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寥。
淡淡的月輝映出了一地冰冷的雪光,隱隱顯出了幾分淒清與肅殺。
他靜默地站在雪地裡,一襲藍衫飛揚。月光勾勒出那高挑修長的身影,帶著三分邪魅,七分冷傲。
「你就這麼需要陰雪草?」
他緩緩抬頭,看向崖邊迎風而立的少女,飛舞的髮絲掩住了那一雙暗藍深邃的眼眸,也同時掩去了眼底那一閃即逝的冰冷與複雜。
「是。」少女並沒有回頭,只是凝目看著遠方。夜色雖模糊了這世間的一切,卻無法動搖她堅定的決心。
「竟是這麼堅決啊!」他無聲地握緊了手心,唇角卻是微微一彎,牽起了一抹淡而冷嘲的輕笑,「好,只要你跳下這風塵崖,我就親自拿著陰雪草為展少遠解毒。」
少女終於回過了頭。
那是一張年輕秀氣的臉,銀色的月光下,那雙眼眸呈現出一抹淡淡的琥珀色,清澈而靈動。
「怎麼?你做不到嗎?」他淡淡地笑,冷漠而嘲弄,暗藍的眼眸如同刀鋒一般直視著少女平靜的臉龐。
「那我們一言為定。」
少女忽然微笑了起來,右頰邊淺露出一個稚氣的笑窩,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個孩子。
「我相信你是一個守信約的人。」
最後看了他一眼,少女收回了目光,然後,縱身躍下。
毫不猶豫。
毫無眷戀。
天上的冷月忽然躲進了雲層裡,那一剎那間,大地一片漆黑冰冷。
他依舊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很安靜地站著,就像整個人被黑暗完全吞噬,這世間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動搖得了他。
「原來……你竟是如此的相信我?!你就從未想過,即使你跳下去了,我也不會去救展少遠——」
冰冷的黑暗裡,他唇角的笑容一直未曾散去,只是越發的冰冷無情起來。
「竟這樣的愛他啊,愛到不僅忘記了我們的誓言,就連性命也不要了。」
「這世間,果然沒有人可以相信。」
「就連你——也不能相信——」
那雙暗藍的眸子裡一片死寂,黑暗,已將他牢牢困死。
從這一刻開始,他不會再傷,也不會再痛了……因為,就連這世間最後一個信任的人也離他而去……
他徹底地失去了所有……
踉蹌地轉身,體內一直壓抑的氣血卻狂湧而出,他緊揪著胸口,彎下了腰,淒厲地咳嗽著。
為了展少遠……她當真就這樣跳了下去……
眼前漸漸模糊起來,他極力地撐起身子,但另一波劇痛卻鋪天蓋地地蜂擁而來,腳下再也站不穩,他跌進了雪地裡,黑暗,瞬間便淹沒了他。
恍惚間,他似乎回到了十年前那個寒冷的黑夜……
很冷。
全身的血液就像是凍結了一般,沒有一絲溫度。眼前的視線也很模糊,只能隱隱看見殿外那一片朦朧而蒼茫的白色。又下雪了吧?
他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場雪了,他也不記得自己已經呆在這裡幾天了。
就算他此刻死在這座無人的宮殿,也沒有人會發覺吧?
也許在以前,大皇兄還會來找他吧?大皇兄是宮裡唯一對他好的人,但現在,就連大皇兄也不在了。
大皇兄是被他逼走的。
他用盡了一切的方法和手段,利用了二皇兄的野心,在父王面前製造了大皇兄陰謀奪位的假象,終於將大皇兄成功地逼出了熵國。
自此以後,熵國就只剩下兩位皇子了。
少了一個競爭的對手,原本他應該開心的,應該高興的,但大皇兄臨走時的背影卻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聰明如大皇兄應該猜到了他才是這個事件中的策劃者吧?
