著沙正威手上的短刀,一顆心似結成了冰。
「因為你注定了是魔,而這把魔刀,當然也只有你才有資格支配它。」沙正威充血的眼裡閃過了一絲殘酷,「手拿雪痕刀的人,這一生,注定了要永無止境地殺戮,永遠沉淪於魔道。」
「不,我不要——」風如塵忽然像發了瘋般將沙正威手中的雪痕刀掃落地面,「只因為我是風華的後人,只因為我的父親是邪魔,我就注定了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嗎?」
「你沒有選擇的權利,風如塵。撿起地上的刀,然後殺了我,這就是你唯一的選擇。」
風如塵看著地上的雪痕刀,連連後退,「我不會撿起它。這一生一世,我都不會拿起它。」
「你會。」沙正威逼近了一步,「我太瞭解你了。為了雨幽,你可以做任何事。雨幽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絕不會讓她死在我的手裡,不是嗎?」
「師父,你為什麼要逼我?」風如塵絕望地看著眼前殘忍無情的老人,一顆心,已沉入了冰冷的黑暗中。
「快殺了我!」沙正威厲聲怒喝,眼中的血光已是越發濃重,那一片血色的紅,讓他看起來就像一隻負了傷的野獸。
「等我變成了血魔的傀儡便來不及了。快殺了我!否則,死的人就會是雨幽,快殺了我!」
難道他只有這一種選擇?
還記得,他曾發過誓,他要傾盡他的生命,來保護那名有著溫暖笑容的女子。
如今,便是實現的時候?
風如塵淒涼笑著,終於撿起了地上的雪痕刀。
絕望地閉起眼,右手一揮,閃亮的銀芒已橫空劃過——
刀鋒,終於貫穿了老人的胸膛。
風如塵的手在不住地顫抖。
眼前之人,是一手撫養自己長大的恩師。
而如今,他的手上卻沾滿了恩師的血。
老人已將垂死,然而,那雙毫無生氣的眼裡卻閃過了一絲得逞的笑意,那抹笑意頓時讓他生出了警覺。
霍然轉過身的同時,他已看見了一雙心碎而絕望的眼睛。
「雨幽——」他動了動唇,幾乎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你知道嗎?其實,你被我騙了!」老人低聲地輕笑,「無論誰用雪痕刀,都能封住我的靈魂,我自己當然也一樣可以——」
「但我,卻一定要你殺了我——因為、因為,只有這樣,雨幽才會對你死心——」老人不斷地咳嗽起來,大量的血自唇邊湧出。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風如塵神色蒼白地搖頭著,劇烈的痛苦已讓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只能不斷地重複地那三字。
「因為,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我絕不容許自己的女兒,愛上一個邪魔的後代——」說完了最後一句話,老人終於閉上眼。
臨死前,唇邊依然掛著那抹得逞的笑意。
他已經達到目的了,他是用自己的生命,讓雨幽對風如塵絕望。
因為,自古正與邪本就不能兩立。
更何況——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