但他什麼也沒說,隻身離開了熵國。
他不該心軟,不該心虛,他要登上權勢的頂端,有些事他必須狠心去做,否則,他無法保護自己,保護自己所想保護的人。
在這個冰冷陰暗的皇宮裡,真的沒有一個人可以值得信任,就連他的父王也是豺狼猛獸。
只因為當時尚年幼的他眼瞳的暗藍色並不明顯,只因為質疑母妃的貞潔,父王親手在他身上下了毒。
那是一種毒性極為劇烈的毒藥——名為青緋,據說可以試探出人的身體是否有中「思殤」——那種可以改變人眼瞳髮色的毒藥。
父王親手在他身上種下了青緋,當測試出他的眸色並不是毒藥改變,卻又無法解去體內青緋的時候,受不了屈辱的母妃,撞柱而亡,以死明志。
他不會忘記母妃臨時前的眼神。
那雙眼睛裡寫滿了絕望與悲痛……身體忽又滾燙起來,眼前更加模糊,就連殿外的雪光都要瞧不清了,恍恍惚惚間,他似乎看見了母妃溫柔而又落寞的微笑。
清心殿——是母妃的宮殿,卻也是熵國皇宮裡,最清冷,最寂寞的一座的宮殿。
他永遠都會記得母妃鬱鬱寡歡的笑,永遠都會記得母妃寂寞的眼神……很多時候,母妃總是一個人站在窗前,遙望著遠方,說自己不應該姓白。
白這個姓氏——在數十年前,是多麼輝煌的一個象徵,他們曾是東炎皇朝的戰神,曾是東炎皇朝的驕傲,即使後來東炎皇朝分裂成四國,白氏一族也未從人們的記憶裡淡去。
可是到了她這一代卻沒落了。
她堂堂一個戰神之後,竟被困在了這個無人的宮殿裡,最後慘烈地冤死。
多麼的諷刺,又多麼的可笑呵!就因為她錯愛了一個男人,錯信了一個男人,所以才會淪落到如今這般下場。
「皓兒,你要記住,這個世間沒有人可以值得信任,就算是你最親最愛的人,你也不能全心付出,因為往往正是這些人,傷得你最深——」
此時此刻,母妃臨終前所說的話竟是這樣的清晰。
他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
這個世間就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不能相信,又有什麼人還可以相信的?
但他活了下來。
無論如何,他都活下來,不依靠任何人、努力地活下來。他要爬上權勢的頂端,他要掌控這世間的一切,他才不會步入母妃的後塵——當無法面對殘酷的現實時,便懦弱而寂然無聲地死去……
人只有活著,才能改變屈辱的一切,不是嗎?才能討回別人負欠的一切,不是嗎?
「喂,你是誰啊?坐在這裡幹什麼?」
昏暗清冷的宮殿裡,忽然響起了一道柔軟的嗓音,他緩緩抬起頭。
殿中,竟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粉雕玉琢的小男童,一身錦衣華服,手裡提著一個玉兔宮燈,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年紀,正睜大一雙靈動的圓眸直勾勾望著他。
他復又垂下了眼簾,面無表情地盯著地面。渾身的不適,讓他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
「你幹什麼發抖啊?」
小男童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好奇地凝望著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小男童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聲。
「別以為我是鬼哦,雖然現在三更半夜,但我可是人,不信的話,你捏捏——」
冰冷的手被握進溫熱的手心裡,他想掙脫,卻發現自己早已經被病痛折磨得沒有了力氣,只能任由小男童抓著自己的手輕輕觸碰著微熱的臉頰。
——好柔軟,好溫暖的觸感。
指間的冰冷似乎稍稍退去了一些,他原本模糊的神志也頓時清醒了幾分。
「對吧,我是人吧?」小男童忽然咧嘴笑了開來,笑容很甜,右頰邊還淺淺地露出一個稚氣可愛的笑窩,「你可是堂堂男子漢呀,怎麼比我還膽小呢?」
他沒有解釋,只是抽回了手,默不作聲。
小男童也不介意他的冷漠,而是一屁股在他的身旁坐了下來。
「我叫慕霖雲。」小男童興高采烈地自我介紹。
慕霖雲?原來他是澤國的少君主,據說是前幾天隨澤國國君一同前來拜訪的。
自東炎皇朝分裂之後,四國鼎立,雖然一肚子勾心鬥角,但表面上功夫依舊做得十足啊!
他唇角輕牽起一抹冷漠的笑。
這小男童是什麼人又跟他有什麼關係?
「喂,那你叫什麼名字啊?」久久不見回應,原本在興致勃勃地打量清心殿的慕霖雲不禁回過了頭,「你怎麼老是不說話?」
他輕咳了兩聲,眼神冷漠得像把刀。
「滾出這裡。」
也許被他的眼神嚇到,慕霖雲怔了怔,靈動的大眼裡浮現出一絲委屈。
「你幹什麼這麼凶啊?不開心嗎?」
不明白眼前這小傢伙為什麼不怕他,他臉上的冷漠終於收斂了些,但語氣依舊很煩躁:「你很煩。」
慕霖雲扁扁嘴,「你果然是不開心了啊!」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他高舉起小手發誓,「那你有什麼不開心就告訴我吧,我絕對絕對,不會跟其他人說。」
「我為什麼要跟你說?」看著那雙靈動清澈的大眼,不知為何,他的心底竟有了一絲的動搖。
被他的話一堵,慕霖雲不禁緊緊皺起了秀氣的雙眉。
「父王說,如果不開心的話一定要說出來,不然,很容易生病的。」深深端詳了身旁陰鬱的少年好一會兒,慕霖雲雙眉皺得更深了,「你一定有很多很多不開心的事吧?」
他心中一慟,口氣卻是冰冷如刀:「與你無關。」
似乎猶豫了很久,慕霖雲終於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那這樣吧!我們互相交換秘密好不好?不過,你一定要為我保守這個秘密呀!」見他又沒回應,慕霖雲忽然神秘兮兮地附在他的耳旁,輕輕地道:「其實我是女孩子,真名叫慕癿琪。」她頓了頓,又笑瞇瞇地補了一句:「看不出來吧?」
他詫異地瞪大了眼,幾乎連身上的不適也感覺不到了。
澤國的皇位一向傳男不傳女,聽說,慕霖雲是澤國皇族唯一的子嗣,沒想到他竟然……竟然是女兒身?!
「好啦,我已經告訴你我的秘密了,你也可以告訴我,你不開心的事了吧?」
那雙大大的眼眸裡似有一種異常明亮的光彩在閃動,他微微別開了頭。
只為了讓他說出不開心的事,這個澤國的少君主竟就這樣輕易地說出了幾乎可以讓引發澤國大亂的重大秘密?
該說她太沒有心機?還是該說她太笨?
「喂,你說不說嘛,還不肯相信我啊!我真的不會告訴其他人,我發誓呀!不開心一定要說出來嘛,我看你一定是悶出病來了,臉色這麼難看——」
耳畔那軟軟的、哀求的語調,讓他原本冰封的心微微鬆動了一個角落。
「你是不是很冷啊,一直在發抖?」忽被擁進了一具小小的懷抱裡,雖然那小小的手臂無法環住他的腰,卻依舊帶給了他一絲暖意。
這個世間……也許還是有人可以相信、可以交心的……
在那個寒冷的雪夜,在那座寂寞的宮殿裡,他與她傾心交談了一夜,也許,那是他一生中話最多的一晚吧!
母妃的死,皇子間的爭鬥,父王的不寵愛……他將所有悶在心裡的話,都跟身邊那個與他交換了大秘密的女孩全盤托出。
也許年僅六歲的孩子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她卻是一個很好的聽眾。
一直都陪在他的身邊,靜靜地聽著。
女孩臨走的時候,戀戀不捨地跟他約定——
「原來你有這麼多不開心的事啊!」
「那我以後經常讓父王帶我來找你好不好?等我再長大一些,我也可以請你去澤國皇宮玩,我們要做最好的朋友。」
「只要你有不開心,我都一定會陪在你身邊,誰也不管,只陪著你,好不好?」
「那我們約好了哦,拉勾勾。」
……
他永遠記得女孩離去的背影,也永遠記得女孩許下的諾言。
那一夜,原本捨棄信任之心的他,將冰冷的心空出了一個角落,留給了這個女孩。
即使到後來,隨著四國之間的關係交惡,女孩再也不來了;即使到了後來,女孩成為了一國之君,再也沒有提及約定一事,他還是留著心裡的那個角落……他相信,終有一天,女孩會想起那個約定……
抱著那一份信念,他歷盡艱辛,終於爬上了權力的最高峰。
而也正是這份信念,讓他一直支撐到了現在,因為在這個冰冷而黑暗的皇宮裡,他根本已經沒有了寄托,是那個女孩,給了他活下去的精神力量……
於是,他費盡心機,將她從澤國強行擄了來,將她安置在清心殿,他以為,她可以想起什麼,他以為,她一定會記得那個最初的約定。
然而,在那段清心殿的日子裡,她口口聲聲念著的,卻是她的展大哥。她甚至可以為了那個展大哥,捨棄自己的生命,就為了換取那一份解藥。
這就是他苦苦等待了十多年的結局?將心中那一份唯一的信任和希望殘酷地摧毀之後,又是只有他一個人,什麼也不剩,什麼也沒有了……
當顏皓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躺在一具香氣撲鼻的柔軟懷抱裡。唇角牽起一抹嘲諷的笑,他復又閉上了眼,眉宇間一片沉沉的倦意。
「皓,你醒了嗎?」
雖然將他臉上那絲毫不掩飾的厭煩看得分明,但風柔依舊笑得柔情似水。
「現在你應該知道,那個女人不值得你為她付出了吧?我只不過是跟她稍提了提你有治好展少遠的解藥,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找你——」紅唇一勾,她掩去了眼底那抹異樣,「你怎麼可能把陰雪草給她?雖然陰雪草無法治癒你身上的青緋之毒,但至少可以——」
她話音未落,顏皓已自她懷中站了起來。
「皓,現在你身體還很虛弱,最好不要隨便走動。」
顏皓連看也未看她一眼,就要離去。
「皓,你要去哪?」風柔也跟著站了起來。
「去見展少遠。」
風柔一怔,「你真要拿陰雪草給展少遠?」
顏皓眸光一緊,冷冷地笑,「既然她如此信任我,我也不應該讓她失望,不是嗎?」
「可是——」
「柔妃娘娘,如今你做你的妃子,我做我的皇子,我們從此陌路殊途,有些事,你不應該管的,最好別管。」
風柔臉色慘白地輕搖了搖頭,「她活著的時候,你連看也不看我一眼;現在她死了,你為什麼還是不肯接受我?我對你這麼好——甚至為了偷出青緋的解藥——」
顏皓渾身一怔,轉過了身。
風柔笑了,神色緩和了下來,「知道嗎?其實顏行均有青緋的解藥,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給你——」
顏皓微微垂下眼睫,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自嘲。
「你不明白嗎?他想我死。」
「但我不會讓你死。」風柔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瓷瓶,「這就是解藥。」
顏皓面無表情地輕掃了瓷瓶一眼,「你不會就這樣輕易給我,不是嗎?」
那犀利得似能看透人心的眼神,讓風柔微微別開了眼。
「皓,你應該明白我想要什麼?我只要你給我機會,呆在你身邊。」
顏皓轉身就走。
「皓——」風柔臉上掠過一絲驚慌,「你若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毀了這瓶解藥。」
顏皓停下了步伐,風柔還未及鬆一口氣,就聽他冷冷地吐出一句。
「那我幫你。」
顏皓微側過身,伸手向前一彈。「叮」的一聲,瓷瓶頓時粉碎。
風柔呆呆地看著手中的粉末,一時之間已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為了避開她,竟已決絕到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眼前那道身影已拋開她絕塵而去,毫不留戀,也毫不留情。
風柔怔怔呆了半晌,終於淒厲地放聲大笑。
「哈哈哈——顏皓——你如此待我,我日後定以百倍償還——」停下了笑,她眼中漸漸露出了狠毒的神色,「我會在你以為將一切握於手中之時,給你致命的一擊!」
看了地上那粉碎的瓷瓶一眼,風柔冷冷一笑。
「顏皓啊顏皓,你可知道這藥可是有人用性命換來的,但你卻親手將它毀了。」
若是到了那一天,讓他知道了那個女人跳崖的真正原由,他又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她會等到那一天的。